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在逃逸线上的诗人
2015-11-22马云鹤
马云鹤
摘要:将哲学定义为创造概念学科的德勒兹是一个创造概念的高手,他著作中提出的块茎、逃逸线、无器官身体等概念一直是分析众多艺术作品的玄妙法门。伴随着一首名为《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的诗歌红遍全国,余秀华这个名字背后所指代的意义也越来越丰富。本文试图借用德勒兹的哲学理论对余秀华的创作本身进行阐释,以期解开那些埋藏在余秀华诗歌和创作行为中的密码。
关键词:余秀华;德勒兹;块茎;逃逸线;无器官身体
一余秀华和逃逸线
当整个世界沉浸在“根-树模式”、“胚根模式”的二元逻辑里严整以待的时候,世界的种种既有表象被分成了严格的层级,规定了固定的路线,果实指认种子,结构指认规则,树冠指认树根,光芒指认星群,言说指认阐释,边界指认容量,我们在旅途终点指认起点。细胞壁的分裂,萌芽的生成,花粉的破壁,枝桠的伸展,果实的成熟,都在一段预知起点和终点的旅程里完成。世界变成了一个沉闷而不可破的牢笼。抚摸了太多的平整和严密,这世界有时候需要一剂猛烈的刺破,放一丝异样的气息,留给讶异和喘息:
我遇见他的时候,他阴脸一笑:我认识你,我们在午夜脱下囚衣,又在黎明穿上,在清晨各奔东西,又在黄昏聚集。说起人生,他喝起一口酒,大喊一声跑。(《通缉犯》)
于是,余秀华来不及换下她满是血污的囚衣,在诗歌的黑夜和生活的沼泽里,奔跑起来,刺破所有的严整以待。这是一个用手指轻轻擦去历史浮尘,让诗歌这条逃逸线清晰显露的诗人。余秀华让那种久被践踏在时代铁轮下的古老言志方式得以浮出水面,为新诗发展一百年的飘忽路线提供了一个线索,小小的一环,就让漫长来路上的每一次匍匐和低徊有了意义,诗人没有死,她只是向壁凿光,用了很久才找到逃逸线。
为什么是余秀华?首先是天赋,读余秀华的诗歌,抛开技术上的限制和部分狭隘,你会发现她的确天赋异禀,用词奇崛。她处在合适的位置。什么是合适?就是不早不晚,刚刚好。新诗发展一百年,有那么多才华横溢的诗人,他们背负着复兴国家的重任,背负着振兴经济的重任,背负着讴歌时代的重任,背负着阐释意义的重任,背负着指认性别的急迫,带着结束农耕时代跨入新纪元的疏离和惶恐,斩不断与麦子的情缘,却也停不下奔向城市的脚步。他们一次次逼近逃逸线,却又一次次因为沉重的肉身而失败。德勒兹曾经向我们描述过一种生成的最高级别生成不可感知,到达这个层面,我们就能以线的形式与外界联系。但这个过程异常漫长而危险。融贯平面和组织平面之间充满着永恒而激烈的斗争。如果不能谨慎实践,很容易将层掷入一种自杀性的崩溃或狂乱之中,所以在这个过程中,力度才是关键。最安全的办法是一小块一小块去获取自己的疆土。
在这方面,余秀华是个典范,她逃逸的路径很清晰,力度也很适中,拿捏得很有分寸。一百年间,有很多诗人都曾经抓住过逃逸线,却因为肉身归于使命,打不开身体的阀限而错失逃逸的机会,最后陷入崩溃,北岛如是,海子如是。而余秀华,我们不能以残疾和窘迫来为她的诗歌归类,却不能否认正是这些将她的逃逸逼进一条不得后退的通道,使她的诗歌呈现出一种罕见的力度。诚如她在诗歌中所言“我有虚幻的美却有实体的斑。”(《阳光肆意的窗口》)
“不知道能不能活出负负得正,我计算着哪一个正常人活得不如我,他背影里的整数能不能抵过我手一抖的余数,农闲的时候适合死亡,有的人一生经不起一次检点,我左手压住右手,不让它抖。”(《残疾人余秀华》)她是一个为诗而生的人,她生活了三十八年,都没离开过出生的村子,日日相伴家门口的池塘、村庄、麦田和青蛙 ,与纸醉金迷日新月异的城市生活有一定的距离,而且因为她的残疾和贫困,使她很多时候都不是以一个时代建设者或者歌颂者的身份出现,只能带着一个可疑的身份,以一种相对自卑的心态从村口的蛙鸣和池塘里寻找微光。“无法供证呈堂……我盗走了一个城市的化工厂、写字楼、博物馆,我盗走了它的来龙去脉,但是我一贫如洗,我是我的罪人,放我潜逃,我是我的法官,判我禁于自己的灵我穿过午夜的郢中城,没有蛛丝马迹。”(《可疑的身份》)“蛙鸣漫上来,我的鞋底还有没有磕出的幸福。这幸福是一个俗气的农妇怀抱的新麦的味道,忍冬花的味道,和睡衣上残留的阳光的味道,很久没有人来叩我的门啦,小径残红堆积,我悄无声息地落在世界上,也将悄无声息地隐匿于万物间。”(《我的存在仅在于此》)
做不了一个承载大时代洪亮歌声的留声机,做一只承载个人小小悲喜和情欲的漏斗也是好的。这种隐匿于时代的姿态更利于余秀华抛开沉重的肉身,找到逃逸线,生成植物,生成动物,生成不可感知。当然这并不是说,一个诗人的诞生必须要有闭塞贫寒的生活环境,余秀华的案例不可复制,没有灵敏触角探测观照下的村庄也只是个平凡村庄,土路泥泞,终年破败。而对于余秀华,这小小的横店村,已足够书写。
其次,她所处的时代也很合适。经过了几十年的开垦和摸索,诗人和战士一体的时代已经过去,需要振臂狂呼的时刻已经越来越少,诗人可以抛却种种使命,单纯写作,而且经过几十年间各种思潮的浇灌,眼下的土地已然非常适合种植诗歌。王光明在《非诗歌的时代言说诗歌》写到:“90年代的诗歌是一种转型的、反省的、无主流、无典范诗歌,它最大的意义不是产生了多少具有社会一致公论,众望所归的诗人和诗作……但更深刻的意义却在动摇了新诗运动中诗歌观念的狭隘性。”②刘年曾写到:“新汉语到今天才算真正成熟。其标志就是去除了佶屈聱牙的欧化成分,终于和我们老百姓的日常说话吻合了。现在我们的诗歌语言,和我们酒醉时说的,做爱说的,完全在同一体系……亲切、自然、真诚……这也是余秀华诗歌感人的根本原因。”③诚如余秀华在《在一棵李子树下坐》中写到:“我确定在秋天最丰满的流向里,我是坐在万条血脉的交合处。”她的确是坐在了诗歌发展历程中众条血脉的交合处,这是诗歌的黄金时代。
第三,她选择了一种最合适的方式发现逃逸线诗歌。文学是最适合铺展逃逸线的一种形式。“文学隶属于两种特异运动,其中之一,是为了摆脱自我,不惜冲决犯禁的越界,另一则是为了倍增迭层而促使自我对自我的褶曲。”④“写作也就绝对是一种未完成状态,它不是一种僵化之物或克分子之线,毋宁说,它必然是一种分子线,逃逸线,生成之线。”⑤诗歌之于余秀华,好比高架桥下隐蔽的手扶梯之于青豆,都是逃离现场,和奇妙相遇的逃逸线。
何为逃逸线呢?首先要先从块茎理论说起。块茎概念是德勒兹和加塔利在他们合著的文本《千高原》中提出来的,用来形容一种四处伸展的、无等级制关系的模型。“块茎作为一种开放的系统,强调了知识和生活的游牧特征。在块茎的发展中,它不会追随任何固定的模式或路线,也不会被判断为任何一个特殊的器官(如根、叶、枝条和树干是完全不同的器官);它仅仅是这个或那个球茎或突起,与其他的球茎或突起在功能上毫无二致,所不同的只是所处的位置。”⑥块茎内部的每个分子都不是以一种固定面貌呈现,规则在建立起来之前就消失了。线在不停的生成之中。一切边界都变得易于破碎,主客体的稳定结构被打破,边缘和中心的划分也将失效。秩序在这里消弭,维度才是王道。每一个突起都可以随时突围。犹如你看到了一大片草坪,却不知道这片草坪是从哪颗种子生发出来的。无论你站在草坪的哪个点上,你都找不到草坪生成的中心。这种模型为我们描述了一种与二元实体截然相反的世界,它抛弃了奠基狂热,去中心和层级,没有固定模式和路线,内部充满了线,这些线通向四面八方。
这些线就是逃逸线。《千高原》里介绍了三种线:“第一种线是坚硬线,也就是质量线;第二种是柔软线,也就是分子线,扰乱了线性和常态,没有目的和意向。第三种就是逃逸线,它完全脱离质量线,由破裂到断裂,主体在难以控制的流变多样中成为碎片,这也是我们的解放之线,只有在这条线上,我们才会感觉到自由,感觉到人生。”⑦逃逸线是生命线,它穿梭于域内和域外,不断制造边界,越过边界,消泯边界,它带离我们翻越意指之墙,逃离主体性黑洞。在这条线上,我们可以抛弃一切编码、一切所指和辖域,逐渐形成无器官身体,与其他线相联系,生成不可感知,以一种非个人的生命力量去与外界联系。
鉴于以上,运用块茎理论来阐释余秀华的作品具较强可行性,以下将通过余秀华的具体作品来分析。
二那些沾染着血污的逃逸线
2014年岁末,伴随着一首名为《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红遍大江南北的诗歌,余秀华这个鲜为人知的名字开始一遍遍被人提起,被热烈讨论。有人惊艳于她的诗才,将她誉为中国的艾米莉·迪金森,盛赞她的诗歌是语言的流星雨,让人目眩;有人惊异于她的身世,不服气她的横空出世,一夜爆红;有人开始深挖她过去四十年在小村庄度过的惨淡岁月,试图找到一点诗歌成型的线索,她生活多年的乡间小房子门前一下子门庭若市;也有人居高临下表示余秀华的学历和身份注定了她的文字难登大雅之堂。
说到底,无论健全还是残疾,乡村还是城市,无论你处在中国版图上的哪个点上,某些层面上来说,我们面临的缺失都是一样。只是有人需要诗歌,有人需要药,有的人拿诗歌当药。刘年在《诗歌是人间的药》中说:“人们在分享舌尖上的中国的时候,有的诗人,背着药篓,在白云深处,默默地品尝着百草。”每个读者,带着不同的阅历,在转发和分享余秀华诗歌的瞬间,分走一勺甜或者涩。众声喧哗之下,我们看到了余秀华艰难而执着的过往。有媒体评价她云上写诗,泥里生活。她自认是婚姻里的暴君、爱情独角戏里的花痴、论坛里的好战分子、弱势胆怯的农妇。
在众多评价余秀华的言词里,我觉得《诗刊》编辑刘年的评价最为中肯。“她的诗,放在中国女诗人的诗歌中,就像把杀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闺秀中一样醒目别人都穿戴整齐、涂着脂粉、喷着香水,白纸黑字,闻不出一点汗味,唯独她烟熏火燎,泥沙俱下,字与字之间,还有明显的血污。”⑧
他们与我隔土而望,站在时间前列的人,先替我沉眠,替我把半截人世含进土里。所以我磕磕碰碰,在这墓园外剃去肉、流去血。然而每一次,我都会被击中。”(《经过墓园》)
连呼吸都陡峭起来,风里有火,你看到的,雪山皑皑是假象,牛羊是假象……这泪水不再是暗涌,是戾啸,是尖锐的铁锥……把她,把一切被遮盖的击穿,让沉睡的血液为又一个春天竖起旗帜,竖起金黄而厚实的欲望。(《就要按捺不住了》)
在余的诗歌里我们看到明显的性别指认,又看到决绝的性别推脱。挣扎叛变中的血污,使她分外耀眼。也正是这些血污,见证了她攥住逃逸线,生成不可感知的历程。根据德勒兹的理论,“写作正是去追踪那些非想象的逃逸线,我们不得不去追逐这条线,因为在现实中正是写作使我们卷入其中,将我们带到了那里,写作在于生成,它是未完成的,总是处在形成之中……它是一个过程,是一个穿越了可能的和已经经历过的生活的生命过程,本身就将生命从任何被囚禁和奴役的地方解放出来……写作的终极目的正是在于生成女人,生成黑人,生成动物,生成少数民族,生成不可感知这一事业。”⑨在余秀华的诗歌中,我们能清晰地看到逃逸线正在生成:
我就在你窗口,比叹息轻,比命运重,月光如哑,我谨慎合拢双翅膀。时空的波动里,你的体温刚刚高过这人间四月天。(《风声》)
那一年蜕皮的时候遇见了你,后来的我们触犯了秋风,种下了离别的蛊……想你的时候就会溺水,嘴里有陈年的淤泥,喊你的时候,总有半截名字落进体内,五脏六腑的迷宫里,无可寻觅。(《潜进一条缓慢的河》)
起雾了。我踌躇着在北山脱下尾巴,在子时翻过山头,与一经野花达成共识,让我比它们的香味先到。(《淡青》)
红衣的女子用乳房一遍遍搽去井台上的几粒鸟粪,整个胸膛都弥漫云的回音。(《井台》)
在这些句子中,我们看到余秀华这个主体在不断消失,生成植物、生成动物、生成女人、生成不可感知。她带着诗人的敏感,科学家的谨慎,土地测量员的精确,探险家的勇敢,轻轻一跃,步伐轻盈,下脚准确,每一脚都踩在玄妙的解辖域码上,她伸手探了探风向,轻吟着《经过墓园》里的句子,“风曳曳而来,轻一点捧住火,重一点就熄灭我。”她掌握着身体的力度,慢慢地穿越容贯平面和组织平面之间的通道,平稳地瓦解层化,摆脱阀限,抛却意指和所指,否弃解释和被解释,带着一个去主体、去组织化、去意义化的无器官身体完成了一次完美的叛逃。而那些在逃逸线上一路奔跑,以血污为戳,以血污为采矿灯,以血污为药引子的熬诗岁月,也纷纷地散落进她的村庄,她的生活,她的爱恨情仇。
1976年出生的余秀华因为先天残疾,在过去的四十年里,一直没有离开过横店村。她形容自己的生活是匍匐在泥水里,满怀贫困、孤独和一肚子不合时宜的诗情,一段草率的婚姻让她收获了一个没有共同语言的丈夫和一个正在念大学的儿子。诚如她在《我始终不能像她们一样去爱》写到:我要活着,沾满烟火和污垢,我不能像她们一样,穿上高跟鞋,在明媚的阳光里读书。我只能在泥土里爬行,只有我的影子一直站立。”德勒兹说:“没有逝去的时光,就不会有寻获的时光,在时光中所展现的符号就没有任何意义,因此,所谓的追寻从不曾是按图索骥、对号入座式的缉捕,追寻的对象也绝不是精心构思下的完美无瑕的第一原理……生命中总是一再出现几近暴力的符号或感觉……”⑩于是生活用它几近暴力的方式一遍遍敲打着这个受困的女诗人,试图让她冲破沉重的肉体,跟随逃逸线,去寻获她应得的时光。
巨大的绝望之下,余秀华没有大吼大叫,她轻轻拨乱自己身上的编码,以一种异常的勇气,刺穿束缚在她身上的能指和所指,解开拴在脚踝上的野草,耐心梳理那些埋在田地、池塘、土路、破碎婚姻、迷离情欲、惨淡变老、绝望地死去种种现实里的线索,清理出淤血和粗糙,剥离掉一个具体的生发情境,然后留下血的湿度和热度,留下汗的咸涩和沧桑,写成诗歌。这是在一段漫长的哽咽和灰心之后,生命赐予她的逃逸线。她写道“一直深信,一个人在天地间,与一些事情产生密切的联系,再产生深沉的爱,以至无法割舍,这就是一种宿命。比如我,在诗歌里爱着,痛着,追逐着,喜悦着,也有许多许多失落诗歌把我生命所有的情绪都联系起来了……呈现我,也隐匿我。”于是那些悲伤和痛苦全都隐藏在句子里,犹如把雨水收在酒杯里,隔着容器的质感,感情也不再无力而苍白:
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做饭、按时吃药。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它们过于清白过于接近春天。在干净的院子里读你的诗歌……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给寄诗歌,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告诉你一颗稗子提心掉胆的春天。(《我爱你》)
这些句子,饱含着奔涌的岩浆在扑向大地的瞬间,化作了云和雾,没了灼人的炽烤,只留下温度和迷离的惆怅,让那些催拉心脏的速度,憋在心房里,生疼难忘。余秀华曾在一次受访中说过,自己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婚姻。她在《我的青春给了一段罪恶》中写道:“那时候有铺天盖地的忧愁,19岁的婚姻里,我的身体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我下毒,杀了他,我拿刀杀了他,我的牙齿咬死了他……”缺失的部分只能以诗歌来弥补。于是余秀华的诗歌里占最大比重的就是爱情诗。
我们可以发现她的爱情诗有两个特色:第一,因为她的诗歌绝大多数生发于她生活的横店村,这也为她的爱情诗歌抹上了一层淡青色的田园色,“我们同时走进黄昏,同时把影子倒映在水面,风吹过了你,就进了横店。横店的黄昏多么美……不同的村庄,你写诗的时候,我也写诗,你割鱼草的时候,我也割鱼草,这样的雷同里,生活多了被信任的部分……在黄昏,和大片的草在一起,我身体里的绿色被反复预感到了,具有同样的卑微,同样的甜蜜,同样的守望我们互不相识,却被彼此吸引。”(《被青草覆盖》)“他在她身体和肉体的迷魂阵里冲突了半辈子,她还是躲在一个向日葵里,那么多籽,他一找一下午。”(《大雾弥漫葵花城》)“远远看去,你也缩小为一粒草籽,为此,我得在心脏上重新开荒了。”(《霜降》)“你一边咳嗽一边写,让句子呈现橘色,此刻,经过我村庄的风掠过海面,有鱼在浪里搁浅……我只能站在句子外看你,如深入水底看月亮,不想天涯共此时。你捧着一本诗集下班,过马路的时候,我刚好把一粒玉米种子带进了泥土。”(《各安天涯》)第二:爱情诗里面几个出现频率很高的意向:风、月光、囚犯、蝴蝶、夜、花卉、春天、香气,无一例外都是动态的,昭示了她在婚姻里逃逸者的身份。而这逃逸的根本动机就是蝴蝶和花香。“木质楼梯。空气里晃动着小粒蝴蝶,为了捕捉那些细语般的颤栗,我一次次地探头,走神……”(《你说抱着我,如抱着一朵白云》)“拥抱的时候,他的腹部抵着了她,大腹便便的中年让她悲从中来。爱突然缩成刺猬,她无从下口。她说,真是难以置信,那些蝴蝶和花朵,你能吹起让它们飞起来。他说,这是事实,光阴和怀疑。(《中年的肉体》)“他的声音也没有改变:他说他在鄂尔多斯的草原上扑到过一只特别的蝴蝶,太美了,以致让他对那一刻的天空产生了怀疑。”(《在酒吧》)“突然,玫瑰的迷香铺天盖地,对就要这个时刻,就要这明晃晃的下午,她浮出了水面,她摇晃的乳房,在风里飘荡的体毛让它怀疑,她踩着青草的脚趾让她眼花,一切都在密集,打开亲近而遥远。”(《一个丑陋的女人和一个老虎的关系》)
在余秀华诗歌中频繁出现的蝴蝶和花香,无疑充当着匕首的作用,在笨重狼藉的现实上划开一个口子,流出来嗞嗞冒着热气的血液和新鲜情欲的香气。
这些用文字劈开的间隙,为余秀华打开了一条通道,让她沿着这条通道逃逸,来到一个蝴蝶飞舞、鲜花盛开的迷离香境。在原地的旅行中,逃开她那无望的婚姻。而逃开之后,是一瞥无奈的回望,因为生发在婚姻外的爱情是不被接受的。她在《一页桃花》中写道:“我的一页桃花,制造的劫难。”可见余秀华在对爱情的深切渴望中,也只是以隐秘的逃逸者和感情的走私贩来定位自己,她写道:“她已经习惯了做一个盗窃犯,她的口袋又大又深,所以一些细碎的她从不放过,包括一个喷嚏引起的潮汐。”(《午夜事件》)爱得贪婪,也只能带着可疑的身份落寞过境。“我有月光,我从来不明亮,我有桃花,从来不打开,我有一辈子浩荡的春风,却让吹不到我。”(《可疑的身份》)
从露水深重的黑夜里穿行过之后,只能把那抹猛烈的砰然和迷醉的甜香狠狠地按回胸腔。“我也不会再说到爱,说到那玫瑰色的黎明,我爱这秋风吹过的湖面,和那刚刚敲起,就已消匿的钟声。”(《如果倾述》)纵然“他的腹部有雪。有她想吃的雪。和一个隐隐约约的春天”她也只能拿出那幅地图,看那个梦境中小小的圆圈慢慢消失。因为她知道,身体上曾经的鳍掉落的地方,要想重新长出来,已经来不及了。”
提到了余秀华的爱情诗,就不能不提到那个她生活了三十八年的横店村,因为这里才是她一切情欲和爱恨情仇的生发地,有多少次她把自己的情欲重重地抛给村里的麦田、池塘、门前的小狗、奶奶下垂的乳房和那条她怎么也走不出去的土路。“多年来,我想逃离故乡,背叛这个名叫横店村的地方,但是命运一次次将我留下,守一栋破屋,老迈的父母和慢慢成人的儿子。”孩子们离开了故乡,却发现还乡之路在城市化进程中被劈得四分五裂。余秀华却借助着诗歌这条逃逸线,一次次离开横店村,潜逃之路清晰。“恰巧阳光正好,照到坡上的屋脊,照到一排白杨,照到一方方小水塘,照到水塘边的水草,照到匍匐的蕨类植物。照到油菜,小麦。光阴不够平整,被那么多的植物分取,被一头牛分取,被水中央的鸭子分取,被一个个手势分取,同时,也被我分取。我用分取的光阴凑足了半辈子,母亲用这些零碎凑足了一头白发,只有万物欢腾,它们又凑足了一个春天。我们在这样的春天里,不过是把横店村重新捂热一遍。”(《横店村的下午》)
余秀华笔下的横店村,虚实相间,有时候,它是手掌里沉甸甸的麦子和头顶炙热的阳光,有时候,它是充满隐喻的意象之林,“隐藏着夜色、毒蛇盗窃犯和一个经年的案件。也暴露着早晨、野花太阳和一个个可以上版面的好消息。”这里是余秀华逃逸的起点,也是余秀华逃逸的终点,“我很满意在这里降落,如一只麻雀儿衔着天空的蓝穿过。”正是在这个时光缓慢的村子里,余秀华完成了一个诗人的成长之路。她沾染着泥土,却从泥土铺设的通道进入了云层。“在一棵木子李树下坐,掏出身体里的植物性,和在人世积累的光合作用,这小小的不被这个季节认可的伎俩坐在土地上,和大地保持着先天的距离……我确定在秋天最丰满的流向里,我是坐在万条血脉的交合处。”(《在一棵木子树下坐》)她泯灭了身体里的植物性和动物性,形成了无器官身体,坐入了万条血脉的交合处,完成了指认诗歌逃逸路线的使命。
三在边界和维度之外
在德勒兹的理论里,那些上下跳跃左右窜动的逃逸线最后打破了所有的边界和维度,在不断生成的过程中,形成了一个更充满希望的新世界。在新的世界里,维度决定了阀限,速度决定了胜负。
余秀华的诗歌里正充满了这些打破世界规则的逃逸线,她将诗歌这种已经几近被滥用被毁损的美好文体托举出文字泛滥的激流中,显示出它发展千余年而未曾凋落的幽深婉转之光。将诗缘情而绮靡的初衷延伸到当代,让新诗发展百余年而逐渐模糊的线索逐渐清晰起来。
中国新诗发展一百年,经历了艰难而漫长的摸索,伴随着海子的自杀,顾城的杀人,以及各种光怪陆离自称诗歌的文字出现,让诗人成为了变态的代名词,诗歌成了晦涩难懂装腔作势的同义语,诗歌创作一度走进了困境。以花朵、火焰、悬崖上的树冠,捶打向晚的云朵,也没有打开幽暗的封印。以“诗人何为”为主线的质询也换了几次语境。为国家,为政治,为经济,为人生,为爱情,为了找寻失落的意义。在贫困的日子里,诗人何为,在富裕的日子里诗人何为,在多种价值观并行,意义的表达方式越来越多样化的日子里,诗人何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他来寻找光明。”(顾城《一代人》)“望着墙壁,直到她透明,在光亮穿透的地方,预知了四周,最微小的风吹草动。”(王小妮《重新做一个诗人》)“在梦中目空一切,轻轻地走来,受孕于天空。”(翟永明《女人》)“坐在土地上,和大地保持着先天的距离……我确定在秋天最丰满的流向里,我是坐在万条血脉的交合处。”(余秀华《在一棵木子树下坐》)
一个时代的目光,有一个时代的精神内核。伴随着20世纪90年代一大批知名诗人的陨落,迅猛发展的时代抛给诗人太多难以言说的时间之伤和精神之痛,我们再难寻觅到如郭沫若、闻一多、艾青、田间、贺敬之、北岛等这些身上带着明显时代印记的诗人,诗歌写作呈现出一种个人化的趋势,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生活印记在写作,零零散散凑不成一束时代的光。诗歌不再作为歌颂政治的旗帜,不再作为寄托空虚的载体,不再作为割裂经济大旗的匕首,也不再作为指认性别的合适容器,它变成了大时代语境下,个人生活清晰的逃逸线。回顾诗歌一路发展的路线,纵然披荆斩棘摇旗呐喊来到一片意外荒芜也意外纷繁之地,伴随着诗人已死的不绝于耳,诗人们在走走停停中不时低头筹措如何重新做一个诗人,脚步不定让当代诗坛呈现出一片破碎凌乱之态。但细细梳理之下,我们会发现,诗坛虽然沉寂了太久,但深耕的人一直都在,因为美人蕉、黑蝴蝶、水里的倒影总让人难以舍弃,在“脑残体”“梨花体”等浮渣烂滓沉下去之后,也有一些人奉上了鲜花和蜂蜜,虽然带着植物的凛冽和动物的血污。诗歌发展史的线路也愈发清晰自由、平等、身份、性别指认、逃逸、生成。诗歌这个历经千余年而姿色不减的女子也在时代的漂洗下,洗掉满面尘土,重焕光彩。诚如余秀华诗歌所言“需要多少人间灰尘才能掩盖住一个女子,血肉模糊却依然发出光芒的情意。”(《你没有看见我被遮蔽的部分》)
余秀华把风和山谷的速度给你,把岁月的尸骨熬成情欲给你,把池塘里的倒影给你,把手心里的枪声给你,把指针上的血污给你,把岁月熬诗的药渣留给自己。余秀华热是诗歌的胜利,也是自媒体时代才会出现的奇迹。希望在诗歌中触摸到逃逸线的余秀华,能够在更多内心丰盈的时刻,捕捉到更多的逃逸线,建构出自己庞大的诗歌帝国,而不是停步在这里。因为艺术创作里,无器官身体的形成之路,将格外漫长而值得前往。而舆论的这场盛宴,无论流觞还是泛滥,水波怎样涤荡,最后都将和余秀华无关。丢弃血污铸就的逃逸线,她将只能困在文字的牢笼里,生活的泥池里。“它只是我人生旅程中的一个阶段”,余秀华这样定义眼前这场爆红。
那个面对各路记者足够狡黠,面对再多赞美,也能精明地跟涌上来要求合作的商人理性谈利益分成的余秀华让我放心。无器官身体的形成之路那么漫长艰辛,力度的把握是非常关键的。用力过猛或者过轻都会惨败。无器官身体最大的敌人不是器官,而是有机体。所以在反抗的过程中,适当保留足够的有机体、意义和解释,主体性,才能更有效地反抗自身的系统。我希望,也相信,处在喧哗中央的余秀华已经开始踏上寻找逃逸线的新征程。
眼前那个面对各路记者的长枪短炮淡定作答、狡黠应对的余秀华只是一个善于满足世人窥探欲的辞令家,只是贴有余秀华标签的主体。而那个诗人余秀华,早煽动着诗歌给予的翅膀逃逸,怀揣着一肚子甜蜜逃离。一如她在《梦见雪》里所写:“此刻我有多个分身,一个在梦里看你飘动,一个在梦里的梦里随你飘动,还有一个耐心地把这飘动按住。”
注释:
①本文所引余秀华诗歌大部分出自余秀华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摇摇晃晃的人间》,湖南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部分摘自余秀华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u/1634106437.
②王光明:《在非诗的时代展开诗歌论90年代的中国诗歌》,《中国社会科学》2002年第2期。
③刘年:《多谢,多谢了余秀华》,参见http://blog.sina.com.cn/s/blog_3f7d31760102vas7.html.
④杨凯麟:《分裂分析福柯》,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63页。
⑤张中:《皱褶、碎片与自由的踪迹德勒兹论文学》,《法国研究》2013第2期。
⑥吴静:《德勒兹的“块茎”与阿多诺的“星丛”概念之比较》,《南京社会科学》2012年第2期。
⑦帕特里克·莫迪亚诺:《青春咖啡馆》,金龙格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7页。
⑧刘年:《诗歌是人间的药余秀华和窗户的诗歌编后记》,参见http://blog.sina.com.cn/s/blog_3f7d31760102uz8i.html.
⑨胡新宇:《德勒兹差异哲学与美学研究》,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2年。
⑩吉尔·德勒兹:《论福柯》,汪民安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4页。
(作者单位:四川文化产业职业学院)
实习编辑刘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