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城的爱情史诗
2015-11-22寇子
寇子
封城的爱情史诗
寇子
一放映机
我从旧电器市场淘来一个投影机,擦去上面的尘垢,放在三只脚的凳子上。墙壁上发出蓝光,黑暗的屋子又亮起来。我一个人坐在家里地板上准备看电影。——下面要讲的事可能与现在的情形不很协调,我说的是关于一场火。
西城着火了。
我在东城。
火是从烟花厂开始烧起来的。可能是因为某值夜班的工人在房后吸烟。先是一连串的鞭炮炸裂,它们肆无忌惮地朝任何方向飞离,像核反应一样,巨大的能量瞬间斜刺里冲射出去,之后,轰地一声,几座建筑同时轰响,火就这样着了。
声烟四起,五六分钟的时间这个区域的人都涌出来。
电影上演的是《两杆大烟枪》,糟糕的是我发现没有字幕注解,又说的都是外语。懊悔买时自己不够细心,只能这样坚持着往下看。
西城。
人们决定往东城跑。生活忽然从平静处调到一个反常的状态里。奔跑的人流就像一支支泛动的溪流,又像电影里外星怪物迅速地涌出地面,在阴暗的天空下,这些人流在城市建筑里的夹缝里流走,其中夹杂着喊声。
有一只猫混在人群中找它的主人。他们刚参加了一个晚会,主人是一位明星。它也因此常常受到重视,在一些镜头里有它的靓影。
在逃循中“细节”就像盆里装的豆子,拥满而连接不断,比如回头一看谁丢了。他可能会回去找吗?或者继续向前逃离?或者找了之后又折回来,他逆流而上,肩被人们撞得咚咚地响。讲这些只是为了使人能够想象到人流在奔跑时的印象,它并不一致规律,而是多元并不能预料。情形难以控制。
我们还是去找那只猫,现在它跳到一个不到一米高的水泥台子上,又窜到墙上,它的头频率很快扫过人的脸,它在找主人。它在人们的头顶洪亮地叫着,瘦长的身子好像只是一个空谷,只为能发出声响。
东城无恙。
有些沮丧,我只能通过电影的图像来猜测故事内容。我坐在那里大睁着眼睛掰着脚趾头在分析他们说了什么。在这里首先说明我是一个女人名字叫挪西。关于电影出现的问题并不是因为我高雅,而是源于我的一次粗心,因而事情有点滑稽,我得承担现在面临的障碍。另外,还有一件也属于承担的事,那就是我
在喝过期的啤酒,因为我没有办法将它扔掉。我爱上了一个人,去年夏天他给我拿来各种食品,有火龙果、香蕉、西瓜、哈密瓜,还有一点袋制品,肉食,包括这两听罐装的百威啤酒。我不会喝酒,所以一直等着他来。我这里也曾有两回朋友来,但我怕他们会喝掉它们。我踩着高高的凳子爬到柜顶,提前把它们藏到不被他们看到的地方。
就这样一直放,于是它们就过期了。
这个城市在去年忽然变得爱下雪,有时候甚至大到可以吸到人的喉咙里,地面上来不及化的雪,刚有一些消融另一场就又扑过来。以至于到了今年五月,在一个公园提前准备好的海棠花展也没有如期举行,人们穿着冬衣来,两只手藏在兜里在一株株树前站立,那些海裳枝还是瘦干漆黑,就算有一些小米粒大的蕾,在稀稀散散扑打下来的雪沫中也显得可怜兮兮。
去年冬我常不回家,我愿意住在单位。因为长途跋涉回来,打开门家里也仍还是自己。一个人洗漱睡下,在早晨又得冒着风霜赶去上班,路上手脚又无处躲,这样来往一些时候后会觉得自己被一种假想控制,你来去急迫却只是源于一种猜测,他不会来,因而严酷地告诉自己,不需在没有约定的情形下这样炽烈。
路上有时候寒气会使眼睛里蒙上了一层冰凌,需要眨一眨眼才会看清晰路面。在我每天路过的一个长长的巷子里常看到一个面色黑红的男人,他的脚有些问题,我总是与他迎面而过,他消失在我的身后,我总弄不清他的出行是为了虚的事,还是为了实的事。而我,常常奔波于虚中。
火势继续扩大已经不能控制,杂沓的人流里他们想到丢了三又落了四的事儿。在还没有着火之前,生活平静。随便提出一个人来,比如这个人,他刚刚在一家公司辞职,他赶着往同事约好的茶馆里走,他穿的据说是韩国大佬们的着装,表情振作,他所要传递给人的信号是他前途无量。所以,他这次会面核心是一次表演,是源于一次自尊或虚荣。
再说另一个男人,他刚才还蹲在自己的窗外,不远处有两个大绿铁皮的垃圾箱。他在看世界杯,可是停电了,他跑出来用脚踢在墙面上,可能是因为蚊子在昨天咬了脚趾头,他把自己的脚尖踢疼了,他动作有点过激。
有个失明了的人也在跑。他是昨天才失明的,因为他觉得其实人长着眼睛并不是一件好事。他亲眼看到他的女人与别的男人在他的床上发生了床事,那个和他是同类的家伙给他一个赤裸的后背,他看得太清楚,她的身体张翕着,就像溺水的人等待搭救一样接应那家伙给予的。他一时就在想,我为什么要长眼睛?!就这样,哗!地一下,他的眼前一片漆黑——他什么都看不到了。他大叫起来,就像一头知道自己失败而无法再威严的狮子,他拿出咆哮的表情是因为他少得只有咆哮了。他朝着自己的那张华丽的大床吼叫,手却必须要攀着东西前行。他听到那两个人赤着脚在地板上零乱的逃跑声。女人拣起一件长睡衣遮在身上,它是用手工缝制的白纱边儿的下摆,在躲闪她的丈夫时那件衣服很飘逸,她楚楚动人。她和那个男人拉着手先是逃到窗台前,然后又返回来,趁着他看不到,绕着他的身体从门里逃出去。大概是地上摔碎了杯子,她的脚破了,地上开始有一小块一小块的血迹。那个女人逃走时疼痛地叫着,还带着一些心慌的哭声,可能还回了无数次的头。在她夺门而出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的男人忽然听见一声细小的碎裂的声音从胸膛里发出来,咣!地一声。转而他终于交付了自己而渴求地大叫起来,圣女!圣女!你来,你来!!走廊里最后没有一点声音了。失明的人断想,他们下去第一件事就是马上找一个并不算安全的地方把他们的事做完,因为他们就差一点点就要好了。
此时失明的人在火的追赶下也在拼命地逃离着。可是他没有方向。
火烧掉了古玩城。那是市里最大的一个珍藏古玩的地方。那里有珍贵的书画,有盛唐的瓷器,战国时期的青铜,还有明朝的木轮车
和西商时期的一具女尸骨。跟这些做伴的还有一些老鼠,它们在那里安家,因为在那里时光好像比别处更缓慢更零落,很多时代框在一个空间里,它们相互交合交错,甚至停滞不前。很深的阴影藏在柜格深处,很多物什都是陈年放着,它们来自地下,坟墓和终年不见光的庙堂。很可能有一些咒语加注在它们身上,因为人们对它们敬畏,既而不想轻易挪动。它们是应该被烧掉的,因为重叠的时光和留下的证据其实只是想说明两个字:感伤。
有一座图书大厦正在被火围困,那里面摆放着这个城市的所有发展史,文学,地理,历史,还有现代女性的手功编织大全,烹饪大全,追求异性的秘诀,一些畅销小说。最近流行一个瑞典留学生在新西兰写的书,里面在讲述一个青春期的女孩对一座城的体感和触感,小说里说她在那里就医和生活。书里面常常有空白页,那是一种日记体小说,比如有一页纸上只说,“黄昏,车很坚硬,我躲着它们想走到路的另端。”这一页就过去了。再然后会有另一页说:“今天无事。”然后这一页又过去。并且下一页,再下一页,再再下一页仍是空白的纸,它是想告诉我们,这一天,下一天,以及下下一天都无事可记,编辑作者将抽象的东西用一种形式表达了它,他们真的用空白的纸页说明了空白,这种空白使人觉得蹊跷而令人心慌,因而我相信行为艺术能在这个世界上应运而生的理由。
二书城
我们还说这座书城吗?好吧。
在一种异常的时空里,我相信你会看到看不到的东西,比如,你会发现,其实一座建筑它也会具有了种奇怪的性格,比如这座书城。火舌在舔舐大楼的墙体、玻璃,书城表现出一种坚韧的模样,它按捺着,避着,抵触着,竟然抵触到不可想象的底限,直到火终于将火候烧到了极限,然后轰地一声,它最终烧了自己,这就仿佛一位英杰在最后一刻倾塌,又像圣女被推拥在丝滑的棉被上,刹那间点燃成白昼的柔肢,因而这些都使人想到,生命之艳美不是一生的寂寂漫长,而是绝别于自己心墙那一时刻,那瀑布般的裂响。
书城烧起来的时候有人在回头朝着它惨叫,比如一个年轻人。
我应该收手了,我应该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在那里看电影。可我像着了魔,就像石壁凿了一个口,我觉得无法自制地想穿越进它的隧道,以至于我忘了我是想写我在看电影还是想写这场火。我摒弃了电影,因为我看到有一个年轻人在书城前抱头痛哭。
我想到他可能有一大段生活就是在书城里渡过的,从小时候直到长大,背着书包悄悄地推门进来,坐在一个安静的地方翻着文字,他可能一直暗恋着自己的隔壁班里的一个女生,他希望多读一些故事回去和她吹嘘。但是那个女生正被一个社会上的成年男人所拥有,正吸吮着她青涩的肋骨使她沉陷,她被赤裸了少女的身体,嘴唇哆嗦的就像寒霜下的梨花,她可能没有了辨别的思路,她在接受男人的嘴唇和像苍天一样有力的大手,她总在这个过程中害怕的死去又像早春一样复活。这就像吸食大量毒品一样使她爱上了这种勾当,为了继续邪恶或者继续接近最原始的圣洁,她退学并剪断家人的血亲,嫁给了这个成熟的男人,成为了他的妻子。
继续说书城的男生。
这渐渐长大的男生昨天上了别人的床,和那个女生发生了床事,他觉得她泛滥如洪,就像整个春天的山坡,他的身上沾满了青草的汁夜和燕泥的巢香。他完成了自己的夙愿,才明白原来看起来艰难的事可以走捷径,即用最原始的方法,他才知道原来自己身体本身具备的能量竟一直不被自己所发现。火星在楼体闪耀,他意识到他在经历一场历史,并且半秒钟后他修正自己的思想说,他正在与历史同时发生。
估计是事件太混,使我混乱了一些人物,也可能他们彼此没有任何联系,各自是各自的事。我对于我常出现的臆想感到无能为力。能够维系我这样去想的蛮强理由就是:在这
个社会上,人的脚步走成了一片可怕的网,明暗交织,你望不到它全息的脉络。它们很老谋深算,使你常常想到命运的交集。
男生和女生逃出她丈夫的卧室,她赤着的脚上沾着血。她哭着,不让他拉手,在湿漉漉的冰凉的城市街道上寻找藏身的地方,她刚才还是最富裕的少太。她的丈夫曾在某年评选中获得全国首富的称呼,他多金,这个城市偏颇地讲应是她的后花园,她拥有最阔气的厨房和最繁琐的衣裳的花边。为了欲或朦胧的旧事,她瞬间成了赤脚在街上奔逃的人,她在黑暗的小巷寻找栖身之地,在人们都在睡去的时候却无处可走。
此时,读书的年轻人感觉到了悲壮中的荣幸。他觉得事件真像一朵花一样的柔软,开篇和结尾很紧凑并清冽,故事里本没有安排他的出场,但他的狂想使他强暴地锲入了故事,这使本来安妥的生活有了惊叫,这太异常又很快意。他想在书城里殉葬,因为这个历史事件使他觉得自己渺小,他使得真相再现,——一个城市的热烈、赤着脚踩过的纵横街巷、一个女人、血迹斑斑。
一座座的楼在毁灭,有人跌到池子里,池子里的水只没过脚踝,水被慌张的脚搅得哗哗作响,池底有清而滑的苔菌,它们丝丝缕缕地摇,他爬了出来,又有人跌进去。池里有一只橡皮小水鸭,身子摇晃得厉害。
我觉得疼,因为在燃烧,燃烧是毁坏的过程。但是后来我——并且人们,忽然觉得不再那么锥心得痛了,原因可能是放弃了对它们的念想。——终究是要这样的。
三草籽
好,收回来。我们在往常的生活中。
现在,说一下我的思念吧。我必须得将它拿出来解剖,如果一件东西在你心里一直神秘,这会是一种可怕的力量,就比如思念对你的生活的影响。那么你最好的方式就是一点一点将它啃噬开,就像一群蚂蚁对一件物体的啃咬,你会看到这件事情里面的组合和排列,你首先要做的就是去除它的神秘感。
当然,你可能会有另一种排解思念的方式,比如说,去索问那个被你思念的人。或者去向他表达思念之苦。其实当你做完,当你站在他的面前将这些热气腾腾的话说出来之后,你会觉得所剩无几,那种空虚比想念还要可怕,就像被掏空了胃,心,肠子,只留空空一副躯壳。甚至在一瞬间,你会觉得思念在你的表达中提前结束。当心灵的通道不再畅通,所有掷过去的信息有时候会像腐朽了的果子,对方不知道是要吃下去还是丢掉,这样,爱就会成为一种羞耻。
有一次我好像希望自己生病,这样就会找到和封城说话的理由,因而我就真的生病了。我躺在床上,滚烫的脸使泪还没淌到耳鼓处就被蒸发了,这使我的皮肤被炙烤的疼。我拿了一只本子开始画画,画一个女人爬到大桌子底下去坐着。画里那是一间办公室,天黑了,没有开灯。我在古玩城上班,参与编辑着一份清淡的报纸,每天出出进进看到最多的就是那些古器。我就像其中一件古董,白天在那里工作,晚上在那里与它们做梦对话,我一呼,它一吸,我一翻身,它们一个惊醒并将它们的腿脚笨笨地往后移一移。
我想让封城知道这种情境。
我在另一页纸上,先用唇彩厚厚地涂在嘴唇上,然后在纸上面印了唇印。又用手按了指印。我在它们旁边用文字解释说:这是她的唇纹。/这是她的指纹。/某月某日,有人指证她犯了死刑。/她予以否认。/有人说,你留下了罪证。/就是这唇,这指。/你是罪。
我还画了一个女子,在冬天的长椅上坐着,她的嘴角有一种别扭的表情,那是因为我运用铅笔画画的功底太浅,我是想表达的是一种幸福的笑容。她手里握着一条长长的温暖的围巾。上面配的文字说:只要有这条围巾陪着她,就算再冷也都不怕。
在去年冬天,我将自己的思念搞得花样百出,就像,就像园子里,以及自己的房子里,台阶上,都种上了潮湿的草籽。
去过封城家的老院子,在城市的边上。
封城的妈妈脖子上戴着醒目的金链子,看起来有点刺眼,封城的妈妈在侧边的厨房里做饭,她一定是想告诉大家,她现在富有了。
封城是家里的老大,还有一个妹妹。封城很少说话,听说在年轻的时候一直是一个清瘦而羞涩的人。上初中的时候他曾站在教室的窗台前给全校放广播体操,他隔着窗,看着在晨雾里站着学生们,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观望与距离。他的内心大约一直空寂寂的,或者是装满了硬邦邦的抱负。
喜欢说封城这些事。喜欢躲在这角落说一些与火无关的事。喜欢说生活。——见不到封城的时候,喜欢一遍遍地说封城。封城站在零乱的小院里,面对着戴金的妈妈,父亲在十几年前去世了,出自一场车祸。我在那套老院子里,那个季节不对,院子里少一些植物,只是有一株树,伸着一些枝条,却不高,大概是梨树或者花椒树。
封城的妈妈炒着一些青菜,大概少油,因而有一种强行被火烧烤的味道。
我在墙上看到封城年轻时的照片。
封城累极了。他可能会出现在这个城市的任何地方。他常在回家路上爬在车的方向盘上闭五分钟的眼睛。他拒绝无止境的表达。
封城不想说他的职业。不想说他的愿望。他若和别人坐在一起别人就会有一种精神上的压迫感。因为某种原因他喜欢隐姓埋名。封城曾和他的兄弟们守在一辆车上,他们几乎冻僵,他们拿出所有的烟和烟盒聚在一起烧,用以感到那一点点燃烧的温暖。
封城还曾抱着才四岁的女儿等人把狱门打开,他把该进去的人送进去。他穿着大棉衣,女儿发着烧在他怀里昏昏欲睡,封城坐在光秃秃的大桌子前,签字,写证明,那间房子是扁长的,除了桌子就是一扇很高的窗户,玻璃破了,风在往里灌。
去年七月十五,他去看父亲的坟。封城在坟前蹲下来。一支烟,一缕香,一蓬青草。
某天。夜色。没有开灯的房间。
我想做点事。封城说。
他说出的话没有回应,就像雨天哈出的水汽。我在他的旁边,我给不了他一个精彩的回答,我只是倾听,有时候我们拒绝假意的热情。
我的上司他去洗澡摔断了肋骨,却说是因为处理工作现场受到了攻击。封城笑笑,寡然的一种笑。
他说,还有一个自私的想法,妈妈的房子雨天会漏。
封城说,我想做官。
四封城
我常常能看到封城艰难地爬越,他的内心有强大并蛮强的欲望,他守着某个关口,踩着一把梯子将墙面一格一格的壁柜打开。他想看到自己要的东西放在哪格箱子里。这是我对于封城想象出来的一个封画,我仿佛看到无数空着的箱门扇开着,它们多的就像一些毫无意义的树叶,四季的风在他的脚下以及衣服上烙下痕迹,他埋头继续移走着梯子在柜子里翻找。
也许生活里还有很多烦恼的事在纠缠着他,比如他的母亲总孤身一人。那间屋子有时漏雨。他把他女儿的照片拿来让我看,让我看孩子成长的过程。封城去甲午战争的海边去旅游,旁人忙于照相留念,封城却避开那些嬉笑的人群。在封城看来那场清末战争是日中战争中非常惨败的一次,大清迫于压力签订了继《南京条约》后又签订了《马关条约》,把国人带入了灾难的深渊。他用手去抚摩舰艇大炮的残骸,双唇紧闭,热泪充盈。
约束在日语中是约定的意思,约定就是同时约束了两个人的命运,让他们缠绕在一
起。我与封城无法约束,但用日语的话说,我的心却被约定。
那晚,月亮照进来,月光像凝重的河。我贴向他的身体,将自己盖在他的身上。我和他静默着,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将我向他的体内吸引。他说,“别吱声,和你说一件事。”我闭着眼不动。他说:“我已经准备去旅行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要去。”
封城很怕自己碎在哪里,包括在我这里。
想说一些关于封城寻常的事。他去参加一个学校毕业的同学的活动,他为了表示自己生活得滋润就出钱请所有人吃饭。钱不够花了,一个人悄悄地跑到马路上给一个朋友打电话求助。又一次,封城的车坏在路上,自己弄了一手污却修不好,之后去请路人帮忙,买了烟用手递过去,说,师傅抽,他拿着打火机在旁边谦虚地候着。还有一次封城借给人的钱对方竟不还,他生气了,眼神冷漠地看着对方。他还曾被几个老妇女围困,既说不清又不好逃离,只好不停地点头先默然地应着。……
后来。
我握着手机听一段录音。那是我给他打电话时自己录下来的。我说:“我想念你了。”
他说,“啊?”
“我是说我想念你了。我想马上见到你。”我说。
然后是中间的一段静默。我很少这样表达,我感到羞愧,但我无路可选。
“我想马上见到你。”我在电话里伪装着快乐。
“我想念你了。我想马上见到你。”
我一遍遍地听。
五冲逃
封城一直在平凡的人里发不出声音。
封城想做官。
封城每天要去的地方叫做单位。单位里面的人叫做同事。在社会上,我们必须要给一些形式的存在起一些名词,比如单位,比如同事。这些叫做同事的人他们与封城一样,他们会有心愿,或者和封城一样的理想。他们相互熬着时光,希望崭露头角,而踩在脚下的势必会像一朵羞怯的花一样枯萎。当然还有人天然的忧伤。曾有一个叫做同事的人,他天天坐在一把椅子上,观察着自己的十指,哪一个指头上的指甲长长了,他就会剪下去,然后把指甲存在一个玻璃瓶里。他有两瓶。
封城的努力是人人能看到的。叫做单位里的那些同事并不能为他所用,因为他们不工作照样会拿到钱。我比他们年轻,他们不听我的。封城说。封城在城里招兵买马,把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带到自己的面前,然后给他们确定角色,又让他们重新潜回城市做他的眼。
封城得给他们开支。封城为这些消耗夜夜难寐。封城把拿来的成绩一件一件地放在叫做上司的眼前头,封城的眼睛带着血丝,手指裂着干裂的口子。可封城只是得到一个又一个的奖状,却没有人来给他移动位子。封城拿着奖状的时候觉得自己是小丑,因而总是借故不去,他的名字让台上的人一次又一次念到,却只看到那把空着的椅子,没有人看到他的影子。
他要忙于自己撑起的摊子,这摊子无法收拢,他的影子总是在事件的现场。
但他紧闭着嘴唇,不让身边的人太接近他,因为除了尊严,他没有任何外力。
那个叫花子的人就是他的手下,他一身油污,连脑子都不够清澈,但他的眼睛毒,一眼就会发现要查找的事。另一个人长着一口雪白牙齿皮肤黝黑,他蹲在街市上跟踪一个可疑的人的行踪,他虽跟着封城却并没有理想,只想娶个婆姨结婚。还有阿宏,在一次追击中,有一把刀子捅入肚子,他躺在医院里一周的时间神志不清,看见神来了,又看见神走了。他从床上起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远离这样的环境,他自己开了一个品酒的店,客人来了他会给他们唱歌。
还有老悠,还有李辉,还有风筝。
封城在熬。
我常常如坐针毡地想,封城想做官啊,封城想做官。封城做了官才会有幸福,若做不了官,他就会像羞怯的花在别人的脚底板下枯萎,封城还没有死,封城可以在别人的脚下劝服自己吗?封城在青年时只有他坚持下来,将自己的血手印摁在木柱上。
封城知道一件又一件有关跌落的故事,他看到了惨败。
但封城又不能把自己变成一个没有个人情绪的人,他在对或错的纠缠中常常自己疼痛不安。他将拷子戴到一个男子的手上时,他将自己的衣服盖在那个男人的铐子上,不让房间里四岁的孩子记下父亲戴铐子的模样。有一个女人屡屡被人带到封城身边,封城放了她,而后又在街上遇上。封城放她的原因很滑稽,因为封城知道她与自己的丈夫很相爱。
有一个冬天封城一直在车里渡过。雪皑皑地埋过半个车轮,他抱着被子寒冷地熬着,牙齿嘚嘚地叩响,就像一部只有骨骼的机器。有时候,封城觉得自己的下巴上忽然生出长长的胡子,有时候,他又觉得自己的头发在哗哗地脱落。在恍惚间,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埋在土里的一只甲壳虫。
他的军队不是他的军队。这里仍只是他一个人。
时光就像风中的帘子零乱地刮着。封城的生活在灰与白中,在无法分辨的荣与耻中,一页又一页。
寒冬的风刮着,封城开始出游。
封城的心事埋藏太久,以至于人人都知道了他的心事。他需要崇拜,他的虚伪之下是那种浓浓的怅然甚至对生活的失望。他开始在别处下功夫来武装自己,他更加在乎自己的衣着,总是要比别人穿得高档。封城将自己的书柜搞得更有品味。封城的内心总是想出逃。
他出游的装备是最好的,就像一个贵族。
我围着大围巾站在粗雪疏疏的旷野里,望着封城的飞机飞上天空。我知道封城的孤独,因为我站在封城的背面,看到了他的影子。封城说:只有在路上才会忘记生死。
这个城市是一个被打开的空空的箱门。
六成长史
小时候,清晨醒来太阳已经很高。我知道,那时候太阳总是在四点多就露出了地平线。我的家乡麦浪翻滚。冬天,我总是穿碎花的棉袄,样子臃肿,一件棉袄做下来可以穿几冬,直到总是有一截子腕子露在外边,被风吹得通红粗糙。我还穿青黑色的棉裤,条绒的棉靴子。衣服总是传递着穿,姐姐穿了妹妹穿。大人穿了我们穿。
在春天,我站在大片大片的苜蓿地里,无数的小蝴蝶在身边点动双翅,我为着斑斓的色彩惊怪在那里,呀,呀,我腾挪着步子,两只手扎着,嘴里轻轻地叫着,深怕触动了哪只蝴蝶的翅膀。
相对封城而言,我的童年幸福了许多,封城的父亲早早地瘫痪在床,我的父亲只是在千里之外的地方工作,留下我们母女四人守在院子里日日夜夜地过。
大约是在我七岁的时候,我可能把自己走失了,我站在一只大水湾里,把幼小的身子诚惶诚恐地藏在水面的底下。我用手按着鼻子和耳朵,让水埋过我的头顶,我听到水里奇怪的声音,就像山泉水一样清澈的叮咚声。水湾的旁边有一只羊在树上拴着,正要下一场罕见的大雨,风把树刮得几乎断掉。我从水里爬出来开始想着怎么回家,我把羊的绳子解开想让它自己找去处,但它却一直跟着我。我好害怕它,但又知道它害怕雨。最后我终于有勇气拿起那根绳子带它一起找路。我几乎忘了回家的路要怎么走。羊一直跟着我,使我忘了哭,因为羊依赖我,虽然我们的个头儿一般高,我们有共同的心愿就是要躲雨,这使我们无比亲切。后来我终于找到了家门,可是妈妈不让它进去。把羊留在门外。咣当一声门从里
面插住了。
我就在窗户里哭。雨那么大。羊在门口的叫声就像扯破的天空在我耳边轰轰地响。它很不客气地拿自己的角和身体顶撞着门,我听见门被它顶得咣啷咣啷地响,虽然这是一个陌生的家,但它需要这个家。它发疯地想进来。我的眼泪汹涌地流,我第一次学会了仇恨,我仇恨我的妈妈。我知道了什么叫做约定和毁约,什么叫做依赖和拒绝。我和羊隔着院子隔着门,我们都在痛哭。也就是说我从很小的时候小小的心就被那一次撕裂过。我欠下了羊对我的信任,本来我们是一起前行的。
在我的童年我常常手足失措,比如有一次和一个同龄的妹妹比赛跑步,她总是要快我几乎一半,我总是被羞辱地想哭,继尔中途便往回跑,想提前回到出发的地点。我曾因分不清东西方向而使妈妈将我丢在门外,关上厚厚的大门。我就一直在那里傻傻地站着,直到夜色越来越深,我心里想不出除了这个门之外还能投向哪里,我只知道流泪,从来没有想到我可能还会有别的去处。还有一次,我受了一群孩子们的蛊惑,他们让我尝一尝地上一滩鸡屎的味道。因为那鸡可能消化不良,因而屎看上去就像麻将一样光润细腻。终于等他们走了,我跪在地上去以最近地距离用鼻尖凑近它,用舌尖像小蜜蜂一样去碰它,和它说最亲切的话。我记得我第一次离地面那样近,鼻孔里的气可以吹起地面上的微尘,我的手指胖胖的,指甲里沾着泥巴,地上四处没有一株草,那是一个被踩硬的没有人的院子,我的心咚咚地跳着。
后来我总结出还是一个人独处,因为我总辨不清事非,更多的时候我愿意自己玩,和小虫子小动物玩,我会一个人发出稀奇古怪的声音,然后会不自觉得觉得好。有时候我在院子里摘到黄瓜花,然后小心地戴在头上,或者折断地瓜的蔓子挂在耳朵上当耳环,我把枕巾围在腰上,然后跪下来学着戏剧里的人喊“冤枉啊”。我一直认可我看到的世界,它使我忧伤却不绝望。
后来来到这个城市,曾有个叫Jones的四十岁左右的单身女人试图让我明白我是在回避真实。她好像有更多的理由让我清楚自己是处在什么样的现状中。她挺直着身子,因为房间大而声音洪亮,她的性格充满了钢性,她说:挪西,你有没有感到,不管你看不看到,它都在着。
我说,我知道。
挪西,我想你的问题就是出在这里。你在回避现实,告诉我为什么?!是因为害怕,还是没有勇气知道?
我说,我没有必要知道别的。
为什么没有必要知道呢?另一个比我小的年轻女人插进话来,她是一个大学毕业四年的学生,她后期学的是心理学,因而拿着一种很老到的接受咨询的温吞吞的表情想和我娓娓道来。我猛然有一种厌恶感,这些女人她们到底想过多少问题,她们会看出一件衣服质地的好坏,知道回家坐哪路公交车,知道冬天和春天应用什么样的面膜,穿多高鞋底的鞋子会不伤脚,她们要指引我到哪里去呢。
我喜欢湿漉漉的土壤,喜欢正在分裂着细胞的一枚枚饱满的叶子。
她们使我陷入她们编织的井,她们希望我疼痛,之后变成能望到她们世界的人。事情很奇怪,我在她们当中总是担当出现问题的那类人,受到她们的关注,但其实她们又很爱我。或者反过话来说,她们与我争辩有些程度是一种探索,就像是一次她们新鲜的旅行。当时我们在32层高的楼上。我于是站在窗前,它是落地的。我有点晕眩。我看到楼层下面一片空地,有一个小点儿一样的人在弯腰。我想,如果一枚水冻结的冰球落下去,会碎成什么?反过来我想到自己的身体还在我这里,一种默默之心萦绕着自己。我看到手指上沾着一点窗框上的土灰。
我吹着手指,这时我听到她们在我身后说,这是个问题。
这是个什么问题呢?什么不是问题呢?
这城市更多时候散发着简洁而愚昧的气味。我恨我自己的无知,我恨我总是会受到蛊
惑和那之后的疼痛。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变成一株平静的树?男人们和女人们总是会相爱,关于爱,是世界上最容易发生的惊险事故,有人举起旗帜,有人此刻灭亡。此时,我的身后站着的这几个女人,在说话的当口,她们其中的一个也许已经倒下了。
相爱的背后都背着对过去的遗弃。
所以,很多人战战兢兢却最后仍旧显示出的是生命的张狂和任性,他们终究会爱,终究会做爱。
32层的高楼上,我身后的玻璃桌好漂亮,橘色的椅子,地面上铺着青绿的地毯,几个女人的走路声笃笃地响,她们把水倒进杯子里,水在滚落杯中时发出呼呼噜噜地冲击声,我将自己蜷缩在一只球里,只希望某一天啪得一声,将球壁撑裂,我裸出柔软的翅,我要飞向哪里,谁会给我怀抱?——那严丝合缝、生成一体的拥抱。
我又想到我对封城的一次表达,我说,“我想念你了”。到此,我便热泪盈眶,我被自己所感动。原来爱是可以改变自己的,脱离了从童年时期就开始慢慢成型的信仰,然后赤裸着身体说“我爱”。我与封城在一起,直到后来,我常常想到那只关在门外的羊,我觉得我是那只羊。我在门外哭喊着叫他。封城只躲在窗户里哭。
在这个城市里,有一次在街上走着,忽然看到秋天飞奔而来,大片的银杏叶像眼泪一样纷纷而落,遍脚,遍眼和长长的呼吸里都是零落的秋叶。这个世界美丽的又使人震颤。依恋在加剧,——依恋继续加剧,我于是更清醒的知道——不能离去。满了危险,他却不知道。我将那两听啤酒打开,到目前为止,我只喝了一桶,因为里面充满了气泡使我不好下咽。
也许我已知道火正在继续,并且它迅猛而无法扼制。人们的奔跑在一瞬间变成了悲剧的情绪,因为再没有别的转机,它成为了一曲幽婉的小提琴曲。那只猫还在找它的主人,她的主人在拥有明星的身份之后失去了爱情,她只喜欢与它在一起。此时猫丢了主人,那炙热的火燎得喉咙生出了泡,它的叫声变得可怕而难听。
那个失明的人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就算找也找不回来。
那座书城里的书都已化幻成蝶,在空中纷飞着薄如蝉翼的灰片。古瓷器则砰砰地破着,脆裂的响声锐耳而纷纷不断。人们踩着圣女曾赤脚跑过的街巷继续跑,一些菌在地面生出纯洁的小花。她是为何而生?因为是存还是亡都会因着某个症结。
我眼泪婆娑,那过期的啤酒使我难以下咽。我在众多人的哭泣中仿佛因着一件个人的情愫而哭,它显得微不足道起来。我想到一本书的名字,只为这个名字,它听起来大气蓬勃,它叫《穆斯林的葬礼》。它使我想到皑皑的白雪,有人将我背在肩上在月光中行走,那厚厚的雪下他深深的而挣扎的脚步,我已经死了,他正将我带到一个安静地雪山上掩埋,我的身后是所有事件的消失,那些看得到的和看不到的事在我手脚僵直的同时和我一起完结,我感觉到那种深重的告别仪式。他的双脚踩在雪上的声音,简单,重复而原原本本,吱吱咯咯咯咯吱吱地响。他悲怆的肩上背的只是我的壳,这壳如此苍白,冷冽地就像整面刀削的入天的壁崖。
七可能性
此时我在放映机里看的这部电影一定是一个男性导演拍的,它里面处处都是冷峻,里面的男性举止从容,而那个电影拍摄的年景竟是在20年前。电影里我看到有一个男子穿着长长的大衣在一只巷子里走,好像四处充
当我被过期的啤酒呛地流泪时有人敲门。此时我终于与火联系在了一起。冲在门口的是一个叫李龙的人,李龙说:“全要烧毁了,没得救。”
“着火了?哪里?”我急匆匆地擦了把眼泪,终于从自己的情节中走出来。
李龙带着我冲下那座楼,扶手仍旧是铁制的,上面的漆面彻底脱落,只露着黑红色的铁的表面。我们拽着手握着扶手往下跑,也听到走廊里人们的门在依次撞开,他们抱着东西冲出来。有的门哗地掉了下来,有的窗户砰地破了,有风在往这边涌,是巨大的热浪。
我和李龙瞬间被吞噬在无边的人群里,那是我一生从未见过的情景,那是所有人惊慌的脸,他们大口大口的喘息,在险情面前失去细腻思索的那种茫然。
李龙拉着我辨别方向,很快我们知道只有继续向东。我们拥塞在人群里零落杂沓地奔逃着。李龙大声说,握紧手,得靠得近点!分开就会找不到!!
我拼命地朝向一个方向。是的,是的,我拼命地朝向一个相反的方向。他被我的举止搞的愤怒了,我不管他,并且我挣脱着他,我清楚地知道我在跑向人们的反面,这让我自己想起来都心泣而死。他最后狠狠地给了我一记耳光。
是的,是的。封城是城的西面。封城是城的西面!!
我看到地上沾满了圣女脚趾的血,她跑得满城都是疼疼的味道,这种味道变成了无数的小虫飞升起来,在咬着人的皮肤。这坚硬的地面,这无处寻找的爱情以及像雪一样漫无目的拥抱,这冷艳的深情,这绝望的再生。这些人他们都要奔向哪里呢,要去哪里才好?
我的手几乎被李龙拽碎了骨骼,我很奇怪他为什么不放我。
可其实,封城已经在很久以前不在这里。
李龙拽着我逃向东城。
我能想到我房间那块地毯在燃烧。
最后我的脑子渐渐地没有机敏了。事情来得突然,刚才还在自言自语,还在悼念,还在收敛,现在却又落到了庞大的人群里。
最后在一个转角处有人冲过来。我和李龙猛然被分开了。我尖叫了一声,并不是因为害怕,我只是本能地畏惧被动地切割感,就像与那只羊。我看到李龙也大张着眼睛,我看到他空张的嘴唇就像一个深谷。我们想重新拉起手来,但却是徒劳,更多的人从我们中间跑过去,我再也找不到李龙的影子。但在他离开的时候我清楚地听到李龙说,挪西!不,不,不能这样!那一刻我确认了,李龙的心里装得不都是对时光的惊慌,也还有爱情的部分。我想到,如果没有封城,我会与李龙恋爱甚至相守至老。
八人们
李龙曾给我讲给他的选妻经历,他三十五岁了却一直一个人在很多城市流浪,他的一些荣誉是子乌虚有的。他是从另一个更大的城市来到这里,并带来这些荣誉。如果把他的荣誉排在一起,可能会把人吓坏。他说他一定要写一本对人智力有开发作用的书。他认为他来到这个世界上是有使命的。
可他的荣誉落在真实里便真相大白,买件衣服都会因为它的合适而要高兴一周的时间,他犯愁见自己手下唯一的一个员工,因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冲突。他是给人讲管理课程的,却总是找不到听课的人。他的状态一直不能放松,所以总是在无意识地演说,并希望得到预想的回应。他说“时间不够用了,只能取结果而省去过程。”这个论调是他留给婚姻的。
他开始说他的女友们。第一个她是最漂亮的,皮肤有些黑,像吉卜赛女人。就只是她的思想总是很直接,任何事情都是平面画,没有立体影子的投射。李龙说。我没有办法,这样也许对她也不好。但她曾怀过他的孩子,而后又堕了胎。
李龙的第二个女友是搞团训的,他们在一次团训活动中认识。当时一片荒草,身后有粗励的石头和干涩的浅湖的水,你需要拥抱吗?那其实是一个课题里的内容,但让他们排练成了真戏。他决定和她恋爱。李龙说的感情迅速升级但李龙的工作却需要调到另一个城市。两个人一旦从实际距离上分开很快就会失去了信任。
第三个女友是曾结过婚的,她曾受丈夫的蛊惑,丈夫总是和她说,咱们离了婚再结吧。李龙说她把这件事情说给我听的时候,我忽然放声大笑,我觉得真是荒唐。他们办了离婚手续,然后这位丈夫不认账了,李龙用“不认账”来形容这件事。他其实只是想和她真的离婚,不想再延续他认为非常虚伪的婚姻。不美好,简直让人发疯。那位丈夫这样来形容自己的婚姻。
我问,你们为什么没有继续下去呢?
李龙说,事情很简单,她心里爱的还是前夫。
李龙第四个女友很忧伤,是在一个会议中认识的,她在会上说,她近期很沮丧,她在一个企业做内刊,刊物毫无生机可言,都是为企业说话的,很假,就像人脱下的衣服,一件一件没有支撑。李龙说,他认为这个女孩子他最喜欢,他趁她去洗手间的时候李龙很有把握地说,把你的手机号给我。第四任女友觉得此人唐突,却又了然于心地清楚,他想要承担她的生活。在李龙的几个哥们朋友的策划下他们终于恋爱。她希望他有时间陪她,李龙却事务缠身,他们在公园里大吵起来。她换了手机号,离开了租住的房子,离开了那个内刊,在上海那样的大城市,只要一个人一转身便会做到永不再见。
第五个女友喜欢和我辩驳。她喜欢把我认可的东西重新立一个观点。我们可能会在电话里坚持二十分钟作绕口令似的舌战。李龙说,我是讲师,最害怕的就是别人颠覆我的理论,并且她的观点太幼稚了,如果我的理论站不住脚,那么我今后就会“没的饭吃”。
李龙摊开手,对这个女生他没有办法。
时间就像沙漠中刮着的大风,你来不及一件事情一件事情地重新开始,它们漂泊而粗暴地掠过,对,就是那样的速度,就是那样的粗鲁。我站在未来的面前没有耐心,但后面的事情我会一一做好。李龙说。我的这个年龄只能跳跃,不能从头到尾。
挪西同学,你愿给我生一堆孩子吗?或者只生一个,或者我躲到地下室哭四天,然后接受你一个也不想生的事实。李龙和我说。“同学”这个词应该来源于台湾。
我瞅着他说:我们是恋人吗?
他说,时间不够多,只能先要结果。
我们彼此并不了解,但我们在咖啡厅喝着咖啡说着关于要孩子的事。现在李龙的生活核心就是找老婆,在没有目标的情况下,他定在中秋一定要结婚。
现在我知道对于李龙第六个女友的描述:我的第六个女友,我们曾在咖啡厅里一起喝咖啡,我边向她要求生个孩子,边示意正在向她求爱并求婚,并求能在那个晚上睡在她的床上。后来有一天城市着了大火,我们在逃离中意外分开,这就是我们也没有成为夫妻的理由。如果我们能把手拉紧,如果我们一起逃离了那场火,我相信我们彼此相爱。
我还知道我曾在报社时的那个男上司,他喜欢穿轻松得体的衣服,他也喜欢吸烟。总精神满满地说话,并且不多言,简洁或者简洁地有点简陋。我想他可能有些心理障碍,总是一遇到人的那几秒钟里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会时儿沉下表情专心做事的模样,于是所有人觉得他很酷。他给自己定位为“鲨鱼”,他在市场上做事明快简洁,且说做就做,又被人们称做“拼命三郎”,他曾在半年内成为全城媒界最亮的企业家,又因为金融事件迅速收手成为一个艰难地打工者,一切需要从头再来。
他喜欢和孩子说话,他坐到一个孩子的面对,表情认真,他说,“你都八岁了,你都有一年级的文凭了。我和你说吧,我们都没有你的文凭,你怎么搞来的?”
孩子说,“那你没有文凭吗?”
他说,“我一生下来就是这么大。我觉得太遗憾啦!”他很认真地阐述说。
于是所有人都会因为他的幽默和善良而大笑。
那天他丢了钥匙,老婆正在外省。他在街上转,先是去一个娱乐场与人赌球赛的赛程,和一些老外说话,他说的是英语,外老说的是
中文。事情就是这样荒唐,于是他只能不文明了一下说:我靠!之后在凌晨四点他又出来找住处,当时黎明还没有到来,正是人们睡得最酣畅的时候。
他开会时告诫那些年轻的孩子们,回家别忘了带钥匙啊。他嘴唇轻轻地翘着,摇了摇耳朵,故意没有脑子的样子。
我还曾去过一家大的超市,有个身材高挑的男促销员正在热情地出售自己的冲剂,那冲剂是由20来种谷物搅和在一起的。他将各种谷物的小袋子一一撕开放进搅拌机搅成粉,然后装在大袋子里。我也在等着同样一份冲剂,他要记下购买者的记录,他向另一个大姐年龄的促销员要一支笔,他们隔着一段距离,那只笔横空飞过来,穿过上面标着字的门头,跃过底下几排放食物的展柜,啪!地一下这边的男促销员接住了。“好!”围观中的一个人喊,在那一刻我也感觉得到了生活里平凡中的精彩。
九我与你同在
有一次我看到我真正的爱人。那是在我在家里呆很久之后忽然看到的。他就在我的身上存在着,他是从我的头顶或者后背飘出来,有一回我忽然意识到他的存在,他正微笑着望着我。我于是更加注意到他,他是一个男体,他会微笑,会与我说话,他悄无声息地看着我吃饭,睡觉,看电影,并且在很累的时候看着我死睡的模样。他似乎很有哲理,但又全然不知道这个世间还有别的。
我开始与他对话。我问他,你是从哪里来的?
他说,我与你同在。
你爱我吗?
他于是将手放在我的头顶轻轻地抚过。
一股温暖在全身流淌,我忽然被泪呛得鼻子发酸。
你什么时候走?我问他。
他说,他会一直在。从我生下来,直到入土。
再然后呢?我说。
他说,再等你出世。
那为什么要跟着我?我说。
那是因为我就是你,我来了就是为了带你走。他说。
我说,要去到哪里?
不流泪的地方,并且我近距离地坐在你的对面,相互望着,微笑着,或握着你的手,什么都不做,这样一直望上一千年,一万年,一亿年。
我看着他。
他说,时光在那里是不存在的。会永远下去,但永远又像是一眨眼。
这是结局吗?我说。
是。是的。他说。世界上没有事做。只是对坐着凝望。最终的好是轻,不是重。是空若彩虹。他说。深重的东西,有形的东西最终都会消失的。
十蓝莲花
我去给封城请佛事了。
我决定攀援,攀过那座高山,在山里我会找到那座庙堂。我想给封城求个签。
只走了一会儿天上便下雨了。
这山上只有我一个人。
我继续爬,觉得冷,因为没有带雨衣。那石有些苍老,也并不奇美,只是山,岩石和草。那大片的狗尾巴花一个个像小狼身后的尾巴,低垂着,湿湿的。我往回看,觉得一片苍茫的样子。雨一直在下,我蹲到岩石后面,但听到有清微的咯咯声,我很害怕石头滚下来,只能又跑出来。后来想,要继续前行。
我蹲在岩石下面的时候看到不远处有一只鸟,它可能病了,并且又被淋着,它站在树上半闭着眼睛,脖子深深地缩进去。我也不想发出声音,因为四处都是淙淙的雨声,偶尔自己叫一声会觉得很刺耳。所有的鸟虫都闭了声音,就像太阳被摘走了。
我继续爬。继续爬。我觉得身体发抖,脚
也扭了一下。我好像这个时间不想哭,我只是怕别人看到我,怕别人嘲笑我的行径。几乎没有人知道我与封城有着某种联系。
他可能正从一座山里逃进另一座山里,或在古城,或在江南。谁知道,若是相爱,怎么不一起前行?我的心灰灰的,偶尔就像欲断的烛失去胸膛里的光。扬着头看着天,那些雨水从哪里来,这样泼墨具备怎样的情意。
你在吗?你在吗?我想到藏在我身体里的男人我便不停地问。
他悄悄地说,他在。
嗯,好,好。我眼睛很酸。我说,那就再抚摩我的额头吧。
我感到若有的一缕风吹过我水淋淋的额。
我说,好了。我可以继续走了。
他说,好。
我于是继续向上爬。
在途中我又看到一条鱼。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这里没有潭,这是有一个一捧水一样大的水洼,在岩石上。可能只是因为下雨才刚刚灌满,竟然里面有一条黑色的小鱼。那点水几乎不能使它游走。我生疑地四处看着,只希望能看到小鱼的来处是哪里,难道说上面的崖上有水么,或者从某个低处溯流跳上来的?只是这洼水怎么可能是它的藏身之处呢?
它大张着嘴巴,大口地喘着气。虽然雨越来越大,并且大片大片像兵将一样赶过来,隆隆地响着,黑压压的。其实我已经心惊胆战了,只是因为“他”刚才摸了我的额头。
鱼儿翻着身子。它就要死了。我先四下看看,我总害怕会有鬼来掐住我的脖子,我和鱼儿说,鱼儿,告诉妈妈,你是从哪里来,让我怎么救你?
封城去到一个叫雁门关的地方。那里有古栈道和破碎的长城陈迹。还有一座城堡,四处铁山重重。城上有断裂的石碑,还有长长的石杆,上面挑着古时的灯。
封城从城堡下来的时候被分散开的孩子们围住了。他们远远近近地站着,手里抓着稀稀拉拉的几枚黄色的野花。一个孩子悄悄地移着步子过来小心地把野花递到封城的手里,封城不解,却愉快地说,哈哈,谢谢小朋友!
孩子小声说,一块钱。
封城忽然明白,这些孩子是采了花卖钱的。这里游人少,只有封城来了。在封城上山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等了。
封城说,你们怎么不上学?你们为什么不上学?封城几乎觉得自己有点愤怒了。
几个孩子似乎都听懂了,但他们一时组织不好一种流畅的语言,可能原因太多。这些孩子穿着几十年前盛行的的确良,裤子短的露着脚踝,不穿袜子,一个一个被太阳晒得很黑,眼睛怯怯的。
封城坐下来。封城坐在身后的一块石头上,手里抓着那束细瘦的花。封城朝着孩子们笑着,说,好,我买。他去怀里拿钱。别的孩子受到鼓励都走过来,它们就像一群稚嫩的蝗虫,它们伸着手把花往他手里推。封城说,好了,今天的花我都买,你们还有谁想卖给我就都拿来,我在这里等着。
于是那个上午,那十几个孩子像听到了命令一样一会儿就撒到山里去了。封城等着。那天,封城的怀里全部都是瘦薄的野花了,黄艳艳的,很灿烂。封城抱着花哭了,眼泪滴得胸膛上都是。他低着头,不声不响,一束又一束地接着那些源源不断递到手里的野花们。有一些都掉到了两脚上。
我在山里到处开始寻找水塘,雨水使草们抬不起头,绿绿的,低低的。我绕到山梁的另一侧,看不到水。回来时鱼已经死了。
鱼儿,我没有救了你,但我落泪了,只我落泪了。
鱼儿,你会不会因为我的眼泪在下辈子变成封城来找我?
鱼儿的肚皮白白的,张着嘴,就像是一种天葬,在青石上,身子被雨点打击着。天上有闪电,天色极暗,乌云涌动。这样的雨天充满
奇丽和浓重的气氛。雨点子就像奶乳一样饱满而充满生命,它大团大团地泼落下来,浸染了鱼儿的青石,还有我的头发,还有我这作响的身体。我跪在石头上弄来青草铺盖在水洼上。
我误了时间。到了庙前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了。可能是因为雨,庙门关了。拍了几回门没有动静。不敢再使劲拍,怕惊动了他们。我开始坐在门前拆开背包里的袋子,吃东西。
然后雨停了。
然后在黄昏有哪里的溪水声?
然后看到四周的松影和低垂的花。夜晚来临了。裹着衣服,靠着大木门,等着天亮。我知道木门的里面还是门,门的里面还是门。就算我叫,他们也不会听到。
第一次看到满是黑松的山,一团一团的,像浓浓的墨。看到在半夜猛然从云里跳出的雪亮的月亮。它耀得我睡不着。我的衣服早已经干了,门上发出木质的香味。有虫在呜咕呜咕地叫。一只蛐蛐悄悄地从我身边过,两腿一弯一直地划行着走,就像在荡秋千。
十一有时
一次,有三个人找到封城。他们坐在单位的某个房间里,外面的阳光很亮,就像盛放的花。他们都拿出很随意的表情,说过来坐坐。他们都坐在封城的对面。
好像他们提起你曾经毕业的时候的事儿,你的毕业概述中说了什么?
刚毕业,情绪化。封城说。
听说你帮一个人租房出生活费,为的是让他考好公务员考试。
嗯,小兄弟。
听说他考了全省第一名,成了状元。
封城说,他很给人争气。
然后话题开始转向。
你曾给一个人敬过军礼。据说你很少这样。
我敬仰他。封城说。
他现在被收审。其中一个人说。
他们有的做了老板,有的做了象棋冠军。他们挺好。封城说。
他们站起身来,掐灭了手头上的烟。
封城和他们握手。
那三个人走到走廊的大门口,三面高大的身体堵住了门外的阳光,厅里瞬间黑了一下。
封城在走廊遇到年轻的同事,年轻的同事照样挺直了身子贴着墙给封城让路。
十二签言
大门刚一有响动我就挣扎着坐起来。我等待的门它就要开了。我甚至当时想到,我此生就只是为这一次求签,一次佛事,我不停攀援,并守过了黑夜,看到四野夜色。
在那场佛事中没有别的旅人,我空腔着胸部开始朝拜,旁边站着主持还有三四个尼姑。这是一座寺院,出家的都是花儿。
地面上还是很湿,有些水很难陷入地里。青烟浓浓在露水的盖压下无法散去。我沉在香雾里,听着钵的声音开始寻觅上天的存在。她们给我做了一场不同寻常的佛事,她们说我需要涂上绿色的草汁才会与神直面对话。看这青山多净。一个清净的尼僧说。有人开始捣草,一种叫做艾的草。石锤捣进石臼发出湿润咕咚咕咚的响声。草在石臼里碾成浓浓烂烂的汁,一比丘尼拿过来开始往我的脸上涂,在双眉上方画上两道,脸上,鼻梁上,嘴唇的四周,还有下巴上,有横的也有竖的。然后她将我的两手放在石臼里,将双手全部染上粘粘绿绿的颜色,当我拿出手来,绿色的汁液就滴滴答答地落。
当我重新回身要走到签筒前时,我忽然感觉我的灵魂惊叫着想要飞离,我的双脚开始变得很轻,我想要去到某个地方,与神挽着手说话,我得一步一步小心的走,如果哪里不对可能就会惊动了身体藏着的东西。我接过签筒那绿绿的墨汁便涂在筒壁上,我觉
得我们被粘在一起,有某种罪行因我而开始。脚下已铺好采来的荷花叶,她们让我跪在上面。
当我要摇动签筒的时候荒唐的事情开始了。我的启问是封城是否可以升官,但有一股天然的力量在我内心生发,我竟最想问的是:你是否爱我。
对,封城,你是否爱我?!你是否爱我?当我抓着签筒觉得必然会得到一种明示的时候我想知道的是这个。
师父说,一天只能抽一次签。
哦,不,不!我想知道的是,你是否爱我。
哦,不不!你是否爱我。
十三英雄
爱是不能抽的。今天爱。明天就不爱了。明天不爱。后天却又爱了。我这涂满青草血液的手握在签筒上却无法摇动。我酸涩难当,在比丘尼们的站立中,我想到她们在我脸上看到了尘世中的纠缠和劫难。
我觉得我的灵魂在仓皇逃躲,它不想回答我的自问。我拼力地追赶我的灵魂,内心有空山里的惊号声,就仿佛一只细窄的短笛在穿透我的身体。对,爱是不能抓住的,我抓不住它。包括我自己,我能确定我在爱一个人吗?确定一直爱一个人吗?我能抓住什么?这青山?这光影?耳边的声音或者飞动的衣衫?不,不不。
这年春。明知道应该很好。却还是过得匆忙了,忘了一节一节地记录每一天的时光。应该如何记录这年春的好呢?知道窗格上的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知道门前那根树哪一棵开始先绿。还应该记住在路上走时的某一个人,他是完全不相识的,但你觉得他很可爱,并回来应该画在纸上。时光,请你缓慢到几近静止好吗?
那天,这个城市出了事。封城的血终于无法收容在身体里,它们以浓稠的形式涌出来,洒落在人们踩着的车板上。封城不再在这个世界了。他死了。他跟着那个大巴车从城市的某一端一直到了城市的某个地方。车还走着。车上的人都无事了。封城的胸膛上被刺上尖刀。血一直在流,一片一片就像粗犷的花朵。
那斑斓的小蝴蝶在大片大片的苜蓿地里纷飞而起,它们不在这个时空,它们在另一个时空,在属于我童年脚下的苜蓿地,那时候我穿着花衣呀呀地叫着怕碰了它们的翅膀。它们想告诉我,在我长大后,当我与封城第一次谋面,一定要知道爱,因为爱情未必会地久天长,因为爱情可能只是被切下来的一段胡萝卜,有齐刷刷的断口。我现在才知道,当时成灾的蝴蝶忽地飞起来却是源于想进入另一个遥远的时空,进到封城的这个城市,给一个叫封城的人些许的温暖和美幻的愿望,可是它们飞不进去,它们中间隔着的时光只是就像一层透明的玻璃,这端的我还是一个幼童,站在苜蓿地里。
封城是无意遇上的。他在跟踪另一个目标,那个目标已经跟踪了一年的时间,封城急于转车,继尔在转车的时候却陷入了这个事件里,一个小而又小的事件。封城躺在血里,车一直尖鸣向前,在城市的胸膛上划过一条长长的深深的线。他们最终没有能够让车按既定的方向走,因为有封城驻守,封城常和我说,这是一种理想的死法。
我保证,我保证,他说过理想的死。
我拿着那支签跑上山梁,我在山岭上给封城打电话。到处都没有信号,喂,喂,喂!我跑上这个山岭或那个山岭,我有许多的话要和封城说。
封城。咱不怕。我们再许个别的愿望吧。我将那支签已经丢进深谷,让山把它埋掉。山上夏草黄了,它们可以让岁月苍老。
封城——我们还可以很好。我想冲进你的怀抱,让我就像利剑,让遍体为爱情而鲜血勃勃。
就算鸟儿瘦了鱼儿死了,我仍旧会脸上涂满草汁为你请一场又一场美丽的佛事。
十四小咪深情
我听到有一座楼轰隆地一声倒下,我迅速回头,有烟尘汹涌地漫过来,人流像水花一样扩散开。我看到了那只猫。它站在墙头上,墙已经到了尽头,它无路可逃。人们在跑,它在人们的头顶惊惧地尖叫!
我停下步子抬头看着它,我说,过来,过来!
它看到了我,它在打量我。然后它在瞬间决定了跟我走。它呼地从墙上跳下来,跑到我的肩上,然后滑落在我的怀里。瞬间,我忽然觉得有一种悲壮的东西产生,是的,我有了拯救的责任,我得奔跑。
我带着猫儿奔跑,并且在一瞬间,我觉得一种有猫的生活开始了,这小小的愿意瞬间开放成遍野的花朵,我被那情景催出两眼的热泪,是啊,我多想找一个理由热切地生活啊。我在途中给它起了名字,我叫它“小深情”,我猜到它再也不想流浪了,它怪怪地在我的怀里,就算我很颠簸,就算有时候硌得它很疼它也不离开我。它的心里一直祈祷着:不要放下我,不要丢弃我。主人,求你不要放下我。
我还知道关于猫的一个传说。它们是最浪漫而落魄的贵族,因为它们遗忘了家乡在这如水的月光下,它们蹑手蹑脚地走路,步子像花儿一样一朵一朵地绽放。
十五笛
整个城市的人一夜之间都知道了封城的名字,当封城能够有机会表露真实的时候,他又将自己变成了传说。
他们说封城的血液正义并含着大量的铁元素。他们说封城一直有一股英雄的气质。封城的前妻在哭,在明媚的阳光下有大片的彩虹像棉絮一样倾泻而下,傻啊,傻啊,前妻说。
整个城市仿佛都听到封城虔诚的呼吸,只有封城死了人们才会听到。
当他们都在说封城的时候,我不再说封城。我关闭了所有与封城的联络,包括不让自己想。我是一纤尘,尘尘尘尘的尘。这里空荡无声,一个人的离世都在这里都不能被人察觉。我坐在被子上,关,关门,关窗,拉上窗帘,把整个世界关在外边。我开始了自己的形式,就是一直坐着,在厚厚的被子上坐着。
第二天的中午,封城终于来了。我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很喧闹,因为封城死了。
封城来到我身边,拿了把椅子坐下来,微笑着端详着我。
我一直不敢看他,因为我已经关了自己。我低着头,仍坐在那里,我努力不让自己遇见一个叫封城的人。
他说,扭过头来。
我,还是听了。
他看到我之后,于是他笑了,笑是从胸膛里开始的,然后向身体的四周扩散,它涌到嘴角,变成了一种表情,那是柔软的笑的表情。就像湖水里的一个涟漪。
封城站起来走向我,我知道下面会是一个拥抱。我变得笨拙而无力,我说等……等……等,我的舌头说得很慢,我笨拙地将一条黑色的布蒙在眼睛上,我的眼前成了一片黑暗。封城的呼吸接近了我,我感觉到他的嘴唇。蒙着眼睛的布子湿了,湿得很重,这是我最好的方式,我不让人们看到我,我也看不到这个世界。
一定要继续下去。封城和我说。并用手按了一下我的眉心。
封城死于自己的职业,死于奔往理想的途中。他是恶鬼或天使吗?他总在天堂与地狱之间旋转吗?封城的心里有蝙蝠吗?他会因此压抑或呐喊吗?封城的职业常常使他从瞬间光明的一门哗地挤进地穴里,我知道在封城的胸腔还有隔空离世的冷暗,它就像在船舷上剥落的沉沉的铅屑。
如果封城不死,他会不会有一天选择跪倒,跪倒在错落与否定里。跪倒在灰与白无法辨白的漩涡里。他会不会因为是是非非,
当与不当而走入边缘,被沦为有罪的人呢。是吧,应该是这样的吧。
封城能活下去吗?那么。
就让他在一种光环里死去吧。
在窗外灿烂的阳光里,我的哭是所有人望不到的,因为我蒙上了布。
一个月之后,在一个晚上,我爬到城市中最高的建筑物上,我大声地喊“封城”。人们慢慢地聚来,站在楼底弄不懂原因。我说我是爱着封城的人。我为什么要躲藏我的感情,我羞愧在哪里?风很凛冽。人们似乎才想起一个月前发生在城中的一件事。
我觉得我能看到封城,只有我站在楼顶,我才能看到封城。
那些武装的人鱼贯地跑到楼上来,穿着军衣头盔,手里拿着枪械。
他们和我有一段对话。
他们说,你在说谁?
封城。我说。
那个英雄吗?
我被镇住了,因为我从来还没有听到过这样一个新词“英雄”。我说:是。
我们都想做他。我们爱他。那个武装的年轻人说。
我忽然蹲在地上,我呜呜地哭了。
后来,我又寻了很多想念封城的方式,我觉得只有走进意外的环境中封城才会出现,让我看到。于是我去跳崖,去自溺,还冲到别人的车前听尖利的刹车声,还专门移动了别人心爱的东西,拿最苛刻的话挖出他们的愤怒,其实我不想怎样,我只是意识到在危险来临的时候,他会出现。因而,那些时候,我成了总在寻找死神和惊险的会面中。
夜晚睡着的时候我手握红豆。
去看电影是为了饮掉那两听过期的啤酒。
我的存活已经成为他留在世上的一支尖响的短笛。
十六上空
我在奔跑中忽然爱上了这场火。火是在封城离开之后才着的,如果我不仔细地想,也许我会恍惚地认为这个城市封城一直在着,只是着了火。我已不清楚我为什么要逃,为什么不可以与城市共生同灭。我又感觉到我迷恋在黑布下的哭是那般的缠绕我心,那是因为这事与封城有关。
封城不在我拥有身躯的这个世界,过去就从未在过,现在也从来没有。唯有封城死了,我坐在那里哭时,我才拥有他这样的全部,唯有他归于土地才是我与他这部爱情最终如愿的归属吗,可为什么我要这样残忍?!我要他死、我要他死吗?
封城是山坡上开满的花,是我艰涩婆娑的成长,是我花般盛开的身体,是我的欲,是我生命的终极以及追逐。不知道妈妈生下我为什么不给我一点点未来的安排,她是否知道我一直需要拥抱。我曾喝醉了酒看到自己的前生,与一个男子困在网里,我们裸着身体被人放逐在野外,然后像两条鱼一样被火烘烤。我能记住那雪白的皮肤被网勒出一块一块菱形的纹,我不想看到它们但又移不开目光,那是我的好奇以及仍旧存在的情欲。我知道我一直想从温暖的雾里走出来,知道我是谁,我在途中走着走着,走成一个可怜而又固执的妞妞。虽然险境丛丛,但我的身边可能开满了最美丽的野花,是,是野花,是野蛮无章的野花。
妈妈她是一条古老而无法清澈的河,我这样怅然地想。当我知道自己深爱她时忽然觉得我可能被她蛊惑,也许我最厌恶在她的怀抱。
整个城市因为这场大火断了电,水管破裂,火边被浇灭边又轰然燃烧。是那只叫小深情的猫地叫声使我不停地从巨大的倒下来的招牌前逃离。这个城市没有了封城,没有了妈妈,只有四季的雪和跳动的花树,在
夜晚还有月亮魅惑的光环,它变成一个女子,露出青涩的背,让你高贵的灵魂总是回来垂羡于自己的身体。而月下是一片碎了的城,她的影子又引诱于谁?
我跑着,跑着,跑着。最后只有了我和小深情猫咪。我朝小深情大喊着:要去哪里?!我逃到了城市之外,在郊外我看到巨大的广告招牌,因违章而犯下了事故,在漆布上大大地写着:寻找肇事者,提供线索悬赏五万。有两辆被撞得体无完肤的展示车放在高高的铁架子上。
我继续跑,看到加油站,看到汽车制造厂,看到通往高速的公路,还有铁架桥,一座还没有雕好的塑像,地面间隔的小块土地里种着正在凋落的菜花。
我们要去哪里?!我继续朝小深情喊。因为我看到一堵巨大的墙,它让我无法再继续前进。
我低下头,小深情正抬着头寻找我的眼睛。我们对视时我忽然知道我可以翻过去。我爬上大树,猫在我肩上。然后我屏住气向墙的外侧滚下去。然后我看到的又是墙。当我翻过去,然后又是墙,小深情在我身边跳跃,它跟着我像浪潮一样起伏于那些墙垣上。
当翻了很多墙之后,小深情表现出异常的不安,它在我的脚边来回地跑。它先是比我更早地站到了墙沿上。最后,我也爬了上去。我终于知道小深情的不安来源于什么——它看到了哗哗作响的海。灰色的海,无际的海。
海风苦涩的翻卷着我的头发,没有草,没有蟹贝,只有黑色的礁石。天空压得很低。
我坐在墙头上。我把小猫抱在怀里,用下巴抵着它瑟瑟发抖的背。不怕,不怕,妈妈在这里。会来船的,小咪,一定会来船的。我说。
小深情竖着脖子,它们的母名叫cat。风迎面吹着它。在封城的城市,我的电影被烧毁了,我能想到飞旋的灰烬湮没了那个城市的上空,而在那里,我的爱情却因为城市的隐没而获得永生。封城说,一定要继续下去。
忽然觉得很美好,吼叫压在胸膛最底一层,用丛丛的血管封盖,不许出声。这燃烧的城市,我的眼望着远方。
责任编辑 梁学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