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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城的石头

2015-11-26莫景春

大理文化 2015年9期
关键词:主人石头

莫景春

也许那站满高楼的城市先前就是石头的故乡。是勤劳聪明的人们一块一块地搬走那挤挤挨挨的石头,建起一座座气派宏伟的高楼大厦,成了人类的聚居地,成了熙熙攘攘的繁华都市。

想想那时候,石头一堆堆,一坨坨,高高低低,嶙峋峭楞,站满地儿,相勾相连。只有一些倔强的草儿藤蔓穿过窄窄的石缝,贪婪地呼吸阳光,爬在那些硬秃的石头上,斑斑驳驳,像是一道道深深的梦痕;还有那些直楞楞的树儿,挺着干瘦的身子,在跟石头较劲。

也许几处低矮的房舍,静静地躲在石头深处,不敢吭声。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悄悄地穿过石头,伸向远方。不知道它在努力探寻什么。

时间渐渐长出一个个的人,站满原来石头的位置,甚至要赶走石头。先是手挖肩挑,后来是轰隆隆的机械,无情地驱赶石头。那钻入泥土不深的石头被连根拔起,拉到更远处丢弃:有的被无情地扔进张着血盆大口的机器,咔咔碾成粉碎:那些死死抱住大地的被叮叮当当的凿子钉子狠狠敲击,轰隆几声,粉身碎骨。

于是,坑坑洼洼的石头地慢慢被铲平,房子就像雨后春笋般一座接一座地长了出来,人们挤挤挨挨,来来往往。人的声音渐渐盖过了鸟的叫声,热闹起来了。

石头被彻底地赶走,赶得远远的。石头的故乡成了楼房的故乡。

我的故乡还是石头的故乡,且不说那高耸入云,望一望都让你仰倒在地的山峰:就是屋前屋后,石头也忘不了长出几块,圆的方的,神气十足。连最低洼的河流,藏着块块巨石。那些石头任由滚滚河水冲刷洗磨,经受岁月的考验。

乡下的生活就是跟石头相依相偎的日子。大人们一天都操着小铲子,穿插在石缝间,勾出一点点泥土,埋进一两粒种子;然后坐到大石头上,擦擦汗,掏出烟袋吧嗒吧嗒地抽起来。待春天一来,春雨一淋,春风一吹,这石头狭缝的地便冒出一株株孱弱的苗儿,在夏风中顽强地摇摆,在金色的秋天里就勉强挂出一棒棒干瘪的玉米和麦子。生活如石头一样充满着灰色。绿幽幽的河水落下去,露出那些光秃秃的网滑的石头。我们可以尽情地坐到石头上面,把石头当成一匹马,“驾驾”乱喊,发出几声干巴巴的笑声。石头是童年一块斑斑驳驳的记忆。

长大的我们终于被石头激怒了:是低矮的石瓦房压住了我们的梦想,那崎岖的山路也伸不出任何希望。年轻的我们只能背起重重的行囊,回望满是石头的灰色故乡,步履沉重地向城市出发,寻找青春的梦想。

赶走了石头的城市永远是一个充满诱惑的地方:宽敞的街道铺着油亮的沥青:路面散发着暖昧的味道,在耀眼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地活泼,飘得四处都是,飘满城市的上空。那些穿梭不息的车儿,红的绿的蓝的紫的,五光十色,载着各种各样的欲望,昼夜不停地奔跑着,不想让路面有着一丝歇息的机会。车流人流汹涌,像是大江大河里奔腾不息的水流。有人说这是城市的大动脉,涌动着城市的繁华和生机。

背负着发黄的编织袋,袋里装着山村之梦,我们犹如一粒渺小的沙子,卷入了这欲望汹涌澎湃的河流,搁浅在城市一个偏僻的角落。那里机器声隆隆,一件件整齐划一的商品成包成包码得高高的,旋即被一辆辆等候多时的大卡车一一运走。满身汗水涔涔的乡下人来回穿梭,忙忙碌碌着,这一群跟我们一样怀揣着多彩的梦想的山里人。我们挥舞双手,都将成为机器的一部分。

厂房大门气派辉煌,令人生畏。仿古灰色的拱门高高飞起,像是向空旷的天空索取些什么。拱门下横着一排威严的电动门,每天来回自动拉着。闸门红灯闪烁,严肃警告每位闲人,死死地把住大门,连一丝空气都不敢随便逸出。

在这庄严精致的大门后,我惊喜地发现了一块嶙峋的石头,那么眼熟。那石头足有一个人那么高,赫然地站在门后的中央,身上醒目地雕着几个大字:时间就是金钱。笔迹遒劲有力,深深地嵌进了石头的身体,让每个刚刚踏进厂房的人眼睛一亮。这几个大字会毫不留情深深地钻进你的脑海,无法忘怀,然后会变成心头的一股风,急急忙忙地追赶你忙这忙那。

石头那凹凸的形状,让我脑海里萌发出一种在“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那不是咱们村子河边那潜在水里的石头吗?它什么时候跑到城里来了,而且跑在我们的前面?难道它会飞?难道它也喜欢这五光十色的城市?

家住红水河畔。这条从贵州汹涌而来的河流,狠狠地从桂西北的千山万岭劈出了一条道,真有“天门中断楚江开”的气势。树被推倒,石头被淹埋,没有谁敢阻挡这条河流前进的脚步!被河水冲到河床底下的石头暗无天日,时间在上空飞快地流逝,自己只能默默承受河水千百次地抚摸。河流渐渐把一些岁月的秘密藏进石头里。河水一路奔腾,看到千奇百怪的花草树木,全刻到了河流里的石头皱纹里,抚去它们心头无限的寂寞。石头便在这无穷无尽的黑暗中默默修炼。

住在河畔的我们也常常受不了河水的诱惑。炎热的夏天,我们大多数小伙伴便光着腚子潜在不深的河滩,像一只鱼儿自由自在地游泳:胆大一些的,便潜到河床瞧瞧河底的神秘模样。他们浮上来的时候,神秘兮兮说河底的石头奇形怪状,大大小小,圆圆方方,个不一样;看上去,好像是石头在集会,纷纷聚在一起。小伙伴们那慢慢叙述河底的故事,让我们对河底的石头充满着期盼。秋天时候,河水落下去,那些嶙峋的石头羞羞地露出水面。我们才恍然大悟,原先小伙伴们所说的河底神秘故事就是这般奇怪!我们哧溜溜地爬在这些圆溜溜的石头,用小屁股不停地搓擦,表现出很得意的神情:或者手持一杆长长的线,把贪婪的鱼儿钓上,烤得香香脆脆,一解口馋;然后把鱼刺骨头火灰全撒到石头上,把那些光滑好看的石头弄得斑斑驳驳。我们要尽情地和石头玩。因为春天来了,它们又悄悄地潜回河床,把那可爱的样子藏起来。我们就难以看到它们漂亮的外形。

这些从河底露出来的石头确实好看:像牛,像马,像弥勒佛;还有通身晶莹剔透,隐隐约约透着几枝树叶花朵,那是水冲刷下来的痕迹。我们兴高采烈地将一块捧在手里,左看右看,不停玩赏,感觉圆润可爱。出于好奇,我们这些小伢们赤着脚,踩着这些大大小小的石头,不时弯着腰,不停地翻看捡呀,看谁能翻出最漂亮的。整个秋冬,小伙伴们捡了许许多多奇形怪状的石头,摆到屋前,不小心被大人们碰见了,嫌着碍手碍脚,偷偷扔掉不少。没想到,那些石头竟然跑到城里来,而且很神气地站在厂门中央,虎视眈眈盯着我们。看模样,应该跟家乡最靠近河边的那一块差不多。水枯的时候,它便露出半个头,我们小孩经常坐到它的头顶,一双脚丫不停地在它身上踏来磨去。没想到它比我们先来到城市里,而且混得比我们有派头,活在城里人虔敬的目光里。

待在城市里的时间越长,看见的石头越多。富裕的城里人发疯般地迷上了石头。每个单位的门口或庭院都几乎无一例外竖着一块或扁或圆的石头。尽管城市被一座座雄伟高大的楼房挤得密密匝匝,寸土寸金,但还是忘不了留下一座所谓的公园,栽些花草树木,点缀那冰冷单调的水泥林。这些花草树木养尊处优,有专人看护,一年四季都红红绿绿地长着,跟村后那座小山差不多,只是少了清脆的鸟声。公园没有山里的那些沟沟坎坎,都是那样平平的。那些树木也能尽情地长,像宝贝一样的,每天都有工人们提着水桶,拿着铲子在精心呵护。城里的人很喜欢这样林木葱郁的地方,公园里满是熙熙攘攘的人:晨练的,晚上散步的。我们闲着没事,跟着城里人往这一棵草木都被安排得整整齐齐的地方闲逛。

在花木深处,我们又看见了家乡的石头:村头那块长得有些像猴子的石头,被截下来,堆在这里:还有一些灰色的峭崚石块被堆成一座小山,摆成各种各样的姿势,爬着一些花草,模仿着乡下的山坡。城里的人纷纷拿出相机,一个接一个,偎依到小山旁,“咔嚓咔嚓”地拍照留念。此情此景让我们心生忌恨,那是怎样的一块石头呀!那是我们打鸟时趴在上面瞄准,尿急了,还忍不住往它身上乱撒一通的石头。想不到在这儿,这块石头竞被大伙弄成宝贝一样的,个个急着往它身上拥靠。我们竟隐隐约约闻到一股尿的臊味。

成为宝贝的石头还有很多。曾经跟着老板送货应酬,走进一大户人家。那绝对是家漂亮的别墅!庭院里长着各种各样奇花异草,争奇斗艳。小心翼翼穿过弯弯曲曲的游廊,来到他的二楼客厅,只见厅里摆着各种仿古家具,锃亮坚硬,古色古香。那榉木雕成的茶具上,精心供养着一尊椭圆形的石头。那方面大耳的主人就偎在石头旁边,笑容可掬,俨然一副石刻弥勒。主人欠身示意,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斟茶:另一手搭在石头上不停地磨搓,像是在抚摸亲爱的儿女。那石头黑油滑亮,大福大贵的样子,主人笑眯眯地介绍说这块石头是从红水河某个急流滩险里捞上来的,它那微凸的身子寄寓着某种财富:还有石头里隐含着一条滔滔流动的河,暗喻财源滚滚来;那半圆形的图案就是从河里冉冉升起的太阳,说明事业蒸蒸日上。主人的解释让所有人都惊讶于石头构成的巧妙。大家不由得凑近细细看着,确实有一丝丝流动的条纹,上面勾着半圆形的图案。

说着说着,主人的骄傲溢于言表。他说刚从河里捞起的时候,许多老板慕名而去,结果他是以十多万的价格拍下来,放到他的客厅里每每出门或者没事闲居都会宝贝一样轻轻地抚摸,听说每天此举动,常有一种“石”来运转的好兆头。主人从来不给外人碰,生怕夺走了他的运气,于是供奉在名贵的茶几上,深深地靠在主人座位旁边,袅袅而升的茶气氤氲着屋里,芳香迷人。在一旁的石头不停地吐纳。主人那只肥大的手来回摩挲,听说一天要擦拭几次,还不时涂些保护油,精心呵护。那石头油光可鉴,犹如主人那发光的脸。

主人说的那险滩,小时候我们也经常去那儿玩。河里石头被冲刷得圆溜溜,正是我们小孩子玩耍的东西。我们经常捡些藏在河边的石头,到处乱砸:或者朝一只鸟抛去,或者朝一头牛扔去。听到它们滚落在河滩上发出叮当声音,看到它们飞到河里溅起一瓣瓣浪花,我们就高兴得拍手欢呼。真没想到这些躺在河滩上被我们玩弄了千百次的石头竟受到如此优厚的待遇,心里很是忿忿不平,继而感慨万千:真奇怪,有时候人的命运竞不如一块一块石头,贱如一堆放在马路边散发着熏天臭气的垃圾。

没找到工作的时候,我们拖着一团脏兮兮的编织袋,漫无目的地走在城市繁华的街道上,望着堵堵装饰华丽的墙,感到阵阵反射过来的冷光很是刺目。袋里仅剩下几张皱巴巴的纸币。饿了,买了几个硬邦邦的馒头;渴了,凑到水龙头下哗哗地乱灌一气。看到广场上那些随意摆放的石头,有一种看见家乡亲人的亲切感油然而生,情不自禁地坐上去,像在乡下一样,眯缝着眼,沉浸在对故乡的甜蜜回忆之中。突然,一阵急促的吆喝当头一棒,“起来起来,别弄坏了石雕”。赶紧撑起眼皮一看:一双威严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自己,显出一副不容置辩的神态。自己手忙脚乱地拉起那编织袋,灰溜溜地走。慢了,生怕会被那手中的棍儿敲上一棒,那可受不了。

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也只窝在狭窄的工棚里。那里阴暗潮湿,尘土飞扬,谁叫我们只有一身的蛮力,简单头脑?望着城市里那些散布在各处的大大小小的石头,我们只能发出一声声沉重的叹息:认命了,下辈子变成一块石头也总强些。

我不知道这些庞大沉重的石头是如何混进城里。我只知道我们进城不容易,走了十多里山路,翻过一座座大山,走得脚腿酸软,才来到通往城里的车站。那里已经黑压压地排满了人。大伙都拎着大大小小的包,焦急地等待购票。手头紧,刚刚出来,不敢花钱买贵的快巴汽车票,就挤着去买比较便宜的火车票。火车汽笛一响,这涌动的人流往前汹涌,扭成团。不小心这脚被人踩了,包又被卡在后面。大伙个个挤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挤进车厢里。里面已经是人头攒动,想好好站稳双脚都很困难,只好靠在座椅边,支起一脚,金鸡独立。熬过漫长的十多个小时,到站下了车,整个人便瘫坐在车站那冰冷脏兮兮的水泥凳上,大半天才缓过神来,进一趟城里不容易呀!

听人们说,石头来得就气派多了。城里人去乡下取石头,那场面就像是去娶新娘。老板看中了哪一块,便亲自驾着豪华的车过去郑重其事地去请。那石头不能说是搬或者运,而是去请的。到了请石头的地方,请的人要毕恭毕敬,敬上几炷香,祭天地鬼神,虔诚地邀请石头,像是邀请一位尊贵的长者。心诚则灵,看中的石头就有自己的灵性。若是怠慢了它,或者有一丁点不恭之处。不要说让石头保佑招财进宝,就连自身也难保,带来一些晦气。所以去请石头的人要把手洗干净,衣服也换上清爽的正装。

拜完仪式,赶紧掏出一大把钞票,笑眯眯地捧给那藏石头的人:然后小心翼翼地装进一只早就铺好的软绵绵的海绵垫的箱子,撕下粘条里三层外三层地封好,又轻手轻脚摆放到车里最舒适的地方,然后一路向城里奔来。就是那些庞大得让人无法想象的石头也是这样隆重地请来。那数吨重的巨石,迎接的场面更加隆重了: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人,带上庞大有力的吊车,像是迎接新娘那般隆重。车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热热闹闹地往乡下赶。一路上歌声飞扬,想到就要把那么珍贵的石头接进城里,增添一道靓丽的风景,心潮怎能不澎湃起来呢?

在乡下,人们早巳把那块即将进城的石头摆到了路边。大伙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看,指指点点,惊叹这石头的纹路造型。主人用光滑的油漆涂得更加滑亮,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那石头花纹细腻,形似一头正在飙风的雄狮,威风凛凛。城里的人一来,大伙顿时欢呼雀跃,铺上精致的垫棉,给石头套上软软的绳子,让吊车的吊钩小心翼翼地一钩,便缓缓地上了车。几个人不放心似地紧紧扶着石头,直到石头毫发无损地装进大卡车。大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接着“嘟嘟”启动车子,神气十足往城里去了,丢下一帮还站在路边看得嘴巴张大了的人们。

石头就这样一块接着一块,得意洋洋地涌进城里,在很体面的地方优越地生活,大概它们是沉浸在夺回故乡的胜利喜悦之中的,只是有些痛心脚下这块已经被人类啃得伤痕累累的土地。

面对着一起进城的风风光光的的石头兄弟,我们自惭形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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