荒芜藤桥墓
2015-12-01石彦伟
石彦伟
藤桥有一片古墓,我们去上个坟吧。
我给钟翔说这话时,他的胃病俨然好了,镜片里外满是光彩。他说,你若不提,我还不好意思说,其实念想早有了,老父亲也说过的。我才知道,钟翔的父亲,一个临夏山沟里的田间老汉,竟曾步履蹒跚来过万里之遥的海南岛,来过这个叫陵水的小城!
这是2014年的冬天。陵水办了一个文学论坛,我和东乡族作家钟翔都被邀来。那日会程安排是去南湾猴岛,听说猕猴甚繁,却非土著,皆从外地引进,为的是多造一景。钟翔闹起了胃疾,大抵是会上吃不熨帖(虽多是自助海鲜),便无甚心境再看什么猴子了。
我说,那么,我们去藤桥看看祖先吧。
祖先!言及至此,心事忽地滞重了几分。
早闻海岛南缘一带藏有穆斯林古墓群,最大的一片就在三亚与陵水交界的海棠湾镇,旧称藤桥。1976年始,十年之内,当地及广东省内外专家经实地勘考,发现了这些墓葬,但并未及时地实施保护,也未在学界声张。直至1987年,三名村民承包了海边一片荒地种植海防林,用推土机清除沙丘地里的杂草时,发现有一些排列整饬的珊瑚石,细看有蝌蚪形文字,请来专家识别,正是古老的阿拉伯文!
刹那之间,尘封千年的机密显露于天光之下。
今已知悉,这片肇始唐末、延至宋元的藤桥古墓,是迄今在南国发现的年代最早、规模最大、延续时间较长的阿拉伯、波斯先民古墓群。我隐隐感到一丝震颤:历有的常识是,伊斯兰教最早传入中国的几个沿海城市,集见广州、泉州、扬州、杭州等地,而古墓的发现,意味着海南这一偏僻之岛已无可置辩地跃入回教历史之前台,成为海上丝绸之路一个极为重要的地理名词。它不仅可以断定为海外穆斯林商人与贡使来华之通衢,甚至也极有可能,是中国最早有阿拉伯、波斯商人寄泊或定居之地!
或许先可告慰的,是那些经年深藏的笔迹。
据《唐大和上东征传》载,唐玄宗天宝年间,鉴真和尚东渡日本前漂流到海南岛时,曾记此有一“南北三日行,东西五日行,村村相次”的波斯奴婢居处。《蒲寿庚考》也载,“唐宋两代时海南岛实为蕃舶往来之所必经。”另据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回教杂志《人道》所刊《崖州三亚里回人之来历》一文,崖州、儋州、万州“三处皆有古迹坟墓可考”。
如是要所,自想作些考察。但前几年,即便无所不包的百度,输入海南、古墓这般词眼,仍所获寥寥。想那南国极地,造访不易,这一桩心事便搁置了下来。况且一想,如此香饵早为那些民族学家伸长了舌头垂涎,科考论文总会有勤快人写来,于我这学术稀浅只会写些散文的瞎汉,不该再操心下去了。诧异的却是,今日搜寻再三,仅有文献仍是些零落旧闻,且几乎皆出汉族学者之笔。那一片祖先的墓地,在教内学界一贯寂如荒原。
千余年来,它静静等待,无人说出它的心情。千万之众的种族,难道真要靠一介瞎汉于出差间隙,说出这艰难解码的开端之言?
我感到了上路的畏难。
约好的车已停在了熙攘的海韵广场。
坐稳了,才敢告诉钟翔:由于这些古墓尚未开发,只知藏匿于海边的一片树林里,具体位于何处,如何走,能否最终找到,一切尽属未知。此番寻访,恐要做好一无所获的准备。
跟着定然走吧。钟翔慎重沉吟,俨如修道老者。
我们的考古行径,与张承志的《荒芜英雄路》比起,早充满现代性的耻感。GPS开启后,只听那机械的女声宣布:“目的地:伊斯兰古墓群。”原来导航地图中竟真有此地!便依那指南,由陵水市区,入海南东部高速,往海口方向约四十公里,从海棠土福湾出口下高速,三折两拐,穿过一片新开发的西式楼群,眼睁睁地,就要与那导航上的红色箭头重叠了。
然而路到了尽头,眼前除却一片荒地,几排椰林,毫无别的迹象。
路口的一座窝棚里堆满了青绿皮子的椰子,一个粗壮的女子正以砍刀挥臂劈着。问她路向,答说以前也有人来找什么古墓,都是被导航导的,可这里是没有什么古墓的。买下几棵椰子,刨开来,一边插了吸管解渴,一边再问。生涩的椰汁饮净,仍没能套出新的线索。
钟翔劝说莫急,GPS轻易不会错,兴许就在这片林里,只是他们不晓得罢了。我也敏感地觉得,此地似有开发房地产之势——将当地人收买下来,故意不让外人访古,是可能的。
就纵身钻进了那片密林。
暄软的沙土里,半掩着一些尖利的青石,还有废弃的瓶瓶罐罐。土丘忽上忽下,掀开几道树帘,不觉已登上一座坝子。椰林边缘,静伏着一片池塘。沿着窄窄的坝顶战战兢兢地踱过去,却被铁丝网拦截。只好再回到树林寻一条别径。这时一排临时搭建的厂房隐隐出现,喊了喊,无人应答,但转过弯去,一地空洞的椰壳堆旁,几只黑白相间的大小花猪正在硕大的鼻孔中喷射着粗气,定定地逼视着闯入者。
我们陷入了绝望。心底涌起一股难过,唯愿即刻逃离此地。我们的古墓一定不要在这个地方了,我狠狠祷告着,哪怕永远也找不到它,哪怕,它已毁灭。
废然而反之际,蓦地,一个骑摩托车的小伙子在沙地小径上嘎嘎开过。
寻路方面,男性显然更加可靠。我们试着喊住了他。想不到,他还果真知晓此事,伸臂一指,说这边路是死的,原路退回去,过一个五星级大酒店,有一条小土路,左拐进去再找吧。海南冬天的阳光是温润的,晌后渐已升温,视线一片灿然。白茫茫的路面上,再无车影人形。不知从何处为界,荏苒之间,已从陵水的土福湾,越进三亚境内的海棠湾。果然有一大片显赫的庄园建筑,名为万丽度假酒店,过此地,个把公里之外,传说中的土路终于现身了。
路口斑驳的青石墙上,见一张被撕坏的布告上写着“海棠湾镇迁坟小组现场办公室”。暗自一喜,念着知感。常在想,我们究竟是有多么古怪的一个民族,别人谈坟色变,恨不能躲得远远的;我们却要从万里之外,来找于己无干的死人。古国的禁忌远远遁去了,我们是另一种中国人:离坟越近,越感到亲切慰悦的人。
窄径夹岸,遍布着茂盛的杧果树。再往前,是一片开阔的瓜田。远山苍茫起伏,如铁的兽脊,无数花皮西瓜已在沙黄的田垄间顶出硕大的头颅,头戴草帽的瓜农星星点点地弓背田间。三岔路口,有一座木搭窝棚,问那乘凉的村民,说是走左手的路,再有几百米便是。
我们在沙地上疾步走着,阳光开道,尘土纷扬。
瓜田边缘,粗硕的仙人掌畔,终于发现了一道文物保护告示牌。上书:“藤桥墓群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属于国家不可再生的文化资源”,并警示了破坏文物的违法责任。
我顾不上细看文字,低头满地寻着,见一处荒坟就扑上去,蹲下辨别起来。杂草很高,坟堆上压着许多石块,这与沙沟荒岭上的回民坟院有些类似,只是坟侧还拱起一道砖砌的圆拱,像是后裸露在外的,显得陌生;漆黑的碑也塌陷了,为了能看一看碑文,只好用手挪开压在前面的砖头,白晶晶的蛆虫立时在陷洼里惊慌失措地扭曲起来。
钟翔坚定地摇首说,这不是穆民的坟!
我也隐约看到了墓碑上漫漶不清的“太君”字样,手臂一抖。
气氛骤然变得紧张。抬头一望,田间的瓜农全都直起身子,远远地朝这边张望。赶紧藏起相机,装作无事样子,复向丛林深处遁去。后来,借着与一位瓜农聊收成、谈买卖(但没有买成),不再使他感到警觉的当儿,才听他吐露了实情:原来,当地村民从来不知这里有什么伊斯兰古墓,辈辈就在这片荒地上放牧、打坟、垦田,还有前几年养虾的,高位虾塘淹了不少地。人们偶见地上有奇形怪状的珊瑚礁石碑,就挖出来烧成石灰,盖房子砌墙用了。后听人传说,这是古墓,便引来了盗墓者。只是诧异,从未挖出过什么珍宝。直到政府介入开始保护后,村民知道这是违法的,也就不再破坏了。可是,若有外人(如我们这般)冒访,也从不会有人来过问什么。
我和钟翔对瓜农解释,穆斯林的墓,跟汉人不一样,里面不会有任何陪葬品。要尽量让更多的村民知道这个道理,千万不要再盗挖了。
为了让他接受劝告,不起任何的逆反心理,我恨不得把平生最诚恳的笑容涂抹在脸上。我不知道自己又说了些什么,只是听到那些笑容在烈日的灼烤下滋滋冒油;我听到了灵魂深渊里的呜咽。
路的前面,树林愈加丛密。
神示的气息使惶惑的心情渐渐静止。
像是刚刚涂上漆料的绿色铁丝围墙隐现在阔叶长枝的热带丛林之间。墙角边上,一块半掩的大理石界碑证实,藤桥古墓正在这铁丝和水泥柱砌成的围栏里边。
文献所示,在这人迹罕至的海湾,东起陵水县福湾村东侧的石井路,西至三亚市藤桥乡东侧的番岭坡,一条东西长约二点五公里、方圆二十亩的海滩沙丘地带上,已调查发现的唐宋古墓,多达五十三座。附近的土福湾渔村,正是唐朝以来波斯商人避难的波斯村。而藤桥所辖的番岭坡,也因当地人称穆斯林为番人而得名。据当地渔民传说,在番岭坡南侧的海滩沙丘陡坎上,还曾发现古代番人的炮台和居住残址,出土过一些青砖、陶片和铜币。
绕至围墙门前,粗圆的门闩插着,无法进入。
怅然若失,却有几丝欣慰。我们进不去,别人也一定进不去的。就这么在门口看看便回吗?钟翔上前试着拨动横闩,嘎吱一声,门开了。竟没有上锁!
高声道了赛俩目,跨进园中。
门口便是一块全国文保单位的石碑,而几步之外的沙地里,则散落着被砸碎躺倒的墓碑。有一块很大的碑,表面被风化蚕食得厉害,密布着斑斑点点的蝌蚪状凹槽,有的呈白底,有的则被黄沙填平。我无法推测这块碑的年龄,但那般七扭八拐的风化痕迹,显然不像与端正见方的汉字有什么干系。
满园的木麻黄树弥望交错。这种南国海滨特有的常绿乔木,在广袤无望的沙地里狠扎着深根,仿似松针般的灰绿色马尾细枝,密密长长地垂挂而下,笼盖着视野。地上厚厚地摞满了枯黄的枝条与藤蔓,踩上去软软塌塌的。唯独不见墓群。
看,这里有人来过,像是河州人留下的!
钟翔忽然激动了起来。
定睛望去,一株木麻黄的树干上,围扎着一条白布带,好像是在为那暗褐色的张着干裂口子的树皮包扎着伤口。它在微弱的海风中晃动,犹如一种节制的召唤。朝此方向钻进又一片丛林,几步一挂,见到了更多这样的布条,仿佛刚刚有人来过。此刻钟翔已经断定,这就是和他父亲一样的西北上坟人留下的路标,不会有错!
树丛忽地稀疏了。眼前现出一片开阔的平整地。布条密集得多,白色之外,树上也多了绣满花丝的绿色和红色的绸带。竟才发现,脚边险些踩到的,或是树根边上的枯叶中悄悄荫蔽着的,正是一座座矮小的墓碑!
太矮小了。矮小得使人心疼。
最矮的会有一拃高吗?高的亦不盈尺。倘若那墓碑是一个完人的话,那么它的多半身子已深陷在沙土层中,裸露的大抵只剩一副头盖了。
这些散布的珊瑚礁,有的分出两瓣,仿若耸起的双峰;有的三瓣,形成一个显明的山字;有的是四五瓣,高低错落不等,是自由向上的,随意的,好像是跳动的焰火;有的则呈上尖下平的玉圭片状;还有的是三两种不同样态的石块,如拥抱取暖一般紧紧地叠挨在一起。它们只留下了这些斑驳的残躯,更多的秘密却深藏地心,再不示人了。
苍老的阿拉伯文,就显现在这卑微的珊瑚石上吗?
应该如此啊!但这只是一厢情愿。
当我几乎匍匐在地,贴近端详了十几座墓碑后,发现那凹陷的碑面上,永远只有潮浓的苔藓和台风吹走沙子的留痕,根本无从分辨哪个是艾力夫哪个又是尕夫。
唯能借助先前的功课,静想那么一刻:早期所考,这些碑面上,本都阳刻着精美的浮雕花纹,有多棱的星体,有圆月、卷云、花朵、生命树等,都为古波斯和阿拉伯地区的建筑所常见。而那些未曾消融的阿拉伯文所刻录的,则尽是如是意涵:
——凡在大地上的,都要毁灭。
——这个坟墓不是他最终的归宿。
——这是殉教者的坟墓,他名叫伊本·赛义德·宛尔圣,卒于十二月,求真主怜悯这位孤独的人吧!
哦,主啊,那千年前的墓主竟与我一样,也叫一个赛义德;竟与我一样,也是一个孤独的,需要怜悯的人啊。
从忖想到实证,从书本、百度到满脚沙地,远遥的藤桥古墓终不再神秘莫测。它牺牲了一切应有的光环与声望,在庄严的孤寂中,举意宣誓着一角真相。
至少,它这样告诉我们:
它收留的亡魂,头北脚南,侧身屈膝,面朝西方。他们是有念想的仆民,纵使远逝天涯,也要把面庞朝向故园的方向。
它乃是竖穴,上无封土,只留珊瑚石以记之,这明显有别于中国其他沿海地区的穆斯林古墓,却与东非和阿拉伯半岛的近海葬俗相似。这证明了它当然的早期性。
它并未零落分散,而是集群出现,墓碑精雕而非草制,这说明它是阿拉伯、波斯人聚居时留下的一座固定的公墓,而非临时性的散埋。
然而,有限的一切所无力解答的是,如此成其规模的墓群,为何隐匿了这么多年,为何方圆近百公里,却没有一户后裔为其守护?须知那著名的羊栏并不很远了,三亚两乡回民,血脉承自古占城,世代风尚无损,偏偏竟不知近在咫尺还有一片被遗忘的祖坟?
数典忘祖吗?即使偶尔,这在回民的体系里,非但是绝无可能的,而且回教中人对坟墓的尊护与惦念,确已逾出了以孝自居的祖国所能想象的边界。
那么是否可以这样猜想,这诡异的割裂,只可能来自天灾,比如海啸、地震、瘟疫,种族式的绝灭;或来自人祸,比如与土著的决斗,造成全员的牺牲——于是他们消失得太早,太过突兀,以致近畔都无从察觉,几代下来,便彻底湮灭在记忆的尘埃里了。
真是这样吗?我仍觉得无比牵强。
无法降服自己。
如果由我来重述历史,我决不把一切涂鸦得那样惨重。我更愿那些高贵的祖先,什么天灾人祸也没有发生,他们安然来居,坦然而逝,既在这诗意的海滨选好了长眠之地,便不再奢求有人记忆他们,甚至在千年流转之后,还要来拜望他们、守护他们。不,这是他们并不需要的。他们或许生而孤独,从未被靠岸的异国理解,含着一丝委屈离去,便也发了狠,再不求后世万代的理解——唯求遗忘,唯求消失。可是,他们也有一丝一毫的奢望,若干年后,如若有极少的一些人,偶然地理解了他们,并在万千遮蔽和层层封锁中找到了他们,那将是他们清高的灵魂消逝复归的讯息。是的,他们就是要拒绝在繁华盛世的注目,只在湮灭的前定中等待着那身后极少的知义。
如此想着,激动得不能自恃。
那些矮矮的碑体,原本挂满了被遗忘的哀伤,顷刻间却盈满尊贵与深邃,在黯淡的丛林深处散发出洞穿洪荒的光洁。
我知道,纪念的口唤到了。
海风穿透密林,丝丝渗进墓园。垂枝轻弹,败草微醺。
我与钟翔相视无言,打了土净,訇然跪在一地绵厚的枝藤之上,各诵了熟络的索勒。钟翔那夹杂着临夏大山气息的索勒,还有我那源起草原,漂泊至大运河畔,最后又濡染了东北平原风雪洗礼的粗重生硬的索勒,如今汇流在这南国的海湾了。四野无人,便失声朗诵了。那终于未能在汉语包围中佚失的阿语,带着残损不全的音节,从我们卑微的胸腔冲撞而出,唤醒了海风的争鸣,晚潮的歌吟。
孤独的祖先,你们可曾听见?这日复一日单调的潮声中,也传出了你们熟悉的母语。并没有破坏你们的举念:仍然未曾喧哗,未曾引来众看客的围观。
只有我们来了。
是的,我们是那万里奔赴、志愿理解你们的极小众的一群,是同你们一样的,生来饱经不义侵蚀,故而发狠不求死后喧哗,唯等冥冥裁决的极小众的一群。
捧起粘满干土的双手,离别仿佛逼近。掌纹中,沙屑滚着泪水坠落。身后的海潮在一遍遍咏叹:阿米乃,阿米乃……悄然间,求助的心已在湿润中郁郁葱葱。
而我们膝下的藤桥大地,它静默如旧,荒芜如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