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三两
2015-11-23砚新
◎砚新
朱三两,本名朱德财,这绰号是村党支部常书记给起的。三两,是因为他每天必要喝三两酒,无论早午晚,每天必喝,喝必三两。要是酒少了,那真是抓心挠肝,坐立不安;酒多时候,他也不贪,喝够三两,推杯走人。村里人,尤其是常书记了解他这酒性,所以每次给他倒酒,就三两,朱三两这绰号也就叫开了。
朱三两五短身材,很少说话,黝黑的方脸,高颧骨,一对小眼,咧开嘴笑会露出两排黑牙和差不多一样黑的上牙床。他很有力气,干活儿是把好手。生产队建砖厂时,他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保住命却断了腿,成了跛子。没过多久,他老婆生二娃时难产死了。他一个跛子,重活儿干不了,大娃尚小,二娃嗷嗷待哺,窘困得很。生产队照顾,给他派些轻活儿,例如看牲口或给生产队打更,大娃上学也免去所有费用。时间长了,朱三两也习惯了光棍的日子,只是从此馋上了酒。村邻偶尔跟他打趣:“三两啊,人家都急着找媳妇续弦,你咋光到处找酒呢?”三两只讪讪地笑,也不搭腔,照例喝他的三两。村民都说,朱三两那是借酒浇愁。可没人知道的是,朱三两那条断腿天天疼,逢阴天下雨疼得钻心,喝点儿酒,就感觉不那么疼了。这事儿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可天上不掉酒啊,想喝的时候多数是没酒的,人穷志短,咋办呢?去别人家蹭酒。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上梁满月,不用请不必喊,朱三两一定早早就到,能干的帮着干干,不能干的也往前凑,蹭酒嘛。不过,他最常去蹭的还是常书记家。一则常书记家酒不断,而且基本没孬酒,二则,常书记可怜他一介鳏夫,生活无着,家里有酒自然不吝惜赏他三两,说体恤民情也好,收买人心也罢,反正只要朱三两饭点来了常书记家,总得叫媳妇加个菜,上酒。
那天,常书记下河汊捞鱼,收获不小,半编织袋的泥鳅活蹦乱跳的。常书记拎着鱼骑车往家赶,前脚刚到家,朱三两后脚推门进来。嗯哼嗯哼地讪笑,两只小眼发着亮,在常书记和他家人脸上逡巡,生怕看出厌烦来,可又怕被人厌烦,赶紧点头哈腰讨着好。常书记一瞧就知他来意,拎起地上半袋鱼往他跟前一丢:“喏,院里有脸盆,你给拾掇了,等会儿酱焖,吃了再走。”朱三两赶紧拾起鱼,低头拾掇去了。酱焖泥鳅端上桌,三两老白干倒上,朱三两吱吱喝出了声。他喝酒脸红的部位只在颧骨以上眉毛以下,两眼周围到太阳穴泛着紫黑,额头鼻尖渗出汗珠,这是他喝得最舒服的状态。只是一点,朱三两去常书记家蹭酒,从不主动夹菜吃,甭管桌上是鱼是肉。主人家客气劝劝,他也不动筷,除非主人家把菜夹到他碗里,他才肯吃。三两喝尽,抹抹嘴,起身摆手告辞,仍是一脸讪笑,点头哈腰地退去。
生产队建了砖厂,后来又建了油坊,买了联合收割机,新盖了学校,靠着村办企业带领集体致富,几年光景,百十来户人家的村子,家家日子过得油汪汪滋润润,成了全县致富第一村。县里表彰,推广经验,外乡别村的时不时要来参观学习,可忙坏了常书记,也红透了常书记。彼时还不兴饭店,迎来送往、吃吃喝喝的就全在常书记家里。朱三两呢,几乎天天去常书记家报到,今天有人来,给他一块两块钱去给割几斤肉,明天有人来,去打点儿好酒,记到常书记帐上。村民遇到朱三两,说:“三两啊,瞧你这腿儿跑得勤,酒也没少喝吧,说不定哪天你那条好腿也跑跛了……”
有人在常书记家门外,听里头热闹非凡,心里犯嘀咕,跑到县里告状,告常书记贪污。一次两次就算了,可时间长了总这么告,县里也不得不下来调查。查不查得清先不说,流言已是满天飞。常书记是个傲气的人,哪受得了这份冤枉,于是主动请求调任,跑到县里当一闲差。村里换了新书记,一年换三任,越换越遭。砖厂停了,油坊关了,联合收割机停在那儿生锈,几年功夫,致富第一村变回贫困村。朱三两呢,酒是喝不成了,腿实在疼得难忍,就跑到赤脚医生那儿要点酒精,回家兑了水,当酒喝。
那天,朱三两喝了些酒精兑的酒,感觉不太妙,头皮发麻,手也抖。他赶紧抠嗓子眼儿,想把酒吐出来,呕得昏天黑地,也不知到底吐出来多少,一头栽倒炕上睡着了。睡到半夜,感觉缓过劲来,他起身出门,跛着脚在村里转悠,不觉转到常书记家老宅跟前。常书记上县里赴任,全家迁走了,老宅还在,大门上了锁。朱三两隐隐见一人影,猫着腰,躬着身,怀里像抱着个东西,从常书记家宅院里溜出来,正在翻墙,脚刚落地,就被朱三两给拽住了。朱三两已知是本村人,本打算拽住他,放下东西就算完,哪成想这贼见有人,慌忙要跑,却被朱三两拦腰死死抱住,任凭他左推右搡也甩不开。情急之下,那贼将怀中之物重重砸下,砸中朱三两的头,鲜血顿时淌了一脸。朱三两捂住头,蹲下去,眼见那贼撒腿跑了。
第二天一大早,有人看见倒在血泊中的朱三两,急忙送到医院。常书记听说朱三两是为了抓偷自家东西的贼,也从县里找了车,把朱三两送到大医院救治。医院能用的办法都用了,勉强支撑了三天,最后还是撒手去了。朱家本就人丁少,两个孩子年幼,尸体运回村,草草火化,埋在村西头的坟茔地。
常书记回村来,这是他调任之后第一次回村,刚一进村口,全村人就都知道了,这家争着往里让,那家抢着请进屋吃饭。常书记都拒绝了,只跟人借了一把锹,径直走到村西头的坟茔地。他用锹往朱三两的坟上培了些土,在墓碑前蹲下,从怀里掏出一瓶酒,嘟嘟地倒了一杯,还是三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