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面孔,新格局
——《小说月报》2015年第三期印象
2015-11-22高璟
高璟
旧面孔,新格局
——《小说月报》2015年第三期印象
高璟
这一期的《小说月报》,封二“作家现在时”栏目介绍的是韩少功,他在问答里面的话极诚恳,他说,“要诚实,不要装。装文化,装烈士,装时尚,装贵族,装草根,装任性,装小清新,装前卫怪才……这些玩意儿一嗅便知,肯定坏胃口,不耐长久。要相信读者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三五年、三五十年后风吹云散,读者更是眼睛雪亮的。”真可谓一针见血,在读这段话的时候,几乎每个“装”都会让我想起某个作家的某篇小说来。另外关于作家是否可以培养的话题,韩少功也给出了否定的答案。的确如此,“表达”实在是一种天赋居多的能力,勉强不来。
一、关于阿来中篇《三只虫草》——名家出品,必属精品
《三只虫草》作为本期头条中篇,开了一个很好的局。作为“茅奖”获得者,阿来的作品一向以藏族的历史传说、家族故事为取材来源,但这一篇紧贴藏区当下现实生活的作品,让我们从一个全新的角度看到了阿来的不凡功力。
五月初始的一天,一年一度的虫草假却没有如期来临,六年级男孩桑吉为了改善家中的经济状况,破天荒地从寄宿学校逃学了。如诗的高原风情随着桑吉的脚步在我们眼前徐徐展开。父母村邻的勤劳朴实,家庭的和睦互谅,都让读者的心暖暖的。当前来调研的县政府调研员出现后,故事有了一些波折,他不仅买走了一家三口采摘的虫草,还把桑吉父亲精心打制的虫草箱子也一并拿走了,桑吉很是不舍,于是他不惜拿出自己的三只虫草和调研员换回了箱子,调研员对桑吉很感兴趣,就承诺他送一套百科全书。围绕这套书,桑吉开始了一段失落与欣喜相互交织的日子。最终考上初中的桑吉,在图书馆里与向往已久的百科全书再次相遇,故事圆满结束。而关于虫草的旅行,却似乎未曾停止。从虫草的旅行,我们见证了官场内种种若隐若现的规则。这些情节的加入让原本以为这只是一篇儿童文学的读者大呼意外,也使得作品的意蕴顿时丰厚复杂起来。作品对藏区的市井百态也进行了一种全景式的扫描,比如小饭店的伙计、山坡上的喇嘛,都是现实一种,桑吉那个监狱里的表哥又是另外的现实一种。从调研员送礼后的顺利高升、北京深宅大院地下室的虫草等等情节又折射出了当前官场、反腐的现实状况。作者看似漫不经心的一个闲笔,往往就能牵出一个新的故事,尽管没有再着笔墨,读者已然心领神会。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冰山法则”?
作者赋予了小男孩桑吉很多的美好品质,让读者对这个孩子也不免心生怜爱,当那套百科全书在校长家里惨遭蹂躏的时候,我们都替桑吉感到不平和痛心,可作者却在小说末尾这样处理:上了初中的桑吉发邮件给小学老师多布杰,说“我想念你。还有,我原谅校长了。”在作者笔下,也有反面人物,比如那个调研员,比如那几个偷卖虫草的司机,甚至有那个不给桑吉书看的校长,但那些人物却又不是绝对的面目可憎,令人生厌。能写出这样一种宽厚包容的境界,显然是作者人生观的一种反映。这样的处理手法,大大地提升了作品的生命力。
二、关于凡一平中篇《沉香山》——大题材,小作品
“大题材”指的是赶上了今年“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这个节点,“小作品”指的是作品没写出新意。凡一平先生去年一篇《非常审问》令人印象深刻,今年这篇却不免有些令人失望。战争中的跨国恋,冯小宁导演的电影《黄河绝恋》早就演过了,不新鲜。混血的养子艰难成长之路,在编织苦难方面也显得有些刻意为之。行李丢在火车上,入不了学,就不上了。这事情无论放在什么时代,都感觉不太可能,这样重大的改变命运的机会怎能说放弃就放弃呢?抛开故事情节不说,关于少数民族地区边疆风情的描写,感觉也不太给力,难以给读者留下什么印象。
三、关于杨红《最远的是爱情》——大平原,小爱情
印象中这是第一次读到用较为浓郁的晋东南方言写作的小说。在老前辈赵树理的文字里似乎都没这么显见。
这篇小说以轻快散漫的笔调,写了母女三人从太行山深处去往遥远的哈尔滨投奔亲戚的一段往事。在东北,新来的漂亮能干的山西寡妇,搅乱了一对正准备结婚的上海知青的感情。最终,是令人意外的悲剧,女青年在新婚前夜败血症发作,六天后就死了。寡妇带着负疚感回到山西后,怀着对爱情的一丝信念苦苦等候,却不料远方的来信早已被大女儿“我”销毁了。多年后,“我”去上海读大学,得知男青年回沪后不久就遭遇车祸也死了。这段忧伤的爱情故事让人不免想起了费穆的电影《小城之春》。
和《沉香山》一样,《最远的是爱情》也写了错位的爱情,前者关于地域,后者关于阶层,但爱情往往就是这样没来由地就萌芽开花了,可结出果实却很难,于是一曲曲爱情悲歌便千古不绝。
这篇《最远的是爱情》的不足在于,山西寡妇是因何对上海知青萌生感情的?作者铺垫得稍显不足,相较而言,上海知青会爱上寡妇就顺理成章多了——那段对母亲挑水换肩的描写细致精彩,把母亲身形的美展现了出来,后来作者还展现了母亲的动人歌喉和高超的缝纫技艺。所以两边显得用力不均了。
在母亲为上海新娘做好旗袍后,读到母亲试穿的那一段描写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以为上海姑娘会沾染寡妇的不吉,步母亲后尘,也早早成为寡妇,可不料却是女知青死在了婚前。作者这样处理可能有她的道理,她想将上海知青“小郭哥哥“塑造成一个完美的人,免除他婚后继续精神出轨的嫌疑。但其实这种刻意处理反而令小说失去了一定的真实感。
四、关于老藤中篇《熬鹰》——大山,老人和鹰
最近畅销书《狼图腾》因搬上银幕变身为3D电影而再掀热潮,本文走的基本也是这个路子。与世隔绝的大山深处,睿智的老人身怀驯鹰的家传绝技,他用这种技艺,在不同的年代里,巧妙地解开了一个个人的心结。这篇故事其实可以依据四幅照片拆分为四个故事,这四个故事的发生时间跨度很大,反映了特定历史阶段的特定人物际遇。但主次不够分明,应突出当下郑小毛的故事,将三段旧事作为影子略略一带即可。在父亲的干涉下,郑小毛放弃了民营会计师事务所的高薪工作,当了一名基层公务员,但很快,他便敏锐地觉察到了自己并不适合这个工作,篇尾他毅然辞职,表明了他对人生价值的独立思考,值得敬佩。有多少人无法像他那样潇洒地一走了之,而是日复一日地煎熬着,消耗着,被潜规则,在被潜中渐渐适应这种体制,并最终见怪不怪,乃至成为一个制造潜规则的主使人或同谋者。
文中父子二人的观念差异也颇值得玩味。父亲说:“我当老师,一辈子就是个老师,为什么?因为教师的世界是一片平原,无论走多远,总是在地平线上。当公务员就不同了,公务员的世界是山一样的金字塔,只要肯攀登,总有一块更高的平台属于你。”儿子经过在金花山一年的参悟,辞职后在给父亲的短信中说:“我下山了,在平地上儿子能走得更远。”两个人说得都有道理,都在看光明的一面。关于成功的定义,是多样的,适合做什么的,就去做什么,至于做哪个职业,也不容易。深入其中之后你会发现,哪里的水都不浅。这次是胡书记公报私仇给郑小毛穿了小鞋,难保别处没有涂书记、赖书记、熊书记。初涉社会的年轻人,总是要经历挫折的,所以,就看谁的耐挫性好了。心态好的,走哪都是天地宽广,心态不好的,走哪儿都是危机四伏。
五、关于刘心武短篇《土茉莉》——大作家的平庸之作
这个短篇《土茉莉》,第一句就看得人一头雾水,像是从哪个长篇里随意截出来的,没头没脑的。如果换作是一个新手作者的话,这样的稿子投到杂志社去,恐怕要在一审编辑那里就被毙掉了,因为不好读。一开篇,作者就用“他”来指称文中的主人公,这是一位老画家,可作者连名字也懒得交代。就这样,“他”和别的男性角色混杂在全文中,读者非得动一下脑子才能理解得了哪个“他”是指画家,哪个“他”指的是别的男人。这样磕磕绊绊读完全文之后,不明所以,不知作者要表达什么。是慨叹世事无常,是慨叹“他”与数学家卢老师由朋友到敌人的半生恩怨?还是另有所指?作者围绕“美男子”“风波来了”和“境外文化活动”欲言又止,背后都大有文章,可惜我们这些后来人无法读得懂。
如果非要找出可圈可点之处的话,在结尾处总算找到一点感觉:“他画了许多幅以土茉莉为素材的油画。进入晚年了。不是牡丹,不是芍药。始终未能那么富贵华丽。毕竟还只能自比为土茉莉。偶尔会想起卢老师。想起时有要哭的感觉,但只是有哭的心,没有眼泪,甚至眼眶也没有湿润。”意识流的短句,人到暮年的大彻大悟,再加上兔死狐悲式的哀伤,这么多情绪的复杂交织,总算为作者挽回了一些脸面。
六、关于陶丽群短篇《母亲的岛》——大时代的悲伤小调
作者用种种细节堆砌起一对老夫妻的形象,多年来,他们谈不上恩爱无间,但也绝不是冤家对头,水火不容。就在这种相安无事的平淡之中,却陡生波澜。“我要出去住一阵子。”老妻在晚饭时平静地抛出了这句话。丈夫儿女们都不以为然,却不料,她真的离开了家,住在一个小岛上养鸭种菜。一家人都牵挂着她,可她却不为所动。等鸭子卖掉,五千元到手后,母亲真的彻底失踪了,父亲于是接了母亲的班,独自在岛上日复一日地痴情地守候着。
看似不合理的情节,却因为作者的一个重要设定而合理起来——母亲是多年前被买来或拐来的河北人。而她这一来就与家人失了联系,她是积攒了多大的勇气才在50岁这年决定离家的?而她是否回到河北的老家也不得而知。在作者的描绘中,母亲勤劳隐忍,还有些逆来顺受,可最终她还是爆发了,为这种爆发叫好。假设丈夫儿女们能主动关心她是否想回家看看,并且主动提出陪她回家看看的话,也不至于逼迫母亲这样一去不回。
作者关于父亲的描写不少,字里行间都能看得出他对老妻的无声关切,但这种无声关切是远远不够的,他们欠缺更深层的沟通,直接导致母亲没有一点留恋之情地离他而去了。
落后的乡村里,这样的人与事,可能真的有,为母亲们感到不平。或许这只是一个编造的故事,但却让我在故事之外想了很多。“母亲”这个词汇,不应只代表牺牲与付出。这篇小说让我们不由得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于是这个文本的价值也便不言自明。
七、关于任晓雯的《那些人》——大写意,小速写
任晓雯算是一个惜字如金的作家,她写的短小说已成系列,可谓独树一帜,也得到了许多读者粉丝的喜爱。可是到现在,脑子里却浮现不出一个人物形象。这可能就是短小说的不足了。只用简单线条勾勒人物,场面描写少,情节也很少有惊世骇俗之处,于是在读者用三五分钟读完之后,短暂的感知无法迅速转化为长久的记忆,很快就被别的信息无情地覆盖了。我是赞成惜字如金的,但小说越短就越不好写,就像在舞剑,地盘小了,自然施展不开,想亮一亮绝活相对更难。这对写短小说的作者是个大挑战。
在《蒋晓芸》一文里,我们看到一个爱看言情小说的温顺优秀的女高中生是如何一步步被家长和老师毁灭的。结尾,30岁的蒋晓芸进入了一个无味的婚姻,有了考公务员的打算,但是她还能考得上吗?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在《张永福》里,是另一个不得志的男人,“他也曾年轻过,面对即将展开的人生,感到惶恐不安。幸亏刷的一下,就过来了。”平淡一生,这是一种幸吗?作者没有给出答案,读者也没有得到答案;《孙强国》看得有些乱,只记得是讲了搞传销的两个女人。她们的男人都拿她们没办法,最后,两个男人有点惺惺相惜起来;《许志芳》写了一个瘸腿女人的另类传奇人生,老三届,红卫兵干将,78年考上大学,与班长结婚,生了傻儿子,92年辞职考到专利商标事务所,98年事务所改制,之后每年进账六七十万。经济基础雄厚的许志芳开始了君临天下的生活,但却最终走上了离婚的道路。给儿子物色对象,操办婚礼,最终却因多疑而逼走儿媳。一个独断专行的女性形象跃然纸上。她的命运就是一出悲喜剧,如果用中篇来写,应该会很出彩。
四篇比较而言,最好的是《许志芳》这篇,因为作者立起一个典型的处处要强、精明独断的上海女性形象。
不过尽管已连读了两遍,但我还是担心过几年再翻开它的时候,还是一种初读的陌生感。不知这种感觉会让作者感到高兴还是苦恼?
八、关于王威廉短篇《绊脚石》——奇异旅程
这个短篇里写到了两个国家的三个家庭在大时代下的不同命运际遇,架构很开阔,表现的生离死别、民生多艰也真切动人。因为对犹太民族的历史文化非常陌生,关于那块“绊脚石”的意蕴,有点儿没看明白。作者在篇末所说的“这个世界已经忍受不了一点儿滞涩,变得太平滑了,我也变得太平滑了,我已经让太多的东西就那么轻易滑过去了。”有点含糊,指向不够明确,是指对外公外婆的冷淡吗?
作者以一老一少两人在旅途中的对话来结构文章,是一种中规中矩的写法。令人感到不足的地方在于两人的谈话风格没有形成反差,像是一个人在说话,这个应该引起作者注意。
九、关于甫跃辉短篇《乱雪》——小冲突,大悲剧
以前也读过甫跃辉的几篇小说,但都谈不上印象深刻,但这一篇《乱雪》要好许多,节奏把握、场面描写都有独到之处。父亲余国安在生活的重压之下苦苦挣扎着,重压居然主要来源于儿子太有出息,他考上了大学,在城里有了工作,还娶了漂亮的城里媳妇。但是父亲所付出的成本也极大,还没来得及得到儿子的回报,相濡以沫的妻子就突然病故,这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打击。最致命的是儿子不仅误了葬礼,还逼父亲卖掉松林供他们小两口买车。白眼狼的本性毕露,父亲在气急之下,站在儿子身后举起了铁锹。故事的高潮就在这时出现了——儿子拍拍土站起来埋怨父亲打得重,然后乖乖跟父亲去松林里给母亲上坟,并在坟前磕了无数的头,儿子回家后一头栽在院子里刚刚站起来的地方再也一动不动,而且鲜血已流淌一地。这样的情境似乎在《聊斋》里见过,含冤屈死的鬼附身于他人而行复仇之事,最终完成心愿后才真正了无牵挂地死去。作者的化用有异曲同工之妙,在父亲臆想出的情节里,儿子有了悔改之意,父子感情得到重新弥合,可正是这个永远不会实现的愿望让人倍感心惊。
不孝子,永远是父母心头的最大伤痛。这篇小说里,儿女一直在无止境地索取。比如文中的儿子阿放,在父亲的臆想中,他掏出高级打火机给父亲抽高级烟,还把打火机送给了父亲,可现实中父亲是连纸烟都舍不得抽的。
作者写得很用心,许多细节都大有深意。面对松林里那棵被虫蛀了的小松树,老余“把手放在那伤口上,抚摸着,叹息连连。”他叹息的何止是这棵小树,他在叹息他的不孝子。这种前后的呼应还有好几处,值得品味。
作者在情节设计上可能稍稍有一点点夸大,但基本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自家有儿子,又穷,偏还要招个穷巴巴的上门女婿也一起伙来“啃老”,这个情节我有点不理解。难道儿子不是余国安亲生的?所以他才?或许吧。设置老杨这个角色应该是有用意的。
另外有点小小的质疑,就是儿子阿放的职业,前边说是老杨给他找了重点中学老师的工作,可后来在婚礼上却提到阿放是“国家干部”,最后在妻子坟前,老余又说“厂里太忙,是领导不准假。”阿放到底是干嘛的?一头雾水。
十、关于吴文君短篇《立秋之日》——沉默的大多数
在李生去扫墓的郊区班车上,来了一群劫匪,这事情够惊心动魄的,待四人得手而去,一车人才回过神来,在怨声四起之时,大家注意到了那个和劫匪说过几句话的李生居然没受任何损失。这种不公平的感觉迅速在车上蔓延,李生顿时被诬为同伙,尽管最终误会得以消除,但黑暗的人性已暴露无遗。
在中国文化里,“见义勇为”与“明哲保身”像一对无时无刻不在纠缠厮打的孪生兄弟,谁输谁赢永远无法见得分晓。不管是那一车乘客还是已然洞明了世事的李生,内心莫不如此。故事结尾处,李生在第三次偶遇那个瘦子劫匪后,并未做出报警之类的举动,只是若有所思地乘上另一辆车去继续完成给父亲上坟这个任务。
作者给出了这样一个冷酷的结局,使作品显得深刻了许多。全篇的语言看似闲闲散散,却句句暗含机锋,显示出了很深的功力,称得上是篇佳作。
十一、关于贺奕短篇《五道口小说二题》——写推理小说的大叔
这么些年来,推理小说也读过不少,国外的多,国内的少。所以这两篇推理小说显得十分可贵。两篇的悬念设置得恰当,解谜的过程也合理,可以说达到了优秀的标准。难能可贵的是两篇小说里都没有十足的恶人,相反“善”的人性却处处可见。这应该算是近两年来看过的比较精彩的“国产”推理小说了。看作品风格,似乎作者应该是个80、90后新人,但看简介,却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大叔,能将新媒体的格局借用来创作小说,这种创新的意识与尝试值得点赞!
感觉他是个内心永远不老的大叔。或许还是位爱看动画片《名侦探柯南》的大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