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的序幕
2015-11-22杨遥
杨遥
盛大的序幕
杨遥
一部小说的开端,影响到整部小说的布局、发展、氛围、格调。“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这句名言,用到小说创作中非常贴切。
在快节奏的今天,小说的切入也越来越快,许多作者恨不得第一页就把所有人物赶上场,如果是关于情爱的小说,那更是一见钟情,闪电式发展,恐怕读者没有耐心。
然而,马尔克斯在创作《霍乱时期的爱情》时,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用整整一章58页作为盛大华丽的序幕,这样的做法,布尔加科夫走得更远,他在《大师与玛格丽特》中用了一百多页的篇幅引出主人公,但显然没有马尔克斯做得好。
马尔克斯在第一章中,首先叙述加勒比海流亡者中最受人尊敬、最活跃、也最激进的德圣阿莫尔突然死了,像侦探小说一样给人留下很大悬念。然后介绍德圣阿莫尔,是战争中的一个残废,开着一家这座城市最好的照相馆,专门给小孩们照相,而且象棋下得特别好。一下子设立了一个神秘的人物,让大家很感兴趣,而且根据他留下的遗言,发现他居然有一位神秘的恋人,多年来与他偷偷约会,人们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在一起。读到这儿,读者以为这位自杀者和这个女人是这本书的主角。
然而,马尔克斯只是通过德圣阿莫尔的死引出了乌尔比诺医生,他作为自杀者最好的朋友执行他的遗嘱。他更是一位传奇的人物,简直就是遗落在世界的神。结果他也死了。然后他的妻子出现。但是他们还不是主角。在医生丧礼上,出现了一位帮忙的人,阿里萨,他才是这部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的爱情的主角。
马尔克斯在处理这些人物时,让每一个人物都像主角一样出场,每一次都非同寻常。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以死亡出场,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以德圣阿莫尔最好的朋友出场,费尔明娜·达萨以乌尔比诺医生遗孀的身份出场,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葬礼上出场,每一个人物出场都环环相扣,而又绝不雷同。对于死亡事件,他也精心构思,德圣阿莫尔的死亡是准备好的,他用布条把家中的每一个缝隙塞好,还写了遗嘱,然后用洗相片的化学药剂毒死了自己。乌尔比诺医生的死亡是突然的,他在逮鹦鹉的时候从梯子上摔下来脊椎折断死了,十分离奇。这两起死亡事件,都不同于人们常见的死亡事件,可以说很新颖,因为新颖,而更加吸引人。
马尔克斯在设置时间时,也别有用心,这一天是德圣阿莫尔举行葬礼的时间,是乌尔比诺医生的爱徒举行庆祝从业二十五周年的时间,是举行圣神降临节弥撒的时间,这么多重要事情摆在同一时间,只是为了引起更为重要的一件事情,一场半个多世纪的爱情。
在这一章中,马尔克斯用两页半的文字讲述了另一件爱情,比起后面半个多世纪的爱情这件爱情可以说微不足道,但也惊心动魄,即德圣阿莫尔的爱情。当乌尔比诺医生发现自己的朋友是自杀死亡后,按照他的遗嘱寻找他的秘密爱人,她住在奴隶老区的一个偏僻地方,一座没有门牌号的房子。马尔克斯描述了女人的年龄、相貌、装扮、房间布置,然后与她聊起亡者德圣阿莫尔。女人从小的时候就认识他,然后晚一年随着德圣阿莫尔来到这座城市。她每星期给他打扫一次工作室,但他们不生活在一起。甚至看电影时都各付各的账,座位也是分开的。用女人的话解释:“他喜欢这样”。出事前一晚,他们一起看了电影,回家下了一盘棋,女人知道男人要死了。因为多年前,他们在海地的一片沙滩上做完爱时,德圣阿莫尔说,“我永远不会老”,接下来,他决定要在六十岁结束自己的生命。而昨天,正好是他六十岁生日。女人说:“昨晚,我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的时候,他就不属于这个世界了。”但她并不是不爱他,而是出于爱,对另一个生命选择的尊重。那天晚上,她和衣躺在床上抽烟,不断用烟蒂点燃另一支香烟,快到三点时,换上丧服,并在院中剪下清晨绽放的第一支玫瑰。现在她不打算去参加葬礼,因为答应了自己的情人。她要把他的房子卖掉,自己继续住在这座穷人等死的墓穴中,因为在这里,她曾体验到幸福。
这样古怪而真实的爱情,显然也是伟大的,也可以成就一部鸿篇巨制,但马尔克斯没有放开笔墨去写它,而是通过它引出另一场更加伟大的爱情。这就好像雕刻一件巨型雕塑,底座也必须宏伟。
写了这么多奇怪的事情,怎样让人相信?这是许多作家会碰到的问题。马尔克斯在1979年接受古巴一位记者采访时谈起自己写《百年孤独》时的做法。他说,《百年孤独》已经思索已久,好几次计划写它,素材已经全部具备,结构也已确定,但是找不到合适的语调。他说他自己也不相信他讲述的东西。他觉得要想是别人相信一位作家讲述到的一切故事,首先作家自己要相信。可是他每次想动笔时,自己总是不相信所讲的事情。马尔克斯意识到问题出在语调上,左思右想,觉得最无可置疑的是他外祖母的语调。她用一种极其自然的语调讲述最异乎寻常、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从文学职业的角度来看,马尔克斯认为这是《百年孤独》最基本的因素。我认为,在《霍乱时期的爱情》中,马尔克斯也使用了同样的方法,他用第三人称讲述自己看到的事情。德圣阿莫尔的死亡事件用乌尔比诺医生的目光来打量,德圣阿莫尔的爱情用乌尔比诺医生的观察来呈现,乌尔比诺医生的死亡在他仆人的眼前出现,每一环都是用“他者”的眼光来观察,客观又让人不可置疑。
马尔克斯在设置了人物之后,首先表现的是乌尔比诺医生的庞大和权威。他消除了本省的最后一次霍乱,开办了第一家医学协会,督促建设了城里第一座高架水渠、第一个下水道系统,建起了有棚顶的市场,改善了卫生环境,进行气球飞行试验,得到普通民众、教会、政府的一致高度认可。他能指挥消防队员去他家里帮着捉鹦鹉,死亡之后教堂的钟声像主教死亡那样响起,共和国总统发来唁电,使用主教才有资格使用的棺材,完全是一位大人物。这样庞大的一位人物,死亡之后,他的妻子自然十分沉痛悲伤,然而就是在这样的沉痛悲伤中,达萨把客人和亲朋好友送走之后,正打算用最后一丝力气把门合上时,看见了穿着丧服的阿里萨。
他说:“这个机会我已经等了半个多世纪,就是为了能再一次向您重申我对您永恒的忠诚和不渝的爱情。”
这个表达看起来不合时宜,但又完全正确,悲伤的达萨感觉受到了侮辱,马上愤怒地拒绝了他,说:“你滚开。在你的有生之年。都别让我看到你。”
但是这样的拒绝,并没有阻挡住阿里萨进攻的步伐,于是传奇的神圣的爱情开始了。
马尔克斯写了这么多神奇的事情,但是在中间穿插着许多庸常的细节,生活化的细节,为小说的可信度又增加了一层保障。
他写了乌尔比诺医生和达萨的一次家庭矛盾,起因是一块香皂。乌尔比诺医生每天习惯早起,起来就洗澡。他洗澡时发现没有香皂,自言自语道:“差不多有一个星期了,我洗澡的时候都没有香皂。”半梦半醒的达萨听到了,她知道这件事,她发现没有香皂时,已经站在淋浴喷头下了,打算过后放上,结果忘了,第二次淋浴时想起,第三天又忘了。但她觉得没有一个星期,丈夫这样说夸大了她的错误,她又有一种犯了错误当场被人抓住的那种感觉,于是老羞成怒以守为攻说:“这几天我每天都洗澡,一直都有香皂。”两人便吵了起来。医生难以忍受,搬到学校宿舍里去住。两人想过解决分歧,但是每次都把怒火越烧越旺,通过这件事情联想起发生过的无数次口角,于是一阵反感掀起另一阵反感,弄得不可开交。这与生活中无数对夫妻一样。最后马尔克斯的解决办法是,医生顾及社会舆论,搬回来住,医生住在书房,妻子睡在卧室,两人还是谁也不理谁。有一天医生在卧室的床上看书累了,睡着了。妻子在他旁边躺下,动作很大,希望弄醒他,让他回书房睡去。医生醒来了,并没有起身,而是把灯关了,睡在自己的枕头上。妻子提醒他该去书房睡觉了,医生回到祖传的羽毛床上感觉那么舒服,缴械投降了,他说:“让我留在这儿吧。的确有香皂。”这样的事情生活中每天都在发生,最后怎样解决大概没有几个人会弄清楚,马尔克斯却一五一十交代清楚,又十分令人信服。
在这一章中,马尔克斯写了许多细节,尤其描写人老了之后的细节,非常真实。他写医生年轻时,尿得又准又直,随着岁月的消磨,不仅小便的势头减弱,还歪歪斜斜,分成许多支流,最后变成一股无法驾驭的虚幻之泉,他说:“抽水马桶一定是某个一点儿也不了解男人的人发明的。”最后,坐在马桶上撒尿。医生参加学生的宴会时,达萨像往常一样紧挨着丈夫落座,担心他会在午宴上睡着或是把汤洒在翻领上。达萨像往常一样时刻留意他,特别是看到他当众陷入沉思时,她停止用餐,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手上,将他拉回现实。让人感觉真实的同时,又觉得特别温馨。
然而,马尔克斯作为一位个性鲜明的作家,还没有完全消除自己的烟火气。他写“医生不仅是城中最年长、声望最高的医生,也是全城最讲究风度的人。然而,他那锋芒毕露的智慧以及过于世故地动用自己大名的方式,却让他没能得到应有的爱戴。”医生死后躺在棺材里,他儿子看见父亲身上出现紫色的瘢痕。这时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说道:“活到这把年纪,人还在的时候就已经腐烂一半了。”
同样,大概是出于对某种集权统治和权威的反感,医生死后,总统唁电中命令把遗体置于棺木中,停放在省政府大厅里供人瞻仰,达萨拒绝了。而一个欧洲正好途经此地的知名画家为医生画了一副现实主义的巨大油画,展览在进出口商店里,后来又把它挂在艺术学校,为他举行了第二次葬礼。而多年以后,美术系的学生把油画搬出学校,作为某个令人厌恶时代的某种美学象征,在大学广场上一把火烧掉了。
马尔克斯在第一章这场盛大的序幕中,做好了足够的铺垫,足够的勾引,也处处显示出了自己非同寻常的技法,因为这个好的开端,让读者对后来的叙述充满期待;也因为这个奇怪的开端,使后来许多离奇的故事编的可信而真实,迫使我们一步步读下去,了解他第一章挖下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