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上来了个小货郎
2015-11-30小河丁丁
小河丁丁
冬天的大山无比寂寞。
天空灰蒙蒙的。
十里八里不见人影。
满山落叶在飞。
却有一个人挑着担,不急不徐走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扁担两头随着轻健的步伐微微摇颤。
这是一个小货郎,二十左右,虽然挑着担,胸脯却是挺挺的,腰杆却是直直的,笨重的棉衣脱了压在担上,口中一团一团呼着白气,额头微微冒汗。
“闲在家中闷得慌,还不如到山里转转。说不定好多人盼着我呢!”他坐在炉前这样想着,仿佛看见一个能干的瑶家大嫂拿着针线却没有顶针,就到门口朝山道张望。仿佛看见一个可爱的瑶家小孩拿着牙膏皮站在门槛上,盼着跟他换一粒糖。又仿佛看见一位瑶家老人躺在床上,盼着听到拨浪鼓啵啵啵摇响,好买一盒阿司匹林……他站起来跺一跺脚,自言自语说:“与其坐在家中烤火,还不如挑着货担走走暖和!”
于是他就形单影只出现在山道上了。
经过一片树林,他放下担子,坐在路边石头上歇息。看看四周无人,便清一清嗓子,高声唱起货郎歌:
货郎来了哎——
女人长发旧鞋底
鹅毛鸭毛鸡内金
换针换线换圆镜
货郎来了哎——
没有换的拿现钱
香烟火柴风油精
还有糖果还有饼
……
为什么在没人的地方唱?
小货郎还是新手,货郎歌还没有唱顺口,得练习练习。要做一个好货郎,不仅要货好,还要嗓子好,听得人家心欢欢心痒痒,满屋子找东西来换小货。
唱了一遍,自己觉得不错,又唱一遍,还拿起拨浪鼓,啵啵啵地摇。别看拨浪鼓小孩子也会摇,拿在货郎手上,尤其是一个好货郎手上,那响声有节奏有调子,一样催得人家心欢欢心痒痒,仿佛在说:“不多不多!(快来换哦!)不多不多!(快来换哦!)”
身后有人偷偷发笑,不止一个。
猛一回头,哈,不知何时来了一群瑶家小孩。带头那个大男孩十一二岁,穿着大人式样的青布瑶服,脑袋圆得像个皮球,耳朵小小的,四肢粗短,头发又硬又直跟松针似的,眼珠又小又黑,目光那么淳朴那么明亮,叫人一看就打心里欢喜。他把双手藏在背后,像是拿着什么东西呢。他身边那个小女孩,六七岁的样子,花帽比木芙蓉还要鲜艳,花衣裳五彩缤纷,鼻子尖尖的,眼睛又细又长,目光也是那么淳朴那么明亮,也是叫人一看就打心里欢喜,也把双手藏在身后,像是拿着什么东西。其余几个,哪个不是叫人一看就打心里欢喜呢,脸皮全是健健康康的黑红色,鼻子眼睛全是又活泼又天真。孩子们对小货郎和货担充满好奇,都想亲近小货郎,却又怕生,眼珠比赛似的滴溜溜转,有的把手指咬在嘴里,有的捏着衣角,有的在大男孩背后躲躲闪闪。
不消说,孩子们是来换零食的。
“我要去的第一个寨子就在树林前边,有三里多路,孩子们听到货郎歌赶过来,也没有这么快呀,而且歌声传不了那么远……嗯,他们知道我要来,守候在这儿的吧。小孩子偷偷拿了家里的东西来换,也不是没有的事。”小货郎顾不得多想——他还没有进寨子,也就没有开利市呢!
货担是两个小货柜,每个货柜都有好几层抽屉。小货郎抽出一只屉子,露出花花绿绿的糖果饼干,像国王那样自豪地问:“拿什么东西来换好吃的?”
大男孩上前一步,将藏在身后的东西向小货郎递着。
那是晒干的野山菇,用麻线串起来,绕成好大一球。
小货郎没有伸手接,提醒大男孩说:“这又不是破烂……你不怕大人骂?”
大男孩把野山菇往小货郎怀里一塞,毫不在意地解释:“是我自己采自己晒的,就等你来换糖果饼干。”
小货郎掂一掂野山菇,又嗅一嗅,心儿像一只受惊的小鸟在胸中扑腾。这是顶好顶好的贝壳菇,足足有一斤,抵得上半屉子糖果饼干。
小货郎感觉脸在发烧。从棉衣底下取出一只空口袋,把野山菇放进去,装作大大方方的样子,说:“从来没有人拿野山菇跟我换糖果饼干,我也不知道怎么换才划算,要多少你自己拿吧。”
大男孩的小眼睛瞪大了,盯盯小货郎左眼睛,又盯盯小货郎右眼睛,确信小货郎不是开玩笑,便飞快地弯下腰,左手抓一把糖果,右手抓一把饼干,生怕小货郎反悔似的,跳到一边,催促小女孩说:“你也换!你也换!”
孩子们都说:“快换!快换!”
小女孩走上前,眨一眨长长的睫毛,也将藏在身后的东西递向小货郎。
咦!小货郎的眼珠都要蹦出来了。
装在透明塑料袋里的东西薄得像纸,皱皱的,土灰色,布满斑点,形状像衣服,有手还有脚。那是蟾衣,蟾蜍蜕的皮,是一味名贵的中药,又叫蟾宝,送到药店能卖不少钱呢!整屉子糖果饼干全给小女孩也不够呢!
小女孩见小货郎不肯接,委屈得泪珠都要滚下来了。“换不换呀?”
“换……啊,换!”小货郎接过塑料袋,有些不放心,“你偷家里的吧?偷的东西不能换,大人知道了要怪我的。”
大男孩说:“她自己捡的,我们帮她捡的。”
其他人纷纷说:“不是大人的!”“我们收集的。”“人人都有份。”
小货郎小心翼翼地把蟾衣装入口袋,用先前那种大大方方的语气对小女孩说:“从来没有人拿蟾衣跟我换糖果饼干,跟他一样,你觉得换多少划算就换多少,自己动手吧。”
小女孩顿时眉开眼笑,像大男孩那样左手抓一把糖果,右手抓一把饼干。
其他人都眼巴巴地瞅着屉子。
小货郎命令他们说:“都伸出手来!”也不管人家伸一只手还是两只手,给每只小手在掌心放上一枚糖果或者一块饼干。
孩子们喜出望外,欢呼着朝林中跑去。
树林里明明没有人走的路……啊,那么高的荆棘,他们一个一个跳过去了……小货郎正纳闷呢,发现小姑娘衣服后面漏下一条毛绒绒的尾巴。
哇,她是一只小狐狸!
又发现一个小男孩头上长出一对尖尖细细的麂子角。
那个大男孩的小耳朵变得跟饭勺一样大,颈背长出又长又黑的鬃毛。
原来都是小兽啊!
它们跑得那么快,一眨眼全不见了,山林又变得空空荡荡,只有落叶在飞。
小货郎长吁一气,心想,都是小兽,又不会拿山货下山换钱,我给它们换了糖果饼干,对它们来说也没有吃亏吧,反正它们不花本钱。
不敢往下想,挑上货担,快步离去。
没走多远,脚步慢下来了。
小兽虽然是自愿的,可我明明知道它们换得太少了呀……它们那么高兴,都不知道吃了大亏,还在感谢我呢……
脸皮再度滚烫。
脚步努力往前迈,每一步都很费劲,好像戴着无形的镣铐。
担子变得好沉。
胸脯也挺不起来。
腰杆也直不起来。
就连呼吸都不自在,呼一气,吸一气,都好惭愧。
小货郎站住了,犹豫一会儿,转过身,快步回到跟小兽换货的地方,放下担子,朝着树林唱道:
货郎来了哎——
女人长发旧鞋底
鹅毛鸭毛鸡内金
换针换线换圆镜……
中气不足,高音上不去,自己知道什么缘故,却也硬着头皮唱完:
货郎来了哎——
没有换的拿现钱
香烟火柴风油精
还有糖果还有饼
……
好期待先前那些小兽叫着嚷着从树林中奔出来。
然而林中静静的,连落叶着地的声音都听得见。
摇一摇拨浪鼓,不多不多!不多不多!一声一声都在责备自己给出的糖果饼干太少了,只觉得手腕软绵绵的,使不上劲。
小货郎坐在石头上等了好一会儿,想到一个办法。“我不要它们的东西就对了呀!”解开口袋却大吃一惊。赶紧拿出蟾衣,啊,哪里是蟾衣,明明是一袋枯叶!又拿出野山菇,啊,哪里是野山菇,明明是一串松果!
这些小家伙,会骗人呢!
小货郎不仅不恼,紧皱的眉头反而舒展开来,还吹了一声口哨。想了想,把塑料袋里的枯叶倒掉,装上半袋糖果饼干,走到孩子们消失的地方,将塑料袋挂在一棵栎树显眼的低枝上,冲着树林深处高处嚷道:“喂——还有糖果饼干——送给你们的——下次还想吃就在这里等我——”没人应声,但是每一棵树都听见了,整个山林都听见了。
小货郎拍一拍手,回到山道,继续行路,只觉得货担比出门时还要轻,胸脯于是又挺起来,腰杆于是又直起来,脚步变得那么轻快,好像鞋子也在帮他使劲,山道也在给他力量。当他走出树林,只见偌大一座瑶寨出现在前方山谷中,不由得放下担子,长长地唤了一声:“哎——”
“哎……”
“哎……”
“哎……”
山谷传来阵阵回声。
几个瑶人出现在竹楼上,出现在窗口门口,都向他招手。几只狗儿出现在寨口高坡上,汪汪直叫,摇着尾巴。
小货郎从未想到自己的声音竟会如此宏亮,只一嗓子就把全世界都惊动了,就连天空也变得亮堂堂的。不由得格外振奋,昂首唱起来:
货郎来了哎——
女人长发旧鞋底
鹅毛鸭毛鸡内金
换针换线换圆镜
货郎来了哎——
没有换的拿现钱
香烟火柴风油精
还有糖果还有饼
……
好多瑶家小孩欢呼着从寨子里跑出来了,有的拿着小货郎盼望的东西,有的空着手——他们全是真正的瑶家小孩,不会用树叶松果骗人哦。
插图/常德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