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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湘西

2015-12-01彭学明

大家 2015年5期
关键词:湘西

彭学明

心里装着故乡的人,故乡的一切都是美的。——题记

桃花落洞

落洞是湘西三大神秘文化之最诡异多情的文化。湘西的青年男女,特别是少女,会无缘无故地爱上洞神。爱上洞神的女子就会常常去洞里看望她的洞郎,她的魂和人都留在洞里时,湘西称落洞。落进洞里的女子,就是落洞女。

这朵桃花,不是花,而是湘西某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她有桃花一样生动的容颜,有桃花一样灿烂的表情,还有桃花一样质朴的妩媚。她的眼、脸,还有心,都整天红扑扑的、亮闪闪的,像染了一层桃花色,洒了一层

度兴奋和喜悦。那兴奋和喜悦的情愫,亢奋得如同一树桃花栽在身体里面,青枝、绿叶、桃花,都疯长得爆裂了身子,从身体里面一根根往外抽条,从身体里面一朵朵往外绽放。如果你在湘西偶然遇到这样一个人,那么她一定是桃花一样的桃花女,她一定是在病中恋爱了。

她比往常更爱干净,每天都会把房前屋后打扫无数遍。泥地都打扫得照亮人影了,她还怕不干净,还一个劲地拿起扫把扫、拿起拖把拖。她担心她的心上人进屋时嫌她不勤快,屋子不干净。担心她的心上人屁股未落就抬脚走人。

她比往常更爱照镜子、梳头发,一天照几百遍镜子、梳几百遍头发都不算多。她生怕她的脸上不小心长出了一粒红豆,生怕她的发梢上落了一颗灰尘。当然,她也怕她美好的身材忽然间胖了或瘦了。她得为她的心上人保养好一个完美的女儿身。

她比往常更爱说话,可她的话不是跟家人和邻居说的,家人和邻居不是她说话的对象,她在跟她的爱神说话。呢呢喃喃,自言自语地。全是她准备给爱神的心里话。全是爱神爱听的悄悄话。你听不懂和听不清没关系,她的爱神绝对听得清听得懂。

当然,她比往常更爱笑,可她的笑不是以声音表达的。她的笑都泄在眉宇间、眸子里,写在脸蛋上和唇尖上。她的笑有一束灿烂的追光,直直地打出来,既把她自己的通体照亮,也把她爱神的来路照明。那是世界上最最憧憬和幸福的笑!笑里,是她恋爱的最最快乐和甜蜜。

她恋爱的的确不是某一个人,而是某一个神。人太平凡,平凡的人没有那么大的魅力让她如此痴迷和沉醉。只有神,才与她的爱匹配。她恋爱的神不在天上。天神离她太远。地上的她,不会把爱情寄托在天神身上,不会让她的爱情像云一样虚无缥缈。

她的神在眼前或屋后那郁郁葱葱的青山里。她的眼和心,只要穿过那几丛起伏连绵的绿色就可以停在爱人身边,与爱人相聚了。

她爱上的是一个山洞。

她迷上的是洞里的神。洞神。

这就是湘西最神秘的一种文化现象或生活现象之一——落洞。

落洞,就是人的魂魄落进洞里,被洞神勾去了,人与洞相爱了。

人与洞相爱,这实在是不可思议。但在湘西,这样的事时有发生。

某年某月某日,一个女子砍柴路过山洞,洞口的一阵风吹来,那女子回来便与常人不一样了。都说,那风是洞神吹来的,是洞神看上她了,便吹出一口气,把她迷住了。

某年某月某日,另一个赶边边场与情人约会的女子路过另一个山洞时,天太热,喝了洞里的一口水或用洞里的水洗了一把脸,她就与常人不一样了。她就不认识她以前的情人,与洞神相爱了。都说,是洞神看上了她的美貌后,赶忙把清清溪水变成了一口迷魂汤。

又一个某年某月某日,又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干活太累了,在山洞边靠着石壁打了一会儿瞌睡,醒来,就两眼全是光泽,兴奋得又唱又跳。都说,她在打瞌睡时被洞神迷奸了。

这一个个故事,不是传说,更不是杜撰,是发生在湘西的真实。即便现在的湘西,你还可以听说或看到这样的人神相恋。这种人神相恋,比任何历史传说中的人神绝恋的故事都揪心和凄美。

这被洞神看上的女子,必定是十里八村最好的女子。相貌最姣好,心地最善良,为人最和气,手脚最勤快,人缘也最好。可一旦与洞神相恋,这个女子就好像不再属于凡间,不再理凡间事了。不下地干活,不与人说话,唯一干的就是等待她的洞神把她接走。

所以,她一天到晚地打扫卫生。

所以,她一天到晚地打扮自己。

所以,她一天到晚地诉说着喃喃情话。

所以,她一天到晚地兴奋得光彩迷离。

安静的时候,她就会给她的洞神做鞋或绣花带。她没忘记她是湘西女子的规矩。一个湘西女子对一个湘西男子好时,她就得给这个男子做一双布鞋、织一根花带。这样,男子穿着布鞋走上千里万里,也会走回女子心中;男子捆着花带问遍世间花柳,也会被一根花带牵手回来。

现在,那个叫洞神的男子,是她最爱的男子。她骚热的身体里,全是洞神吻她的感觉。那些神吻过的地方,每一寸肌肤都在发痒。神吻过的滋味,是她今生今世都没有过的滋味。仙桃一样的?不是。蜂蜜一样的?不是。葡萄一样的,不是。瓜果一样的?更不是。她搜肠刮肚地想遍所有的味道也想象不出。实在太美好了!她一想起,那种味道就在舌尖、身上和心里散发出奇异的芬芳,让她的情愫通体发酵和燃烧。

其实,她做过不少鞋子,给爹娘做过,给兄弟做过,给姐妹做过。她做的鞋子,她的亲戚们都正穿着呢。按理,这是驾轻就熟,手到擒来。可给她的洞神做时,她居然做得手忙脚乱,那尖利的锥子一锥就锥在手上了,那线一扯就扯成乱麻了。一滴滴红豆一样的血,染在鞋底,冉冉沁开,像一朵朵细碎的桃花、落红或花瓣。她知道给爹娘和兄弟做鞋子不会这样,是因为她心很静,做鞋就是做鞋,没有其它多余想法。而给洞神做鞋却满心不在鞋上,在洞神身上,所以就锥错地方,扯乱方寸。她努力着不去想她的洞神,怎么可能呢?越不想想越想。那洞神彷佛就坐在身边,在捏着她的手下针,在搂着她的胸扯线,她芳心不乱才怪呢!

在湘西,布鞋既做给亲人,也做给情人。花带却只是情人的专利。花带是湘西女子铺给湘西男子的五彩路。哪个湘西男子走在这条路上,哪个湘西男子就拥有了湘西女子的一生。木制的织布机原始而结实。这台祖传下来的织布机,见证了几代女人为女儿织嫁妆,见证了几代女子为男人织花带,却没见证过一个女子为洞神织信物,织布机只得不可思议地一个劲叹息“哎——吱”、“哎——吱”。五彩的丝线,云瀑一样流泻,桃花女手中的牛角梭穿梭起舞。牛角梭也上了年纪了,日子和丝线,已把它磨得光滑如玉。五彩线很美,桃花女的心更美。牛角梭很亮,桃花女的心更亮。一个凡间的女子,居然跟神恋爱了,怎么不美不亮?丝线千万根,桃花女的心弦却只有一根,那就是她前世今生都为之献身的洞神。endprint

鞋做完了,花带织好了。她就一路哼着小曲,欢天喜地地去送。父母以为她癫了,伸手去拦。她却对父母嫣然一笑,太妩媚深邃的神情,让父母不寒而栗,退避三舍。这个昔日乖巧的女孩,父母不认识了。这个昔日聪慧的阿妹,哥兄不认识了。这个昔日快乐的伙伴,邻居不认识了。他们只得流泪含悲由了她去。

她穿过了村庄。

她走过了竹林。

她翻过了山坳。

她涉过了小河。

瘦小的身影,像一只蝴蝶,在莽莽苍苍的绿色里,飞进飞出。

父母一直不放心地跟在身后。可哪里跟得上?平日斯斯文文的女儿,看似莲花移步,却像飞一样地飘。那是电影里得道成仙的功夫片,男男女女,都在山水间飞升、飞降、浮起、飘落。

黑口的山洞,像大山深处的一个疤和锅,圆圆的,贴在大地的胸膛。山洞的风徐徐吹来,阴凉阴凉的,是夏天不用费电的一台空调。湘西的山洞,都这样的,不管有水无水,都冬暖夏凉。桃花女急匆匆地奔进洞里,在洞口又唱又跳。她是在与洞神唱对情歌吗?她是在与洞神跳贴面舞吗?不然,怎么会独自又是鼓掌又是喝彩呢?她一定是在跟她的洞神欢歌俏语。她的洞神一定明眸洁齿、高大英俊。是她的白马与王子,是她的君王与奴仆,还是她的心肝与宝贝。你看,她正骑在白马王子的脖子上,亲吻着白马王子的每一根头发和耳垂。而白马王子正俯身她的脚下,亲吻她的每一寸脚踝和肌腱。当然,叫我们看,也是白看。我们都是凡人,凡人的凡眼,怎么能够看得见呢?我们看不见她的洞神是何等英俊高大,我们看不见她与洞神何等甜蜜幸福。我们还以为她病了、疯了、魔了。其实,她就是爱了,与洞与神,痴痴地爱了。

与爱走火入魔的女子,就这样呆在洞里不吃不喝不睡,就那样唱过跳过之后,靠在洞口,看洞外的风景。有白鹭在竹林里飞,有锦鸡在小路边走,有云雀在天空中飞。炽热的阳光从洞顶的藤蔓里泄漏下来,落在洞口时,变成温柔的舌尖了,舔抚着桃花女的脸蛋。桃花女,就那么歪着头,痴痴地笑。也许,她靠着的,正是她洞神的肩头。

家人急了,吃药不见好,打针不见好,便请了土老司敬洞神。他们得请土老司把女孩的魂抢回来,抢不回,就求洞神放过自己桃花一样正开的女子。

就在洞口杀了只鸡,又杀了只羊,献给洞神。土老司土家族叫梯玛,苗族叫巴得雄和巴得扎。为了抢回这个美丽女孩的魂,全村的人都去了。全村人手持木棒使劲地敲洞口和周围,土老司则拿着筛子,使劲地筛。边筛边念咒语:

抓魂的洞神

住那大洞小洞

大沟小沟

大井小井

洞前洞后作恶

沟里沟外害人

井上井下勾魂

我今天要和你斗

我今天要讨伐你

我要你把她的魂放回来

不然

我要你不得好死

不得安生

好酒好肉送你

好酒好菜待你

你乖乖地给她开路

好好地让她还魂

神明不坑人

念着念着,洞神就退步了。

敲着敲着,洞神就吓跑了。

筛着筛着,魂魄就筛回来了。

抢回魂魄的女子,像是做了一场梦。做过的事、讲过的话,她都不记得了。她不记得跟洞神的爱,也不记得跟洞神的情,她就记得像在仙界里虚无缥缈地走了一回。她依然上山种地、下河洗衣,依然恋爱嫁人、生儿育女。但她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她了。一个有过神鬼之恋的女子,再好也不会被人高看了。

而那些抢不回魂魄的女子,则依然整天都眼睛亮晶晶的、眼神直勾勾的、嘴角笑嘻嘻的。极度的兴奋和幸福使得她浑身都散发着一种光泽,那种刺眼的光晕把周围的一切照得明亮而可怕。她照例不厌其烦地扫房子、照镜子、做鞋子、织花带,照例疯疯癫癫地笑,疯疯癫癫地唱,疯疯癫癫地跳,疯疯癫癫地自言自语。那种与神相爱的甜蜜,依然把她烧得遍体通红。羞涩、甜蜜、激动、亢奋,真把她催成一朵桃花了,艳丽如霞。也许,这就是幸福的晕眩。

她先是每天都到山洞里去,后就到山洞里不出来了。怎么喊怎么拉都不出来了。她描了眉,化了妆,穿了一身新衣裳,呆在洞里不出来。父母知道,女儿的时日不多了,一朵桃花就要是一瓣残红。父母只好又请来土老司,让女儿和洞神在洞里成亲。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十八般嫁妆一样不少,送亲的乐队一个不落,喜庆的鞭炮也响个不停。洞里的女儿就流下泪来,一滴、一滴,滴落在燃烧的红烛旁。

就这样,做了新娘的她一直披着红盖头,靠在洞壁上坐着。那是爱人的脊背和胸膛。她感到温暖和踏实。她前生未与他相遇,她今生却为他而存在。她不后悔。她很知足。她要尽情地享受她与他这来生都不可能再修来的福分。洞是她的新房。洞是她的家。洞是她今生今世永远的依靠和爱人。

终于,不吃不喝地度过了几天后,她在甜蜜的新婚中倒下了。一朵桃花,缓缓谢世。一个美人,洞中再生。那飘落的红盖头,成了她爱情的桃花瓣,永不腐朽,永不褪色。整个洞里都弥漫着奇异的芳香。那是她体里散发出的爱的芳香。

人们至今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落洞的女子死时都会发出奇异的芳香。是她们由人变成神了,还是她们本就有一种特异的生理功能和生命密码?她们为什么会被洞神看上?或者说是她们看上洞神?她们为什么会落进洞里?真有洞神的话,为什么洞神看上的都是未婚女子?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什么会对完全虚无的洞产生感情?如果只有一个两个女子是这样,那么完全可以说是一种病。可我们湘西人神相恋的事时有发生,这是为什么呢?如果是花痴病,那些女子为什么都要隐身洞里?那神秘莫测的山洞里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呢?湘西有百万大山,山山有洞。如果洞洞有神,那湘西不知道有多少女子要落洞?多少家庭要破灭?

落洞的绝大多数是未婚女子,也偶尔有未婚男子。落洞的女子,也叫桃花女。而落洞的男子,也叫桃花男。之所以叫桃花,可能是桃花男女都整天处于极度亢奋和幸福中,脸红扑扑的,人面桃花。这些落洞的桃花男女,多是人中尖子,本该活在美好的人间,却走到了人间地狱。这些桃花男女,在我们的眼里无疑是在可怜和凄惨中死去的,可他们却是在幸福中死去的,他们以为自己找到心爱的人,他们以为找到自己最好的归属了。所以,他们死时都是幸福和甜蜜的表情,是憧憬和满足的神情。他们的一生像桃花一样绽放桃花一样飘落,桃花一样的一生让他们充满了孤艳和凄美。他们是为爱而活的人!他们是为爱而死的神!愿在世的男女莫做桃花!愿去世的男女天堂美满!endprint

逝者还乡

赶尸是湘西三大神秘文化之最诡异恐怖的文化。赶脚师傅借用一定的物理、化学等科学原理赶着客死他乡的尸体直立走路回家,叫赶尸。

十几个金兵围着儿子。十几个金兵围着父亲。儿子已经受伤,父亲想一路杀过去,救儿子,可敌人像蚂蚁一样,杀翻十几个,又有十几个。重伤的儿子已染成了血人。儿子的肠子被狗日的金兵挑出来了,流在地上。儿子没有倒下,依然一手捧着肠子,一手拿大刀砍,直到流尽鲜血,瘫倒在地。几十个狗日的金兵围上来,狂笑着挑起儿子的肠子,在空中飞舞,然后把儿子的肠子一节一节乱刀斩断。儿子使出最后一丝力气大喊“爹,杀完狗日的金兵!”气绝而亡。父亲也被敌人里外三层地围着,父亲没办法靠近儿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惨死在敌人的刀下。父亲是湘西的土司王,本只需督战指挥,却因为一批批士兵都前赴后继的牺牲完了,带着最后一批士兵冲上敌阵。父亲也已弹尽粮绝了,手中的两把大刀,一把已经杀弯了、杀钝了,一把断成一截柄了,刀上、身上,也跟儿子一样,都是鲜红的血。父亲想,他得往儿子那边杀过去,就是死,也得跟儿子死在一起。杀到儿子身边,发觉身边是一堵悬崖。父亲发疯似的杀倒一片敌人,抱起儿子跳下悬崖。

这是1616年,湘西子弟兵抗金援辽的一场战斗。

父亲是彭象乾,湘西保靖县第三十四代土司王。儿子是彭天佑,湘西保靖县第三十四代土司王的二少爷。

在《老司城:千年土家王国的面容和背影》里,我曾经简单地记叙过这场战斗:1616年,女真酋长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今辽宁新宾县)建立“大金”(后金),开始连连发动对明朝的进攻。1619年萨尔浒一役(战场在今辽宁抚顺以东),英勇善战的努尔哈赤更打得明军闻风丧胆,闻警即逃。东北告急,明朝告急,明廷在全国范围内大规模地征精兵援辽,挽救存亡。远在湘西的土司与土兵照样听到了国家疼痛的呻吟,保靖土司彭象乾与其弟彭象洲,子彭鲲、彭天佑率8000亲兵,分别于1619年和1620年,从湘西出发,抗金援辽,战于浑河(今辽河)。面对十倍于自己的敌人,明军不战而退,只有湘西土兵与敌军展开了数十次殊死的战斗,直到最后弹尽粮绝,全军皆殁。这义薄云天的满门忠烈,使明熹宗感动万分。当他得知湘西8000土兵全部为国捐躯时,嚎啕痛哭,除了追授名号,还亲自在朝廷设灵堂祭奠湘西的满门英烈。

这场异常惨烈的战斗,只幸存了四个人。一个是刚才奋勇杀敌的土司王彭象乾,另三个是彭象乾从湘西带来的土老司。

跳崖的彭象乾没死,辽河的海水和渔民救了湘西的这一代土司王,彭象乾的弟弟彭象洲和儿子彭天佑、彭鲲却先后捐躯了。

土老司,相当于汉人的巫师或法师。彭象乾没让土老司参战,是因为土老司的任务不是打仗,而是要把这些死去的亲人们带回去。他们是他彭象乾带出来的,他彭象乾得把他们带回去。他不能把他们当做孤魂野鬼丢在他乡异地。于是,他含着泪水,叫前来一起参战的巫师,喊:哥,作法吧,把他们带回去,让他们跟我们一起回家。

早已泣不成声的三个土老司便迅速把朱砂放在每个死者的脑门心、背堂心、胸膛心、左右手板心、左右脚板心及耳、鼻、口中。耳、鼻、口是三魂,脑门心、背堂心、胸膛心、左右手板心、左右脚板心是七魄。把这三魂七魄用朱砂堵住后,再用神符压住,用五色布条绑紧,三魂七魄就被镇住,不会跑出了。山高路远,为了脸不被棘刺划破,三个土老司还给每个死者贴着脸面封上一顶小小的斗笠。当然,衣服也要换的,彭象乾不能让他的这些亲兵们穿着一身血衣回家。他得让他们干干净净地回去。

真是在天有灵。拇指大的冰雹居然裹着狂风落了下来。砸在硝烟散尽的阵地上。那是苍天忍了千年也没有忍住的泪。冷却了,坚硬了,在大地上弹跳、滚动。它们是为即将离去的湘西亲兵送行的。它们冷却的躯体,要留住湘西亲兵的音容和灵魂。可湘西亲兵的音容和灵魂都不属于这片土地,只属于湘西的大小河流、崇山峻岭。他们的身躯倒下了,他们的灵魂还没倒下。他们得风雨兼程地赶回家去,家里的亲人等着他们。

土老司设了祭坛,烧了香纸,然后端一碗神水洒在战死的每位亲兵身上,然后东西南北各一点,喃喃念咒、祷告神灵:东走东畅,西走西平,南走南通,北走北顺,妖魔鬼怪,牛鬼蛇神,都靠边站,都请绕行。死难之弟兄,战死泣鬼神,吾乡实堪悲,吾亲在家等,他乡风雪多,此处勿安身,尔魄尔魂勿彷徨,急急如律令。

念完,土老司长毫一挥:起!

所有战死的亲兵都纷纷站立起来,排成一个纵队。他们早就听懂了土老司的话,他们得站起来,回到吾乡吾土和亲人身边。他们的心脏停止跳动了,他们的灵魂还在,他们的灵魂感知到亲人盼望他们的眼神。

站起来的亲兵,都直挺挺的,像正在接受检阅的部队,整整齐齐,整装待发。他们是堂堂军人,他们永远会挺起脊梁,昂起头颅,生生死死都是顶天立地的湘西军人!

望着整齐而立的一列亲兵,土司王彭象乾再次泪如雨下。但他强忍着没有出声。他知道,他不能哭出声来,一旦哭出声,这些亲兵就会以为到家了,就会立刻倒下,再也站不起来。土老司的铜锣一敲,他和土老司同时喊了声:走吧,兄弟,我们回家!

所有亲兵就步伐一致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其实,这不是走,是跳。像叮叮雀一样一步一步往前跳。像做早操一样伸平了双手往前跳。僵硬而整齐,整齐而规律。

土老司一律穿着青布长衫,戴着青布盘帽,左手持一双红绳铜铃,右手挥一三角杏黄令旗,腰带上还佩有一把磨得闪亮的刀。铃用来摄魂,叫摄魂铃。旗用来指挥,叫令旗。刀用来开路,叫司刀。战死的灵魂们就跟着司刀、令旗和摄魂铃跳跃前行。

一面黑色的锣,是沿途报信的钟。如果路过村庄,锣声就会有节奏地响起。意思是有喜神路过,行人请回避,家犬请拴好,免得撞见喜神。喜神是土老司对死人的尊称。讨个吉利,讨个吉祥。一个喜,一个神,就把所有的晦气都冲丢了。但行人是不能撞见喜神的,行人撞见喜神怕被喜神吓死。家犬也是不能撞见喜神的,家犬撞见喜神一吠一咬,喜神的魂魄就会吓破,那喜神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所以,除了土老司的一面阴锣报信,土司王彭象乾亲自打前站,给人报信。彭象乾与土老司和喜神们保持的距离虽然只有一公里,但那是喜神生与死的距离,是行人否与泰的鸿沟。当然,还有一人断后,如果有人从后面赶来,断后的土老司得告诉赶路人绕路,别与喜神追尾。土老司说:前面有矮子走路,莫撞着。赶路的人就会绕开大路,走小路,免得与矮子追尾。矮子,也是对死人的一种别称,不褒不贬,很是智慧。endprint

纵使千山万水,他们都会尽量选择平路,以便减轻喜神爬坡过河的不便。但是并不是所有的路都会平坦,那么高山是怎样过的?陡崖是怎样过的?沟壑是怎样过的?这,都成了永远解不开的谜。

就这样,他们翻过了一座座大山。

就这样,他们越过了一条条大河。

一片片茂密的森林、一个个静谧的村庄、一坝坝广袤的田园,都被他们一一穿过。

有庵庙的地方歇歇。

有祠堂的地方歇歇。

有义庄、茶亭和旅店的地方歇歇。

当然,这些义庄、茶亭和旅店不同一般的义庄、茶亭和旅店,它们都是经营这个特殊行业的义庄、茶亭和旅店,就像现在的棺材铺和花圈店。专做这营生的,土老司一看便知。那杏黄旗上的“祝由科”告诉了土老司一切秘密。祝由科是中国古代的巫医专科大夫,专用巫术治病救人。

这就是湘西历史上有名的“赶尸”。

赶落了星星,赶升了日出。

赶睡了月光,赶醒了朝露。

赶走了妖魔鬼怪,赶来了亲情乡愁。

当一捧捧忠骨和一缕缕亲魂回到亲人身边时,亲人的哭声,立刻软化了每具千辛万苦的尸骨。听到亲人的哭声,上百具被赶回的尸骨集体倒下!故乡宽阔的胸膛,紧紧拥抱了千里回归的英灵。

彭象乾也像一个抽尽了精血的病人,一倒在地,一病不起。作为一代土司王,他背负的歉疚太多、背负的情感太重、背负的灵魂太沉。他是国家的功臣,却是家族的“罪人”。他是华夏的骄傲,却是乡民的“敌人”。8000个亲连亲、情连情的亲兵啊,被他全带没了,他有什么脸面见江东父老?他有什么脸面再做一代土司?虽然那些尸首保全的亲兵被赶回来了,可那些尸首不全的却永远留在辽河那片陌生的土地上了,他奉还给乡民的,只是一抔抔浸染着亲人鲜血的泥土。

连日来,这一代土司,根本不像一代王君,而像一介乞丐。筚路褴褛,风餐露宿,只为把亲兵们的灵魂送回家。那些尸首保全的亲兵由土老司赶着,那些尸首不全的灵魂却由他背着。他不能把尸首不全的人带回家了,只能取一小抔他们各自倒下的血土,再用他们各自的一小片血衣包着,贴上标签,写上名字,算是他们的灵魂和生命。当他背着这些死去的灵魂和生命一个人孤独地走在最前面时,不知道多少次心里发憷脊背发冷头皮发麻腿脚发软!他既是一代土司,更是一代凡人,他也相信鬼神,他也害怕鬼神。可是,为了每一滴骨血都能回乡,他不得不背负起几千个亲兵的灵魂!慢慢的,这些灵魂变成了他的血液、骨髓,变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他不再害怕,不再孤独,他背着的每一个灵魂,都像是他的儿子。他脖子上感觉的是儿子温热的气息,他脊背上传递的是儿子生动的体温。他少了君王的威严和威仪,多了父亲的温情和责任。这是他历经艰险也要把每一位亲兵带回家的最大动因。

保靖县那个名叫迁陵的千年古城,都挂起了招魂幡。

保靖县那条名叫酉水的母亲河,都点起了长明灯。

保靖县全城全乡,都披麻戴孝,成了坟茔。

湘西和保靖,成了巍巍华夏最红的一腔热血、最硬的一息忠诚。

湘西赶尸,作为湘西最神秘的文化传奇,历来饱受责难和非议,被官方诬蔑为封建迷信,被外界误解为装神弄鬼,被民间渲染得恐怖离奇。殊不知,湘西赶尸,凝聚了湘西人最真挚深切的感情、最光辉灿烂的智慧、最勇敢无畏的精神。不但不应该遭受责难和非议,还应该得到充分肯定和赞扬。如果湘西人没有最真挚深切的感情,就不会把尸体不远千里地赶回家。如果湘西人没有最光辉灿烂的智慧,就没法将尸体赶回家。如果湘西人没有最勇敢无畏的精神,就不敢把尸体赶回家。赶尸,是活着的人对死者的深切情感,是为了让客死他乡的亲人“走”着回家。对死者的亲属来说,是一种情感表达的特殊方式。对赶尸的人来说,是一种原始的商业行为。它不是什么欺骗人的把戏,而是一种湘西文化,是旧时代旧湘西的一种旧产物旧文明,是旧产物和旧文明的一种缩影和结晶。湖南吉首大学副校长、美学教授张建永说得好:“生命是国家的,要奉献给国家。身体是父母的,要奉还给父母。”所以,湘西人在国家遭逢大难时,总是前赴后继地为国捐躯。而在为国捐躯后,又千方百计地把尸体赶回家,让死者的生命和灵魂回到父母身边。这是对国家的大义,也是对父母的大孝。张建永的话,点破了湘西人为什么赶尸的情感秘密。

湘西赶尸的自然秘密是旧时代的湘西山高坡陡,交通落后,只有水路,没有公路,亲人客死他乡后,无法用交通工具运回,只能靠土老司用法术赶回。人们一定会问:不是有水路吗?为什么不从水路运回?这又牵扯到湘西的文化习俗秘密。湘西人是山地民族,所以湘西的文化是山地文化。从湘西土家族、苗族的民族界定来看,土和苗都与山地有关。土家族的认定,就是从湘西开始的。苗族的认定虽然不是从湘西开始。但是从与湘西一衣带水的贵州开始的,贵州,同样是山地民族、山地文化。山地民族是亲山亲水,却重山重土。水是山地民族的亲戚,而山和土是山地民族的根本。所以人死后,不会水葬,只会土葬和崖葬,也不会把晦气带到船上和水上。湘西人认为死在岸上的鬼都是山鬼,如果从船上运,就会为水鬼所不容,与水鬼打架,那就会翻船落水,让更多的人毙命。再说,湘西是山的世界,水路也只是那么几条,不是四通八达,即便走水路,也只能是靠在大河边的人家可走,更多的山地人家无水路可走。

这就是为什么会在湘西出现赶尸的几点秘密。是我们后人可以洞穿和解释的秘密。

可是人死了,尸体为什么还能走路?为什么可以赶走?尸体为什么行走多天不会腐烂?这就是我们后人无法洞穿和解释的秘密。这种秘密也许随着赶尸的消失,成为千古之谜了。

死人为什么会活?尸体为什么会走?吉首大学历史学教授、民俗专家陆群在她的学术专著里记载了三种可能。

一是根据物理学家和化学家的分析:人死后会立即僵硬,称之为“尸僵状态”,过四十八小时后,肌体就会恢复一些柔软,然后就又是发硬。但这时大的关节,例如髋关节,在外力作用下,还是能有小幅(20度)的活动的,这就是死人行走的物理条件之一。把两个尸体,排好队,伸直前臂与地面平行,然后用长而细的竹竿顺着手臂用绳索固定,这两个尸体就连成一个立体的架子,不会翻倒了。这时候如果拿一个绳子连在第一具尸体上,然后在另一头用手轻微用力一拉,尸体在外力的作用下,就像提线木偶一样歪歪斜斜地直腿走起来啦。事实上这样还不如叫“拖”来得明白。从川边到湘西,地理条件是向下倾斜的,走的一般都是向下的斜坡,势能转化为动能,尸体架子就能走得方便些,而这些小路,都是赶尸人精心选择,上坡极少,真就是有了拖不过的上坡,也说不得只好一个个背上去了。这就是赶尸的最大奥妙。endprint

二是根据外界有关人士猜测的:所谓的会跳的尸体,其实是一个人背着尸体。为减少麻烦,背尸体的活人只能模仿僵尸跳跃前进。天黑,则需要一个引路人,也就是“赶尸道士”。每当到达一处赶尸人休息地,背尸人和赶尸人交换。继续前进,直到到达目的地。既完成了死者“落叶归根”的需求,也赚取了一笔佣金。

三是说所谓“赶尸”其实就是“背尸”。赶尸匠找人将尸体分尸,然后在残肢上喷特制药水,防止尸体的残肢腐烂。一个人背上残肢,套在既长且大的黑袍里,头戴大草帽,将整个头部覆盖无余,连面部的轮廓也难叫人看得清楚。另一个人扮成“赶尸术士”在前面扔黄纸、摇铃铛,给背尸人指引方向。两人还故意造出恐怖气氛使人不敢与之接近。如果路途遥远两人的角色就一日一换。到目的地两三天前,事先通知死者家属,准备好衣衾棺材,等“死人”一到,立刻将尸体的残肢拼起来,将寿衣帽寿鞋给死人穿戴齐备,装进寿木。这种入殓过程,全由“赶尸”者承担,绝对不允许旁人插手和旁观,正如出发时将尸体“扶出棺材”不允许窥视一样。说是在这些关键时刻,生人一接近尸体,便会有“惊尸”的危险。而入殓过程,必须在三更半夜。一切安排就绪,就是说将死者装殓以后,丧家才去认领。棺盖一揭开,须眉毕现,果然是丧家亲人,相貌宛如昨日,现在却长眠在棺材里了,此情伤心惨目,催人肺腑。

陆群只是客观地记载了人们对赶尸的几种推断和猜测,没有对这几种推断和猜测下结论。她是一名历史学和民俗学学者,严谨的治学态度,使得她不敢轻易下结论。这几种推断和猜测可以说都莫衷一是。而正是这种莫衷一是给人们提供了许多想象的空间。但我认为,这三种分析和猜测,第一种有一定的科学道理。古人说,一息尚存就是这个理,气断了,息还在。一息尚存,就有可能短暂的起死回生,坚持到一息不存。而第二种猜测,纯粹就是根据人们主观意愿的推断。这种推断不管是否正确,还是有种善意在里面。而第三种解肢卸尸的说法,我认为是对从事湘西赶尸这一行业最底层劳动者的侮辱,也是对湘西让亲人回归故里的深切情感的侮辱。因为这种碎尸万段的行为是最残忍的罪恶行为,不符合湘西人要求亲人魂归故里的最淳朴的情感初衷,也不符合赶尸行业的行为准则。因为,在赶尸过程中有“三赶”“三不赶”。砍头的、受绞刑的、站笼的,赶。病死的、投河吊颈的、雷劈火烧的,不赶。前三种之所以赶,是因为他们都是冤死的,魂魄还憋屈在里面,可以施法将魂魄勾出来。而后面三种不赶,是因为前两种是说明气数已尽,魂魄已被阎王爷勾走,取不回来;后一种是因为罪孽深重才遭雷劈火烧,罪孽深重者,死有余辜。这就是我们常骂的遭雷劈和天谴。所以,当那些被砍头的人要砍头时,赶尸者早守候在旁边,待被砍头者头一砍下,赶尸者就会立刻把头接上,用针线缝合,以保尸首完整,便于赶尸。想想看,被砍掉的头,都要缝合在一起才赶,怎么可能把本很完整的尸首卸成八块、碎尸万段呢?再说,如果说是背,那一两个赶尸者从战场上赶几十具尸体时,怎么赶?那些老人曾经亲眼看到或听到的一两个人赶多具尸体的说法怎么解释?难道湘西的老人都在集体撒谎?

所以,那种说赶尸是将尸体碎尸万段背尸的说法完全是无稽之谈、污蔑之词!

不管这几种分析、猜测有无道理,都不能完全解答尸体为什么能够行走的奥秘。我认为一定还有什么药用的功效和魔法的作用。而这种药用的功效和魔法的作用,都是因为赶尸的人,掌握了人身体的某种医学秘密。他们利用这种掌握的身体秘密,借用医学、生物学、物理学和玄学等诸多科学原理,完成了这项人们永远无法想象的奇迹。我们不能把别人懂而我们不懂的科学都统统斥责为迷信、装神弄鬼和骗人骗财。那是一种最无知的行为。想想看,我们人体还有多大的秘密没有解开?我们人体还有多少密码没有破译?我们懂这个,我们懂那个,我们就是不懂我们人体本身!湘西的赶尸者能够把死人赶活、让死尸走路,肯定是有其科学原理在里面的,不然死尸不会死了多日不臭不腐、死人不会站起来走路。单凭死尸多日不臭不腐这点,就创造科学的神奇和神话。

遗憾的是,湘西赶尸,因为解放后大破所谓封资修迷信和交通状况的改善而人为和自然地消失了。我们只能大量田野听证,而无法真正的田野见证了。我们只能在湘西上了年纪的老人中听他们说某某见过赶尸、某某做过赶尸,却不能再得到具体验证了。因为不少见过赶尸的人还在,而真正做过赶尸的人都已作古。这些赶尸的人,与他们曾经赶过的尸,都一样变成一抔泥土,无法为自己的聪明智慧拍案而起,愤然作证了。

有人说湘西赶尸是赶尸者借封建迷信行骗、剥削,这话更是无稽之谈。湘西赶尸者被称为赶脚人。我以为这些赶尸的赶脚人是最底层、最辛苦的劳动者,是最勇敢、最自觉的文化传承者。他们不是骗子,更不是剥削。什么是骗子?骗子就是拿人家钱财不替人消灾。什么是剥削?剥削就是剥夺他人劳动成果自己不劳而获。湘西赶脚人用自己的劳动和智慧千辛万苦地把尸体赶回来了,怎么是骗子和剥削者?当然,你会说你指的骗子是赶尸的把戏,是指尸体不可能走路,是赶脚人在利用骗人的手段在蒙人。我想,我会再强调一遍:许多学者的田野调查都证明湘西有不少老人曾经看到过赶尸,这是其一。其二,我不能把我们不懂别人已懂的东西都称为骗人。

其实,湘西赶尸的赶脚人都出身寒苦,不出身寒苦的人,谁也不会干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事。要成为一个好的赶脚人,必须先过三关再练三十六功才能从业。学赶尸业的,必须具备有两个条件:一胆子大,二是身体好。如果相貌丑一点,更好。吉首大学教授陆群在《湘西赶尸》一书中,对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赶尸者做了非常详尽的描述:

赶尸匠先让应试者望着当空的太阳,然后旋转,接着突然停下,要你马上分辨东西南北,倘若分不出,则不能录用。因为你此时不分东西南北,就说明你夜晚赶尸分不出方向,不能赶尸。接着,赶尸匠要你找东西、挑担子。因为尸体毕竟不是活人,遇上较陡之高坡,尸体爬不上去,赶尸匠就得一个一个往高坡上背和扛。最后,还有一项面试,这就是赶尸匠将一片桐树叶放在深山的坟山上,黑夜里让你一个人去取回来,只有这样,才能说明你有胜任赶尸匠的胆量。这三关顺利通过了,你便取得了当赶尸匠学徒的可能。endprint

赶尸匠的家里,跟一般农民一样,照样“日出而作,日没而息”。只有接到赶尸业务时,他们才将自己装束一番,前去赶尸。他们虽赶尸,却忌讳赶尸这个名词。因而,内行人请他们赶尸,都说:“师傅,请你去走脚”或“走一回脚”。赶尸匠若答应,他便拿出一张特制的黄纸,让你将死人的名字、出生年月、去世年月、性别等等写在这张黄纸上,然后画一张符,贴在这张黄纸上,最后将这张黄纸藏在自己身上。赶尸匠的穿着也十分特别:他不管什么天气,都要穿着一双草鞋,身上穿一身青布长衫,腰间系一黑色腰带,头上戴一顶青布帽,腰包藏着一包符。 师父教徒弟,第一件事是画符。这种十分奇特的符,是在黄纸上用朱笔画上既像字又像画的东西,途中遇到意外情况,便将这种奇特的符朝西挂在树上或门上,有时也烧灰和水吞服。

同时徒弟必须学会三十六种功,才能去赶尸。第一件功,便是死尸“站立功”,也就是首先要让死尸能站立起来;第二件功是“行走功”,也就是让尸体停走自如;第三件功是“转弯功”,也就是尸体走路能转弯。另外,还有“下坡功”“过桥功”“哑狗功”等。“哑狗功”可使沿途的狗见着尸体不叫。因死尸怕狗叫,狗一叫,死尸会惊倒,特别是狗来咬时,死尸没有反抗能力,会被咬得体无完肤。最后一种功是“还魂功”,还魂功越好,死尸的魂还得越多,赶起尸来便特别轻松自如。这种“还魂功”,实际上是用一种湘西特产的草药撒在尸体上。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种奇特的行业,只有在湘南西部才行得通。因为,一、只有湘西有“死尸客店”;二、只有湘西群众闻见赶尸匠的小阴锣,知道回避;三、湘西村外有路,而其他省路一般都穿村而过,他们当然不会准死尸入村;四、湘西人闻见阴锣声,便会主动将家中的狗关起来,否则,狗一出来,便会将死尸咬烂。因而,这种十分奇特的赶尸行业,只有湘西才有。

陆群的这些记叙,足以证明了湘西赶尸者不是不劳而获的剥削者。而是有胆有识的劳动者,而且是最底层的劳动者。

至于有人撰文说人民解放军湘西剿匪时,黑帮借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赶尸掩饰贩毒等走私行为,那该另当别论。因为这不是湘西真正的赶脚人赶尸,而是可恶的黑社会走私犯罪。此赶尸与彼赶尸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我们不能把真正的湘西赶尸与黑帮的违法犯罪等同起来,不能把湘西赶尸说成是违法犯罪。

所以,我想说,湘西赶尸不是什么丑陋习俗、封建迷信,更不是什么骗人的把戏和杀人越货的勾当。湘西赶尸,是湘西人对死去的亲人最真切的情感表达,是湘西人最智慧的文化结晶,是湘西人最勇敢的精神写照。那日夜赶路回家的,不是一群尸体,而是一群忠骨、一种亲情、一种民魂;是亲人不舍昼夜的爱,是亡灵不会死去的心,是落叶千里回归的根。湘西赶尸的彻底消失,既不是这个时代的荣幸,也不是这个时代的悲哀。但是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湘西赶尸是人类文化与科学的传奇和神话,是人类文化与科学的绝版和孤本,是消失了的人类文化与科学的活化石,是再也解不开的人类文化与科学的密码。湘西赶尸不是谜一样的诞生,也不是谜一样的消失,却是谜一样的存在、谜一样的真实、谜一样的不可理喻,并将谜一样地吸引更多的专家学者去追寻和探求。不管能否解开谜底,湘西赶尸,都将成为人类文化与科学的一种绝唱和绝响。永远的神秘和谜,永远的追寻和猜想,也许就是湘西赶尸的魅力所在。

湘西放蛊

蛊,传说中的一种人工培养的毒虫,是蛊咒的载体和工具。放蛊,就是对人下蛊,使之身心受害。但湘西放蛊却从不人工培养毒虫,也鲜有让人身心受害。湘西放蛊主要是借用一些不为外界所知的一些科学原理施法斗法,使人逢凶化吉。湘西放蛊,至今还未消亡,是湘西三大神秘文化之最诡异多彩的文化。

在外界,人们往往只以为湘西女人才会放蛊,也只以为湘西苗族女人才会放蛊。实际上,湘西的土家族、苗族,湘西的男人女人都有会放蛊。几乎湘西的每个村寨,都有会放蛊的人。土家族和苗族放蛊不同的是,苗族放蛊的以女人为多,而土家族放蛊的以男人为多。

对放蛊的男人、女人,湘西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对那些会放蛊的女人,湘西人都是一种害怕和歧视的心态,见了她们会避之不及。而对那些会放蛊的男人,湘西人则是又怕又敬,更多的是敬。这是几千年的男尊女卑思想造成的。因为在湘西人眼里,女人相夫教子、恪守妇道才是正业,而女人放蛊是不务正业,放情蛊,更是离经叛道和犯贱。

由于外界的一些民俗专家,根本不懂湘西的民风民俗与人情世故,把湘西的放蛊说成是装神弄鬼的迷信,描写得极为阴森恐怖,使得外界对湘西的神秘巫术,存在着深深的误解和偏见。我和我的很多湘西父老们,一直固执地认为,湘西的蛊术,实际上是一种具有科学含量的巫术,是一种集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于一体的神秘文化和神秘文明,只是我们看不懂而已。如果我们把看不懂的东西,或者尚未完全揭秘的东西统统称为迷信,未免太主观、太愚昧、太不尊重民族习惯了。

湘西的蛊术,不只是现在民俗届普遍知道的情蛊,而是所有的跟巫有关的神秘巫术。湘西的蛊术,一般只分为情蛊和恨蛊,但还有善蛊和斗蛊。

情蛊,就是爱情的蛊。这不是湘西女人的专利,湘西的男人也常常放蛊。从小,我们就知道湘西有一种药叫“粘(nia)粘药”。湘西人形容两个人特别好时,就常用“粘”来形容。两个人粘在一起了,就是说明两个人好得肉连肉骨连骨,分不开了。湘西的男人女人放情蛊时,有两种情况:一是湘西的男人或女人对某人爱得不可救药,而对方又不爱自己时,就会做粘粘药,放在对方的茶里或饭菜里,对方吃了,就会爱上自己;一种是结婚了,担心对方有外遇,背叛自己,就悄悄地把粘粘药放在对方的茶里或饭菜里,以便对方死心塌地地跟着自己。

小时候,我和伙伴们就常常听大人说男人女人相亲时,哪个女的看不上哪个男的,男的就用粘粘药,把女的粘回来了。也常常听大人对那些年轻男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看上了米(没)?看上了就用粘粘药把她粘回来。小时候,我就无意中发现隔壁的一个大叔,因为婶娘跟别人好了,就从山上找来一种小虫,在锅里焙焦,再捻成粉末,趁婶娘不备,搅进饭菜里,让婶娘吃。婶娘吃了几回,还真的回心转意,死心塌地地跟着大叔了。当时,我似懂非懂地问大叔那是不是粘粘药。大叔严肃地警告我不要跟婶娘说,说了,婶娘就真的跑了,我就没有婶娘了,并说,我长大后,如果女人不听话,他就送我粘粘药,让我的女人也吃了听话。婶娘对我们很好,我当然不希望婶娘跑了,所以一直替大叔保守着秘密。endprint

所以,放情蛊,并不是像一些外界的民俗专家所理解的,只是湘西苗族女人的专利,而是湘西的土家族、苗族男人、女人共有的;更不是湘西女人的一种哀怨、一种情毒,而是一种纯洁美好、刻骨铭心、割舍不掉的爱和情。湘西的男人女人,并不忌讳放情蛊,更不认为放情蛊是一种邪恶。外界那些所谓的民俗专家,对湘西情蛊的理解,无论从情感上还是概念上,都是极端错误的。

二是恨蛊,是湘西男人女人结怨或结仇时放的蛊。这种蛊,有放在人身上,也有放在物身上的。小时候,我们寨子上一家人立屋——也就是盖房子——请了几个木匠、瓦匠。这家人天生吝啬,舍不得拿好的吃,偶尔弄一顿好的吃,也是故意放很多的盐,让匠人咸得吃不了。匠人也不言语,干完了自己该干的活。等到新屋立起,搬进新屋后,主人发现新屋的柱头天天流臭水,每天早上起床时,床头上总有两只癞蛤蟆准时地迎接自己。百思不得其解时,主人忽然想起是不是自己对待匠人太过分了,所以匠人放了蛊。主人后悔不迭地给几个匠人各拿了一只鸡、两包糖登门谢罪。第二天就柱头不流水,癞蛤蟆不光顾了。湘西称匠人为手艺人,是极为尊重的,手艺人进屋干活时,是有什么好吃的就拿什么好吃的,没有好吃的就跑出去借的。所以,会蛊术的手艺人受了侮辱时,就会用这种不伤筋动骨的办法惩罚那些小气的主人。

当然,恨蛊里,也有对人的,极为罕见,除非是两家结下了深仇大恨。我们听说过有人被放蛊放得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痛,没听说过哪家放蛊把人放死的。善良的湘西人,是绝不会放蛊把人放死的。那些说湘西放蛊把人放死的,纯粹是别有用心、无稽之谈。

湘西古丈县文联主席向午平是湘西文艺圈很有威望的作家。他生活的地方,是土家族、苗族杂居的地方。他对湘西的民俗学很有研究,自己也懂一点湘西的蛊术。多年前,他一直医治蛇伤。他对蛇伤的医治在当地赫赫有名。他说他在治疗蛇伤的过程中,就碰到过蛇伤者被人放蛊的事。他说,他给人治疗蛇伤,一般两服草药就会痊愈,但有一次在给人治蛇伤时,那人的脚肿起个水泡,就是不消,他知道那是被人放蛊了,拿了茶油在水泡上一浇,水泡立马就消了。我问他为什么立马就消了,他说,不知道,是上一辈人传下来的。

善蛊,就是用一些法术,给人逢凶化吉、让人起死回生的蛊术。

这样的蛊术在湘西最为普遍。而最普遍的善蛊,就是一碗水。一碗水,在常人眼里是最普通不过了,但在湘西会蛊术人的手上,却法力无边、神奇得很。我们很多湘西人,都亲眼看见过一碗普通的水,是怎样发挥出它神奇的魔力的。

湘西花垣县边城镇的向艳梅,就给我讲过她自己亲历的一碗水的蛊术。她说她读中学那年,她邻居的三岁女儿得了病,怎么都治疗不好,且一到傍晚就哇哇大哭,哭声不止。急得邻居只好去向懂蛊术的先生求救。先生说,你家小孩是有天傍晚时被人吓着了。于是,先生和邻居赶了10多里路,找到正在读书的小向。先生在学校打开水龙头,端了一碗水,对小向说,你吓着她家小孩了,我要用水洗一下你的额头,好让她家小孩好起来。小向顺从地听先生闭目念叨几句,又用手指在碗周围和上空划了划,洗了洗小向的额头,然后端给小孩,让小孩子喝。小孩子喝后,当晚就不哭,第二天就好了。这让小向大吃一惊。小向说,她是典型的80后,什么都不信,但自那次,她什么都信。她说,的确是她吓着了邻居小孩。她说她有周周末回家时吃晚饭,敲碗路过邻居家,把邻居家小孩吓得哇哇哭。她说她当时的头发很乱,天快黑了,她又突然敲碗,吓着正在坪场里玩耍的邻居小孩了。

这样的事,在湘西是太多太多了。鱼刺卡在喉咙里了,会蛊术的人,只要一碗清水念叨念叨比划比划,就可以水到刺化。肚子疼得打滚了,会蛊术的人,只要一碗清水念叨念叨、比划比划,就不滚不疼了。谁家的小孩痴了呆了,坐在那里半天不说一句话了,会蛊术的人,只要一碗清水念叨念叨、比划比划,痴呆的小孩就喜笑颜开、活蹦乱跳了。甚至谁家的牛羊丢了,会蛊术的人,只要一碗清水念叨念叨、比划比划,就可以找到方位了。很多人以为先生做了什么手脚,但很多事,都是人们眼睁睁看着先生做的,就是一碗清水,什么小动作也没有做,不知道会蛊术的人施了什么魔法。

这样的善蛊,是人性的蛊术,是人情的蛊术。怎么是毒蛊呢?

而更有趣的是斗蛊。两个蛊术高强的人,有时候会斗蛊。蛊斗得既妙趣横生,又百思不得其解。这也是不少年长一些的湘西人亲眼所见的。

一是暗斗。比如一个瓦匠得罪了另一个瓦匠,这个被得罪的瓦匠,就会放出蛊术,让一窑瓦烧了一个月还是泥巴。而被放蛊的瓦匠,也会放出蛊术,让那不让烧瓦的人,每天生殖器硬得软不下来,像火烧一样难受。你不让我烧火,我天天让你烧火。杀年猪时,猪都修得光溜溜的,只等开膛破肚了,会蛊者用手摸了一下猪屁股,猪便飞跃而起,跑出一里多路才倒在地上。会蛊术的主人家也不言语,赶忙放出蛊术,赶了一群蛇放在那拍猪屁股的人路上,他往哪走,蛇往哪拦。逼得那人原路返回,给主人认错。于是,两人喝酒吃肉,成了无牛不吹的好朋友。

一种是明斗。两个都会蛊术的老朋友再次相见时,为了看看对方的蛊术,是否有长进,会一时兴起,比斗一盘。我在保靖、古丈、花垣几个县与当地的一些民俗专家座谈时,不少老人都讲述了他们亲眼所见的蛊术成兵、斗智斗勇的故事。在湘西保靖县涂乍乡,就有人亲眼看见两个会蛊术的老朋友草鞋斗蛊。这个脱了草鞋往天上一甩,那鞋就在天上飞着不下来了。那个脱了草鞋往天上一甩,两双草鞋便成了天兵天将,在空中狂飞乱打,好不热闹。在花垣县,有人看见会蛊术的人一把黄豆撒进田里,本没有鱼的田里,成千上万的鱼往空中飞落。另一个会蛊术的人一把黄豆撒进树林,变成成千上万把刀钉在树干。这种把蛊术当做娱乐的蛊术,是斗智的蛊术,快乐的蛊术,又何乐不为呢?

湘西的蛊术、实在是神秘莫测。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你绝对不会相信。古丈县政协副主席兼文联主席向午平告诉我,2005年6月27日,湘西古丈县为了欢迎以著名导演吴贻弓主席为代表的上海艺术家到古丈采风,特别为上海的艺术家们安排了一个节目,叫“纸人捧水”。表演者随便用一张薄纸剪成一个不足两尺的小纸人,再用一颗小铁钉把小纸人钉在木板上,敬了香烧了纸之后,纸人的那双小手就牢牢捧住了一个装了一斤多水的大磁碗。表演者还怕众人不信,又在碗里加上了一把两斤重的铁锤。一双用薄纸剪出的两只小手,竟牢牢捧住了四斤多重的东西,这让上海来的大艺术家们惊讶得张口结舌,大声叫好。长时间的掌声,是送给湘西蛊术最好的礼物和鼓励。endprint

花垣县长期从事蛊术研究的民间艺人石寿贵愤愤不平地说:我们湘西的蛊术,是一种科学和文化,是民间的瑰宝、民族的精髓,却长期来被人误解为迷信,实在让人气愤。他说,湘西的蛊术,既有科学的因素,也有心理的因素,科学的道理和心理的暗示,是湘西蛊术神奇的所在。

听了石寿贵的话,我在想,为什么这么神奇而神秘的湘西文化与文明,会被外界和官方长期当做迷信?我以为源于以下几种原因:

一是因为这些蛊术源于科学,而科学是普通人不懂的。懂这些蛊术的人,为了自己的生存,又不会把这些科学道理讲穿,讲穿了,他的饭碗就被人抢了。所以,官方就把这些常人不理解的东西当作了迷信。

二是因为这些本来借用科学的蛊术,因为懂蛊术的人把它披上了“巫”的神秘外衣,比如做道场、法事、口诀等,官方就更把这当作迷信了。如果去掉这些巫的成分,也许就不会被官方当作迷信了。可是话说回来,如果去掉了这些巫的成分,纯粹像一种科学实验一样,那湘西蛊术,就不神秘、就没有诱惑了。

由于官方将这些湘西蛊术当作迷信禁止,湘西蛊术面临失传,有的蛊术也已绝迹。但有些蛊术依然顽强地存在着。湘西蛊术,正是以其物理化学的科学性和巫的神秘性,显示着民间文化的巨大魅力和生命力。

湘西蛊术,不是好看而有毒的罂粟花,而是难闻却好吃的臭豆腐。

历史寄给未来的36000封书信

秦简,就是秦朝的简牍。里耶秦简顾名思义是在里耶发现、以里耶命名的秦简。在湘西龙山县里耶镇发现的36000多枚秦简,解开了中国历史许多不解之谜,也留下了中国历史许多不解之谜,是与长城、兵马俑具有同等史学价值的惊世发现。

(一)

2002年5月28日,古镇里耶的柳坪。龙京沙、周平波、尚魏军几位考古专家,做梦都没想到他们的一锄头,居然会动了中华大地沉睡了亿万年的胎气;他们闪闪发亮的锄尖,居然会无意间刨开了中华大地更早的文明!

——秦简!

——仁慈的上苍居然在这里留下了36000多枚秦简!

——总计30多万字,比全国已出土的秦简总和还多10倍的秦简!

龙京沙和他的同行们激动得热血沸腾、涕泪潸然!

这个时候,正是古镇里耶的早晨。雨洗后的里耶,到处是清新的颜色与鲜嫩的味道。蓝如水晶的天空,纤尘不染,一片曙色。露珠和雨滴,挂在新绿的叶上、草上,晶莹透亮。一条名为酉水的河流在这里拐了好大一个弯,弯出一河碧波,一座古镇,两岸诗意。这弯出的两岸诗意,一阙叫里耶,一阙叫清水坪。里耶在酉水北岸,清水坪在酉水南沿。平仄相对,首尾呼应,意象同韵。里耶前的柳坪,真像一匹长长的柳叶,在河岸北边眉一样的描来描去,好几里长。一柳坪的依依柳树,一柳坪的青青芳草,都是河水的针线一针针走的。绣处的绿绸碧缎,别在古镇胸口。湿漉漉的水唇涛声,千年如一地亲吻。

龙京沙和他的同事在这样的早晨考古,就像在诗意的美景里作画。一笔一画,格外来神。对于历史,他们不能是原创者,而是临摹者。他们不能天马行空的任意挥洒才情,只能小心翼翼地复制原型。他们既要像拓印碑文拓片一样一丝不误、如出一辙,又要像工笔写生一样细心琐碎、精细入微。当秦简的几粒竹屑从在古井里浮现时,龙京沙和他的同事们立刻感到心跳加速、血脉扩张,仿佛听到了历史分娩的丝丝气韵。他们生怕他们的锄头碰疼了历史、掘伤了历史,赶忙用手一寸一寸地刨抠泥土。板结的泥土,将他们的手磨得皮肉模糊。

这是一条穿越千年的时空隧道。虽然古井宽不到5平方米、深不过17米,每一米加宽的却都是中国历史的厚度,每一米加深的都是中华文明的高度。古井是一个巨大的木框加固的、纵横交错的木柱,虽然也深埋地下几千年,却依然坚硬如初,雄强地支撑起整个古井。四周的木板将古井严实地装订起来,俨然是一个深而大的木匣子。而这木匣子里填充的满坑的淤泥。淤泥肥沃,黑得像煤。与表层的黄泥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龙京沙和他的同事们,就在这肥沃的污泥里抠出了一捆捆消瘦的竹片、一窝窝坚韧的简牍、一堆堆历史的碎屑。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曾经的楚国大地上,留下的居然是秦国的竹、秦国的简,是秦国繁华落尽时遗落在湘西的一座历史宫殿!

其实,早在20多年前,龙京沙就已经触摸到先人的气息、听到历史的心跳了。他在里耶和清水坪先后发现了几百座规模庞大、集中的战国古墓群时,就认定这片土地上一定有一座古城,认定这片土地有祖先留下的太多秘密。他的心,一直就像穿越里耶的酉水河,不停地在里耶和清水坪萦绕、拍岸和荡涤。这祖先繁衍生息的弹丸之地,使他隐隐感到,很可能是一颗中国的心脏,即便不是心脏,也很可能是一根中枢神经。他必须责无旁贷地弄清这心脏或者中枢神经。因此,当碗米坡水电站即将淹没里耶前面的这条柳坪时,他紧急上书,请求科考。

幸好,上级同意了科考。这本就深埋地下几千年的历史才不被淹没,几千年的文明才得以重见天日,大放异彩。

一个平凡的人,一颗普通的心,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拯救了一段可能会永远埋没的历史与文明!

这是一段怎样的历史与文明呢?

是谁留下了这段历史与文明呢?

(二)

里耶,在土家族语里是辟地的意思。里耶旁边有个寨子叫梅茶,梅茶的是开天的意思。那么梅茶里耶,就是开天辟地的意思。一个地方有开天辟地的地名,证明了这个地方的历史悠久。到底是不是开天辟地的地方,是不是人类的渊源,我们无从考证。但土家族远古流传下来的《梯玛神歌》,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佐证。

《梯玛神歌》是土家族的土老司在祭祀时口口相传的古歌,有60多万字。包罗了世间一切生活习俗和万物万象,是土家族民间书写的百科全书。

《梯玛神歌》的“创世纪”,有一首古歌《雍尼和补所》,就是唱人类怎么起源的。《雍尼和补所》讲述了洪水滔天、人类灭绝时,上天要雍尼和补所兄妹成亲拯救人类的故事。故事很浪漫也很凄美。雍尼和补所碍于伦理不肯成婚,但天意难违,两扇磨子滚下山时,两扇磨子合在一起了;东山西山烧火时,东山、西山的烟子搅成一股了;一个往东跑、一个往西跑时,两人还是跑到一起了;雍尼和补所只好兄妹成亲。结果生下的不是人,而是一块肉坨坨(这很符合近亲结婚不科学的道理)。上天要兄妹把肉坨坨砍成肉末撒出去。撒进土里就成了土家人,撒进苗里就成了苗家人,撒进洞里就成了侗家人,撒进窑里就成了瑶家人,撒进汉水里就成了汉家人。百家姓和人类就这样繁衍生息了。endprint

而《梯玛神歌》的“迁徙歌”里,有一章节是唱土家族祖先怎样来到湘西,沿着酉水生根落脚的。酉水沿岸的每一个码头和村庄,迁徙歌里都全部唱到了。至于土家族祖先的模样,迁徙歌里是这样形容的:嘴巴像水瓢,鼻孔像灶孔,腿杆像柱头,眼睛像灯笼,满身都是毛,叽叽卡卡笑,身上捆的芭蕉叶,头上戴的巴茅草,舞脚舞手,喊喊叫叫。

完全是原始人的写真!

酉水流域不断出土的旧石器时代的文物,强有力地印证了酉水流域土家先民和人类祖先的活动足迹,印证了酉水河是人类和土家人的母亲河。

在繁衍生息的过程中,土家族不断壮大成八个大的部落,土家族叫八部大王。其中最大的部落在离里耶不远的保靖县巴茅寨附近的杉弯村,叫首八峒,意为八个部落的首领。八部大王首领叫涅壳濑。

涅壳濑不但力拔山兮、英勇善战,还绝世聪颖、神勇无比。八个部落在他的带领下,日渐繁荣强大,成了朝廷心头之患。朝廷多次围剿,多次铩羽而归。湘西先民,无论土家族、苗族还是汉族,都是服征不服剿。就是说国家民族有难时,湘西先民深明大义,服从朝廷征召,为国赴汤蹈火。如果要无缘无故剿灭湘西先民,湘西先民必然揭竿而起,以死抗争。历朝的史志都记录了湘西先民服征不服剿的御笔。

民间关于土家族祖先涅壳濑的传说就赋予了湘西先民这种于国于家敢爱敢恨的血性。传说朝廷为抵御外敌,征召涅壳濑率八部大王前往讨伐。涅壳濑撒豆成兵,飞沙走石,击溃了敌人。庆功宴上,皇上见涅壳濑英勇善战,有心挽留,共谋大业。但涅壳濑婉拒不从,要求还乡。

皇上问及家境,涅壳濑答:我家有千根柱头落地,九间牌楼好乾坤,雪大人路过加了一排,成了十排,满屋银瓦,银光闪闪。

皇上又问饮食起居。涅壳濑说:日喝江边水,夜睡金牙床,吃的银包金,咽的金包银。

皇上又问家中奴仆多少。涅壳濑说:家有70人挑水,80人砍柴,葛将军把门,蕨将军守仓,七只盐船下去,打翻了一只,家里断了三天盐。

皇上一听,吓坏了,这还了得!吃的住的都比他好,佣人仆人也比他多,打翻一只船,居然断了三天盐,那得多大家业和势力!如此下去,这江山不就成了涅壳濑的了?

皇上于是假装御赐一坛酒给涅壳濑,酒中有毒药,要了涅壳濑的性命。

其实,涅壳濑哪有什么千根柱头落地和打翻一只船断了三天盐的生活?涅壳濑说的是他家是千万根竹刷夹壁,千万把茅草当瓦,下了一场雪,全白花花的,银光闪闪。吃的水是到江边背的,吃的饭是大米(白的,比喻银)掺苞谷(黄的,比喻金),吃的菜是黄菜叶裹白菜(金包银)。70人挑水,说的是70岁的老母亲;80人砍柴,说的是80岁的老父亲。葛将军和蕨将军指的是挖葛采蕨为生,7只盐船指的是靠7只下蛋的鸭子下蛋换盐,打翻一只,指的一只鸭子不见了,三天没钱换盐吃。

这就是土家族先民的幽默与智慧。

而里耶的子子孙孙们就是这涅壳濑的传人。

(三)

里耶很早的时候属于黔中郡。黔中郡属于今保靖县。因保靖县境内的一座黔山而得名。峻朗嵯峨的黔山在保靖县县城以西50里左右,离里耶不远。黔山山势峻伟,翠色粲然,飞禽走兽,成群结伴,是酉水河最美的一道天然屏障。黔中郡之所以设在保靖,是因为酉水在流经湖北、重庆、贵州和湖南的流程里,在保靖境内最长,是亲吻保靖、哺育保靖最多的。因此,在没有公路只有水路的年代,保靖是湘西最繁华的生命通道、最重要的战略要地。

由于酉水河水路的繁荣,里耶也水涨船高,十分繁荣。古时候,里耶与河对岸的清水坪是一个娘生养的,清水坪是左手的话,里耶就是右手。里耶和清水坪人习惯叫清水坪前街,叫里耶后街。两条街隔河相望,却相映成趣,麻石板铺就的石板街,各自从自己的心脏腹地走出来,沉默凝定地通向码头,迎接对方。铺着木板的铁索桥,牵着铁链的拉拉渡,往来穿梭的乌篷船,把里耶和清水坪连接起来,组成了一幅宁静而生动的风物画。两岸参差的吊脚楼群里,商铺林立,商贾如云,各种商号的门匾和旗幡,都昭示着两岸的繁荣和繁盛。里耶——比耳——巴茅——隆头——押马——昂洞——迁陵——老司岩——列夕——王村——罗依溪——龚滩,一直到洞庭湖,一个个像珍珠一样串联起来的码头,组成了湘西的水上黄金线,是湘西通往世界最早的水上丝绸之路。

这样的一条水上血脉,自然是兵家必争之地。自历史有文字记载起,这里的硝烟就不曾熄灭过。春秋战国群雄割据、诸侯大战时,湘西自然在所难免。

其余不说,就说跟湘西和秦简有关的秦楚战争。

战国争雄时期,秦国、楚国和齐国是疆域最辽阔、物土最富饶、实力最雄厚的三个大家、三个大国、三只老虎,却只华夏一个江山。一山三虎,岂能长久?所以战国七雄的战争主要是秦楚齐三国的战争,战国七雄的争霸主要是秦楚齐三国的争霸。秦统一华夏前最强大的敌人就是楚和齐。

为了相互抗衡与制约,七国之间不断合纵联盟,共同对敌,又不断遭受离间,分崩离析。秦、楚、齐三国之间也同样上演这种分分合合的大戏。

黔中郡,是楚国的西北大门,是连着秦、楚、齐的要塞。其险要的地势和肥美的物产,是一心称霸帝国的秦人所觊觎的。但历代秦王在与楚王的交战中,任何坚固的城池都可以攻破,就是攻不破黔中郡这座大门。英勇善战的湘西人,是楚国最坚固的城池与堡垒,最强大的武器和后盾。每次只要打到黔中郡附近,无论秦国齐国还是其它小国,均都丢盔弃甲,屁滚尿流。说到黔中郡,各国无不敬畏三分。想称霸天下、灭掉楚国的秦王,要得到黔中郡,只能智取,不能强攻。

幸运的是,秦国在这个时候有了一个在秦国历史上功可比秦始皇的君王——秦昭王。往贬的说,秦昭王阴险狡诈、心狠手辣。往好的说,秦昭王足智多谋、深谋远虑、骁勇善战。而楚国却出了一个心无城府、老实怕事、更无雄才的楚怀王。

秦昭王先是以割让600亩土地为诱饵,设计离间了楚齐联盟,使楚国腹背受敌,成了孤家寡人,之后便联合韩、魏、齐三国,大举兴兵,与楚国交战。短短一年,便攻城夺地,连下8城。楚国的大好河山,摇摇欲坠。endprint

秦昭王的母亲宣太后是楚国人,见楚国如此生灵涂炭,便要秦昭王停止战争,与楚怀王议和。秦昭王修书一封,请求议和,在秦楚交界的武关相会。

得到议和修书的楚怀王大喜过望,赶忙前去议和。史书上没有记载议和的具体日子,只是记录了公元前的229年。

公元前229年,楚怀王准备带着一路人马从楚都郢(今湖北江陵)出发,去议和时,遭到了三闾大夫屈原的劝阻。屈原深知秦昭王是一个诡计多端、背信弃义的人,楚怀王此去凶多吉少,便冒死进谏。然,楚怀王为了楚国与秦国长治久安,还是走在了求和的路上。不知道是春天秋天,还是夏天冬天,求和的楚怀王,都有了一种人去楼空的寂寞感和大厦将倾的凄凉感。

到了陕西武关,秦昭王果真背信弃义,没有驾到。早就带兵埋伏在武关的一位将军,将楚怀王的人马全部扣下,不许入关,把楚怀王挟持到了咸阳。

曾经说割让600亩土地给楚怀王却一亩也没割让便成功离间了楚国齐国的秦昭王再次成功地诱捕了楚怀王。

一到咸阳,秦昭王就把楚怀王囚犯一样软禁起来,完全失去了活动的自由。楚怀王多次求见,都杳无音信。秦昭王派人对楚怀王说:“你要想活着出去,再去当楚国国君,你就得把西部的黔中郡和巫郡割让秦国。”

这是史书上,秦国第一次赤裸裸地要吞并黔中郡,也就是古湘西。

生性懦弱的楚怀王深知黔中郡和巫郡的重要性,他知道,一旦黔中郡和巫郡割让掉,那就是等于把整个楚国最坚固的大门打开,秦国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长驱直入,吞掉楚国。

楚怀王后悔没有听屈原的劝阻,开始反思。

傻了一辈子的楚怀王不再傻了,他拒绝了秦昭王开的狮子大口。

懦弱了一辈子的楚怀王也不再懦弱,无论秦昭王怎么威逼利诱,他都没有签下耻辱的卖国条约。

秦昭王就把楚怀王作为换取黔中郡和巫郡的筹码,软禁起来,不让回国。

得知楚怀王被软禁的楚国,另立太子横为王。这就是楚顷襄王。

秦昭王恼羞成怒,再次兴兵伐楚。楚国5万将士捐躯, 15城池丢失。

楚怀王趁乱逃跑到赵国、魏国,却还是没有逃过秦昭王手板心。落魄的凤凰不如鸡,赵国、魏国都畏惧秦国的淫威,不敢收留落魄的楚怀王,他们不会因为去救一只落汤鸡而给一个国家带来杀身之祸。等待楚怀王的命运,当然是被再次抓回秦国。

被再次抓回秦国的楚怀王,不知道是怎么在监狱度过的。不知道他受没受刑,不知道他绝没绝食,但可以肯定的是,他被自己的国家和臣民抛弃了。他的儿子和大臣们并没有因为他而兴兵营救,与秦交战。他只能怀了一腔悔恨,一个人孤独地等待,孤独地战斗。被楚国抛弃的楚怀王,自然不能成为秦国与楚国谈判的最大筹码了,失去了秦国可以利用的丁点价值。那么,失去了利用价值的楚怀王,还会有好日子吗?当然没有。他只能如秦史记载的:病死,而不是饿死、打死和折磨死。

楚怀王以一个国君的几份悲惨、几份悲壮,保护了黔中郡的安然无恙。

这是秦楚两国因黔中郡兵不血刃的第一战。

第二战、第三战、第四战却刀刀见血、刃刃见命了。

秦国跟楚国在黔中郡的第二战是公元前280年。楚怀王已经作古了。秦昭王还在雄心勃勃地完成帝国大业。一直想拥有黔中郡这片肥美之地的秦昭王节节推进,终于把一柄长矛插进了黔中郡。历史也没有记载是哪月哪日,我们只能猜想是一个莺飞草长的春季。

楚国的春天注定要比秦国的春天来得早些。当秦昭王的王宫还是落木萧萧时,楚顷襄王的王宫已经遍地嫩芽,满山新绿了。所有新的生命都从地里钻出来,变成掐得出汁的嫩绿和拈得出光的新鲜。草是新的、嫩的,树是新的、嫩的,山是新的、嫩的,水是新的、嫩的,就连鸟和阳光都被春水洗过了一样,是新的、嫩的。

可是这明媚的春色,很快就被秦昭王的长矛刺出了血色。秦昭王派出的司马错大将,从萧瑟的陇西出发,从四川过黄河、入长江,杀向了武陵山脉的腹地——黔中郡。

最惨烈的战场就在里耶和清水坪。

秦军肯定是沿着重庆酉阳、秀山一带杀过来的。酉阳、秀山与里耶仅仅挨着。黔中郡很长一段时间管辖着酉阳和秀山。突破了酉阳和秀山的防线,秦国的长矛就直接插向了里耶和清水坪。一旦秦国的长矛刺破了里耶和清水坪,那黔中郡的郡府迁陵也就是一层纸了。遗憾的是,秦军的长矛在这里遇到了强大的盾。

秦军知道,对骁勇善战的湘西人来说,硬打是很难取胜的,只能偷袭和智取。当守更的最后一声梆声也融入夜色,安然入睡时,他们才从埋伏了一整天的山林里悄然杀出,打得楚国将士措手不及。

里耶和清水坪的夜色,立刻被秦国将士的喊杀声震落了。梦的碎片,流星一样从上空划落。还在做梦和做爱的楚国将士百姓,立刻拿起武器,负隅抵抗。刀剑声、厮杀声,撕亮了里耶和清水坪的黎明。

楚将士们搞不清秦昭王到底发了多少兵,只有秦昭王自己知道。他垂涎黔中郡已久,这次志在必得。因此,他命令司马错一路进发一路招兵买马,等到里耶和清水坪时,队伍已像滚马蜂窝一样,越滚越大。司马错这个秦国的马蜂窝上,聚集的是数不清的秦国马蜂。

毫无准备的楚国将士和里耶及清水坪的百姓,在经过10多天的激战后,终于在前无后盾后无援军的情况下,丢失了里耶和清水坪。

但秦国将士也死伤过半,元气大伤,再不敢越雷池一步。

黔中郡大战,暂时画上句号。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残酷黄昏,让楚国版图黯然失色。

侥幸存活的湘西将士,退守到旁边的八面山上,与装备精良的秦军,开展了旷日持久的山地战。

高高的八面山像一艘停泊在酉水岸边的巨大战船,等待着来年报仇雪恨的一声长鸣。

果真,一年不到,东山再起,黔中郡的将士们以血还血,收复失地,赶走了秦国的将士们。

公元前277年,雄心不死的秦昭王再次派巴蜀郡首领张若伐楚,黔中郡再次被攻陷,旁落大秦。endprint

但很快,又被黔中郡的将士们于公元前276年夺回。

如此,一来二去,秦楚两国在黔中郡开始了长达多年的拉锯战,直到公元前223年,秦王嬴政才彻底征服黔中郡,楚帝国的落日才彻底沉落。黔中郡,为楚国尽忠留下的最后一滴血,从此成为秦国历史的一滴残墨。

里耶和清水坪及巍家寨发现的三处规模都在几百座以上的宏大战国古墓群,就是当年秦楚大战黔中郡的最好例证。

(四)

秦灭掉楚国和六国后,依然沿袭楚国建制,在湘西设立了黔中郡。只是范围更大更广了些。如今的湘鄂川黔渝几省边区都在黔中郡的势力范围内。黔中郡的治所一直众说纷纭,有说在怀化的沅陵县,有说在怀化的溆浦县,有说在湘西的保靖县。而《战国策》和《史记》都明确记载了黔中郡是根据黔山命名的,黔山在今保靖县城以西50公里,而黔中郡管辖的迁陵县就在今保靖县迁陵镇,自有文字记载以来,迁陵就没有变过。从黔中郡管辖的地理位置看,保靖县正处于黔中郡的中心地带。任何朝代的任何建制,其政治、经济、文化和军事中心,都会设在地理位置处于中心地带的地方,而不会偏于一隅,带来诸多不便。沅陵在酉水的下游,在黔中郡的尾部,溆浦在更北的地方,几乎是黔中郡的头部,也不是中心,不可能是黔中郡大本营所在地。所以,我认为,历史记载的黔中郡的大本营在保靖县是有历史依据的。黔中郡的中心在今保靖县,首府就是昔日的迁陵县、如今的迁陵镇。历史是古人写的,古人写的历史就是历史,我们今人不必妄自篡改。一个历史事件,撰写者很有可能根据自己的好恶进行伪饰和篡改。我们今人也不可能比古人更了解古人已经明确记载的历史。

那么这些出土的秦简为什么又会在里耶出现?这些秦简会给世人怎样的发现与答案?

秦王嬴政灭掉六国后,号称大秦帝国。秦王嬴政自称秦始皇,华夏统一大业自此完成。为了统一帝制、统一文化、统一思想,秦始皇首先进行了惨无人道的焚书坑儒,将秦史以外的文字、书籍全部烧掉,将那些与一统大同思想有抵触的人士全部活埋杀掉。这样的好处,是有利于政令畅通,统一思想,共同进步。这样的坏处是全国历史因此出现了巨大的断层和真空,许多历史的真相,都随着焚书灰飞烟灭。各民族的文化也因此遭受毁灭性的打击与灾难。中国真正进入了思想专制和文化专制的封建帝制时代。

秦王政三十二年,一个叫昌的人做了黔中郡迁陵县的最高行政长官。历史没有记载昌是哪里人,我们也就无从知道昌是哪里人。也许昌就是在迁陵县土生土长的,是一个宦官世家的孩子,但更多的可能是大秦帝国的什么皇亲国戚的后裔。在这青山绿水边的古城里,一席长衫、满颚美须、半壶束发的昌和他的下属们每天都要经手大量的公文,处理很多的政务。这当中有从咸阳中央政府下达的命令、谕旨,也有其他地方的往来公函和下级乡村递交的报告。这些命令、公函、文件、报告和处理结果,都在昌的指令下,一一抄写,备份存档。每一份档案的最后,都要签上抄写者的姓名,就像我们现在的档案员所做的。那时的书写不是钢笔,更不是电脑,只是毛笔。所以,无论官员职员,无论老师学生,都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个个都是书法家。出土的36000多枚秦简,皆是秦隶、小篆、隶中带楷。工整、流畅、苍劲,一笔一画,都可以作为今人书法临摹的范本。

这是一份宝贵的黔中郡迁陵县的地方文献,是一份价值无可估量的大秦档案,是历史寄给今天和未来的36000封书信。

由于历代皇权的纷争和朝代更迭,一次次战火不知道烧毁了多少文明和历史。无数的文明与历史,不是因战火而成了永远的记忆,而是成了永远的空白。特别是先秦以前的历史与文明,由于焚书坑儒的祸害,整个华夏民族基本失忆。即便大秦王朝自己的历史,也因为连年的战争和灾祸而无法完整。后人对大秦王朝的历史,也知晓的微乎其微。号称世界八大奇迹之一的秦始皇兵马俑,尽管规模宏大,却没有留下什么文字。那些知晓兵马俑历史真相的灵工巧匠,都被残暴的秦王一同埋葬了。1975年,1000枚云梦秦简的发现,尽管只是稍稍触摸到了大秦律法的面纱,但却推动了今人对于秦代历史的认识,给了史学界极大的鼓舞。里耶3万余枚秦代简牍的发现,完整地记录了大秦王朝从生到死15年间(秦王政二十五年到秦二世元年)的地方政务,以非常详实的地方史料,全面生动地展现了大秦帝国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法律法制等社会风貌,复活了大秦王朝的历史,其历史的详实性、丰沛性,不但求证了史学界许多争论不休的历史,还改写和填补了《史记》《汉书》中许多有关秦代的历史空白,从根本上改变了几千年来战国秦汉学术史的面貌。

这是继秦始皇陵发掘之后的又一次重大的发现,是进入21世纪以来中国最重要的考古发现。

更为重要的是,这些简牍上的内容,为今天的人们提供了关于中国第一个统一时代的鲜活样本。带给我们的将是怎样一种惊喜?

《管子》《荀子》《战国策》等先秦典籍中都提到“九九”,也就是乘法表,但一直没有印证。里耶秦简完整的“九九口诀表”,完全证实了中国是最早发明和使用“九九口诀表”的国家。

邮政快递,是进入21世纪后才在全世界广为推广的快递业务。里耶秦简完备的邮政制度,证明了中国在2000多年前就已经有了邮政快递的业务。

我们现在天天喊财务公开,秦简记载的军粮月消耗量等财务制度,早就证明了2000多年前的大秦帝国就有了比较透明的财务制度。

我们现在天天强调要任人唯贤,秦简记载的县令昌与下属夫关于举贤的文书往来,说明了那时的政府就懂得了任人唯贤的重要。

秦简记录的千里募兵经过,纠正了史学界认为募兵制起于西汉、成于东汉的错误。

秦简记录的有关洞庭郡的资料,填补了历史上没有洞庭郡的空白。

而户口登记、土地开垦、田租赋税、劳役徭役、仓储钱粮、刑徒管理、祭祀先农、政令文书、天文地理等等日复一日的记载,更是成了一部大秦王朝的百科全书。

里耶秦简,不仅仅是大秦时期一代王朝的地方文献和编年史,也不仅仅是中国史上一代王朝的百科全书,而是整个华夏民族重新复活的历史记忆。一个民族不怕磨难、不怕打击,就怕失忆和消亡。当一个民族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不知道干过什么和要干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时,那么这个民族是个悲哀的民族,这个民族注定会被弱肉强食。

有人说,里耶秦简的发现与兵马俑和长城一样重要。依我说,里耶秦简的发现,比兵马俑和长城的意义更加深远和伟大。因为里耶秦简不是一块秦砖、一堵秦墙和一座秦池,而是我们民族复活的历史,是我们国家失而复得的记忆,是我们世世代代都将重新拥有的历史教科书。如果一块秦砖没有历史记载,那这块秦砖也就是一块烧硬了的泥。如果一堵秦墙没有历史记载,那这堵秦墙也就是一堆直立起来的砖石。如果一座秦池没有历史记载,那这座秦池也就是一地普通的房屋建筑。因为,如果历史不为秦砖秦墙和秦池说话,我们永远无从知道秦砖秦墙和秦池的价值。

所以,里耶秦简是中华历史的一根输精管,当我们的历史遭遇结扎时,里耶秦简为我们重新接通了历史的生命通道。

所以,里耶秦简是华夏文明的一种起搏器,当我们的文明在某个时段突然晕厥时,里耶秦简保证了文明的心率搏动。

谁说我们湘西是蛮荒之地呢?谁说我们湘西是蛮夷之人呢?

里耶秦简,再一次证明了湘西自古就是中华文明史上最文明的一颗星辰。

我跟我所有的湘西父老一样,为我的湘西而骄傲。

是的,这36000枚秦简,是36000封书信,是历史写给未来的,是湘西留给华夏的,是中国告知世界的。我们从36000封书信里再次读到了中华文明的源远流长、中国历史的烟波浩渺,读到了骄傲、自豪和自信。

可是,里耶秦简的魅力还不仅仅在于此,还在于还有许多我们前世今生都未能解开的谜。比如,是谁留下了这些秦简?是谁把秦简埋在了井里?为什么很多秦简烧掉了半截?为什么秦简的上面还夹有10多枚楚简?那些烧掉的秦简记录了什么?这些秦简是来不及烧而扔进井里的,还是从战火中抢救出来埋进井里的?迁陵自古就在保靖县的四方城,官方档案却怎么存在里耶?这里曾经经历了怎样的一场战争?陶渊明《桃花源记》里的秦人,难道真的是从里耶上游逃亡而去的?这酉水沿岸被风滩电站和碗米坡淹没的沿岸码头和古镇,还埋葬了多少历史和文明?

这36000封书信,肯定无以说清。

没关系,在未来的每一个日子里,祖先留给我们的,至少还有3亿6千万封书信!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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