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转型、媒体转换与女性身体写作的出场
2015-11-22何建良
何建良
摘要:就文学叙事形态而言,女性身体写作的出场,实则为20世纪90年代以来私人化叙事逻辑的一种延伸。同时,它的出场也应看作是传媒体制转化和媒介技术特征相结合的结果。女性身体写作展现了当代中国都市女性的生活状态,却遁入都市人常有的“孤独”境地。因而其意义在于帮助我们理解与反思现实的生存形态与问题。
关键词:叙事转型; 媒体转换;女性身体写作; “孤独”症候
在当代文学批评语境中,女性“身体写作”、特别是网络中的女性“身体写作”引发了持续争论。不可否认,女性身体写作以如此恣意的形态出现,从主观上看,与接受了西方女性主义影响的女作家们高扬自身的性别意识有关,从客观上看,则离不开从印刷媒介到网络媒介的技术条件转换的推动。但我们以为,除了上述因素之外,我们还不能忽略中国当代文学叙事形态转换对女性写作的推动与规约,以及与媒介转换相交织的当代媒体体制转变的影响。当代女性写作作为一种本土性的创作实践,正是感应这诸多转变,又经西方现代、后现代主义理论和女性主义话语的熏润,才逐渐从现代性的知性话语蜕变为后现代色彩浓厚的私人化叙事,并最终催生了争议不断的女性“身体写作”。
一
就文学叙事形态而言,女性身体写作的出场,实则为20世纪90年代以来私人化叙事逻辑的一种延伸。私人化叙事在此是指以“小我”为叙事主体,注重书写自我的个人经验和感受的微观叙事。与此相对,则是以阶级、民族、时代和社会群体这样的“大我”为叙事主体,着重反思历史、关怀现实的宏观叙事,或者说公共性叙事。私人化写作的萌兴,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是西方后现代主义文艺思潮和当代女性主义理论推波助澜的产物,但鉴于此类作品的泛滥情形和社会效应,仍须回到现实的社会情境来思索这一叙事形态是如何辗转构建的。这样,我们必须联系当代社会转型带来的社会变化去发掘推动当代文学叙事形态转换的历史因由。当我们由此来观照新时期以来的文学历程时,则不难发现它画下的正是一条由公共话语逐渐向私人表达转向的嬗变曲线,这其中,女性写作又扮演了重要角色。
20世纪70、80年代之交,以“解放思想”为发端的社会转型首先促进了此前高度统一的意识形态体系的解体。对于文学创作而言,这一变化的显著影响是它推动了文学表达主题的变化。此前,也就是在20世纪50-70年代的社会语境中,由于“革命”旗号无可匹敌的征召力,中国社会形成了高度统一的意识形态体系。受此影响,文学演化为一种“一体化”文学。对这种“一体化”,当代文学史专家洪子诚认为,它“指的是这一时期文学组织方式、生产方式的特征。包括文学机构、文学报刊,写作、出版、传播、阅读、评价等环节的高度‘一体化的组织方式,和因此建立的高度组织化的文学世界”,同时,它“又是这个时期文学形态的主要特征。这个特征,表现为题材、主题、艺术风格、方法等的趋同倾向”。①
“思想解放”带来了文学表现主题的解放,其中酝酿的却是价值取向的转折。在伤痕文学对时代创伤的痛楚呐喊还未及平息之时,“爱情”旋律就已经开始在新时期的文学曲调中激荡。而对这一转变感觉最敏锐、同时对其文学表现也最成功的,无疑是新时期迅速崛起的女性作家群。从谌容、张洁,一直到王安忆,她们对情感的细腻书写、对爱情的热烈讴歌,已然具备了对“大公无私”的宏大叙事的拆解意味,而“爱情”主题的复苏充分表明,表达个体性情感的文学话语的合法地位得到了认可。
当然,这一变化并非意味着文学叙事模式的彻底颠覆。事实上,贯穿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话语仍是一种充满现实关怀的公共话语,或者说仍是一种饱含时代激情的宏大叙事。在此语境中,女作家虽然已经自觉聚焦于个体性的情感世界,但她们笔下流露出来的仍然是典型的公共知识分子情怀。这不但体现在她们塑造的一个又一个的知识女性形象上,而且体现在她们的创作理念上。像创作了《人到中年》的谌容就说,自己总是力图“写出更深刻,更本质地反映历史面貌的作品”。②张洁则更直白地宣称,作家应通过自己的作品“和社会进行对话”。③因此可以说,新时期女性写作的起点确为一种公共性叙事,其强烈的现实关怀和超越性的理想追求,更是使她们的表述呈现为具有鲜明现代意识的知性话语。
然而,随着“寻根文学热”的冷却,中国当代文学的公共性叙事模式走向了衰落。从社会思潮层面看,寻根文学是对社会转型过程中“价值危机”的回应。在此回应中,“民族”这一巨型神话符号被策略性地挪用,以抵抗此前的政治文化神话,因而“寻根”凸显了强烈的先锋意味和颠覆指向。恰如王德威所言:“相对文革强烈反传统的风潮,80年代的作家们企图点点滴滴地拼凑出那‘落后的、‘守旧的社会、历史、文化层面,其本身已具十足抗辩姿态。”④但“寻根”不仅展示了一种向传统的回归姿态,而且展示了一种向群体话语回归的姿态。因此,寻根文学是用一种公共话语对抗另一种公共话语。但问题在于,寻根文学由现代回归原始,由社会生活再现转向文化精神探源,并不能现实地解决当代的“价值危机”。因而当寻根派重建民族生存意义的宏大抱负在政治、经济的双重规制下落空之后,当代文学的公共性话语实则出现了更为严重的表意危机。
在此尚须指出,如果说之前新时期的文学还只是写“实”、写“志”、写“情”的话,那么在“寻根派”那里,由于更大胆地借鉴了西方现代派的先锋理念与奇幻技法,使得他们的笔触进一步探测到了个体和群体的无意识层面,从而使隐秘的“性爱”场面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展现。无论是在莫言的红高粱地里,还是在贾平凹的商州山水间,“性”作为人身最私密的行为,得以在当代文坛公然出场,这显在地预示了公共性叙事模式的衰落。
同时值得注意的是,随着“寻根热”的起落,女性写作同样参与了这一先锋性文艺实践。王安忆的创作在一定意义上成了这一转向的注脚。初露头角的王安忆,同样擅长并塑造了女知识青年形象(如《雨,沙沙沙》中的雯雯),但1984年以后,她在中西文化的冲撞下亦开始了“文化寻根”,《小鲍庄》即是公认的“寻根文学”代表作。此后,她的艺术视角更趋多元,相继写出了《一千零一弄》、《话说老秉》等都市文化小说系列,和《小城之恋》、《荒山之恋》等性爱文化小说。限于篇幅,我们在此虽不能过多讨论,但从叙事形态的转换上,我们也可以见出王安忆对于当代女性写作的独特意义:即由“寻根”而“都市”而“性爱”,王安忆的作品最具体地体现了新时期女性写作由公共叙事向私人化叙事迅速转向的轨迹。
二
“寻根”热退潮之后,先锋作家们纷纷与宏大叙事反目成仇,文学作品中的私人话语成为日渐兴盛的时尚。众所周知,私人性的情感表达在此之前受到压抑,而且日常生活形态也一直缺乏应有的文学呈现。因而90年代私人化叙事的兴盛,具有明显的补白意味。不仅如此,较之主流意识形态钦定的文化艺术形式(它们一直是一种宏大话语),它又表现出特定的颠覆意义。
在这样的历史情境中,女性写作转向私人化、个体化,体现了某种思想同步性。但女性写作取向私人化表达,仍有其不得不说的独特生存况味。恰如戴锦华所言:“一边是急剧推进的现代化、商业化过程,它不仅事实上不断恶化着女性的生存环境,而且使经商业包装而翻新的传统女性规范再度涌流;在另一边,男性写作不断丰富着某种阴险莫测、歇斯底里、欲壑难填的女性形象,把其作为一个新的文化停泊地,用以有效地移植自身所承受的创伤体验和社会性焦虑。与此同时,商业化进程所造成的主流社会及话语的裂解与多元化,在制造着挤压女性的社会力量的同时,也造就着新的裂隙、诱惑与可能。”⑤更客观地说应该是,90年代的女性写作在获得了更大的机遇的同时,也面临着更大的挑战。她们不但要像男性作家那样面对商业的诱惑、主流的收编(甚至在这些方面,她们面临的难度也要更大),而且还要抗拒男性写作的再妖魔化。
故此,90年代的女性写作并未延续80年代女性写作脉络,而是出现了某种断裂。她们的笔触不再承载宏大的社会关怀和历史责任,转而退居内心世界以抵制现实权力宰制。并且,她们的性别意识受当代西方女性主义熏染,更胜前辈。她们文中构建的“自我”,不但彰显与男性之差异,而且彰显女性之间的差异。由此,她们更为张扬地书写本我的身体经验,既作为抵抗,也作为展示,既突破男性中心的伦理尺度,又撩动起男性的窥视欲望。作为一种逻辑延伸,这种女性私人化叙事逐渐在90年代中后期,准确地说在陈染、林白等人的笔下开始走向某种极端。她们对女性个体的性生理、欲望等进行全方位的抒写,建构女性的私密空间。在此类文本中,她们已不给男性出场之机,只需自慰的身体快感,就实现了女性自我的发现和对菲勒斯中心的颠覆。藉此,女性写作将私人化、个人化叙事打造成一种似迎似拒的暧昧姿态,以在当代商业文化风潮中闪转腾挪。但应该承认,作为一种有效策略,印刷媒介中的大部分女性身体写作,在为自己赢得了商业利益的同时,仍保留了作为知性女性话语的精英写作姿态。极端私人化的写作方式是女性关爱自我、寻找自身、张扬女性意识的重要手段,她们企图建立女性整体的同一性来对抗男性霸权主义,争取女性在社会中的话语权。
而随着媒介转换,身体写作在网络女性文本中终于登峰造极。网络女性身体写作之大胆令人瞠目结舌,已有众多学者撰文评述,故在此不再复述。我们更关心的是,进入20世纪90年代之后,如此大胆恣情的女性身体写作何以能在各类媒介中传播?
对于这个问题,我们不能仅从媒介技术层面来寻求问题的答案,而应该看到,它与媒介的管理方式和运营方式存在更密切的联系。尽管技术是进步的驱动力,是革新的携带者,但不管其怎样发展,并不能仅凭自身力量而随意改变社会历史。无论什么媒介都并非一系列单纯的传播信息的机器,而是一个个渗透着复杂社会关系的机构、组织。那么,当代中国的传媒体制经历了怎样的微妙变化呢?从新中国成立到改革开放之前,所有的传媒都在“党的喉舌”的意义上被严格控制。例如,新中国成立之后,公开发行的民间报刊迅速消失,国家通过财政拨款办刊将报刊纳入事业单位归口管理,由此报刊无不在国家的控制之下成了意识形态的工具。即便是文艺报刊,它也“肩负着引导方向,宣传、阐释中共的文艺方针、政策,讨论重大理论问题的重要‘阵地作用”。⑥即使到了20世纪80年代,先锋作家们与主流媒体之间仍存在一定程度的紧张关系。当年寻根派在杭州聚会,谋定创作方向时,就曾拒绝过媒体的采访。⑦20世纪90年代,市场经济进一步成熟,而它的必然伴生物即市民社会的发展,或者说是与政治社会相区别的、非官方性的私人经济活动领域得到扩展。可以说,“在经济改革的促动下而繁荣发达起来的中国企业正越来越多地谋求解脱它们只为国家服务的社会功能、解脱与国家的行政联系。由于它们获得了相对于国家而言的自主性,经济经营组织越来越多地在没有官僚行政渠道的垂直性居间调停下进行相互间的交换往来。这样,市民社会层面的整合在经济领域得到了促进而且市民社会开始与国家相分离。”⑧相较于改革开放之前高度“一体化”的社会结构,我们可以说此时出现了“公”“私”分野更大的社会结构。当代文学私人化叙事盛行的社会基础,正在于这种私人性、世俗性的生活空间的扩展。
在此,我们虽不能说中国已有与西方“公共领域”等量齐观的社会领域,但意识形态环境更见宽松却是事实,表现之一即是它对“市场文化”和世俗文化常常采取容忍甚至退让姿态。另一个事实则是,传媒经历了80年代的发展之后,进一步壮大和市场化。这就使它在仍须跟主流意识形态保持一致的同时,开始围绕市场盈利考虑自身的独立运作,其效应即是大众文化与主流文化的日趋融合。在此大环境中,身体写作因能引动男性之窥视欲,产生相当的经济效益,故而得到了有限度的容忍。
到了网络时代,网络信息平台的经营更具“私营”性质,因此它更少考虑自己的意识形态职能,而构建出言论更为开放的社会空间。对网络媒介管理而言,由于简省了编、审环节,网络文学场实际上成为一个众声喧哗的话语场。对于在线者而言,他们之所以敢如此畅所欲言,除了体会到网络媒介的技术便利,更重要的恐怕还在于他们能进行“匿名写作”,即在线者以匿名方式出现在网络世界,既逃避了现实权力对自我主体的追踪定位,也规避了网络世界中令人不快或尴尬的情形,故而在网络中,人们都更为“勇敢”地去尝试日常生活中不敢尝试的各种行动。这种匿名性对于女性而言尤其重要,因为女性可以在不需要顾虑现实规约的前提下随心所欲地书写。如此,很多在现实生活中必须压抑的本能欲望、难以启齿的“私密”话题乃至隐秘空间的“放纵”行为,都一一在木子美、竹影青瞳式的网络文本中得以尽情宣泄和表达。而对于网络文学作品而言,点击率是其生命线。这客观上促使网络文学作品越来越“吸引眼球”,那些更具感官效应的作品被广为传播,并更易受到商业逻辑的渗透。如果说部分传统媒介对某些女性身体写作还相对“包容”,那么,网络媒介则对此多了几分“纵容”。因而,网络中之所以出现如此“撩人”的身体写作,不能不说与网络媒介的运营体制有关。
三
基于文学叙事形态和媒体体制层面的考察,实质是从价值形态变化与社会结构变换两个层面去揭示女性身体写作出场的因由。身体写作因私人化叙事而兴起,体现了当代社会价值坐标由“公”而“私”、从“集体”向“个体”的逐步偏移,这又与当代社会转型的整体进程须臾不可分离。私人化叙事与身体写作既是这一社会渐变过程的表征,又从观念上推动了这一进程。由此反观中国当代女性身体写作实践,我们反而能照见其与西方女性主义“身体写作”观念之间的实质差异。
在西方女性主义理论体系中,“身体写作”源自于任何男性作家都无法感知独特的女性身体体验的假定,因此,要真实而充分地描述女性身体体验,就只能由女性来“我手写我体”。对此,女性写作理论最著名的创始人海伦娜·西索倡导一种当代女性写作的法则,即“写自己。你的身体必须被听见。”⑨“身体写作”希望通过对身体的“展示”而释放其内含的革命力量,而这种力量一旦爆发,威力超乎想象。这样一来,“身体写作”就具有明显的颠覆倾向,它既是对西方传统男性作家有关女性身体体验想象性描写的反叛,更是对西方传统男性中心主义“身体/灵魂”对立思维模式的反叛。因着身体与语言的联系性,女性作家的作品与身体有了有机的联系,这使得其作品表现出有异于男性的语言特点和韵律节奏,变成具有女性独特生理体验的“身体语言”,并通过欲望的宣泄来解构男性的二元思维。
以此比照当前的女性身体写作实践,则不难发现情况并非尽然如此。如果说在陈染、林白的部分作品中,作者还着力去发掘女性身体经验的独特之处,并因此而坚持了一种对男性中心主义的抵制姿态的话,那么在网络女性身体写作当中,无论是卫慧式的“宝贝”性史,还是木子美式的性爱写真,其全部努力不过是使叙事主体的欲望纯粹化,对她们而言,性变成了与道德、伦理、责任、义务无关的生理接触,简单而随便。有时候,性在某些女性作者笔下就如同快餐,随到随点,吃过即走,两不相欠,无需负责,仿佛什么事也未曾发生过。尽管抽象而言,每一个只此一回的个体生命都具有言说自身独特性的权力,而她/他们的身体体验无疑构成了这种独特性最坚实的部分,因此,网络作品中女性身体写作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视为这种权力的实现。但在这种游戏姿态的写作中,身体写作理论的颠覆指向即使没有被消解,也至少变得暧昧了,并在客观上沦为满足男性窥视欲的对象,那种充满原始欲望的身体展示在一定意义上将“性爱”写成了“爱性”。无疑,这种过度的纯生物性的书写抛弃了人性的深度关怀。这使我们不禁疑虑:到底她们是物质的俘虏抑或是物质的主人呢?一个人如果仅仅生活在一个精神空虚、纯粹生理化甚至动物化的世界,那他/她还能被称之为“人”吗?“身体写作”如果仅仅局限于身体展示的比拼,其内在的真正意义何在?
有鉴于此,我们就不难理解,当前女性身体写作何以招致如此之多的道德主义的抨击,在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内部亦是毁誉参半。然而,对于我们而言,更有意思的问题不在于对当前的女性身体写作进行道德评价,或者一种女性主义的文本分析,而是由此看到它展示了怎样的隐藏在“欲望”或“物质”背后的现实和问题。
毋庸置疑的是,当前的女性写作、特别是网络女性身体写作展现了部分都市女性新的生活方式。网络空间与都市生活空间的相似性,既催生了一批生存其中的写作者,也形成了相对应的阅读群体。事实上,网络中的基本阅读群体大多是有着都市生活体验的年轻人,他们在网上虚拟的生存体验与其在都市真实的生活体验有着极大的相似性。由于女性身体写作显在的自传性,她们的作品多多少少都烙上了自己生活的印记。这种生活方式的展示作为一种症候,实则表征了当代都市情境中人际关系的异变形态。经济的发展不断推动着社会的转型,这不仅意味着传统乡村向新型城镇的演化,而且意味着人际交往的脉脉温情逐渐被冷漠隔阂所替代。在一个人人都追求更高更好物质享受的社会,利益最大化的驱动使人变得忙碌而势利,无暇停止匆匆的脚步,也无暇聆听内心的呼唤。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变得愈发困难,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愈发陌生。人在快节奏的都市流动中获得了越来越多的“自由”,但同时也收获了越来越多的“孤独”,“自我”越来越退隐到冷漠的背后。可以说,生活于大都市的人更能体会这种自我退隐带来的“陌生人”心态。这种心态在人际交往中发挥着悖论性的作用:在给予人们个人自由的同时又增加了自我持守的困难。于是,为了在都市生活中找寻或凸显“自我”,“人们被引诱去采取最具有特定倾向的怪异,也就是都市中夸张的癖性、反复无常和矫揉造作”。⑩身体写作的“潘多拉魔盒”由此被开启,各种光怪陆离的身体展览一时间获得了免检通行。
可以说,网络女性写作所呈现的身体形态折射着其生活其中的都市生活样态:她们淹没于都市社会空间构造和蕴蓄的汹涌人流而迷失了自我,每个人都成了都市中的“陌生人”。这种都市“陌生人”体验给她们带来了双重感受:一方面,一种因摆脱传统人际束缚与价值捆绑而获得的可在个人狭小空间行驶支配自己身体权力的快意油然而生;另一方面,一种无法逃避的“孤独”体验也接踵而至,因为生活于都市的她们在获得身体“自由”的同时,也失去了传统社会空间及伦理体系提供的心理依托,情感随之空漠化,“孤独”感不由得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一定意义上可以说,女性身体写作者体验并传达的性爱无不折射着现代都市生活方式的影子。此类文本得以在网络广为传播,甚至为部分青年群体追捧,恰恰从一个侧面印证了此类生活方式的现实存在范围。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当代女性身体写作的价值呈一种复杂状貌,既不能嗤之以鼻地一概贬斥,也不能趋之若鹜地一味迎合,而是应该客观地予以分析。中国语境中的当代女性身体写作虽未能贯彻西方女性主义身体写作观的颠覆主旨,却现实地展现了当代中国都市女性的生活“状态”与生存“悖论”:她们虽获得了书写和展示自己身体的“权力”,但却仍不能逃离都市生活内含的悖论性生存逻辑,而遁入都市人常有的“孤独”境地。因而,更有意义的不是抨击女性身体写作“书写”了什么,而是由此揭示她们是在怎样的社会问题域中如何“书写”,由此理解与反思我们现实的生存形态与问题。由此看来,女性身体写作如何摆脱物质与欲望的纯粹展示而直抵生存和人性的深处,这将需要大量女性作家、文论家、研究者的共同艰辛努力,惟有使女性在长期以来的文化历史缺席中找回自我,才可能书写一个有灵有肉的完整的大写的人,此时才或许是女性身体写作的合乎人本性的“自由”书写。无疑,这将是一个漫长的无比艰深的精神历程,任重而道远。
注释:
①洪子诚:《问题与方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88页。
②谌容:《奔向未来》,《文艺报》1981第5期。
③张洁:《我的船》,《文艺报》1981第5期。
④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238页。
⑤戴锦华:《奇遇与突围:90年代的女性文化与女性写作》,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导言第2页。
⑥孟繁华:《传媒与文化领导权》,山东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33页。
⑦李庆西:《寻根:回到事物的本身》,《文学评论》1988年第4期。
⑧邓正来:《国家与市民社会:一种社会理论的研究路径》,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版,第373-374页。
⑨鲍晓兰:《西方女性主义研究评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版,第127页。
⑩[德]齐奥尔格·西美尔:《时尚的哲学》,费勇等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19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