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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赢家

2015-11-22梅钰

都市 2015年7期
关键词:寿衣门板

梅钰

最后的赢家

梅钰

早起,狗剩被一股子尿憋醒时,听到窑洞外旋着几嗓子哀音:“爹啊……”。狗剩就知道,准是狗日的敖玉死了。

这时狗剩疑心憋醒自己的根本不是那泡子尿,而是敖玉眯起的眼睛,嘟起的嘴唇,扑扇着的巴掌,或者他鼻孔里呼出的一口气,嘴巴里滋出的一个音,额头冒出的一滴汗。倘在平时,在想起敖玉表情的无数个日里夜里,狗剩一定会套上他的大裤衩子立在院里那棵长得没有一人高却再也不肯往上冒一寸的老梨树根子底下吼一嗓子:“数十年东征又西闯,呛儿得呛,才扶得汉室一脉长。……”

不管日夜晨昏,不管春夏秋冬,不出五秒钟,敖玉肯定就会出现在隔开两家的那堵豁牙土坯墙前。好像是,他是他这一嗓子附带的东西,是他略带沙哑的破锣嗓子中必然的产物。敖玉骂,狗剩你狗日的再嚎!你再嚎我就在你嘴里塞块石头!

“你还给我塞石头?等我给你塞吧!”这么一想,狗剩有了精神,他从自己的热被窝里窜出来,赤着身子在地上的尿桶里滋了一泡尿,尿点子溅到了他左腿膝关节以下黑粗长腿的肉上,他抬起左腿在右腿上蹭了蹭,在满屋子浓重的尿臊味里套起自己的行头直直冲出屋子。

他听见从敖玉大女儿秀娥撕扯开的嗓子里发出的声音:“爹啊,爹啊,我的苦命的爹啊!”眼眶就湿了,想:敖玉死了,儿孙绕膝幸福连绵的敖玉也能死了?那我一个人活着又有什么意味?!

这样想时,他停住了脚步,抬起头。透过一棵梧桐树参天的枝叶,望见淡蓝色天幕上悬着的那轮残月,惨白惨白、边缘残缺,像一只浑圆的玉米面饼子被谁啃过一样。更像是,怎么可能,像是敖玉诡异的一张脸、诡秘的一副表情。

这张脸,狗剩太熟悉了。这副表情,狗剩也太熟悉了。

还在两个人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天他们每人从家里偷了一毛钱,合伙在村代销店买了七颗冰糖疙瘩,吮到最后,剩下一颗没法分,敖玉就说咱打赌,谁赢了谁吃。狗剩说我还怕你不成,赌就赌。敖玉就跟狗剩打赌,说天下万物水洗为净,要不然咱们的妈为啥成天洗衣服洗菜洗锅洗碗。狗剩反驳说眼不见才为净,说你知道这冰糖疙瘩是啥做的,咋做出来的,稀里糊涂还不是全吃了?争到后来,狗剩从村小学的木栅栏中伸进去一只脏手拾了块黑炭扔给敖玉,说你说水洗为净,你去把它洗干净。敖玉接了黑炭,“日”地一声扔回小学院,另一只手把冰糖疙瘩“刺”地一下扔进土窝里,扔进土窝他还不罢休,双脚跳在上面狠劲拧了几下,这才拾起递给狗剩,一边说,给你吃给你吃。狗剩气得直跺脚说这还怎么吃啊,这都脏了还能吃吗?敖玉说这可是你不要,不是我不给啊。说着将冰糖拾起,就近跑到一家用水洗了,塞进自己嘴里美滋滋地。那时他的表情就同这狗日的残月一个样。

还有一次,两个人和一帮子同伴在一起玩,敖玉说你们敢不敢跟我打赌。众人问打什么赌,敖玉说我做什么动作,你们做什么动作。其他孩子知道敖玉鬼点子多,怕自己吃亏,死活不敢应战,只有狗剩自恃胆大,以为敖玉大不了是去扒个坟墓,捅个蜂窝,黑夜里贴个红舌头披个白

床单蹦蹦跳跳吓唬人,就大大咧咧说他敢。敖玉说你要是不做你就得管我叫一辈子爹,狗剩说叫爹算什么呀,我管你叫爷。于是,两个人开始赌。敖玉在罐头瓶子里接了一瓶尿,狗剩也在罐头瓶子里接了一瓶尿,敖玉拿树枝挑了块猪粪扔到瓶子里搅匀了,狗剩也挑了块猪粪扔进瓶子里搅匀,两只瓶子里散发出阵阵恶臭,把众人熏糊涂,一齐将口鼻捂了。就见敖玉伸出右手食指指头浸到臭液里,不停地搅啊搅,搅了一会后把指头拿出放进嘴里吮了。众人“呀”了一声,齐齐拿眼窝盯狗剩,狗剩不想一辈子给敖玉当孙子,心说他能做到,我为啥做不到,硬着头皮也浸了,也搅了,也吮了。一时间,觉得胃里翻腾起千军万马,午饭吃下的一大碗杂面糊糊翻江倒海前冲后突从口腔里奔涌而出。这时,狗剩看见可恨的敖玉正飞跃起身,沾沾自喜,洋洋得意,“我用食指搅屎,吮的是中指。这个笨蛋,他真的吃了屎!”

狗剩一辈子都忘不了敖玉当时的表情,那表情维持了几十年,挫败了他的一生。

现在,狗剩又开始朝前走了。他一边晃着五大三粗的身子,一边用一只手拨拉自己稀疏杂乱的头发。头发花白,栽在圆滚滚的大脑袋上,时而短得不能再短,时而长得不能再长,更多时候,是不短也不长,就那么乱乎乎地在脑袋上。他两只大眼珠子瞪得滴溜溜圆,高鼻子、阔嘴巴,大手大脚,粗胳膊粗腿,宽阔的上身总是不分四季地套着一件青灰不辨本色的夹克衫子,夹克衫里面,要么套一件圆领半袖老汉衫,要么是毛衣线衣棉花衣,而下身呢,常年累月的也总是那么一条土灰灰的黑布裤子。人说“男人的衣,女人的脸”,狗剩从别人的目光里,很轻易就能看出他们对自己的评价。归根结底,他是一个没女人的光棍汉。

狗剩能变成光棍汉,还不是因为敖玉?他两口子吵架,敖玉就总指教他,说狗剩你那么大声干嘛,有理不在言高嘛,你吼得高你就占理了?敖玉一说话,狗剩的粗喉咙更粗,破锣嗓更破,不但吼得越高,还伸出四肢要动手动脚哩。没几天,狗剩的媳妇就跑了,跑了以后再没回来。

狗日的敖玉你再管我,你再来管我!狗剩想。

这时,他已经坐在了敖玉的身边。秀娥坐在他的对面,张着空洞的大嘴嚎:“爹啊,爹啊!”哭声从喉咙里毫无节制地流泻出来,穿过狗剩的耳畔飘旋在村庄上空渐行渐远。亦无节制的泪珠子在她眼窝到下颊骨的距离畅快流成一条河,又滴滴答答地流到她米白色褂子的前胸。狗剩看到那一处的颜色跟敖玉的脸色相同,看到秀娥扑在敖玉身上,推着,拉着,搡着,叫着:“爹啊,你起来啊,你起来!”

敖玉任由秀娥无礼地粗暴地推搡,他不吭不哈,不闻不问,双目紧闭静静地躺在炕上,他狭小干瘦的黑红色脸上挂满岁月镌刻下的一条一条鲜明的纹路,每条纹路里仿佛都蒙着一层洗不掉的灰尘。他塌扁着的鼻子上印着几颗黑色的老年斑,有几根花白的鼻毛从鼻孔里肆无忌惮地探出身体。他的牙豁掉了,豁掉的牙让他的紧紧闭合着的嘴唇深深地瘪进嘴巴里。他的容貌便平板成一幅像,一幅让人无限感慨时光无情岁月如梭的苍老遗像。

可狗剩知道,敖玉才刚刚五十五岁。倘若敖玉在此刻睁开他那双黑豆般的小眼睛,让那狡猾的目光再一次扫射过自己的身体,他依然会本能地感受到他的灵动,他不同于自己的一种圆滑机智。狗剩肯定。

他看到村里人都来了。可不,人死不能复生,全村人都会互帮互助完成送敖玉起程的繁杂仪式呢。空中飘着几缕轻烟,是村支书茂山吩咐谁燃起的清香,还有谁已经在脚边烧了几刀黄表纸。热心肠的六婶扶住敖玉的老伴秀娥的娘,说妹子,你可不敢再哭了,这敖玉死了,他一口真气还在空中悬着哩,你得打起精神来送他上路啊。

狗剩眼见着秀娥的身体一哆嗦,她下自觉地收了声,往空中瞅了一眼,几颗泪花子就凝在了脸上。

你狗日的还有一口气?狗剩哑然笑了,无声地抽动了一下身体,大红脸膛因为他的抽动牵出几条清晰的纹路,他用一只手偷偷伸进被窝里,揣到敖玉一只手,冰了,凉了。

老以前,敖玉的手绵、软、柔若无骨,倘若不是他唏唏嘘嘘地笑出声,狗剩一直以为那是秀娥娘的手。两个人在打赌,从小到大,他们就总是打赌。敖玉说狗剩你敢摸那女子的手吗?那女子走在他们前面,一条大辫子甩在丰硕的屁股蛋子上,屁股一摆一摆,发梢也跟着一摆一摆,那个撩人,那个动心。狗剩说那有啥不敢的,别说她的手,就是她的奶子我也敢揣两把。敖玉说你不摸你就不是爹生娘养的,狗剩说我摸了你就不是爹生娘养的。说着,雄赳赳气昂昂就撵上去要摸呀。敖玉说你等一下,自己先跑到女子跟前嘀咕了几句,就带女子来到集市的最南角。集市南角是卖衣服卖布的,人来人往,狗剩就见着好些个村里人,使得他一时竟有些不敢造次了。可敖玉跟女子相跟着在前头走,使劲丢眼色让狗剩行动,狗剩脑袋一发热就一步上前抓住了。狗剩抓住了,还狠劲揣摸了几把,这才意识到自己抓的是敖玉斜着半拉身子探过来的手。敖玉笑得直不起腰来,那女子也捂着嘴吃吃地笑。后来,敖玉就总背着狗剩到集市上找那女子,再后来,那女子就成了敖玉的老伴秀娥的娘。

现在,敖玉的老伴秀娥的娘花白头发乱成一只草鸡窝,她手里捧着一套金黄色底有着黑色中国结图案的中式服装,整整齐齐放在炕边,再打了一盆热水,要给敖玉梳洗打扮呀。

“快快快,我给敖玉脱!”狗剩坐在敖玉身边,一只手已经掀开敖玉身上的被子,将手探近他冰冷的身体。秀娥不满的目光从狗剩的手里移挪到父亲脸上后变了内容,她似乎很自然地想到,这个停了呼吸冷了躯体的“父亲”跟日常碎碎叨叨的父亲已经不能同等对待,他这个“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已经被物化。她能做的,只是配合传统的民俗,送他起程去往另一个世界。

于是,秀娥同狗剩一起将敖玉剥光了。被剥光的敖玉赤条条地,无知无觉,不羞不涩,任由众人的目光扫射来扫射过。狗剩就瞥见敖玉那条根,萎缩了的,像一只晒干胡萝卜般的根。狗剩哑声笑了,你狗日的,难怪尿不高。

狗剩正想趁乱用手捋一下敖玉的根,却听见茂山刺拉拉的声音:“狗剩,你狗王八还在炕上?快下炕干活呀。”狗剩“噢”了一声,伸出手在敖玉的身上随便摸了两把,从哽咽着拿温热毛巾擦拭敖玉身体的秀娥身边爬过,趿起破鞋走出屋子。

天已大白,闻讯赶来的村里人依着惯例将院子占满了。狗剩看到惯常做菜的吉庭正同几个小伙子把一口大铁锅安放到刚刚垒好的炉灶,炉灶垒起来后,很快就要烧出大锅滚烫的沸水,要褪猪毛、褪鸡毛呀。不远处,大林拿着把杀猪刀才放倒一只膘肥体壮的大母猪,猪圈内的一窝猪崽子眼见着自己的母亲被杀,集体鸣唱出凄厉悲伤阴森恐怖的哀悼曲。荣立守在鸡窝旁,“咕咕咕”地诱叫公鸡母鸡,出来一只杀一只,大洗衣盆里已经扔进去了七八只鸡的尸体。还有人在七手八脚地搭架子、挂棚布,要给敖玉做灵堂,供亲人朋友磕头祭拜呀。

狗剩围着院子转了一圈,想找点活来干,可脑子里却始终烙着敖玉那张苍白遗像般的脸。该死的,从那张脸上竟然伸出千手千脚,在撕扯他,在抓挠他哩。莫不是狗日的敖玉怕寂寞,要叫我陪他一起去?狗剩想。他听见敖玉二女儿秀月的哭声远远地从村外公路上传过来:“爹呀,我可怜的爹呀,我才两天没见你,你咋就走了呀。”哭声由远及近,秀月就从大门外走进来,一哭二颤,身子立不稳,她的女婿紧紧搀着,两人从众人避开的一条通道上踉踉跄跄进屋了。接着,屋里的本家女亲就伴合着秀月的声音共同奏响哭的协奏曲,“爹呀”、“叔呀”、“伯呀”……

这哭声把狗剩的心揪得七零八落的,他转出院子,踱到他跟敖玉前几天还打赌尿尿的打麦场。打麦场向阳,早早亮起灿烂的阳光,将场边一株老杏树的树影投射在那面参差的土墙上。土墙斑驳,醒目着的两道污水印子留下了两个老男人的百无聊赖。敖玉说,你跟我赌了一辈子,从没有赌赢过,这老了老了,你还敢赌吗?狗剩说,我怕你个老狗!敖玉说咱不赌别的,就看谁尿得高。狗剩个子高,站在了低凹处,敖玉个子低,垫了两块砖头,两个老男人站齐齐的,就对着这面土墙尿起来。结果还是狗剩尿得高。狗剩的得意还没有来得及释放呢,敖玉就说你尿

得高顶个屁用,你是尿出一儿半女啦,还是尿住老婆不走啦?这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迟早一抷黄土葬了身。到时候,谁给你入殓烧香,谁给你烧幡祭奠?谁能在你灵堂前哭一声,你尿得高!你尿得再高,也是个孤鬼,死后连个上坟的人都没有!

人常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敖玉却总往狗剩的伤心处撒盐。这就让狗剩不得不经常面对死后无着无落的致命性打击,尤其是在这样的场合。

院里是越来越热闹了,村支书茂山不但会当总管,还写得一手好字,狗剩看见经茂山亲笔书写的白底黑墨的挽联已经由几个小伙子挂在了大门上,写的是:“悲声难挽流云住,哭音相随野鹤飞”,横批:“驾鹤西去”。院里的两孔窑洞上也都挂了相应的挽联,一副是:“一生俭朴留典范,半世勤劳传嘉风”,另一副是:“良操美德千秋在,高节亮风万古存”。四四方方、用红白蓝条纹篷布圈起来的灵堂也搭起来了,两角挂在钉在窑面上的铁钉子上,一角挂在院里的梧桐树上,还有一个角,用绳子系了悬在远远的院外的一棵歪脖子老柿树上。村庄的上空弥漫出退猪毛的味道,褪鸡毛的味道,腥臊的、恶臭的味道,这是大林和荣立在埋头清理猪和鸡们的身体。换一种说法,这是猪和鸡们在接受为敖玉陪葬的终极洗礼。

狗剩从打麦场踱回到院子里,他看到灵堂里摆着两张长条凳,敖玉的儿子国强正同几个壮实汉子抬着门板朝那里走去。门板上,躺着穿好寿衣蒙了黄裱盖脸纸口含银元的敖玉。

狗剩知道,敖玉的棺木材料还在镇里老木匠的电锯子下脱胎换骨着哩。敖玉得的是急病,前两天突然四肢抽搐不会言语不会动弹了,村里人总说是中风了,顶多落个口眼歪斜,半身不遂,谁知道早晨就突然死了。按村里的习俗,人最迟放到晚上就得入殓,敖玉就穿了村东老森头给自己预备的寿衣。老森头个子高骨架大,他的寿衣套到敖玉身上显得很长很宽很大,袖子裤腿松松的紧了好几匝,几个人一动弹衣服就跟着忽闪。

“叔,你看啥哩看,快搭把手!”听国强吼,狗剩就伸出了手,扶住门板中央,将敖玉稳稳送到条凳上。国强又调度几个汉子七手八脚地在条凳周围撒上干草,在前面挂了条黑色帐子,将敖玉与人群隔离开。

国强有二十三四了吧,敖玉这老孙子,十年生了三个娃,两个女儿一个比一个嫁得好,儿子年前也娶了媳妇,光景过得滋润着呢。狗剩心里一阵酸意,他看到敖玉的一双女儿及女婿外孙和众亲友已经穿上孝衫戴上孝帽,哀音颤颤地围簇过来,在灵前的席子上跪了或坐了。用自己的方式哭,抢天动地的,微音哼哼的,无言抹眼泪的,哭累了,就歇一会,起身烧张纸,续炷香,或者到灵堂后面的茅房去大小解。狗剩数了一下,灵前密密麻麻的跪了二十来个人。他在心里划算着,若自己死了,跪在灵前哭几声的人能有几个,三个?五个?六七个?谁张罗呢,自己没有生下个一男半女,这血脉就断了,断了血脉的人,还有谁会张罗别人哭他呢?

难道真像敖玉说的,自己要做个孤鬼?而这敖玉偏就活着死了都能享受所有的好事?

狗剩被自己胸口的一股闷气憋出了尿意,他绕过灵堂去茅房,茅房还是老式茅房,埋在地下的大老瓮的瓮口安了几块大石板,凑成个便于人体直立下蹲的长方形,若把石板揭开,就能见着一瓮泛起绿毛蛆虫的屎粪。狗剩想尿,没尿出来,他系紧裤子走出茅房。一扭头,见正正方方的灵堂左角有一条缝,缝不大,但足以容他穿行,他突然想再看看敖玉,瞅瞅四下无人,一个侧身便进去了。

敖玉静静地躺在门板上,他的脸此刻是蜡黄的了,同额上贴着的黄表纸和黄色的寿衣属于同一个色系,他的双手,被人环在了一起,放在肚腹部,两只腿直直地毫无交错地摆在那里。狗剩蜷了双腿坐在门板旁边,看着敖玉,他实在太瘦小了,是不是没了那口气,身体骨骼都会变矮缩短?倘若自己没了那口气,会不会也缩成这样?狗剩漫无目的地想着。这时,他听见秀娥的一声哭:“爹啊,我可怜的爹呀!”他脑子里突然生起一个念头:狗日的敖玉,你说我死后没人哭?我就让你死后没人哭!狗剩想起一个词语:预支。是的,他狗剩要趁着这个机会,提前预支

自己的丧礼,接受这隆重的祭奠?!

狗剩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看了敖玉一眼,敖玉躺在门板上无灵无感。外面为着他忙成一团,乱成一团,哭成一团,他却无灵无感!狗剩觉得这简直是玷污了这丧礼,简直是浪费了这气氛,他马上决定要将自己的想法付诸行动。于是他把敖玉抱离了门板放在地面上,自己躺上去,刚躺上去,他又立刻跳下来,他觉得既然这场丧礼已经成为他狗剩的丧礼,那一切都得照规矩来。于是他跳下门板去脱下敖玉的衣服,扒了敖玉的裤子,褪了敖玉的新鞋新袜。敖玉是赤条条套着寿衣的,他就也将自己脱得赤条条的,脱光了,再套上敖玉的寿衣。狗日的敖玉,就你这小身板你配穿这好的寿衣?狗剩心说,这寿衣明明就是为我预备的。他看着赤条条的敖玉,身材短小形体瘦弱的敖玉,顺手揭了敖玉额上的盖脸纸贴在自己额上,取出敖玉嘴里的口含钱含在自己嘴里,再用足尖轻轻一踢,便将敖玉踢送到门板底下,又抓起几把凌乱干草覆住敖玉赤裸的身体。做完这一切,狗剩才心安理得地躺上门板。

这时,外头涌来新一轮的啼哭,这是哪一个亲戚才从远处赶来了,敖玉的儿女们正跪拜着对方,用哭声将他们迎回屋去,接着,他们就要换上孝衣孝帽,加入到守灵的队伍,重新引发新一轮的“爹呀”、“伯呀”、“爷啊”……

狗剩昏头了,想把这场属于自己的丧礼完成得完美无瑕、活灵活现。他听到院子里人那么多,那么吵,哭声又那么响,就放心大胆地应出声。外面哭“爹呀”,他说“哎”,外面哭“伯呀”,他说“哎”,外面哭“爷呀”,他也说“哎”。

很快,院里升起一阵又一阵的香气,这是吉庭煮肉的香味飘起来了,是他烧鸡的香味飘起来了,是他做好一锅子大烩菜的香味飘起来了。众人哭累了,忙累了,总算熬到吃饭的时候了,人人就去筐里取碗取筷,舀一碗烩菜,夹一个馒头,找地方去吃,一时间,院子里竟静悄悄的了。国强舀了一碗先敬爹,供桌挨着帐子放着,一帐之隔,是狗剩。国强不知道,他只当是他爹,就喊一声:“爹啊,我给你送饭来了,你吃。”昏了头的狗剩没听见外面那么静,他条件反射般应了一声:“哎!”国强头皮一紧,立即大吼:“茂山叔,你来!”

茂山以为国强太累产生幻听了,笑他年轻娃娃没经过事,哪见过死人还给你应话的,说着就上前将帐子揭开了。众人一看,黄裱盖脸纸正随着“死人”的鼻息一起一落呢,“诈尸啦!”不知道谁吼了一嗓子,人群立时乱了,像没头苍蝇般乱闯乱撞。狗剩想给大家解释,谁知道他的起身站立,竟让大家生发了更为凄厉的惊呼和没头没尾的逃窜,只一会功夫,偌大的院子就没了人影。

“你狗日的,也有今天!”狗剩骂道。

责任编辑 梁学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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