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海命名的植物
2015-11-30毛云尔
毛云尔
海桐是一种园林绿化树种,可是,对这种常绿小乔木,我却知之甚少,甚至在此之前,连它的名字都不曾听说过。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来形容自己的浅薄。
生活中,有一点值得我自我肯定,就是毫不避讳自己的孤陋寡闻,经常找人询问一些问题——大都是类似常识性的问题,只是,这种不耻下问的行径却经常遭到误解。这一天,当我好不容易和单位的园林工人碰在一起时,我有些性急地拽着他满是泥土的衣襟,指着靠近围墙的那块开阔地带,忙不迭地问他,那些高矮不一的都是一些什么植物。我的问话让他满脸尴尬,他怔在那里,并不回答我的提问。
他不回答我,是他心存顾虑。或许,他认为我作为一个传道解惑的教师,不可能不知道这些近似常识性的东西。是啊,一个了然在心的人,却假装一副不懂的样子,就有了刻薄的味道,甚至说不定还暗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望着他满脸疑惑与谨慎,我别无它法,只有将所有的真诚全都堆在脸上。
这已经是十一月份了,天气却格外暖和,远处那些高高低低的植物,没有半点萧条的样子,而且又大都是常绿树种,被簇簇绿叶点缀着。望着它们,谁都难免不产生一种置身春天的感觉。而我此刻的所有疑问,就全都缘于这种暖洋洋而又酥痒的感觉。
说真的,除了那株茶花和石榴外,其他的我确实一概不知道——既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也不清楚它们的科属,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结果,这一切对于我来说,无异于一个天大的谜团。园林工人正忙着栽树,最后,我的不依不饶让他或多或少有了不耐烦,他说:“这有什么好问的呢?这些都不是名贵树种。”说完,他朝学校大门的出口处随手一指,“比如,这是海桐!”
我的目光随即落在校门口一丛绿色的植物上。它生长在一个局促的花坛里,枝条如同自行车轮的辐条,从底部就开始斜斜地往上扩张,一些卵形的叶子簇生在顶端。不知有多少次从它身边经过,我却很少注意它。出于某种约定俗成的惯例,这种植物往往安置在一个单位的出口处,而这个位置也常常是一个补鞋老人摆摊子的地方。一个老人,没有谁知道他的家庭背景,他长年累月地坐在那里,在悠然的时光中,一双关节粗大的手不紧不慢地忙碌着。
来来往往的人的脚步,以及汽车的轮子,所掀起的灰尘一层层覆盖在补鞋老人和他身后的海桐身上,日子久了,就有了厚厚的一层。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竟然是一种用大海来命名的植物。
相形之下,耳熟能详的海棠花似乎该另当别论,这也是一种用大海来命名的植物,不同的是,它吸引着众多的纷纭目光,被人们一味地追捧与赞美,而这一切都缘于它的富贵之相。“虽艳无俗姿,太皇真富贵。”这是陆游的溢美之辞,但不知是否发自他的肺腑之言,这样一个以身许国,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又如何会对飘若浮尘的富贵眷恋不已呢?“只恐夜深花睡去”,每年春天,海棠花开似锦,苏轼则寝食不安。而被这种富贵之花扰得心无宁日的,还有宋代的刘子翠,“几经风雨香犹在,染尽胭脂画不成。”面对转瞬即逝却又无法挽留的满眼繁华,一筹莫展的刘子翠该是何等手足无措。
传说唐明皇将沉睡中的杨贵妃比喻为海棠花,一身富贵相的海棠花于是摇身一变,由物质到情感,成了至上爱情的象征。试想一下,海棠花一样的杨贵妃,不,海一样的杨贵妃,在这个慵懒的春天午后,沉睡中发出轻微的鼾声,掀起无边无际的微妙波浪,唐明皇就在这海一样泛着微澜的爱情里,一再沉溺,难以自拔。这样的爱情似乎天长地久,其实也是脆弱不堪。当我们想到后来的马隗坡,想到落日下的萋萋芳草,以及唐明皇在清冷月光下的无奈忧叹,这海棠花一样的爱情,抑或海一样的爱情,就弥散开来类似死亡的让人不寒而栗的气息。
即使是易逝的繁华,即使是易碎的爱情,却是古往今来多数人的挚爱。
海棠花因为是富贵与爱情的象征,它和同样以海命名的海桐之间,就有了一段长长的距离。海桐既不是富贵,也不是爱情,它甚至什么都不是,充其量也只是一种生活的平淡。不过,我从内心深处喜欢它。
我根本没有去考虑,这样一种并不名贵甚至卑微的植物用大海来命名是否恰当。当我的目光落在它身上,我只觉得,那是一座大海,被生活的灰尘覆盖着。
回到家里,我忙着查找与海桐相关的资料。五月是海桐开花的时候,花色淡黄或纯白,想必漂亮极了,可是,我从未目睹过。我揣想大概是因为那些花朵全都被灰尘湮没了,但是也不能排除我的视而不见。一个目光高蹈而又空茫的人,又能够发现多少生活的美妙之处呢?
海桐的果实近似球形,里面包裹着鲜红色的种子。当翻阅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心已经十分激动了,我恨不得这个冬天快快过去,明年的秋天眨眼到来,好让我将状同火焰的种子捧在手心,看着它如何一点点地将我的双手劈柴一样点燃,为它耗尽所有能量,最后化作随风消散的灰烬。
有一段时间,我在心里想,假若自己拥有“海桐”这样一个名字该多好,我甚至暗暗埋怨已经去世多年的父亲,为什么在给我取名字的时候敷衍了事而不多加斟酌呢?碰巧的是,竟然也有一个人和我一样拥有这样的想法,那是一个女子,以前的名字俗气不堪,后来改名为“海桐”。我在网上搜索到她的照片,摆弄着优美的姿势,在一脸的笑容中间,可以清晰地看见或浓或淡的脂粉痕迹。我突然打消了以往的念头。
我想,倘若我也取了一个“海桐”这样的名字,对海桐而言,将不知道是多大的玷污。
“海桐”这样的名字,应该是与生俱来的吧。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