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聊斋志异》狐妖形象之思想特征
——以辛十四娘形象为核心
2015-11-22陈延红
■陈延红
《聊斋志异》是蒲松龄的一部抒发孤愤之书,通过传奇法以志怪的形式来谈狐说鬼,寄托作者孤愤情怀,侧面映衬了蒲松龄的传统文化心理及所处时代的社会矛盾。蒲松龄创造性的将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结合在一起,匠心独运的塑造了具有自立自强意识与初步拥有平等思想的男女形象。《辛十四娘》便是《聊斋志异》中重笔描写狐妖内在精神,传达中国优秀文化传统内涵及折射蒲松龄内心思想的精彩篇章。辛十四娘作为狐妖中的典型形象,完整的展示了儒家入世之情怀、道家出世之愿望、佛家超世之理想:郡君执意撮合冯生与其结为秦晋之好,而十四娘直言“如此草草,婢子即死,不敢奉命”,可见十四娘对儒家礼教之强烈恪守维护;待冯生出狱,几乎要有皆大欢喜之局时,十四娘再次敞言:“妾不为情缘故,何处得烦恼?……今视尘俗益厌苦。”世态炎凉致使十四娘意欲摆脱儒家束缚,寻回自我,从而追求道家的逍遥自然;刻莲瓣为高履,实以香屑,蒙纱而步者乃辛十四娘也。佛教中莲为圣花,香为佛使。十四娘有心修佛,拥有佛的智慧和心境可窥见一斑。辛十四娘身上兼具中国传统的儒释道精神,可以说是一个寄寓了作者蒲松龄美好理想的女性形象。
一、儒家入世情怀——辛十四娘步入尘世
(一)以儒道“礼”为先——初入尘世
1.辛十四娘因爱涉入尘世
辛十四娘是位超凡脱俗、敢爱敢恨的狐女子,因爱勇敢的来到冯生身边,步入尘世。
月色未逝,晨雾朦胧,正值十四娘“着红帔,容色娟好。从小奚奴,蹑露奔波,履袜沾濡”。醺醺而醉的冯生,偶遇十四娘,立即对其心生爱慕。辛十四娘“忽见生来,即转身入”,她没有当面迎接,而是“急转身入”,可见她对冯生持有一种纯洁少女的羞涩与不安。心理学认为,当一个不谙世事的纯洁少女遇到心仪的男子时,她一定不会唐突冒失的与之有任何接触,相反,她会因害羞与不安而不敢直视甚至逃避他心仪的男子,因此可见辛十四娘是爱慕冯生的。只是十四娘作为传统式的中国古代女子,受封建礼教的约束且带有少女情怀的羞涩而不敢露出心思。当冯生“乘醉搴帘”一顾辛十四娘颜色时,辛十四娘更是羞涩的“振袖倾鬟,亭亭拈带”。当父母不同意冯生的求婚时,即使她爱慕冯生,亦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以上都体现了一个传统女子因受礼教束缚而被迫压抑自己的感情,从而成为一个符合传统礼教和三从四德的娴静淑女,因此就算是十四娘爱慕冯生,亦无法表达。
后冯生误入涧谷,遇到郡君,要求与十四娘结为秦晋之好,于是郡君决定成全冯生。这时辛十四娘勇敢追求爱情与幸福的一面体现出来了。十四娘接到邀请后,“旋见红衣女子,望妪俯拜”,望见冯生,依是“娉娉而立,红袖低垂”,纵“回首见生,羞缩不安”。当郡君准备将冯生说与她时,她期望中带着些许羞涩,淡淡的喜悦中还蕴含着腼腆和矜持。她未曾反对,默认两人的婚约并且将头上的金花作为物证,待良日,以扑满为嫁妆,嫁于冯生。两人最终走到一起。十四娘因爱来到了红尘,她的人生历练就此拉开了序幕。
2.辛十四娘重礼尚德
辛十四娘是位注重礼法、重视伦常关系的狐女子。在辛十四娘接到郡君命令初见郡君时,她“望妪俯拜”。面对长辈,以礼为先,尊老敬老。当郡君准备把冯生说与她时,她亦没有忘记礼法,而是腆然曰:“还以告之父母。”由这一句即可窥察到,辛十四娘虽然爱慕钟情于冯生,但仍誓死遵守古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传统礼教,因此在她的身上深刻着儒家的传统文化思想,遵循礼法,注重礼节。当郡君言:“我为汝作冰,有何舛谬?”之时,十四娘反唇道:“郡君之命,父母当不敢违,然如此草草,婢子即死,不敢奉命!”可见十四娘是一位注重贞洁,重视孝道的传统儒家女子。并因此博取了郡君的喜爱。此上十四娘的表现都深刻地体现了她重视礼法,恪守儒家礼教。
辛十四娘也是位爱人以德、立贤守礼的狐女子。在郡君问十四娘在闺房里做些什么时,她说:“闲来只挑绣。”简单的五个字将十四娘身上的儒家情怀展现的淋漓尽致。在封建社会,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工是古代女子贤德的重要表现。 像在《红楼梦》中,宝钗劝黛玉“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至于你我,只该做些针线纺绩的事才是”。宝钗认为女工是分内事,而十四娘亦如是。她们这种思想正是以儒家“君子爱人以德”为出发点的。可见十四娘身上已深深打上了儒家传统的思想烙印。
(二)以儒道“忠”为绳——深入尘世
1.忠于夫家,认同世俗
自从十四娘嫁予冯生后,凡事以夫家利益为重,认真勤恳做事,成为儒家文化中的贤妻。“十四娘为人勤俭洒脱,日以纴织为事。时自归宁,未尝逾夜。又时出金帛作生计,日有赢余,辄投扑满。”文章中描写十四娘勤俭持家的句读短短十数字,然其循规蹈矩和遵守礼教却展现的一览无余:十四娘在家不为享受,而是日日纺线织布,操劳家事;回娘家时,亦未过夜,认同世俗礼教;为了家庭生计,时常拿出金银布帛做买卖,每有盈余,就投进扑满中。由此可见,十四娘在进入尘世后,像一般传统女子,接受传统礼教并努力遵从,认同世俗社会并努力适应,不做出格过分之事,安分守己。再者凭借个人努力与勤俭,操持家务,维持生计,一心为丈夫冯生考虑。 这些不仅是十四娘服从“礼”,更是“忠”于夫家的儒家文化体现。十四娘进入尘世后努力适应环境,努力认同世俗,成为贤良淑德、忠于夫家的传统女性。十四娘的这些处世之道无不体现其忠于夫家,认同世俗。
2.打破男尊女卑——强女助弱男
辛十四娘勤俭持家,与冯生相敬如宾,生活平淡幸福。然进入世俗是注定波折坎坷的。这一切根源皆冯生所交的酒肉朋友——楚公子。精明的十四娘从“穴壁窥之”,便预料到这个“人猿睛鹰”的小人必会给冯生带来灾难祸患,并三次警告冯生。一说公子“其人猿睛鹰凖,不可与久居也,宜勿往”;二次警告“公子豺狼,不可狎也!”三言:“君诚乡曲之儇子!轻薄之态施之君子,则丧吾德;施之小人,则杀吾身。君祸不远矣!”三次警告,冯生最终答应闭户绝交。此中,辛十四娘三次竭力相劝,避免与楚小人有任何接触,引导他远离祸患。然而世事难料,有些事情想躲避却非人力所能为。十四娘的苦心相劝没能阻止不幸的降临:冯生陷入楚小人的圈套,被诬陷奸杀婢女的罪状。陷入困境,有胆识的十四娘靠自己的力量拯救冯生。一面派自己的婢女去宫中面见皇帝陈述冤情,一面四处奔走于亲戚家眷之中。在周全精密的安排与计划下,最终使冯生获得自由,得救重生。体现了十四娘一柔弱女子,却有着男子的气魄与智谋,用自己的力量与智慧救下自己的丈夫。进而打破了传统观念中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初步具有了男女平等的先进思想,这当然也是蒲松龄作品在思想内涵上的又一次跨越与前进。在作品中强女助弱男,女子的地位与作用明显获得提升。
儒家文化是中国古代文化的正统文化。主张礼是人们的行为准侧,“仁”是人的本质,仁与礼相互兼容。儒家奉行三纲五常,三纲是指“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五常即“仁、义、礼、智、信”,要求人们从内心加以遵守。倡导血亲人伦,修身存养,道德理性。儒家“入世”即主张人们积极参与世俗的活动,对于男子来说要建功立业、治国平天下。对于女子来说,尤其是出嫁的女子,要服务夫家,以丈夫为中心。
二、道家出世理想——辛十四娘远离尘世
十四娘这位传奇狐女子不仅有着积极入世的儒家情怀,而且兼具远离尘世修道成仙的道家理想。十四娘因爱涉入红尘,进入尘世后,重礼尚贤,忠于夫家,努力成为中国传统女子。然而在十四娘救助丈夫时,尝尽人间冷暖,受尽委屈,这一切都让她心力交瘁,继而厌烦世俗。于是她毅然决定远离这个让她烦忧的尘世,寻求心灵的安逸。在做这一切之前必须首先结束和冯生的这段情缘:“妾不为情缘,何处得烦恼?君被逮时,妾奔走戚眷间,并无一人代一谋者。尔时酸衷,诚不可以告诉。今视尘俗益厌苦。我已为君蓄良偶,可从此别。”解救丈夫成功后,再见冯生,十四娘已不再是因爱步入尘世的纯洁少女。对尘世的厌烦与寻求自在的理想使得不论丈夫冯生怎样苦苦哀求,终究不移其志,最后为丈夫觅得一贤惠的女子以了结牵挂,远离这俗世红尘。这便是道家的出世理想,追求修道成仙。
道家文化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占据十分重要的地位。道家核心思想是“道”,认为“道”是世界的本原且道生万物。道家思想以“自然”“无为”为主要特征,这里的“清静无为”是指不妄为,不胡为,不为所欲为,努力做到顺其自然。其基本观点为“虚无、齐物、守一、柔弱、纯粹朴素”。再者,道家文化是不同于儒家思想的,道家讲究的是以自然为本,从人欲而推之,重视人性解放、人性自由,回归人的本性。追求“无名无己无功”,提倡知天达命,逍遥自在,追求心静。总言之,道家主张世人能够达到自然之至,追求洒脱自由、超然世外,最后羽化成仙、修成正果,这便是道家的一种出世理想,远离喧嚣复杂的尘世,寻求心灵解放。道家思想的精华在于于俗世之中修得大道至理,得大极乐,得真常乐,也就是世人所说的成仙。所谓“世”是指世俗的社会,是指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总和。“出世”是指文人志士在世俗世界中理想破灭后,以不求功名,回归自然的方式来寻求心灵的归宿。
三、佛教圣洁空净境界——辛十四娘有心向佛
(一)“刻莲瓣为高履”——一心向佛
虽然辛十四娘是只修行不高的狐妖,但她志存高远,不甘于平庸,在生活中追求高雅圣洁,有心向佛。在冯生向郡君描述十四娘样貌之际,郡君即刻反应道:“是非刻莲瓣为高履,实以香屑,蒙纱而步者乎?”可见辛十四娘在他人看来正是一位以穿刻着莲瓣的花作鞋,在鞋里放香料蒙纱而步为特征的狐女子。而在佛教中,莲占据极其重要的地位,在佛经中亦把“莲花”称为佛教圣花。莲花能与佛陀联系在一起是有一定渊源的。释迦牟尼佛出生的时候,就连走七步,一步一朵莲花,出现了七朵莲花,其象征清净无染,光明自在。另外,佛教中的佛菩萨坐的也是莲花座,坐姿呈“莲花坐姿”,即双眼微闭,两腿交叠,足心向上,象征高雅圣洁,自在放下与普度众生。由此可见,在修炼成佛过程中,佛与莲花有着天衣无缝的契合与不解之缘。佛家有云:“花开见佛性。”这里所说的花即指莲花,莲花一经绽放,就有了智慧与境界。人有了莲的心境,就出现了佛性。另外,莲花拥有花死根不死,来年又发生的特点,其象征人死魂不灭,不断轮回中。
另一方面,自古仁人志士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在佛教中,佛陀亦喜欢拿莲花作譬喻,而在《法华经》中雪莲也常用来比喻佛的慧眼。因为莲花处在极其污秽的泥塘中,仍洁身自好、纯洁不染,不被周围环境所同化,开出芬芳雅致的花,由于其花之典雅圣洁,因此只是向志趣高雅之人所绽放。再一方面,莲花作为佛入于三昧后的化身,以奇香奇姿点缀佛国,从而成为佛国的天国之花,进而成为至高无上精神的象征。宋朝叶莹有一首诗就表达了其意:“九房六瓣瑞天山,香色清严入坐寒。不悟岑参题品意,后人袛作佛看花。”因此可见莲花在佛教中的地位及寓意。
十四娘身着莲瓣高履,可见其志向圣洁,性情清净无染,光明自在,有心修佛,拥有佛的智慧和心境。
(二)“实以香屑,蒙纱而步”——辛十四娘空净灵动
“实以香屑,蒙纱而步”,此香乃戒德之香,辛十四娘身上散发的是解脱者心灵的芬芳。佛家认为“香为佛使”,“香为信心之使”。香在佛教中是凡人通向佛陀的凭借,由人性升华为佛性的重要载体。好香不仅芬芳浓郁,使人心静自在,而且能助人达到空净、灵动的境界,其与十四娘的搭配可谓相得益彰,与其空静灵动的气质和善解人意的情怀是相辅相成的。而且好香善于于心旷神怡之中达于正定,对人修行有具有潜移默化的熏染,这对于十四娘修身养性、参悟佛性具有有益的引导。好香可指引人心向正与向善,好香犹如正气,若能亲近多闻,则增益其所不能。所以,佛家把香看作是修道的助缘。可见,辛十四娘在遇到冯生以前就有心向佛,不甘心做一只平庸无为的狐妖。她身上所折射的佛性一览无余。
佛教自从传入中国,其地位与作用越来越重要。佛教文化强调自身修养,讲的是超世,教人深信因果,超脱轮回,度己度人,成就佛果。佛教核心思想是超脱。超脱一切,摆脱一切羁绊心灵的因素。成为纯净无暇的灵魂拥有者。佛陀的根本教法,是纯正完美的解脱道,是烦恼及苦的止息,即四圣谛,八圣道。佛教的核心就是见佛性,佛性为通俗易懂现多称本我,佛教是了却生老病死,见佛性就是了却生死,不生不灭,不再轮回。
四、辛十四娘身上所折射的蒲松龄的内心世界
通过以上分析,辛十四娘不仅具有儒家积极入世情怀与道家逍遥出世的理想,最后更有悟透人世间滚滚红尘一心向佛的心境,在她身上清晰的投射出儒释道精神。三者之间似有矛盾,却又兼容,不可分割。十四娘在出世—入世-出世过程中,可谓尝尽人间冷暖。她的经历若与蒲松龄相较,的确有契合之处。蒲松龄自19 岁应童子试,便以县、府、道三试第一进学,受到当时做山东学道的文学家施闰章的奖誉,“名藉藉诸生间”(乾隆《淄川县志》卷六《人物志》)。此阶段的他初入尘世,可谓名噪一时。之后他深入社会,大半生专注于科举考试,研习举业,直至71 岁成岁贡生。这些都反映其儒家积极入世的情怀。但由于蒲松龄屡应乡试不中,一次次名落孙山,饱受考试折磨。此时的他便经历入世后的艰难与辛酸,加上现实生活所迫,最终看破了人世间的沉浮冷暖,毅然选择脱离仕途的“出世”——教书和写小说。常谓:大隐隐于市。蒲松龄正是在教书与写作中实现个人“出世”之理想。“蒲松龄在小说作品中有意将神仙狐鬼精魅的怪异故事作为思想内蕴的载体,以此来贯穿灵魂不灭,人死为鬼;物老成精,能化人形;幽明相通,梦幻与现实世界互渗互补的神道观念。”其作品的表现方法与形式,不难发现蒲松龄身上所具有的逍遥离世的道家情怀及灵魂不灭的佛教思想。因此,从辛十四娘身上奇迹般的可窥视出蒲松龄在写作过程中内心精神世界受到儒家道家及佛教等宗教文化的影响,蒲松龄并将这种神道观念及思维模式移植到辛十四娘身上,从而通过十四娘表现出蒲松龄本人的内心隐秘。
五、结语
总之,文言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之辛十四娘这一人物成功体现出凝聚了中华民族几千年的思想、艺术等诸多方面的精髓。而构成中华民族文化的基础——儒家文化、道家文化和佛教文化,则集中体现辛十四娘这一人物形象中。我们在欣赏十四娘从超凡脱俗、洒脱自由到积极入世、认同世俗再到看破红尘、立志修仙这一心理转化过程,清晰明确的感受到十四娘身上折射的儒释道文化。不可否认,“辛十四娘”这一形象的塑造是极其成功的,只有仔细品读,深入剖析,才能挖掘人物的思想内涵,才能真正读懂蒲松龄“写鬼写妖高人一等”的文学著作,也才能真正解读这“鬼狐有性格,笑骂成文章”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