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熙 《古泉丛话》读后
——《中华珍泉追踪录续篇》(十三)
2015-11-26关汉亨
关汉亨
戴熙《古泉丛话》读后
——《中华珍泉追踪录续篇》(十三)
关汉亨
清·嘉道年间著名泉学家戴熙 (1801—1860),字醇士,号树庵,谥号文节,杭州人。先世以盐业起家,家有园亭池阁。戴熙为富家子弟,青少年时好诗文书法,精于小楷瘦金体,自名其斋曰习古斋。嘉庆廿四年 (1819),时年十九,乡试中举。道光十二年 (1832)中进士。历官翰林院侍读学士、广东学政、光禄寺卿内阁学士,至礼部、兵部侍郎。道光廿九年 (1849),退隐返杭州。戴熙自小癖古泉,自言是个泉痴,三十七岁时撰 《古泉丛话》四卷,同治十一年 (1872)刊行。全书约二万字,列举家藏古泉三百六十余种,在各卷谈泉论泉币中,写下不少个人研钱心得。 当中亦记述各家所藏及泉界中趣闻轶事。书稿经张廷济、刘师陆过目并加案语,是书内容丰富,可圈可点之处甚多,现将其内容撮要为22则,间加案语或点评,记述于后。
1.戴熙自言是个泉痴。道光十七年 (1837)戴熙撰写一篇 《古泉丛话序》,文中首句开宗明义,引用张宗子之名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痴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戴熙十分欣赏并赞同张氏之言。他说:“熙之癖,熙之痴耳,古泉亦其一矣”,“家藏古泉寥寥无异品,熙既不能识古篆,而又不甚信前人说”。“所癖久,所积渐多,所见闻亦渐广,轶事绪论,往来于中,暇且裒而书之,为丛话三卷”。“既而集丛话三卷成,则并出所藏拓之,而缀臆说焉 (一卷)”。这两段话道出了戴熙撰写丛话此书之因由。
2.杭城古泉世家。戴熙世父道峻公集泉数十载,老而不倦,曾获藏大齐通宝、天策府宝及壮泉四十等名珍而蜚声泉界。戴熙自幼侍候家大人侧,受其父影响耳濡目染而爱上古泉,久赏而成癖,研究有心得,继而著书立说。其弟戴煦 (字鄂士)亦好古钱,对明刀钱、安邑布、赤仄五铢等泉均有研究,颇有见地,戴熙说其论甚可取;另一胞弟戴焘 (字馨士)则喜藏宋徽宗之御书钱,所集崇宁大观通宝钱颇多。戴家父子与古泉结下深厚情缘,是道光年间享有盛名之杭城古泉世家。
3.戴熙遗作刊刻传世。同治十一年 (1872),著名金石收藏家吴县潘祖荫 (1830—1890),在 《古泉丛话》前言中写道:“戴文节公古泉丛话,道光戊申 (1848)季父尝从假观,墨本皆手自推拓,案语以瘦金体小行书录之,精甚,乱后恐未必存。今此本以鲍丈子年,胡石查农部手钞本合校,吴清卿 (名大澂)编修,欣然愿为手录,于同治壬申 (1872)一月刊成,此书泉谱中之逸品也”。鲍康亦曾记述:“戴醇士大司马,吴子必阁学,吴我鸥观察仅以神交”,“戴文节泉话四卷,饶有逸趣,原本乃手写瘦金小楷,绝工,杭州失守不知尚在人间否。李竹朋有钞本,余曾假归自录一通藏之。石查此本钞自王戟门,戟门亦必假之竹朋者也。壬申夏 (1872),潘伯寅 (祖荫)合两本校正,嘱吴清卿摹写刊行,艺林称为快事”(《观古阁丛稿》)。从以上两则记事可知,昔日抄本相传,诸位泉家付出不少心血,其后得潘氏热心支持玉成此事,如今世人才可以读到戴熙遗作。戴熙博学精思,见识过人,他善于考据,精于鉴别。书中记事以随笔漫话形式,不拘一格,别开生面,鉴泉有独家见解,亦见饶有趣味之评说。该书是道光年间少有之古泉佳作,为后世好古者所推重。
4.丛话非考古全书。戴熙说:“古今泉谱甚多,著者滥而阅者厌矣”,“余之著丛话特戏(笔墨游戏)矣”,“不求备也,故余于摹拓亦有例。凡余有说焉而家无其钱勿拓也;家有其钱而无说焉,亦勿拓”。“此丛话乃泉谱中逸书,盖籍以传老旧风流,交游韵事耳,非考古全书也”。戴熙藏泉多逸品,戴书贵精而不求全,仅列举古钱三百六十余品,重于考据,有说服力,内容丰富具有可读性。
5.戴熙说:“有绝无钱,无仅有钱,此南北之不同”。此话意指 “北地有泉但无钱,南方无泉却有钱”。故他说 “大抵东南好事者多,古钱攸忽聚散,逸品异种,往往而有,特不可多得。西北出土者多,掘得一种,则累累数十百或千万枚”。市场规律有求必有供者。由此一批走南闯此的钱商泉贩应运而生,杭州也成为嘉道间北省出土古钱集散地。此时也造就了一批集钱家和考据学者。
6.最早的钱社。乾嘉时苏杭地区集古钱者甚多,此时钱友已组织钱社,开展交流活动。戴熙记述:“闻彼时起一钱社,诸友数日一集,各出新得,互相投赠,平时则穷街僻巷,循视无遗,博稽精核,率能突过前人”。乾嘉时杭城地区之钱社组织,应是迄今所知我国最早的钱社。嘉庆时居于京师的刘师陆曾说:“当年好古诸君,往往隔数旬辄择地一聚,各出新得泉币,互证参观,为竟日之乐,或预携打本即日分赠,或向主人索墨就而拓之”(《观古阁泉说》)。孙古云在京师的寓斋百一山房,是当年钱友聚会之所,但未闻京城有钱社组织之建立。
7.藏钱可补史传之缺。戴熙曾说:“藏钱以足补史传之缺者为贵。故异钱可考者上也,无考者次也,厌胜下也”。丁福保曾说 “戴氏此言甚知卓识,藏泉家当奉为圭臬”。何谓异钱,戴熙说:“余所知未见旧谱之异钱,如初尚书颐园先生有东周钱”,“刘青园翰林师陆有騶虞峙钱、梁 (凉)造新泉,余皆有拓本”,“翁宜泉有招纳信宝,谢和甫有小钱曰至元戊寅幕曰香殿”,“燕庭曰又闻一古刹阶下常有钱文曰延祐元年,皆异钱也”。戴书正是重点记述诸家所藏异钱异布,不下二百余品,当中多种罕见异钱,为诸家泉谱未见著录者,如大齐通宝、万历矿银钱等。
8.鉴古泉之要诀。 戴熙说:“鉴古泉当察其铜质铸法文字而悬判其时代”。他举布泉为例,判定 “布泉为莽泉,洪志已疑之,竟以为莽泉自余始”,“惟莽泉泉字中断,此布泉断,亦莽铸之一证也”。案:历代所见布泉有两种。(1)悬针书之布泉属新莽泉,泉字中断为特征;(2)北周武帝保定元年 (561年)铸行 “布泉”,钱文为玉筯书,二者钱文书体明显不同。
9.古泉名句。近今研钱者所引用古泉名句,不少出自戴书 《古泉丛话》,名句之后有掌故佐证。举例一:唐泉 “顺天易得,得壹难求。余见一燕人,质得壹钱于晋人,晋人与钱三万曰,我故厚其直,使不能赎。燕人曰,我故薄其直,为赎计也,此可谓二痴,然是钱之难求,概可想见”。例二:“人皆有一绝,莽为钱绝”,“王莽为古今第一铸钱手,如一刀、契刀者,直是铸钱时已有,使后人珍秘之意”。例三:崇宁通宝徽宗御书钱,戴熙说:“徽宗为古今第二铸钱手,不下于新莽。余见石刻瘦金书数种,神气皆不及此钱”,“杭之画师(江石如)不喜古泉,独收此种,爱其书也”。案:戴熙书法精于小楷瘦金体,故甚喜爱宋徽宗的御书钱;杭城画师江介 (字石如),专事花卉,工篆刻,家藏大观崇宁通宝钱数百品,皆欣赏其瘦金书者。
10.作书有三难。戴熙说:“余尝谓作书有三难,印篆难,磅书难,钱文难”,“然论章法,印以方,磅以横,钱以圆,三者之中钱尤难矣,因难见巧,其徽宗乎”。案:磅即榜之繁体,作书于木牌上或匾额上,是戴熙所称三难之一。作书于小方印上应更难,而书于圆钱上为最难。方圆乾坤见真章,故徽宗御书钱,更显其书法精巧珍贵。
11.论空首布。戴熙说:“古泉自路史 (宋·罗泌撰 《路史·论币所起》)以来考古金文字,悉有伏羲神农之号,至今日出土多,乃知为周秦汉地名。空首化前人概未之见,故未有确定为何代物者。余以为空首化要当在邑货之前。自来钱法必大后小,先精后粗,先繁后简,以空首化较邑化固大而精,且繁者也”。戴熙考订空首布甚为精确,深知制作流传之有绪。他并指出邑化 (即圆足、锐足、方足布)“诸币审其文字,皆是三晋之地”。
12.谈圆孔圜钱。戴熙收载 “圜化二品,第一共字,第二垣字,垣字北地甚多,共字不可猝得。凡圜化止此二字,未尝有他字。惟 (刘)燕庭有一枚曰济阴”。案:二百年前圜钱出土甚少,戴熙当年仅见三种,其中共字及垣字圜钱是战国早中期魏国铸币,皆三晋之地物。
13.记秦半两及秦权钱。戴书收录一枚秦半两。他说 “此钱径寸三分,即秦制也。余家初惟一枚,后余在都中乃得三四枚”,“于都市见大半两钱,特厚重,上下空处横列第八、十八篆文,青绿沉古,始知此与两甾钱皆半两别种也。异日即有人以三万钱攫去,未获一拓本,惜哉”。刘师陆在此案语:杭州马爱林君在西安得秦钱三品,面文第一、第五、第九、均重四两,质量厚重,色亦古润。刘氏断为秦权钱。案:此论甚精确,该种钱面文记数,皆为秦初权钱。亦见马定祥先生说:“这类现称宫中行乐钱,中山王墓出土多种”。
14.记新莽六泉十布及货布。戴熙说:“货布,莽地皇元年铸,此泉近世甚多,雍乾时稀少,闻丁龙泓有传形货布,甚珍秘之”。戴熙藏大泉五十,小泉得自山东张先生,幼泉得自刘燕庭。他说 “幺泉余但见刘燕庭家一拓本,忘其藏人”。“中泉所知止一枚,向在吾杭周尔昌家,周后归方铁珊,今在吴门孙古云家,孙亦古泉巨室”。“壮泉,六舟上人达受,自吴门携来,家大人以旧铜印十八事易之,二泉皆真,莽铸六品据其四,亦足以豪矣”。戴熙并称,十布之中 “次布以下向不可得”,“张燕昌始得全拓本,刻入金石契中”,壮布只吴氏(逸庵)一枚,另龚定庵藏次布,夏松如畜幺布,刘燕庭有小布,“皆余所目者见手拓而定为真物也”。案:丁敬 (1695—1765)号龙泓,杭州人,乾隆时金石学家,篆刻家,亦喜藏古泉,有手拓自藏钱谱传世。龚自珍 (1792—1841)号定庵,杭州人,清代著名文学家,擅长考据金石文字,亦好收藏珍稀古泉,他曾说 “莽之十布,余获藏其八品,独少壮布、幼布耳”。并藏有壮泉四十、庐氏涅金布、金错刀等。
15.论铁钱。戴熙说:“铁泉最难辨,近射利者知铜不可赝,转而范铁”,“若以真钱翻沙,铁以精火,以烈范,以深工,以良铜磨之,盐锈之,衣带和之,可以眩法眼,鉴铁钱者其慎旃”。戴书收录数品南宋铁钱,戴熙谓 “南宋铁钱不可胜拓,此 (开禧通宝)铁钱,爱其书法,可继瘦金,固拓而玩焉”。“凡南宋钱幕皆有字,此 (宝庆铁钱)无字,异钱也”,“端平重宝钱见诸金石家拓本,以为异品,乃今在余家,文字既精,制作亦别,盖不独以少见珍耳”。
16.记大齐通宝。戴熙记述:“大齐通宝,此钱自来钱谱所无,家大人夙藏此钱。云一酒人贻古泉百许,中有异钱二,一破大齐,一铁宝庆,吴逸庵知之,极视二钱,既而出汉印数事索易,割宝庆与之,大齐勿舍也,乃拓数十本去,社友定为黄巢铸。”案:公元937年,南唐开国者徐知诰立国称帝,国号大齐,铸大齐通宝钱。此钱极罕,传世仅见两品,为戴家所藏缺角大齐,另张叔驯藏四眼大齐 (详见 《中华珍泉追踪录》99页)。
17.记广政通宝。戴熙记述 “广政通宝,后蜀孟昶铸,此钱罕有,乾嘉时惟童佛庵有一枚,孙古云一枚破碎,马爱林一枚制作不类,近伪,余得此钱自绍兴张先生”。张叔未曾提出以黄金等重换童佛庵之广政,但未如愿。戴熙曾说:“收泉当积累而成,若贫儿暴富,翻觉味薄,偶得一二异泉,可供二三日玩赏,若一日得泉千百,亦不过欢欣数日,数日之后视同固有矣。零星收取转觉玩赏不尽乎”。戴氏此言殊堪深意,珍泉异品得之不易,令人倍加珍惜,更觉玩味无穷,外人不知此中之乐趣。
18.记天策府宝。戴熙记述:“天策府宝,楚马殷铸,十国尚不失古意,大钱文字尤可玩,然绝少”。“此钱及乾封泉宝 (徐)问渠丈有之,余人勿得也。丙申道光十六年 (1836)冬日,汤先生来归此钱,家大人方患瘫,呻吟枕次,得天策钱手自玩弄,不觉加一饭也。拓此钱,因记以志勿药之喜”。案:嗜泉者视古钱为精神食粮,道峻公突获珍泉天策府宝,心情喜悦,病痛随之减轻,食欲改善,此谓古泉之魔力也。
19.记至正之宝权钞钱。戴熙说:元顺帝时 “一类大钱文曰至正之宝,幕上吉,左右权钞若干文,难得所见,自伍分至伍钱,以次递大,余家只一枚权钞贰钱伍分”。叔未案 “敝斋有壹钱伍分、伍钱二种,此钱之文相传为周伯琦书”。刘师陆在后再加案:“叔未所藏至正权钞钱尚有壹钱一种,岂忘之耶。叔未云周伯琦书,其说出自何梦华”。案:何梦华(1766—1829)名元锡,字敬祉,斋名梦华馆,浙江钱塘人,乾嘉时金石收藏家,与翁树培同年代人物。至正权钞钱文书法出自名家手笔,相传是江浙参知政事周伯琦所书,此系根据 《钱币考》中 “何梦华曰:近考得至正钱又系周伯琦奉敕所书”。
20.记徐氏天启钱。戴熙说:徐铸天启钱罕有,“红巾徐贞一改元天启又天宝。按元末钱皆确摹至正钱为之,故天启钱与明钱迥异。余在都下,闻有晋贾以重价购钱,而此钱乃为所弃,不知是徐铸也。余因而收之。明天启建元时,钱局中出一天启古钱,廷臣皆不知所,认为瑞 (物)。绅尚不读书,何尤乎晋贾”。又王检叔有一篆书天启通宝,大如当二钱,“检叔钱最奇亦最精,然秘不示人,此钱但见拓本,率亦未识其为真为赝,今更不知落谁手矣。”案:俗语云:“乱世年年改号,穷士日日更名”。元末政局动荡,义军烽烟四起。至正十八年 (1358),红巾徐贞一据江西,改元天启,铸行天启钱,次年改元天定,故天启钱铸量极少,传至后世已甚罕见。明臣不知它是何年之物,而清之晋贾弃它不取,亦不足为怪。
21.记万历银钱。戴熙说:“万历银钱 (明)神宗铸,此钱以银为之,幕有矿银二字,前人都未之见,盖当时开矿得银,即以铸钱耳。历代皆用铜钱,汉有金币,铁钱始于公孙述,刘龑乃用铅钱,至万历铸银钱,五金具矣”。案:载书是万历矿银钱的最早著录者。
22.记前辈张廷济、刘师陆。戴熙记述:“张解元廷济叔未先生,好蓄古泉范,余家所未有也”。戴氏在京曾得大泉五十泉范残铜一件,“持示叔未翁,一见大诧曰,余藏十余范,未有阴文者,此必范母也”。两人为金石至交,丛话书稿先经张氏过目审定,并加案语,谈及个人所藏珍泉如太平兴国大钱、永安一百一千铁钱、嘉定折十、至正之宝、永隆通宝等。戴熙并说:“刘青园翰林师陆有騶虞峙钱、凉造新泉,余皆有拓本”,古泉丛话亦经刘氏过目加案,案中对枎比当忻布、秦权钱、钟官赤仄五铢、丰货泉、至正之宝等多有论述。
戴熙晚年正值太平天国革命,咸丰十年 (1860)太平军李秀成率众数万攻打杭州,戴熙奉诏组织团练对抗义军,城陷时投池自尽身亡。戴鄂士得知其兄死讯后亦投井自尽,终年五十六岁。据郑家相先生说:“文节在殉难之前,将所藏古泉悉埋土中,此 (大齐)钱亦在埋没中矣”。戴熙生前家藏一批珍泉异品及丛话手抄原稿本,早已不见踪影,风流云散,未知尚在人间否。
(责任编辑刘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