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长大就老了—专访成龙

文_本刊记者 王 飞 刘 燕

还没长大就老了—专访成龙

文_本刊记者 王 飞 刘 燕

获得采访成龙的机会，没有记者是拒绝的。我们当即订票赶赴北京，而同一天，作为全国政协委员，成龙刚刚结束“两会”的工作，开始筹备新书《还没长大就老了》的制作和宣传。

历数采访过的明星大咖，成龙应该是我们最熟悉的一位。许多年前，我们和无数孩子一样，在小城光线昏暗的录像厅里看《飞鹰计划》《我是谁》；难得去一回电影院，只因为上映的是《白金龙》《红番区》；为了看成龙的电影，我们曾经厚着脸皮，去邻居家里借当时还很稀罕的VCD。

当身着黑色羽绒服的成龙向我们走来，那一刻，记忆与现实重叠。没有想象中的明星派头，看上去只是一位有些倦意的大叔。这是位于北京东四环外的一个摄影棚，当天下午，成龙要在这里为他的新书拍摄封面照片。几分钟后，成龙换上蓝白格的衬衣开始拍摄，一旦进入工作状态，他马上充满活力，气场全开，正是那个我们熟悉的成龙。看得出，成龙的工作氛围是很轻松的，摄影棚里放着他的歌，有女孩子跟着大声唱。美女摄影师盯着镜头里的成龙，指挥他摆出不同的pose：“大哥，要开心一点儿，就是像‘duang’那么开心。”一阵哄笑。

两小时后，照片拍摄完毕，我们去化妆间见他。成龙换上了黑色T恤，带着招牌式的微笑，健硕的肌肉令人印象深刻。成龙很健谈，讲述往事时生动有趣，说起家人会显露温柔。聊起电影的时候，他会不时地比画几个武打动作，出拳很快，“啪啪啪”，这仿佛是一个提醒：面前这位亲和力十足的“大哥”，就是那个在好莱坞星光大道留下手印和足印的功夫巨星。

为什么是成龙

成龙的新书名叫“还没长大就老了”，这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那首很红的歌《时间都去哪儿了》。成龙说：“其实不是我想出书，是墨墨（作者朱墨）想出。三年来，她跟着我到处去做宣传，听我讲了很多事情。她认为这些故事很好玩，说想帮我写。”他乐意提携年轻人，认认真真讲故事。

这个法国驻香港领事馆厨师家的孩子，经历过不为人知的贫苦、挫折、伤痛和屈辱。

成龙7岁拜师习武，每天清早5点起床练功，晚上12点方得休息；15岁做武行，每天清晨6点跟着师兄去等工，车子一开动，就说明今天有工作了，去片场挨打，可以赚到5块钱。

在这样看似无望的日子里，无数武行在片场摸爬滚打，为什么只有成龙一步步成长为国际巨星？

同样是拍片，成龙会在片场琢磨“镜头怎么摆，场面怎么调度，动作怎么控制，跟导演和演员怎么沟通，这才发现里面有好多学问”。凭着聪颖好学，成龙18岁做武术指导，22岁做导演。

李小龙去世后，功夫明星断档，很多电影人试图打造出第二个“李小龙”，但没有一个成功。在这股风潮的驱动下，成龙拍了一系列冷血、愤怒的复仇角色，虽意识到那不是自己的目标和方向，但人微言轻，除了听从公司调度，别无他法。功夫片随即陷入低谷，年少轻狂的成龙空有一身力气却无处打拼，一度去做水泥工和餐馆招待。

幸运的是，成龙找到了适合自己的电影风格。“我希望去演那种小人物，他们也有很多缺点和无奈，他们不是万能的，更不是什么大侠或英雄。”这个想法，如预言般贯穿于成龙的电影生涯。

全球取景、精彩动作、商业喜剧，这是成龙开创的电影模式。在电脑特效几乎无所不能的今天，成龙仍然坚持每一站都是实景，每一招都是真打而不用替身。

我们看过太多成龙拿命搏来的精彩瞬间：拍《龙兄虎弟》时，他从树上摔下，头撞在一块石头上，血从耳朵里喷出来，做开颅手术，九死一生；拍《警察故事》，成龙从30米高的地方腾空跃出，抓住商场大厅中间挂满圣诞彩灯的立柱滑向地面。滑落的过程中灯泡闪烁爆裂，玻璃与火花一起飞溅，落地完成武打动作时，成龙已经失去理智，好像疯掉了一样，转身对着大家，用力嘶吼：“啊—”林青霞、张曼玉、化妆师、服装师……所有人都在哭。而那些被放在片尾引大家开怀一笑的NG镜头，记录的也多是成龙的伤痛。

在电影《十二生肖》的片尾，成龙说过这样一段话：“每一次做危险动作都会很怕，会想很多事情，有些可能就是我人生的最后一个镜头。”如今，61岁的成龙还要翻滚腾跃，因为观众进电影院，就是要看只有成龙能拍的电影。这是信任，也是甜蜜的负担，有时候，他也觉得“蛮痛苦的”。

成龙的处世哲学

成龙总说自己是个大老粗，没读过书，所有的处世哲学都是从生活中慢慢积累的。他信“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他信“宁人负我，我不负人”；他信肯尼迪的那句名言，“不要问国家能为你做些什么，而要问你能为国家做些什么”。他信努力，信自己一步步去走，一定会被别人看到，就像“成家班”的信条：“We don’t ask why， we just do or die（我们从来不问为什么，要么做，要么死）.”

他超级勤奋，白天忙完工作，晚上回家还要跑步、练功；他有深深的自知和自省，希望自己是个会动作的演员，而不是一个会演戏的打星，这样职业生涯才会更长久。

他极度自律。21岁那年，他体检查出胆固醇超标，因为当时英语不好，身在美国的他点餐只会点汉堡和可乐。从那时起到现在，成龙吃快餐、喝碳酸饮料不超过5次。

他推崇情谊，在歌里唱“对情谊我肯弯腰”。很多时候，我们会惊讶于被所有人称作“大哥”的成龙的交游广阔与人缘之好。白岩松笑谈为《天将雄狮》站台，“不仅情感正确，政治也正确”；百余位明星大腕为他的新书写下一句话序言，包括李宁、姚明、马未都、冯小刚、姜文、徐峥、舒淇、周迅、谭咏麟、吴彦祖、古天乐……

这个从维多利亚山顶走出来的小孩越走越远，他说：“在全世界飞来飞去，有时一觉醒来，要想很久才知道身在何处。睁开双眼，再也不会有矮矮的屋顶、局促的格子间。”

他的世界，越来越大。

巨星亦凡人

成龙说自己其实是一个普通人，只是敢做一些不普通的事而已。

他犯过错，也在一路成长。曾经挥金如土，现在做慈善，做电影艺术馆，希望年轻人可以透过电影看到过去年代的样貌；曾经“犯过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携手经历风风雨雨，终于认定林凤娇是自己一生所爱；曾经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又狂爱工作，总是泡在片场，现在想来，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家人。

2015年年初，房祖名出狱的时候，成龙正在宣传《天将雄师》，没有刻意推掉工作去接儿子。他录了一段视频，对房祖名说：“儿子，好久不见。老爸还是像过去一样去工作了，就像你小的时候，老爸在拍戏，很久才能见你一次，每次见你，你都会比上一次长大很多，也成熟很多……我想告诉你，老爸没有生你的气。我年轻的时候也犯过错，犯了错，改了就好。接下来你要像个真正的男子汉，坚强独立地去面对应该面对的一切……无论怎样，我和你妈妈是你永远的后盾。等你忙完，我也收工了，我们全家一起过年！”

在网上看过成龙为房祖名剪发的照片，寓意“从头开始”，父爱满满，温情动人。那一刻的成龙，不是头顶光环的巨星，不是众人拥戴的“大哥”，只是一个平凡的父亲。但他依然没想要安安稳稳待在家里，守着家人—他是成龙，可以做很多别人做不到的事情。

电影《龙兄虎弟》剧照

已经61岁了，还有好多片子排队等着他拍；已经不能像年轻时那样一次踢五脚了，那就一脚一脚来踢。还是要拼，还是要拍只有成龙才能拍的电影。

时间过得真快啊，还没长大就老了。

我一直如此，没有变过

《读者·原创版》：感觉你的工作氛围挺欢乐的，现场一直有笑声。

成龙：工作是很枯燥的，如果我严肃，每个人都严肃，那我就开心一点儿，把气氛带起来，大家听听音乐，在现场永远是这样的。除非今天有一个很繁重的工作，我就会思考，就会很严肃，但通常我都会很开心。

《读者·原创版》：“duang”是2015年的第一个网络流行词，你在转发微博的时候也用了这个词，很多网友点赞。

成龙：以前人家恶搞我，我会蛮生气的。现在不会，你打我一拳，我一闪（侧身），就让过来了，我自己跟你玩下去了。谁知道一玩，变得那么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好笑，我真的不懂现在的年轻人，“90后”“00后”他们玩的东西，跟我们完全不同。现在有很多词语，我就不懂。这种八卦新闻我都不看的，就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读者·原创版》：你的新书即将出版，你希望通过这本书传达怎样的信息？

成龙：我也不是要通过这本书去赚钱，只是想，我以往的事情，包括做武行的事情没什么人知道，那就把一些我年轻时候的故事做个记录吧。等我百年以后，别给人家乱猜，老是瞎编故事。

《读者·原创版》：年少轻狂、一掷千金、和舞女交往……在书稿中看到这些的时候我们有些吃惊，如此坦白，不担心被过度解读？

成龙：如果担心这个担心那个，那就别出书，别讲话，什么都别做。我们这些公众人物，说出一些话来，一些抱着不良心态的记者，就专门在等这一天你们讲了什么，“可给我抓到一个东西”，这样很多时候，我们都不敢讲话了。我们真的很无奈，不说你不会错，一说就错了。但是这本书就是讲我自己心里的话。

现在人家在网上批评我，比如最近的《天将雄师》，就有人说，成龙怎么拍这样一部主旋律的电影。

《读者·原创版》：其实呢？

成龙：这是我花了七年时间完成的一部电影。那天在记者会上，有记者说，现在有人说你拍主旋律的片子，拍爱国的片子。爱国有罪吗？我就是爱国怎么了？请你们看我以前的片子—《龙少爷》《A计划》《师弟出马》《神话》……都是讲爱国、爱文物这些东西。我一直都是如此，没有变过。

现在是要口碑的时候

《读者·原创版》：你说一直想拍一个关于消防员的电影，为什么会想拍这样一个题材？

成龙：我对消防员，对警察，都有一种情结，我总是想拍一些这样的电影。接下来还有很多片子在等我，我也想退休不做了，有点儿累了。但是这些片子都是我自己想拍的，就想完成这些片子，结果越想越多。

《读者·原创版》：你曾经讲，现在不缺钱，也不求利，说不定哪天开着自己的飞机就跑了，就退休了，可是现在还有这么多的片子排队等着。

成龙：我的很多朋友，包括我的爱人都讲，你这么拼命干什么，歇一歇吧，你也不缺钱。现在对我来说，片酬就随便了，你给得出手我就拿，只要我喜欢这个剧本。有好的剧本，比如《大兵小将》《十二生肖》，我自己投资来拍，我投了几亿。很多人说你有几亿还投资电影干什么，我是觉得好玩。我希望百年之后留一些东西给电影界，不要说电影界，留一些东西给我的家人吧。你们看得起我，把我的电影摆在博物馆，或者是电影的教科书里；看不起我，就留给我的孙子，他可以很自豪地说，他的爷爷曾经拍过这些片子。

如果是想赚钱，我不如现在就拍《醉拳3》《十二生肖2》，一定赚钱。但是我一定要超越自己，我就要拍《天将雄师》，接下来拍消防员。现在很多人不在乎有没有口碑，就是要赚钱。我现在宁可不赚钱，也要口碑，现在是要口碑的时候。

《读者·原创版》：除了口碑，也是一种个人表达。

成龙：每个人应该用不同的途径，为世界、为国家、为人类做点儿事情。我在政协跟他们讲，你们用画、用笔去讲爱国，我不会，我只能把我想讲的话，用电影的形式给你们看。电影影响很快，“duang”一下子在全世界上映，人家一看就知道我在讲什么。比如《天将雄师》，里面就是讲维和、共存、化敌为友，这就是我要在电影里讲的话。

《读者·原创版》：你已经61岁了，不可能永远像年轻时候那样拍动作戏，未来的电影会怎样转型？

成龙：我还是要拍动作片，类似《天将雄师》这种动作片，我还可以拍五六年。《十二生肖》那种，可能铆足劲儿一年拍一部还行，因为我的基本功很好。而且接下来挑的剧本，并不是“小鲜肉”那种让女孩子爱我的角色，而是符合我自己年龄的。比如拍消防员，我以前演消防员，现在一改，我已经是消防队的队长了。我可以拍类似《飓风营救》那种片子，连姆·尼森可以拍，我当然也能拍。

现在科技这么发达，拍动作片很容易的。比如美国，每个演员都可以成为动作片的明星，而且他们的动作比我们好太多了。你看那个“美国队长”，他们做起来太简单了，电脑特技太厉害。可是对观众来讲，他们不喜欢看成龙拍这种电影，我演的Captain China（中国队长），他们会看吗？不会看的。成龙就要做成龙应该做的，跳一个台子观众觉得不错，我61岁了还要跳台子，所以我蛮痛苦的。

《读者·原创版》：那么中国的动作片，跟好莱坞式的动作片相比，竞争力在哪里？

成龙：真正拍动作片，只能拍我这种动作片跟好莱坞竞争。我们在拍一些片子的时候，不要再飞起来了。现在好像每部电视剧都在飞，包括杀日本人的也在飞，这就不好玩了。《醉拳》为什么可以受到全世界的欢迎，因为我真的是打给你们看的。飞起来的动作片太容易拍了，但站在地上真正地打，一个镜头下来是非常困难的。所以要跟好莱坞电影媲美的话，就不要再飞了。你不飞人家就知道中国功夫是这样子的，你一飞就假了。因为飞的东西、特技的东西，我们拍不过外国人。

“谢谢你，成龙”

《读者·原创版》：你在一次采访中谈到，自己是一个负责任的父亲，但不是一个好父亲。你觉得作为父亲，能给子女最好的是什么呢？

成龙：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就是我现在这样子，每一件事情负责任地去做。我觉得我是一个非常负责任的父亲。我每天送儿子上学，看着儿子做功课，陪老婆去菜市场买东西……我并不认为这样的我是一个好父亲。我说的是我，不是你们。我有这个能力，很难两全其美。因为我为很多人做事，而不是为他们（爱人和儿子）两个做事。而且我知道他们过得很好，就算我死了，他们会无忧无虑地过下去。我不需要每天陪着他们，他们知道我在做什么。你问我儿子他是不是以我为荣，他一定讲以我为荣。

电影《龙兄虎弟》现场照

《读者·原创版》：看过房祖名演的一部电影《男儿本色》，有很多危险的武打戏，觉得他也特别拼，这是受了你的影响吗？

成龙：我相信他想去做，但是只想没有用，你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我也想写毛笔字，但是我写不了。他也想做，但是做不了。因为那部戏有谢霆锋，他看谢霆锋做，他也做。而且那部戏是“成家班”做武术指导，他就很有信心。

《读者·原创版》：在《天将雄师》媒体答谢会上，你对着镜子说“谢谢你，成龙”，感谢自己什么呢？

成龙：我感谢自己撑得住，这么勤快，这么坚持。真的，今天我完全可以退休，不要再让人家指指点点，不要在网上被人骂，不要再面对媒体，也不要有那么大的压力。我太有资格环游世界，每天吃香的喝辣的了，今天我为什么还这样做？就是因为坚持。但我坚持得很开心，我被人家骂，也感觉很开心，觉得自己还有存在的价值。比如你在网上写一句话，看有没有人骂？没有人理你。但是我讲一句话，就引起轰动，会有一帮人支持我，有一帮人反对我。我为了避免“战争”，尽量少讲话。你看《天将雄师》，就是讲“以和为贵”，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的。所以对着镜子谢谢自己的坚持，而且我在不断地学习，通过你们，也包括影迷，学习是无止境的。

图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