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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的拥抱

2015-11-30郭姜燕

少年文艺 2015年11期
关键词:布罗刺猬被子

郭姜燕

家住布罗镇的森林邮递员阿洛得到了獾先生的盛情款待,带着浓重的醉意,脚步踉跄地往回走。

还没走出森林,阿洛眼皮就牢牢地黏在一起了,太困了。阿洛眼前一黑,腿一软,就倒在了林子里。

寒风一阵紧过一阵,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

阿洛沉沉睡去,全然不知。

仿佛做了一个梦,阿洛忽然惊醒过来,他缩了缩身子,往被子里温暖的地方钻了钻。

被子?被子!

天上的一轮月亮清晰可见,身上怎么会有一床被子?到底睡在哪里?阿洛跳了起来!

这是森林。尽管月光很大方地照着森林,黑暗还是占据了绝大部分地方。阿洛想起来了,昨天他喝醉了,睡倒在林子里了。天,好冷的天。风是硬邦邦的,月光也是冰凉凉的。自己居然没有被冻死!

多亏了身上的棉被。哪里来的棉被?是谁帮自己盖的棉被?难道布罗镇有人来过?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阿洛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实在是冷。他用棉被裹住了自己,四处看看,没有人影。

阿洛揉揉脑袋,慢慢走出林子。

一床很好看的被子。

阿洛把被子晾在外面晒。阳光下,被子上手工绣成的彩霞像真的一样,很精美。这样的被子,阿洛从没见布罗镇谁家有过。

一直照顾着阿洛的采弥走过被子旁的时候,如见了鬼一样,停住了脚步,呆住了。

“阿洛!这被子哪来的?”采弥惊呼着。

“我也不知道,醒来后才发现盖在我身上。”

采弥脸上都失去了人色,“天哪天哪!大白天真是见鬼了!”

阿洛从没见到过采弥这个样子。

“这被子有什么蹊跷?”阿洛问采弥。

采弥说:“不对呀!不可能呀!他们家早就没人在了,连一根草秆都没留下的人家,怎么会留下这么好的一床被子呢?不对不对。”

阿洛不由得更好奇了,他问采弥到底怎么回事。

采弥指着被子上绣的花纹说:“这种花纹,只有镇子上有名的绣坊‘云裳’家的人才能绣得出来,可是,‘云裳’早在二十年前就没了,这被子哪来的呢?”

“那还不明白?大概是以前谁家找他们绣的吧!”

“不不不,‘云裳’帮人家绣很多东西,但这花纹是他们绣坊的标志,只有他们家自己才有,外人没有,就连他们家闺女出嫁的被子上也不会绣这种花纹。”

“‘云裳’绣坊怎么会没了呢?”

“说来话长啊,那年,不知道什么原因,绣坊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掉了,绣坊的一家都葬身火海了,那些精美的绣品化为灰烬,高超的手艺也没能传下来。”

采弥既惋惜又伤感。

阿洛的后背开始出汗,真的是见鬼了?

那床被子在冷风中晃荡着,上面的花纹也颤动着,活了一样。

阿洛根据模糊的记忆找到了前一晚睡着的地方,他把被子放到路边。

阿洛慢慢往回走,远远地隐身于一棵树后。

他的目光没有离开那床被子。

一会儿,被子旁边的草丛有了动静,一只刺猬从里面走出来。

只见刺猬向阿洛走远的方向看了看,似乎是确定阿洛已经走了,他弓起身子,把被子顶在背上,很快,被子就动了起来,离开了小路,远看就像被子长了腿自己在行走一般。

是刺猬的被子?

刺猬从哪里得到的被子?

好奇心驱使着阿洛跟着刺猬往林子深处走去。只见那床被子继续移动着,每走一段路就会停下来一会儿,估计是刺猬累了需要喘口气。被子停下来,阿洛也停下来,并迅速藏起来。

刺猬大摇大摆地把被子运进了家门,随后把门关上了。阿洛想,看来给自己盖被子的是刺猬!

阿洛在外面边敲门边喊:“刺猬先生,刺猬先生,请您开门!”

“谁呀?”刺猬的声音显得很慵懒,好像刚睡醒。

打开门一看,刺猬在揉着眼睛,仿佛真是刚刚睡醒的样子。

“刺猬先生,谢谢你给我的帮助。”

“什么意思?帮助?我帮助你什么了?”

阿洛说:“昨天晚上,你给我盖的被子,不是吗?”

“被子?什么被子?”刺猬瞪着一双眼睛,似乎很惊讶,又很无辜,似乎帮助阿洛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

阿洛问:“你不是刚把那条被子背进去吗?那条绣着好看的花纹的被子。”

刺猬受到惊吓一般,把门猛地一关,说:“没有被子,我没有被子!”门一下子夹到了阿洛的脚。

阿洛连退两步,门在他眼前关上了。

他不知道门后面的刺猬是什么神情。他只是很疑惑,刺猬为什么这么恐慌?

“刺猬先生,我只是想表示感谢,没有别的意思!”阿洛在门外高声喊道。

“喊什么喊!别烦我了!走!”刺猬咆哮的声音透过门缝传出来依然威力不减。

没办法,阿洛扫兴地离开了,走了两步,这才觉得被夹的那只脚有些痛。

阿洛追着采弥打听“云裳”绣坊的事儿。

采弥其实也不太清楚,她说“云裳”绣坊是布罗镇最神秘的一个地方,人们可以送东西去给他们绣,“云裳”都会在承诺的时间内交货,但是从来没有人见到他们绣的过程。日子长了,有人说,“云裳”里的绣工不是神仙就是鬼怪,所以才不敢出来见人。

“云裳”里的人平常也不怎么跟布罗镇的人打交道,走在路上见到人也像没见到一样,镇上有人主动跟他们打招呼,他们连眼皮子都不撩一下,等于没看见,让打招呼的人觉得自己低微得都想钻到地底下去了。

阿洛越听越纳闷,那只刺猬跟“云裳”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阿洛给刺猬送去各种果子,可刺猬从来也没拿进去过,果子在刺猬家门口快堆成小山了。

一天,阿洛从门缝里塞进去一封信,他在信纸上画了在相互拥抱的两个人,一个是阿洛自己,另一个是刺猬先生。

他在门外等待着。把耳朵贴在门上听着。没有什么动静。

一天,刺猬的门终于开了。刺猬出来跟阿洛打了招呼,他说:“谢谢你送来的果子,阿洛。”

阿洛不太敢跟刺猬提被子的事,可他的心里装满了被子的事。所以阿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只是笑了笑。

刺猬也露出一丝微笑。阿洛第一次见到刺猬笑。

“阿洛,你给我写的信,我很喜欢。”刺猬在阿洛身后说,“其实我认识字,你们人类的字我都认识。”

什么?刺猬认识人类的字?

阿洛想问个明白,可刺猬已经走进屋子,关上了门。

阿洛给刺猬的第二封信是用文字写成的。

“刺猬先生,你能告诉我那条被子的来历吗?我真的很想知道。我保证会保守你的任何秘密!”阿洛的好奇心一天不得到满足便一天都不能安心,这段日子,他几乎是吃饭不香,睡觉不安。

阿洛没想到会收到刺猬的回信。这是他这辈子收到的第一封信!

信是写在一张很好看的纸上的。阿洛见过很多信纸,可像刺猬先生用的这种信纸还是第一回见到——淡淡的木纹色,边框上有浅浅的云彩缭绕,纸张光滑而有韧性,还散发出好闻的清香味。

刺猬写的字相当漂亮,比阿洛的字漂亮一百倍都不止。

阿洛把这封信当成宝贝,小心地收藏在邮包里面。

信上只有一句话:“这个月的月圆之夜,请布罗镇邮递员阿洛先生到家一叙。”

月圆之夜。阿洛算了一下,就是后天晚上!

月圆之夜的森林也与平日不同。

月光像被清水洗过的,每一棵树在地面都投射出不同的树影,比起太阳下的影子,显得清凉淡雅。

刺猬家的门开着。

阿洛走进刺猬的家,好大,好整洁的家,弥漫着一种木质的清香。

一张厚厚的木板桌上,摆着丰盛的晚餐。刺猬给阿洛斟满酒,阿洛连连摇手说不会,刺猬说:“上次你是在獾家里喝醉的吧!”

阿洛红了脸说:“上次喝了几杯,可最后醉得睡在路上了,要不是你,我可能已经冻死了。我以后不会再喝酒了。”

刺猬端起酒杯说:“今晚,就陪我喝一杯吧!我不会让你喝醉的。”

刺猬的样子看上去有些伤感。阿洛不忍拒绝。

刺猬喝下一杯酒,凝视着窗外的月亮,“这样的月亮,真美啊!”

不知不觉,阿洛连续喝了好几杯酒,眼睛蒙眬起来,不过阿洛没有忘记问刺猬:“刺猬先生,你帮我盖的那床被子,是‘云裳’的吗?”

“云裳,云裳,云裳……”刺猬喃喃自语。

“‘云裳’绣坊。”阿洛充满期待地看着刺猬。

刺猬沉浸在梦境中一样,“‘云裳’绣坊,成捆的丝线,金色的,银色的,绿色的,紫色的,一针针,一线线,绣啊,绣啊……”

“然后呢?”阿洛的头又开始晕了。

“然后,有一天,一个人走进‘云裳’,拿出一捆金线,他让我绣出一个最真诚的微笑,说要是成功了,他就会给‘云裳’一大笔钱,从此我们再也不用整天在灯下刺绣,让手上长满老茧了。我点上灯,没日没夜地绣着,绣好了一个,可是那笑容,看上去很假。我重新绣,可是还是很假。我绣了一次又一次,怎么也绣不好。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绣不好一个简单的微笑。天下没有我绣不了的东西,花鸟鱼虫,毒蛇猛兽,我绣什么像什么。可是,我绣不了一个微笑。其实,我不是绣不了,我只是不知道什么是真诚的微笑。我真的不知道,从我懂事起,我就埋头学刺绣,绣坏了就会招来一顿毒打。我没有见过最真诚的微笑,我也没有给过谁最真诚的微笑,我的心里没有微笑,我怎么能绣得出微笑呢……”

刺猬对着月亮,喝着酒,说着话,像是说给月亮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阿洛也像坠入了梦里。

刺猬继续说:“那也是一个月圆之夜,我已经五天五夜没有合眼了,第二天那个人就要来拿‘最真诚的微笑’,我必须要绣出来,我眼前一阵一阵地闪着金光,那是月光和灯光,那是金线的光?不是,都不是,那是一大堆金子啊!要是绣成了,金子就是我的了,这辈子我都可以不再刺绣了,我要成功,我要得到金子……”

刺猬顿住了,好久好久,才艰难地说道:“可是,我太累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了,等我醒过来时,已经被大火包围了,我挣扎着跑出火海,我大声呼救,可是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火把‘云裳’一点点地吞噬了。是我惹的祸,我碰翻了身边的油灯……”

阿洛目瞪口呆。刺猬先生,不是刺猬,是人!

刺猬看穿了阿洛的想法,“是啊,我是人,跟你一样的人。可是,我站在‘云裳’的一片灰烬前,见到布罗镇上来救火的人们时,我发现了自己的变化,我在人们的脚边,被踢翻了一次又一次……我找到一口水井,趴在井口,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一只刺猬!我差点掉进井里。我变成了一只刺猬!一只刺猬!”

刺猬说:“我在井里看到了天上的那一轮月亮,她在笑,她在笑!可是她的笑是嘲笑!这时,我听到身边有人在说话,是那个承诺给我一大笔钱的人,他说,你要是还想变成人类,必须在三年内得到一个人类最真诚的拥抱。”

阿洛问:“真的?”

刺猬点点头,“我作为人的时候从来没有跟谁拥抱过,作为一只刺猬,有谁来拥抱我?”

刺猬话音刚落,阿洛就抱住了刺猬。

刺猬的刺扎疼了阿洛的手臂和脸,阿洛却没有松开,他紧紧地抱着刺猬。

他期待刺猬重新变成人类。可是,月光依旧,刺猬也依旧是刺猬。

什么都没有发生。

刺猬的眼中一片闪亮,是泪水在月光中的光亮。刺猬轻轻推开阿洛,说:“晚了,三年早过了,要是我早些认识你就好了,阿洛。”

阿洛点点头,想安慰刺猬却找不到话。

刺猬说:“阿洛,我会永远记住你这个拥抱的!”

阿洛觉得自己又醉了。他想,要赶快回家才对,否则又该睡倒在路边了。

这时,刺猬已经铺好了床铺,那床绣着彩霞的被子铺得平平展展的,他说:“阿洛,这床被子是我在这里绣成的,以前拿手艺挣钱的时候,总是背着人绣啊绣啊,生怕被人把手艺学了去,绣东西的时候真是痛苦啊,现在呢,什么都不想,每一针都绣得开开心心的。我觉得我现在能够绣出‘最真诚的微笑’了。阿洛,睡一觉再走吧!”

阿洛躺在刺猬的床上,盖上那条被子,觉得像睡到了云彩里,软软的,暖暖的,轻飘飘的……

发稿/赵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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