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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是文化出了问题……

2015-12-01于坚

大家 2015年5期
关键词:作家世界

于坚

我们的时代是一个碎片化的时代。今天我们往往忽略了一个最大的现实:“文革”在时间上拆迁了中国,而拆迁又在空间上拆迁了传统中国的筑居。中国过去的历史变成了一个空白,过去的历史完全被妖魔化。我经常听到年轻一代的作家谈到中国历史的那种虚无感,把中国历史看成一个灾难,死亡、灰暗,一切不幸的根源。我们成了一个没有时间的民族,成了一个年轻的民族,我们置身在任何一种历史都没有经历过的全新的世界中。

神话里面的尤利西斯离开他的家乡到大海上去流浪,也可以说他正在面临一种拆迁,但是流浪的终极是回到了他的家乡。虽然故乡人已经不认识他了,但是尤利西斯家的老狗认出了他,因为那个狗还记得他的气味。唐朝诗人贺知章离开故乡到各地去流浪,最后也回到他的故乡,虽然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但是他乡音无改。

而我们面临的情况是不一样的,拆迁的结果是我们的故乡没有了,谁也没有故乡,你即便是从未离开你的故乡,你也在你的故乡变成了一个被流放者。所有的人离开他的故乡搬进新的社区,丧失了邻居,丧失了童年的老树,丧失了给你糖果的大伯,你完全成了这个世界的陌生人。你搬进你的社区,然后你噗通一声关上门,你和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关系。

我们不再发生传统的文学创作的那种关系,《红楼梦》里面那种人的关系。我们完全进入了一个单向度的、陌生人的社会,每个人都住在一个孤独的铁门后面,没有邻里,成了一个个碎片。

我认为这个现实并没有在当代文学中被表现。我记得李鸿章在150年前就说过,中国正面临着三千年未有的大变局。王国维等人也说过这样的话,先知们只是意识到一种历史即将发生,而正是我们亲历了三千年变局的完成。我们已经完全置身在和中国过去的历史断裂的一个时代中。

我感到最悲伤的是,我过去写滇池的诗现在都成了一种谎言,因为这样的世界是不存在的。比如说我们看到今天的《红河文学》里还有很多乡村的风花雪月,这些东西都像谎言一样。文学变成了一种谎言,因为没有和它对应的经验和现实。30年前我来过蒙自,蒙自今天已经是一个焕然一新的新城,和上海郊区的某个城市有什么区别?你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你经验到的生活世界完全是一样,没有多少区别。

20年前我来到滇越铁路的车站拍纪录片。滇越铁路从昆明一直到越南,是法国工程师设计,由中国工人在100多年前建起来的一条铁路。这条铁路使云南绕开了中国高山大河的阻隔直接与世界联系起来。这条铁路修建的时候云南还是一个蛮荒之地,古老的部落、古老的歌谣、一个自足的世界。忽然滇越铁路像外星人的飞船这样呼啸着飞过蛮荒的高原,带来土著做梦也想不到的世界。

可以想象一个从苗族寨子里刚刚出来,要到自己家地里去收土豆的农民,怎样躲在丛林深处看见这个可怕的东西穿过他的土地。100多年前滇越铁路的火车就像今天的现代化一样,它是现代化早期的声音。

过了100多年,当我去碧色车站的时候,这个车站已经被废弃,日本进口的、美国进口的、德国进口的旧机车头,全部烂在车站。我小时候就坐过这个火车,曾经认为现代主义是一种不可抗拒的走向未来的伟大的力量,每个人最终都要搭上这个火车。但是忽然看见这些火车变成了生锈的恐龙,躺在那个车站里头,我非常感伤。

这个车站使我思考时间的问题。时间到底是什么?难道人真的不可一世,没有主宰人的力量吗?后来我拍了一个纪录片,叫做《碧色车站》,这个纪录片曾经入围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电影节银狼奖。我发现我的电影在西方放映的时候引起知识分子的关注,也正因为这个电影我多次前往西方。在我少年时代的印象里,中国太落后了,中国需要一个发达的社会。

我记得在70年代末,有一天中央电视台出现了一个台北街头的镜头,看见台北的大街上全是汽车,所有的人都尖叫起来,不可想象。然后我们认为新世界就必须是这样的,旧的中国应该抛弃。我到了西方,到了很多国家,我发现他们并没有抛弃旧世界。我们现在就坐在我们30年前所梦想的天堂里,看看这个会议室、麦克风,哪一样不是全新的、西式的?每个人家里也一样——全新的家具,但是人们是否感到充实?今天我们终于发现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并不是在所谓的前面、所谓的未来。我昨天去碧色车站,看到那里挂着一个巨大的条幅,“早日签订拆迁协议,早日走向幸福”。

100多年前这里是荒山,车站的建造导致人群聚集,现在这里变成了一个古老的村庄、美丽的乡村,无数的石榴树已经生长出来。农民用石块建造了自己的家,家里有鸡、有狗、有鸭,但是现在要把这些全部搬走,然后建一个旅游点。

这是在进行一种同质化的拆迁,他们意识不到在建筑后面是生活的世界。你把这些建筑拆掉了,就拆掉了生活。本来你的邻居30年来都在卖着你非常喜欢的早点,拆迁后你就永远找不到了;本来你家窗子外面是一棵老槐树、一口水井,搬走后生活的世界也就失去了。生活世界是时间、历史的产物,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像新房子那样建造出来的。但这个趋势没法逆转,最后所有的滇越铁路的车站都变成一个车站,变成仅仅以商业为目的的车站,生活世界完全消失。

云南的丽江就是一个例子。大约在30年前那是有神灵的地方,在那里可以看到玉龙雪山,在那个城市,最伟大的不是人,是山上的神灵。现在除了游客和商业街,那里什么都没有。每一个摊子都在卖仿造的工艺品,没有任何生活气息。如果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时间、历史,什么都是新的,走到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丽江式的景观,那么不会有文学。同质化对平庸的大众也许是一种生活方式的更新换代,但是对于作家来讲就是灾难,文学将丧失细节。在中国同质化的浪潮比在世界的其他地方都严重和可怕得多。

同质化和西方文明有关系。我认为西方文明从希腊时代开始,一直到启蒙运动,它都在进行同质化。比如希腊时代是一个众神狂欢的时代,那是一个有奥林匹克山、有宙斯、有狄安娜等等有各种各样的神的时代。柏拉图的理论、苏格拉底的理论就在那个时代诞生。就像中国战国时代的百家争鸣一样,有孔子、孟子、韩非子。但是后来柏拉图主义占了上风,伯拉图认为世界是一个完美的理念,根据这个理念我们可以创造一个理性的、模式的世界。后来基督教兴起,认为只有一个神,其他的神都是异教。中世纪就把异教徒,把那些在云南高原上还存在的部落中的巫师全部消灭掉,烧死,用一个教来统治世界。最后到了工业革命时期,上帝摇身一变成了市场、经济、商业、科学。endprint

今天同质化实际上是在用科学技术、商业来统一这个世界:只有一种生活方式是值得过的,其他生活方式都是落后的、愚昧的。你要活得像样你就必须有大房子、汽车,就要吃面包、喝牛奶……这是一种方式,但是你还可以像桑丘和堂·吉诃德那样去流浪,那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但是同质化最可怕之处,就是认为只有一种生活方式。

在西方文明里,对这样的世界观的怀疑、批判和反抗一直是西方文学最伟大的动力。无论是卡夫卡还是托尔斯泰,或者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家契诃夫,他们的作品里面都有一个根本的主题,就是对于这种科学主义的商业主义的技术化的未来的怀疑。

卡夫卡在世俗的人生里面是非常成功的,他是保险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干得很好。但是他所有的写作都指向对这种生活世界的怀疑和反抗。20年前我是读不懂卡夫卡的,你的那个世界难道不是我们要追求的吗?有一个好的工作,有稳定的丰厚的工资,还痛苦什么?这是一种伟大的痛苦。他的写作是基于人为什么要有这个世界,什么是生活。这种追问使得卡夫卡成为一个伟大作家。卡夫卡的写作是有世界观的。

我这个人的生活习惯是先吃早餐然后去漱口,今天我吃完早餐回到房间的时候,看到服务员正在整理我的房间,我的心情就很坏。这种旅馆的房间是最标准的同质化的房间,每间都一样,无论在巴黎、上海、北京、昆明。一律要摆放好牙刷、肥皂、白毛巾、脚垫,把你的枕头被子叠得四四方方,你扔掉又拿过来叠好。我好不容易睡了两天,把我的习惯带进这个房间,这个房间变成我一人的房间,里面有我的味道、我的混乱,现在又把我标准化了,把我气得要死。我就跟那个小姑娘说,你不要给我搞这个事,你让我每天晚上在那个光滑无比的床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太难受了,我好不容易把这个床单磨合得适合于我的身体。那个小姑娘就说这是规定。我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不要小看这么一个细节,这个细节是象征性的,所有的人都生活在一个被同一个模式规定的世界里面。只是说这种规定和纳粹德国的规定不一样,纳粹德国的规定是你必须去死亡,因为你是犹太人。宾馆里的规定则是如果你想要一个人,如果你要以别的方式生活,你就要被开除。

大家有没有看过《清明上河图》,那是一个没有规定的混乱的世界,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桥是弯的,摆摊人东一个西一个。但是在今天这个社会,城管认为这是脏乱差,要让所有的人去超级市场买东西,他们不知道那种超级市场过去就是集市,对于我母亲那代人,集市不仅是冷冰冰的购物中心,那是一个节日,那是使我的生命好玩、不会空虚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以前蒙自有很多集市。赶集这一天就是每个人的节日,换上最好的衣服走在那个集市上,各种各样的意想不到的土产出现在你面前,你会发现一只山鸡。现在的超级市场除了付款购物之外和你没有任何关系,都是陌生人的市场。

同质化简单地讲就是细节的消失,而文学最重要的细胞是什么?就是细节。没有细节你怎么当小说家、你怎么当诗人。任何一篇小说都是细节造就的,无论是契诃夫的小说,无论是卡佛的小说,我最喜欢的小说都是从细节开始的。从细节开始的小说在中国我觉得是比较弱的。中国小说喜欢从宏大叙事开始,不会从一个牙刷的位置没有摆对,因此发现这个房间里面可能出现的某种故事这样的细节开始。

门罗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一。其实很多年以前她还没有获奖之前我就读过她的小说,我读完之后我说这个人要获诺贝尔文学奖,那可能是发生在她获奖的五年以前。她的小说充满着细节。为什么中国当代的小说我觉得缺乏细节?这个不怪作家,我认为细节在一天一天地消失。没有细节,每个城市都是一样的,每个房间都是一样的,连你做爱的床摆的位置都是一样的。但是在西方那里不一样,西方有那种任何一件事的发生都会有很多人在想“为什么”的传统。中国人不是一个思的民族,不喜欢思,只喜欢入世,不会思考我们周围发生了什么。但是西方不一样,工业化在18世纪就开始,所有的作家、哲学家、诗人都在想,我要不要这个东西?有很多结论,卡夫卡是其中一种。又比如说马里内蒂是未来主义的诗歌领袖,他就认为未来是最好的,要歌颂钢铁、歌颂工业、歌颂未来。未来主义是肯定未来否定过去。未来主义起源于西欧,但是它生根结果的地方在哪里?在苏联。苏联就是一个未来主义的社会,彻底斩断俄罗斯的历史。

我不知道在座的作家有没有思考过,腐败如此触目惊心,后面最根本的东西是什么?我认为是文化出了问题。在腐败的后面是“文革”发展起来的新文化,这种新文化已经弥漫整个中国。新的就是好的。新不是从人性出发,而是从观念出发。削足适履。一方面是腐败,一方面是冠冕堂皇的说辞。“文革”文化就是将文化变成宣传。在“新的就是好的”这种宣传的宰制下,我们拆掉了传统中国的画栋雕梁。传统中国是手工的中国,过去的中国是手做的;今天的中国是机器计算机钢筋水泥,建了那么多的假大空的鬼城,所有的会议都变成了一种空洞的、要铺着红地毯的会议。反腐以来文化开始萧条,因为离开了麦克风、红地毯、大标语、高大上、明星这种宣传活动就不知道什么是文化。中国过去20年的文化、腐败分子们寄生的红地毯文化,在世界文化史上完全是个笑柄。传统中国的文化,最高境界是大巧若拙、大音希声,是朴素、自然,是贲象穷白、贵乎返本。现在是什么?高大上、标题党、红得发紫……任何一个作家、艺术家、诗人的活动,开头都是领导要说话,说和这个活动无关的套话。有个文学奖请我去,我没有去,本来我今天要领奖的。为什么我没有去?我看见里面有一个作家要走红地毯的议程,我就不去了。这完全是愚昧。我发现,人们对这一套已经完全没有意识了,这种文化已经深入骨髓。我们不知道正常的常识意义上的文化,有很多正常的事情我们都认为是奇迹。比如某人讨厌汽车,热爱步行,他就成为采访对象。

今天科学技术的进步、互联网的发达,使我们被迫置身于世界之中。没有人能够在世界之外写作。世界就是你门前的高速公路,这个高速公路和美国、日本、西欧的高速公路是一样的。也就是说你面对的经验是一样的,你都会有面对高速公路的经验,都会面对公路上发生的车祸,你没法说你的写作只是民族的、地方的。这可能是被迫的,完全被迫,但是你必须接受这个现实。endprint

上世纪80年代,中国忽然对世界打开大门,各种各样的知识涌进来。我经历过“文革”的地下阅读,也经过80年代开放的阅读,我认为我的知识谱系是一个基本的世界性的知识谱系。《莎士比亚全集》那时候我是从头读到尾,我青年时代读这些书三五天就读完,我可以把这些书读完再把这个故事讲给我的朋友听。如果年轻的一代认为写作是指向未来的,过去、时间都无所谓,那么会使你的写作变成一种封闭的地方性知识,你就没法在世界的写作里面对话。老子、莎士比亚、巴尔扎克、契诃夫、李白、杜甫在世界文学中是常识、基础。

像莫言的小说那样,以一种地方性传奇去取胜,在这个时代可能是最后一次,未来的作家你想再靠那样的传奇取胜是不可能的。过去的这个世界,有无边无际的部落,但是这个世界今天已经变成一个全球村。全球村并不意味着每个民族的图腾之间不再交流,依然在交流。这就是所谓的文化软实力。我有一年去日本,印象最深的是一个日本诗人非常严肃地告诉我说,日本的年轻一代已经起来了。他们非常有信心。那种口气就像奥运会较量一样。

几年前我的一个法国朋友告诉我,现在法国的文学已经衰落了,没有中国的文学那么生动那么有活力,但是过了五年我再见到他,他又告诉我说,现在我们法国出现了几个非常了不起的作家。最近我看见一个法国女作家的小说,叫做《地下时光》,是一个公司的职员和她的上司之间的故事,写得真是好。我觉得法国上世纪60年代出生的作者完全是我青年时代所看见的契诃夫那些作家的延续。

虽然这是一个同质化席卷全球的时代,但是作家并没有丧失想象力,生活世界也没有消失。上个世纪中国的先锋派文学深受西方文学的影响,尤其是受罗伯-格里耶这些作家的影响。罗伯-格里耶的小说主要是基于他对时间和现实的理解,更多的是一种形式主义的东西。他把时间扭曲变形,把现实变小,将工业中的测量用到了小说里来。他的小说是测量的,你都可以看见你的房间有多长,是立体的还是方形,他写这个东西。我觉得罗伯-格里耶这样的作家没有卡夫卡那样的悲悯之心,和对世界的那种意识,没有那种历史意识和世界观。所以他那一代的作家,今天已经过时了,除了在中国还时髦。当现代主义的浪潮过去之后,读者喜欢的还是那种能够使他们的灵魂、他们的人生获得意义的那种文学,他们重新去看巴尔扎克、去读莎士比亚。

上个月我和欧阳江河住在巴黎的左岸,晚上出去散步,超现实主义就是在附近的一所房子里诞生的,他们在这里开会。而我们住的那个旅馆,是马尔克斯写一个《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这篇小说的那个旅馆,他就住在顶楼。一切都烟消云散。

古代中国的世界观是道法自然。无论诗人、无论画家都是道法自然。自然在中国不仅仅是一个教科书里边的自然概念。道法自然,就是自然是一个教堂,启发我们如何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它是神灵、它是上帝,所以是道法自然。过去中国的文学艺术都有这么一个基本的世界观。但是这个世界观被摧毁了,今天我们受西方的影响,自然变成了一个可以开着推土机随便摧毁的地方。

西方文明的世界观是什么?是天堂不是大地。西方文明不信任大地,所以它发展出数学、逻辑、分析等等,认为大地通过科学是可以重建的。上世纪60年代人们认为喝牛奶身体就会好,甚至还可以长寿,就疯狂喝牛奶。最近我看联合国的报告根本就没有什么证据证实。西方文学认为什么都是可知的,中国文化讲阴阳,阳是有,阴是无,世界既有可知的部分也有不可知的部分,这两者不断地运动变化,生命才会诞生,生生之谓易。如果你只是讲阳,只讲有的一面,完全不讲无这一面,那么这个世界就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实用,越来越乏味。虽然是如此辽阔的一个世界,但是只有一部电梯。

写作是对无的一种守护,作家、诗人是我们今天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最后的守夜人,他的写作都是来自人类的原初时代。为什么人类要有作家、要有诗人?这个问题不是未来告诉你的,是过去告诉你的。因为人意识到无的存在,意识到无的恐惧、无的地位,虽然现在已经认为可以搞定一切。电梯有了,高速公路有了,每人一瓶矿泉水,但是你还是没有搞定。明天会不会地震你知道吗?一场地震就把所有的你自以为牛逼的一切打回最原始的荒野黑暗中去了。在那个时候,原始的洪水袭来的荒野上,在地震的时候,和你在一起的只有神、只有无,什么都摧毁了。在这个时候你的内心需要战胜恐惧,这时你需要的是诗。

诗人是什么?诗人就是最早的巫师。当一个部落在洪水或者闪电的恐惧中,忽然有个人站起来对着天空说了一些什么毫无意义的话,语言就开始了,于是我们大家安静下来。这个人就成为巫师。说得最有魅力的就是巫师中的领袖,文豪。屈原就是这样的。

印度到今天在很多仪式上依然要念七千年前流传下来的古歌,已经没有人知道这个歌的意义。但是他就是要唱这个歌,你知道有什么意义吗?那就是使你在你不可知的世界里,你的心能够觉醒、安静,你不再惧怕控制你的东西。这些远古的声音后来产生了文字,并被记录在甲骨上流传到今天。我们作家就是继承这种远古手艺的人。

无论怎么写,无论怎么玩弄形式,我觉得诗就是孔子说的“兴观群怨”。“兴”是什么?“兴”就是赞美。古代世界为什么“兴”在第一?因为古代世界的中国人生活在中国这个地方,古代的中国是水土丰美,有河流、高山、草原、森林、百兽,人对大地的关系是感激,中国文献可以查的第一首诗就是大地的赞美诗。“兴”是第一,“兴”就是赞美。道法自然,赞美感恩大地,所以“兴”是第一。“观”就是你的写作要为你这个部落的人提供你对世界的看法、解释和观点,就是我刚才说的,你的声音要能够吸引他们,使他们不再害怕不可知的力量。“群”就是你的观点能够团结你这个部落的人,如果你只是个人写作,你就不能团结人,大家就不听你的声音。为什么当代文学越来越衰落?是因为你不能“群”了,你的写作只是你个人的自我表演,你可以表演我也可以表演,我凭什么看你的表演,所以不“群”了。“怨”是一种批判,今天是一个“怨”的时代,因为赞美的时代结束了,另外一个世界、过去的世界,对于我们来讲,永远是一个不可企及的黄金时代。“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就是秩序、礼仪、尊重。“文革”后,这个已经完全乱了。

最后还有一个多识,多识鸟兽虫鱼之名。文学最后变成一种修辞活动,今天很多诗歌变成一种语言的装修活动,多识的炫耀,导致不群、不能团结、不能共享。作品变成一种商品的生产,不再和读者发生任何关系,写出来只和新闻界发生关系,和批评家发生关系。到今天已经很严重了。有很多人知道你是知名作家,但没有人知道你写的是什么。我也被迫成了这样,只知道你的名字,不知道你的作品。写作本来是指鹿为马,现在是鹿都不要了,直接生产那匹货币之马,仅仅在制造一些可以消费的象征,至于是否能够共享、是否能够使读者重新意识到生命美好,全不在乎。无论如何,人还是要活下去的,那么如果读者在你的作品里面完全看不到那种令存在充实的东西,就如孟子所说,“充实之谓美”嘛,读者就不会读你的作品。

今天文学的态度我觉得可怕,你不读,我们就自己玩自己的,变成一些小圈子。最痛苦的是,这样一个过程也是西方文学玩剩的过程。去玩什么形式主义、玩修辞、玩结构,不和读者发生关系,就是自我表现,这也是西方玩剩的。前几天我还在巴黎参加一个诗歌市场,巴黎每年有两天的诗歌市场,我们刚进去的时候,真是非常惊讶,那个广场在教堂前面,广场中间是伏尔泰的雕像,下面摆着一百多个摊位。法国的诗人告诉我,在法国有三百多家诗歌出版社,我觉得太夸张了,中国连一家诗歌出版社都没有。连诗歌都已经和市场这个词联系起来。但是,市场并没有成为西方写作的全部。梦想着自己成为不朽的、能够进入卢浮宫的作家还是有一大批,就是那个诗歌市场也在卖这类诗人的诗集,我看见兰波的肖像在飘着,还是有许多诗人在写那种要招魂的诗。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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