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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时期社会转型与文学形态演进

2015-11-22苏奎

当代文坛 2015年1期

苏奎

摘要: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标志着中国社会进入了历史的转型期,现代化的民族国家的建设成为新时期的主要诉求。随着政治经济等领域的变革,文学艺术也呈现出剧烈的演进态势:文学评价从政治批斗经由批判逐渐回归为艺术批评;文学向人学复归,“文学是人学”的观念深入人心;同时文学题材突破“进取”不断扩大,而文学需求也日益多元化。

关键词:新时期社会转型;文学形态演进;“人的文学”;通俗文学

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停止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提法,并提出从1979年开始,全党工作的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这标志着我国进入了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新时期。从对现代化的渴望与追求、对合乎人性要求的肯定、对社会多元价值取向的承认等多个层面来看,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开始启动的社会转型,是一场带有根本性的变革,决定了中国社会的发展路向。社会变动必然会在文学中有所反映,“在70、80年代之交,由于历史语境发生重大变化,当代文学在80年代的‘转型就将不可避免。”文学创作也在某种程度上推动着社会前进,“新时期文学”这一概念本身,就表明了文学与社会转型之间的内在关联,转型社会的政治经济、民族心理、时代风尚都是变动不居的,文学的主题内容、艺术风格、价值取向等方面呈现出演进的态势。

一 文学评价:从批斗到批判到批评

邓小平在第四次文代会上的《祝辞》不仅阐明了新时期文艺创作的政策,“党对文艺工作的领导,不是发号施令,不是要求文学艺术从属于临时的、具体的、直接的政治任务”。而且明确了文艺批评的原则,“要提倡同志式的、友好的讨论,提倡摆事实、讲道理。”随即《文艺报》发表社论对主流关于文艺批评的政策加以重申,“对待文学艺术的缺点和错误,我们一定要采取稳妥的办法,任何横加干涉、简单粗暴的态度都是不利于发展文艺和安定团结的,任何随意上纲上线、一棍子打死的做法都是应该坚决摒弃的。”社会转型带动了文学批评观念的革新,从政治标准第一到回归基于艺术本体的评价,是与转型社会诸多思维观念变迁相一致的。文学批评标准的变革最能反映出时代的变化,对于文学的多元评价与宽容态度,是承认人的精神世界丰富与复杂的表征。

“文革”期间的文学批评是以批斗的形式展开的,所采取的是疾风暴雨式的社会运动手段,最后往往会升级为敌我阵线斗争。合乎理性的文学批评首先要突破因人废文或因文废人的斗争模式,使文学评价从政治批斗向艺术批评回归。老作家沙汀的言论能够反映作家对符合艺术规律批评的呼唤,“我们的批评要宽厚一点,不要说挖苦人的话,不要说伤感情的话,不要措词尖锐,动辄上纲上线。”@新时期的文学批评保持了与社会转型发展的同步,从艺术特征、审美风格、人物性格心理等角度切入来评价文学,逐渐成为主流。符合文艺精神的批评是新时期思想解放的一种体现,也促动了文学创作的繁盛。当然,我们无法在短时间内彻底摆脱旧有意识观念的束缚,在没有做理性的思考与清理之前。一些陈旧思维依然会惯性地延续。“粉碎‘四人帮,对中国社会来说当然是一次历史性的巨大转折。但这种转折首先仍然表现在社会结构的表层形态中,而从精神意识和心理思维层次来说,‘转折的到来显然要艰难得多。”0我们看到,文学批评标准的变革并非跨越式的转折,而是渐进式的演变,在政治批斗退出历史舞台,审美批评完全回归之前。还存在一个“批判”的时期。对于一些文学作品的批评。虽然有艺术上的分析评价,重点却往往会落在政治问题上:虽然已经不再搞上纲上线的批斗,但是带有政治压力的批判。以及带有批判色彩的言论依然存在。

李剑1979年发表的《“歌德”与“缺德”》,是转型期有代表性的文学评论文章,体现了新时期被旧思维纠缠的事实。作者对作为潮流出现的伤痕小说提出了激烈的批评,认为文学对于社会现实不应该否定,而应该歌颂。这种批评口吻不仅粉饰了现实,而且延续了旧有的批评观念,把文学限定为歌功颂德的手段,稍有暴露便以缺德来指责。虽然像《“歌德”与“缺德”》这样的文章并不是批评的主流,也没有得到作家读者以及其他评论家的广泛认可,但是能够看出对政治功用效果强调的批评取向依然有顽固的残存。对白桦的《苦恋》、对朦胧诗、对戴厚英的《人啊,人!》、对高行健的《车站》等作品的评论文章,基本都延续了批判的色彩。评论者往往不是从审美等方面着眼,而是从“社会价值”角度来“挖掘”作品的不合理性,即使涉及艺术本体也必然将其否定为反动的或落后的。何闻对话剧《车站》的评价很具典型性,“一个时期以来,在文艺空前繁荣的形势中,也出现了一些有错误倾向的作品,它们颠倒历史、歪曲现实,散布各种各样资产阶级唯心主义、利己主义的世界观,对读者和观众起了有害的作用。在文艺理论上,一些同志热心鼓吹西方现代派文艺,企图把西方现代派作为我国文艺发展的方向。”

与陈旧思维或者政治投机目的的批判相一致,1980年代初期主流也对个别存在争议的作品进行了定性的批判,一些批评方式基本承袭了“文革”批斗模式。比如对戴厚英的《人啊,人!》,不仅组织了批判文章、批判大会进行了思想批判,而且还采取了行政措施,免去了她的工作职务。胡乔木在《当前思想战线的若干问题》的讲话中,对白桦的《苦恋》进行了严厉的批判,认为电视剧本《苦恋》和根据这个剧本摄制的影片《太阳和人》,“歪曲地反映了我国社会现实生活的历史发展,实际上否定了社会主义的中国,否定了党的领导,而宣扬了资本主义世界的‘自由。”这种定性无疑彻底否定了作品与作家,在政治的压力下,白桦只能公开检讨,否定自己的创作。同样的,徐敬亚因对朦胧诗进行总结的《崛起的诗群》一文,被认定为“宣扬了一系列背离社会主义文艺方向的错误主张”而招致批判。在“中共吉林省委和吉林省文艺界的同志们也对他进行了多次严肃批评和耐心帮助”下,徐敬亚在《人民日报》上撰文自我批评,“对《诗群》一文背离社会主义方向的错误,有了日趋深入的认识。”这一时期还有对礼凡的《公开的情书》、刘克的《飞天》,对“人道主义与异化”讨论等展开的批判等等,都属于用政治衡量文学、用批斗来应对新鲜事物的思维观念的延续。

然而,社会转型毕竟给文学批评带来了深刻的变化。首先,虽然1980年代初期文学批评的政治立场与社会效用的标准还在延续,也有对作家作品广泛的批判,但是批判的氛围已经非常缓和,不再否定创作者,至多公开检讨了事,没有作家被逮捕审判关进监狱,也没有作家像“文革”期间那样被迫害致死。所以即使还有一些文学批判运动,但再也不是那种气势汹汹、置人于死地的批斗。其次,从1987年“批判资产阶级自由化”以后,再也没有开展过类似的文学批判运动,而是用文艺批评的方式来解决有争议的文学现象,像批判《苦恋》那样的运动“都没有连续不断地持续下去,影响社会的正常生活,改变‘新时期文学发展的轨道”。从批斗到批判到批评,社会转型带动了文艺评价方式的演进,而文艺评价标准变革的需求也推动了社会观念的前进。

二 “人”的复归:文学是人学

人是社会生活的主体,现代化的核心问题是人的现代化,“人”的复归也是新时期文学最显著的特征。“文学重返了‘人自身在某种程度上就是重返了‘文学自身。”1980年代初文艺创作的新景象,主要表现在“敢于面对活生生的人,去表现人的感情、思想、生活和命运。因此,描写人性也就自然地成为文艺创作中受到大家关注的问题”。“五四”新文学革命最大的功绩就是发现人、表达人,然而阶级矛盾与民族矛盾的突出使救亡很快压倒了启蒙,人融入集体、阶级,成为没有独立性的存在。从左翼文学、解放区文学,到建国后的文学,尤其是“文革”文学,人逐渐沦为符号与工具,或是被神化的英雄,或是被妖魔化的鬼怪。“人”在文学中的复归,就是把人从集体之中解放出来,由生硬的符号变成有血有肉的人,拒绝神化妖魔化。“新时期文学‘人的解放的主题,是对于‘文革时代把人作为‘驯服工具的‘阶级斗争学说的反动。”

戴厚英的《人啊,人!》曾轰动一时,这并非因为其故事新颖情节曲折,而是她探讨了人的异化与回归的问题。作家认为不合理的旧体制的核心问题是不承认人的独立地位,这是导致思想僵化的根本原因。小说中的党委书记奚流在动乱年代曾落难,然而当他“复出”后却没有一点对体制的反思,依然按既有观念行事。他反对正在蔚然成风的自由追求,用扭曲的“党性”来否定个性——“尊重个性?什么是个性?共产党员就要做党的驯服工具。要是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观点,自己的个性,那党的路线还怎么贯彻?”如果说奚流的话语代表旧的僵化思维,那么何荆夫的言论则代表了回归常理的新观念,两者之间的冲突,典型地体现了转型时期对“人”的认知差异。作品中的正面人物、主人公何荆夫写了一本书——《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批判了以马克思主义为名来否定正常人性的变态历史,反思并追问了革命与人之间的关系,通过这本书,“他要说明,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并不是水火不相容的。马克思主义包容了人道主义,是最彻底、最革命的人道主义。”这唱响了新时期最嘹亮的声音,人的自由解放才是社会革命和运动的最终目的,除此之外其他的任何的落脚点与归宿都是虚妄的。

在被视为新时期文学开端的刘心武的《班主任》中,出现了“文革”后第一个“正常”的人——谢惠敏。她的身份是班级的团支部书记,在“高大全”的语境下她会被描述成少年的欧阳海,人格与品德完美无缺,然而作家却撕下了虚假建构起来的神化外衣,把“人”赤裸裸地展露在新时期的阳光下。谢惠敏积极上进、本质善良。但这与她的思想僵化、视野狭窄并不矛盾,环境塑造人,有“文革”那样的年代就一定会有谢惠敏这样的人。既往的评论往往强调谢惠敏的社会批判意义,而忽视了她作为文学回归入学的开端的示范意义,正视性格的复杂与人性的丰富,是新时期文学的本质特征,由此也体现了文学随社会转型的形态演进。朦胧诗的兴起典型地体现了文学向“人”回归的趋向。孙绍振认为朦胧诗与传统诗歌,“表面上是一种美学原则的分歧,实质上是人的价值标准的分歧。”他一改把人完全置于社会政治天平上衡量的取向,“个人在社会中应该有一种更高的地位,既然是人创造了社会,就不应该以社会的利益否定个人的利益,既然人创造了社会的精神文明,就不应该把社会的(时代的)精神作为个人的精神的敌对力量,那种人‘异化为自我物质和精神的统治力量的历史应该加以重新审查。”对人的价值地位、人的异化问题以及人与人之间关系等问题的关注,与朦胧诗本身的个人化视角是相一致的,实现了从表达内容到表述形式的双重回归。与文学创作上“人”的复归相应的是理论上的自觉。刘再复的“性格组合论”既是一种文学理念的倡导,也是对合乎人性表达的文学创作的总结。从政治功用到艺术审美,文学首先要摆脱观念化、概念化的,改变千篇一律的人造图式。

“文学是人学”的观念深入人心,从根本上来说是因为在社会层面上人的地位得到了认可,人的诸多欲望诉求被肯定。社会转型带来了人的解放,而基于人的文学表述也推动了思想解放的深入。当然,在社会转型时期对“人”的正视与表达虽然已经成为文学的潮流,但是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上转型期的特有色彩,一方面,对人的展现还存在着一定程度的神化与妖魔化的痕迹;一方面一些作品由于对人关照的深入而招致了政治的干涉。即使是“三突出”、“高大全”的创作原则被批判被抛弃,但由于大众审美心理与作家的艺术思维的局限,以及强大的惯性力量,对人的神化与妖魔化的表达在一定历史阶段还会顽强地存在。在贴近生活关注现实的改革文学中,我们能够看到这种追求“典型”的审美遗留。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柯云路的《新星》是改革文学的代表性文本,两部作品的轰动效应直接源自具有神性的主人公形象——乔光朴、李向南。在他们身上能够总结出几乎所有赞美英雄的词语:有学识、能力、胸怀与气魄;有责任意识和自我牺牲精神,等等,他们身上依稀还有梁生宝、欧阳海、萧长春的影子。社会改革需要强有力的推动者,作家基本回避了对乔光朴与李向南的缺陷的描写,虽然迎合了时代与大众心理,却忽视了艺术审美的圆满。改革文学对乔光朴等改革者的展现本身就是对“人”的价值肯定,建构起了以人为核心的文学图景,然而作家却没有完整地把握人的内涵,“既然文学是艺术领域的入学。那么,如果不能正确理解人是什么,也就无法全面、完整、真实地表现人。”合乎人性的文学表述,尚需作家观念的更新与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