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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发现了石油

2015-12-01曹寇

大家 2015年5期
关键词:草堆凸透镜张大

曹寇

北风吹了两天两夜,在树梢、屋顶和门缝里制造了很多响声。等风停了,父亲推门而入,对我说,这场风刮得好,很多树枝被吹了下来,恰巧家里没什么柴火了,作为一名少年儿童,我应该出去将他们捡回来当柴烧。

瞧你这副屄样,灰头土脸的,烧锅热水洗把澡也是好的。他找到一柄鹤嘴锄,在再次出门之前,回过头来说,先把猪喂喂。

喂猪没问题,这是我每天都必须干的活。我将玉米面和草糠按照固有的比例混合在一起,再浇上固有比例的水,搅拌混合好了,倒到猪食槽里即可。我喜欢喂猪。从春天开始,我就喂它,把它从一头小黑猪(父亲抱回来时它黑不溜秋的样子还清清楚楚)喂成了一头大黑猪。中间只出过一次事故,那就是父亲叫来了削猪蛋的,后者将它摁在地上在它的裆下划开一道口子,然后从里面掏出一小坨肉球。缝上后,它有两天没有什么心思吃东西,仅此而已。更多的时候,它食欲盎然,逮见什么都啃,长势相当喜人。看着它啃东西的样子,我总是十分开心。不过父亲曾经警告过,有一家人,大人没注意,结果小孩爬进去也叫猪啃了。他的意思听上去是怕我被猪啃了,也可能是叫我主动爬进去给猪啃了。不管怎样,我觉得它是多虑了。在喂猪的时候,我总是会伸手越过猪圈的栅栏去抚摸它的头,鬃毛扎手,它的头真大,只顾埋头吃东西,对我相当友好。

不过,捡树枝这事我还从没干过。按照我对父亲的了解,如果他再次回来的时候没有看到灶下有堆满那些被大风刮下来的枯枝,他会把我一脚踢到河里去的。当然,就算我被踢进河里,也没什么。我已经忘了河水是什么时候结冰的了,冰面厚到了能让人在上面蹦跳。如果我受到外力,也就是他那一脚,我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滑行到河的另一边,然后从河堤上爬到对岸,也就是那片麦田。这是一片广阔的麦田,眼下虽然为尘土和霜雪覆盖,没什么了不起的。但到了春天,就跟大海一样。一旦刮风,麦浪起伏,有晕船的感觉。

村道上没什么人,枯枝败叶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捡它们并没有我想象的复杂。不一会儿我就扎了一捆,然后像我想象的那样扛在肩头送回家(这样让我觉得自己十分高大)。不过等我再次出现在村道上的时候,我发现五保户张大奶奶也在捡树枝。我本不想跟她计较,但问题在于,每当我看中一根树枝,她也会表示看中了,并不经过我的同意率先将它揽在自己怀里。

张大奶奶,我空着手站在那里说,你这样是不对的。

唔,她连头都懒得抬一下,向另外一根树枝蹿了过去,然后站在那根树枝原本占据的地方补充道,没什么不对的。

张大奶奶已经七十多岁了,无儿无女,老头子也早死了。她的棉裤看上去相当宽大,裤裆里能藏一个小孩,上衣则是那种在我看来是古代人才穿的衣服,脑袋上裹着褪了色的蓝色头巾,在头巾的边缘是她那些乱七八糟的白发,然后是她那张沟壑纵横惨不忍睹的老脸。

我走到她的面前,试图和她商量一下。我的意思是,树枝就这么多,如果全部叫她捡了,我就无法完成父亲交给我的任务。那样一来,我的下场会很凄惨。不过她并没有商量的兴趣,而是迅速将我身边的树枝都捡走了。没有办法,我只好朝她的臀部踹了一脚(就像踹在两片瓦上)。

减阳寿的减阳寿的,她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这么骂。爬起来后,她还朝头上一摸,才意识到那条褪色的头巾掉在了地上。我以为她会捡起来重新扎住脑袋,结果她只是将它拿在手里白发飘飘地冲到我面前不由分说给了我一个大嘴巴子。那条头巾也因之在我脸上晃了一下,我还有幸闻到了一股臭味。

然后我们就打了起来。在我们的一侧是赵宗先家的草堆,我和张大奶奶像商量过了一样,很快就将斗殴地点转移到了草堆附近。一会儿我将她踹到草堆上,一会儿她将我推到草堆下。草堆被我们撞得岌岌可危,让我们一度认为它会倒。为了不让草堆倒塌,我和张大奶奶不再推搡,而是在草堆下扭打了起来。有时我骑在她身上狠狠掐她的老脸,更多时候则是我被她骑到身下接受劈头盖脸的暴打。直到被闻风而至的赵宗先拉开。

你怎么打小孩?赵宗先非常严厉地批评了一顿张大奶奶,并将好不容易才从地上爬起来的我拉到他的胳肢窝附近,并用手掌表示了我的身高,以示他对我的“小孩”论断并非言过其实。瞧,你都把人家小孩打哭了呢。

张大奶奶张了张瘪嘴,试图辩解什么,赵宗先阻止了她,然后转向我,说:你怎么打老奶奶,而且还是个无儿无女的老奶奶。

我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而是就哭这个论断进行了反驳。我快速地用袖子(上面已是相当厚度干燥的鼻屎)擦掉眼泪,说,我根本就没有哭。并反问赵宗先:笑话,难道我连一个老太婆都打不过吗?说着我还真的冷笑了起来。

张大奶奶显然不同意我的说法,她接过话头,说,不是看你是你爸爸的儿子,我让你今天就去投胎。

好了好了。赵宗先像很不耐烦似的将我和张大奶奶摁住,然后叫后者继续捡她的树枝去。等张大奶奶走远了后,他才将我领到他家的草堆后面,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他发现了石油,以后烧锅做饭,完全不用捡树枝,甚至连草堆也用不着了。

见我不信,他还从怀里掏出一包火柴,将自己家的草堆点着了。在熊熊大火的照射下,我和赵宗先一起踏着冰面过了河,抄麦田里的田间小道向江边进发。他所发现的石油就在江边。

在到达江边之前,我想介绍一下赵宗先。他比我大好多岁,初中早已毕业。不过这些年来,他每年都会参加中考。自从很多年前他爸爸为了不影响他学习而把电视机砸坏之后,他就下了一个决定,要当一名会修电视机的人。而要学会修电视机,在他看来,必须要报考无线电学校。

除了无线电,我不会考任何其他学校!他曾经在喂猪的时候看着屋檐的一个蜘蛛网对我说。我对那天的蜘蛛网印象深刻(不仅有几只被绞死的小虫子挂在上面,蜘蛛本人也被自己的网给绞死了),所以对他这话也决定至死不忘。

赵宗先还有一个凸透镜,是他早年在学校物理实验室做小孔成像实验时顺手偷出来的。让他遗憾的是,他没有第二次机会去实验室偷东西了。否则他还要偷一个凹透镜。他说,那样一来,他就可以制作一个望远镜。endprint

你将来读初中了,会不会替我偷个凹透镜?他问。

没问题,我说,只要凹透镜没被别人偷完的话。

先谢了。他说。

你太客气了。我说。

在我偷到凹透镜之前,赵宗先这个凸透镜也没闲着。我们可以在日光下让它汇聚光线,既可以点燃纸张和干草,也烫死过不少蚂蚁蛤蟆之类的小动物。有一天,他问我能否把我家那只老母狗刚刚下的那窝小狗抱出来一个试试。我觉得他这个要求并不过分。所以我们就用凸透镜烫死了那只小狗。我记得我们是把小狗翻过来的,让那个焦点正好对准小狗的肚皮。然后肚皮就被烧开了,一些肠子那样的东西淌了出来。这让我们感到十分新鲜。

不过,更多的时候赵宗先还是喜欢待在自己的屋子里使用凸透镜。他把它放在自己的老二上方,让我探过脑袋从凸透镜里看他的老二。

是不是很大很粗?他很骄傲地问。

确实,我承认。不过我对眼前的景象始终都很疑惑,所以不断晃动脑袋分别用肉眼和凸透镜反复观察他的老二。这让我想到,我们的肉眼兴许仅仅是一个凹透镜(假设凹透镜具有缩小功能的话),世界的体积很可能远远超出我们所看到的那样。

我们终于来到了江边。

江上有一些大船,也有一些小船。无论大小,它们都在远处一动不动。等我们下了大堤,穿过防护林来到沙滩上,那些刚才看到的船已经被新的一批船代替了。不过,这不值得深究,也非我们此行的目的。

你说的石油在哪儿?我其实只是好奇,并不急迫,但因为一路走来,我气喘吁吁,所以免不了还是显得过分急迫。

别急,赵宗先果然这么说,走。

我们只是沿着沙滩走。江水就像骚扰那样不厌其烦地在我们的左侧轻微地拍打着江岸或沙滩。而与其说这是江岸和沙滩,不如说是些五颜六色的垃圾更为准确。这些垃圾既有可能是船上的人扔到江上的,也可能是追随河流雨水汇集到江里的。反正,与漂流相比,它们似乎更乐意搁浅在岸边。

如果不是后来赵宗先突然大叫一声“石油”,我完全忘了这茬,我的注意力完全被垃圾所吸引:空酒瓶塑料袋塑料泡沫蔬菜水果死鱼死老鼠进了水的灯泡断了跟的高跟皮鞋软塌塌的避孕套……凡是这个世界应有的东西,江滩上都有。你很难说在这些垃圾里没有有价值的东西,譬如一包未经使用包装完整尚未进水的卫生巾。

老实说,刚开始,我对赵宗先所发现的石油感到极其失望,它们仅仅是那些混迹于垃圾中的一些接近于牛屎的黑色的不规则块状物,硬如石块,而且被牢牢地冻结在沙地上。赵宗先显然看出了我的不屑,但他只是笑而不语。捡了几块石油后,他招呼我去防护林里找些干燥的柴草。然后他将这些柴草归拢成一个火堆,再将那几块石油的其中之一小心翼翼地架在上面烧烤。

奇迹发生了。硬如石块的石油开始融化,开始在火堆里流淌。与此同时,这滩黑液滋出了朵朵蓝色火焰。这些火焰充满了力量,不会因为江风而摇曳,直直地喷着,就好像它对我最初的不信任表达愤怒似的。

怎么样?赵宗先说,就这一块能烧一个多小时。

也就是说,我问,两块就能做一顿饭?

没错。

那三块呢?

三块能把人烧成灰。这是我们之后通过实践得出的结论。

是这样的,我们为了寻找珍贵的石油沿着江边走了很远。后来我们突然看到一个人一动不动地跪在沙滩上。这是一个死人。他叩在沙滩上的头,不仅没有头发,连一丝肉也没有,是一枚雪白的骷髅。奇异在于,他被衣裤包裹的身体却肥胖臃肿。也许他生前并非胖子,是江水将他浸泡得如此肿大,或者是腐烂让他变成了胖子。现在,他被江水送到了岸边。由于严寒,腐烂也终止了。

我们刚开始对这个胖子的突然出现感到措手不及。好一会儿赵宗先才试探着接近他,用一根树枝戳他的胳肢窝。这让我觉得太痒,建议赵宗先戳他撅起的肥臀。没想到此举惊动了他体内的一只老鼠,后者从他的裤管里爬了出来,还在他的鞋帮上绊了一跤,这才慌不择路地一头扎进防护林里去了。

他为什么跪着?我问,难道他是跪着死的?

赵宗先情感丰富地认为,他应该是觉得自己的死愧对家人,所以采用了这个羞愧的姿势。

那你意思是他自杀?

这倒也不一定,无论是自杀被别人杀以及不慎落水而死,他的家人肯定是不同意他就这么死的。

这话有点道理,不过我想了想,又问赵宗先,假如就是他家人把他弄死的呢?

赵宗先被我问住了,说我这个问题他需要回家躺在床上好好想想,过几天再告诉我。

后来就是我们觉得不应该丢下胖子就这么走了,事情既然发生了(我们遇见了胖子),不能一走了之,应该做点什么。赵宗先曾有两个提议,一是我们把他推到江里去,但考虑到他很可能会在别的地方上岸来继续跪着,所以第二个提议是我们挖个坑将他埋了。不过第二个提议操作起来比较困难,我们没有挖坑的工具,就算我们费劲在地上刨了一个足够盛装胖子的大坑,问题还在于,我们没人愿意动手去移动他。所以,最后我的提议很快就在赵宗先那儿获得了通过和好评。那就是我们出让我们来之不易的石油,替胖子举行一个还算体面的火葬。

我就不再赘述我们是怎么烧的了。恶臭和黑烟也按下不表。在把胖子彻底烧成一具黑黢黢的跪姿的骨架的整个过程中(头骨仍然是白的),我们确实只用了三块石油。而当我们扛着装满石油的蛇皮口袋沿着原路返回村子的时候,结果我们发现了不对劲。

河的对岸站满了人,很多人用钉耙在河中打捞,也有两个穿及胸皮裤的家伙站在河里摸来摸去。冰面完全破碎了,我和赵宗先回不去了。

看上去情况应该是这样的:一个人也试图从冰面上过河,冰面开裂,此人掉了进去。但在将其打捞上来之前,没人知道掉到河里的人是谁。

你觉得会是谁?我问赵宗先。

会不会是张大奶奶偷听到了我们的草堆谈话?

但愿如此。

这时候,人群中一个人冲我喊了起来。没错,那是我的父亲。

他略显沮丧又兴高采烈地在对岸大喊:为什么掉进河里的不是你?!

我想以同样的音量告诉他我们发现了石油。但冰面不存,我们回不了家,只好一声不吭。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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