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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里的守望

2015-11-21陈孝荣

江河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直子鹏飞青木

陈孝荣

“我一定要杀死青木直子,一定要杀死青木直子。”当何鹏飞参加完学校组织的反日浪潮回来的时候,他望着那些激奋的学生和老师们在心里对自己说。他所说的这个青木直子就是他的母亲。因为他的母亲就是一个日本人,现在是武汉同济医院助产师。何鹏飞自己则就在离同济医院不远的一所附小读书。

说完,何鹏飞眼里露出了腾腾杀气,小小的身子似乎重成了一个铁锤,恨不得将他脚下的大地砸出一个大洞。

随着那些同学回到校园,他发现同学们有的已经背着书包从教室出来,正准备在学校的操场上站队集合了。

“放学了,放学了。”

望着那些背着书包的同学像快乐的鸟雀从各个教室中飞出来,何鹏飞犹豫了。他像失了魂一样,站在教室外望着那些飞来飞去的同学,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因为此时此刻,他对日本母亲青木直子的仇恨,已经塞满了他所有的心空,他非常不愿意回到同济医院那个小小的斗室去面对那个日本女人。他知道,现在东三省已经沦陷,落入了日本人的手里。武汉全城所有的民众都掀起了反日的高潮,一箱箱日货,一批批日本花布,都被集中到广场上浇上汽油进行焚烧。学校的师生在校方的组织下进行了游行示威。何鹏飞心里对日本人的仇恨,就是在那些高高飘升的浓烟和师生们呼喊的响亮口号声中,一点一点地增加起来。而令何鹏飞感到最震惊的,就是班上那些漂亮的女同学都当着大家的面,把她们原来穿的非常漂亮的花洋布服装当众烧掉,然后穿上了家织布。那些家织布非常粗糙,穿在她们身上,她们立刻就判若两人。但是那一刻,何鹏飞却觉得那些女生比过去更加漂亮了,她们的形象就像他头顶上的白云一样高高地悬挂在他的心里。就是在这种一日比一日更深的仇恨里,何鹏飞疑惑了,既然日本人是所有中国人的仇人,日本的货全都是敌货,那么他的妈妈呢?他的妈妈是日本人,那么是不是就是说她也是他的仇人呢?他能不能像销毁那些布匹、商品一样也把她销毁呢?当他参加了一次又一次的反日活动,内心的疑惑就消散了,所以他最后下定决心,总有一天他必须亲手杀死那个日本女人。但是现在,他知道他没有这个能力。而心里的仇恨又促使他不愿意继续回那个家,与他母亲同睡一张床,同吃一锅饭。所以想了想,何鹏飞就转身朝教师的办公室走去。

来到办公室的时候,班主任正在批改作业。班主任是位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姓田。

“田老师。”何鹏飞来到田老师的面前轻轻地叫了一声。

田老师抬起头来问:“你怎么还没走?”

“田老师,我想给你说一下,我现在要到学校里来寄宿。”

“寄宿?”

“是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离学校这么近,为什么要到学校里来寄宿?”田老师笑着问,“总得有个理由吧。”

何鹏飞却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没说话。班主任站起来摸了摸他的头,然后又在他面前蹲下望着他的脸蛋说:“告诉老师,究竟是为什么?”

望着田老师信任的眼神,何鹏飞说:“我不想和那个日本女人住在一起。”

田老师便笑了起来:“那可是你妈妈呀。”

“但是她是日本人,我不能和日本人住在一起。”

“这件事情你必须回去和妈妈商量。”

“不。我不和她商量,我就要住到学校里来。”

“那好吧。”田老师说,“我去看宿舍里还有没有空的床铺?如果有你就搬来住吧。”

“谢谢田老师。”

“走。”

这样田老师就带着何鹏飞走到学生的宿舍,向大家打听这里还有没有空铺。

“有。”同学们马上回答。

听到这话,何鹏飞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放下了,他跟在田老师的身后朝那边走去。

来到同学们所说的那个空铺前,发现那里只有一块光光的木板和一张空空的床。有同学正在给田老师解释,说这个空铺是某某同学搬走之后空下来的,但何鹏飞并没有听进去,他现在沉浸在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之中。因为有不少的同学正在冲他笑着,并且小声问他是不是想住到这里来?何鹏飞没有回答他们的话,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老师转过身对何鹏飞说:“如果你非要到学校里来住宿的话,就睡这张床吧。”

“好的,谢谢田老师。”说过,何鹏飞便大步朝屋外走去。

“鹏飞,鹏飞。”刚一出屋,有同学就大声叫住他,“你真要到学校里来住宿啊?”

何鹏飞点点头,又对田老师招了招手说:“田老师再见!”

田老师则赶紧走到他身边说:“你回去和妈妈好好谈谈,如果非要来住的话,最好让你的妈妈亲自把你送到学校来。”

“好的。”说过,何鹏飞就跑进教室背着书包,大步地朝家里奔去。

回到家,母亲自然没有回来,他打开房门发现屋子里关着的除了过去一成不变的寂寞和寂静之外,现在又多了一层厌恶。他望着眼前的房间,发现这个屋子里所有的一切现在都令他觉得是那样的可恨。他将书包狠狠地扔到桌子上,但是那个书包并没有听他的话,又从桌子上掉到了地上。何鹏飞也懒得管了,走进自己的卧室开始收拾东西。

至于怎么收拾,何鹏飞的脑袋里也是一团浆糊。他只是把堆放在桌子上的书本、作业本、钢笔等东西一件一件地放到一起,装进一个纸箱子中。然后又把铺盖折叠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见门锁响了。很显然母亲回来了。

母亲仍旧像过去一样,还是那样轻轻的。何鹏飞知道母亲对他非常好。她温柔善良,非常低调,就连走路脚步都是轻轻的。无论是在她工作的武汉同济医院,还是现在所住的这片区域,大家都对她非常好。她也非常礼貌地对待每一个人,见了熟人她总是要先弯腰敬礼,向别人问好。

但是何鹏飞并没有停下,心里的愤怒也呼地一下燃烧起来。他知道,听见声音之后母亲也朝这边走来了,已经站到了他的门口,但是何鹏飞并没有望她。因为愤怒,他的那张小脸显得异常难看。

“青木俊,你在干什么?”

“我不叫青木俊。”一听这话,何鹏飞心里的愤怒就爆炸了,他转过身来大声咆哮。

“好,你不叫青木俊,你叫何鹏飞。”

青木俊是他母亲悄悄给他取的日本名字。无人的时候她总是叫他青木俊。而他的中国名字何鹏飞,只有在外人的面前她才使用。

母亲这样说着的时候并没有生气,脸上还挂着慈祥的笑容。

“告诉你,我永远也不会叫青木俊。”

“你收拾东西干什么?”

“住到学校去。”

“住到学校去?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总得有个理由吧。”

“没有理由。”

“现在住在学校的学生都是远处的学生。”青木直子一边说着,一边走进房间,继续对何鹏飞说,“你离学校这么近,为什么还要住校?”

但何鹏飞仍旧没有理她。他拿了一个布带子,蹲下去用劲地捆着那个纸箱,就好像他在对付一个凶恶的老虎似的。

“你给老师说过了吗?老师同意你住到学校?”青木直子继续问。

“说过了。”何鹏飞大声吼叫。

“要不要妈妈帮你?”

何鹏飞没有说话。但他的内心却还是非常希望妈妈帮助。尽管他们离学校只有两条街道,并不远。但是这些东西他不可能一个人弄到学校去,至少也得来回几趟。

“告诉妈妈,是不想和妈妈住吗?”

何鹏飞没有说话。

“因为妈妈是日本人?”

“你送我去学校。”何鹏飞大声吼叫。

“好吧,我送你去学校。”青木直子过来帮他。

母子俩再也没有说话。但此刻的青木直子却陷进了伤心的湖底,她明显地知道何鹏飞之所以这样怒气冲冲地要搬到学校去,显然是因为她是日本人。这段时间以来,细心的母亲发现何鹏飞一天比一天对她冷淡。而且在这之前,他甚至对她大喊大叫过,问她为什么是日本人。但把儿子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青木直子,不得不无奈地把他送到学校去。

何鹏飞的母亲青木直子之所以是日本女人,还得从他父亲讲起。他的父亲叫何启明,宜昌三斗坪人,铁道工程师。在这之前他就在国内结婚生子了,所娶的女子就是三斗坪当地人,叫罗氏。他们生有一儿一女。但是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被派到日本去留学,就读于日本岩仓铁道学校。在日本读书期间,比他小将近十岁的日本女人青木直子爱上了他。爱上了何启明的青木直子不管不顾,就如同她疯了一般,何启明告诉她,他在国内已经结婚了,而且有一儿一女,但是青木直子不管,反正就要嫁给他。虽然青木直子的家人也反对这桩婚事,不同意这场跨国婚姻,但青木直子就是认定了何启明。因为何启明不仅英俊潇洒,而且聪明绝顶、博学多才,他深深地折服了青木直子,青木直子说她这辈子是非何启明不嫁了。就这样,何启明被她的诚心和她深深的爱打动,他们在日本结了婚。

婚后,因为何启明受聘武汉市政府铁道工程师,青木直子也随他来到中国,在武汉同济医院当助产师。何鹏飞是他们来到中国之后生下的。但是何鹏飞的命运并不好,他刚满三岁的时候,他的父亲何启明就在工地上出了事,离开了他们母子。

父亲离开的时候,何鹏飞的记忆还是一只青苹果,没有成熟,所以对于父亲的形象,他心里并没有任何信息,只是知道他的父亲叫何启明。他的生命里只有母亲。从记事的时候开始,他就一直和母亲生活。

而青木直子自从她的丈夫离开之后,就一直与何鹏飞相依为命。从那以后,他们也很少回到何启明的老家宜昌三斗坪。她在中国举目无亲,只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何鹏飞的身上。何鹏飞七岁的时候,出过一次天花,造成了后遗症。他的脸成了一张麻脸。这让青木直子更加自责,她始终认为是她当母亲的失职才让儿子成了这个情况,所以她更加心疼他。青木直子除了上班,其余的时间就一直和何鹏飞生活在一起,希望他不要离开自己的视线。何鹏飞哪怕一点小小的举动都会牵着她最敏感的神经。即便后来何鹏飞长大,上了学,每次出门的时候她总是要千叮咛万嘱咐。

可是她没有想到,接下来日本帝国主义就侵略了中国,战火在东北燃烧,东三省先后沦陷。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渐渐长大的何鹏飞对青木直子产生了无比的仇恨。每次回家,他不和她说话,即便说话也都是吼叫的。面对一日日变化的何鹏飞,青木直子心里的痛苦也就一天天加深。但是她知道,何鹏飞太小了,她无法和何鹏飞讲通道理,即使她告诉他,她是日本人,但她和那些日本侵略者是不一样的,而何鹏飞对她的仇恨不仅没有减少,反而一天天增加。后来青木直子非常痛恨自己是日本人,她不知道日本人为什么要侵略中国?但是对这样的命运她无力改变,只能更加尽职地当好一个母亲,关心何鹏飞的生活,一切都给他打理得有条有理。

“鹏飞,在学校一定要吃饱。”把何鹏飞送到学校,青木直子给他铺好铺,又将带来的提水桶、洗脸盆、毛巾、换洗衣物、鞋袜等等一切都给他弄好,就这样对他交代。

何鹏飞点点头:“嗯。”因为此刻他们面对的是学校的学生,他不好在同学面前那样对待母亲,只得咬牙这样回答。

此时,夜色已经笼罩了一切。学生们吃过晚饭,准备去教室上课了。青木直子多次到学校来过,何鹏飞的同学都认识他的母亲,所以对于这样一个日本母亲,他们从来没有把她当成日本人。唯一认为有区别的就是何鹏飞自己。

“那我走了。”青木直子依依不舍地对何鹏飞说。

何鹏飞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青木直子便抬腿朝外走,一边走一边对围在那里的同学们说:“你们同学之间就相互照应一下。”

那些同学点点头说:“没有问题。”

青木直子这才放心地朝屋外走去。

站到学生寝室外面的时候,望了一眼安静地停在黄昏中的学校,青木直子的内心就像放在锅里煎熬一样。她的眼圈红了。因为对她来说,她生活的全部就是何鹏飞,而现在何鹏飞搬到学校,她将变得更加孤独。想了想,青木直子便抬腿朝他的班主任田老师家走去。

敲开田老师的门。“鹏飞妈妈。”

“打扰啦!”青木直子站在门口,深深地鞠上一躬。

田老师说:“进屋坐吧。”

“不坐了。”青木直子站在门口说,“我来是想给田老师说一声,希望田老师能多多照顾何鹏飞。”

“鹏飞妈妈就放心吧。”田老师说,“他住到学校来也给我说过。现在鹏飞还小,有些事情不能够急转弯,得慢慢来。”

“我也是这么想的。”

“既然他要住到学校来那就让他住吧,这样对他的成长和他的心理健康有好处。”

“是的。多谢老师。”听了田老师的话,青木直子心里稍稍好受了些,“但是鹏飞自小就没有做过家务劳动,生活不能自理,我这当妈妈的还是非常担心。”

“没事儿。”田老师说,“慢慢他就学会了。现在住进来,对他也是个锻炼。”

“那就多谢田老师了。”

“不客气。”

青木直子告别田老师朝同济医院走去。一走上街,她的泪水就不自觉地涌了出来。此时已是华灯初上时分,近处和远处的灯光都在做着自己的梦,自顾自地燃烧着,也似乎对青木直子不屑一顾。望着眼前的灯光和灯光下的城市,青木直子觉得她就像是被谁一脚踢出了这个世界,或者像是一片漂在某个边远地方的叶子,是那样的孤独,那样的无依无靠。她不明白,为什么日本侵略者要侵略中国。这一刻,她的内心里也升起了无比的仇恨,如果手里有枪,她真想回到日本,打死那些侵略者。但是她知道,她无法做到这一点,只能一步一步地向更加孤独的生活走去。

回到家,家里的一切也都陷在黑暗之中。打开门,青木直子觉得浑身像被抽去了筋骨一样,连一丝打开灯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她没有开灯,便一步走进屋子,看也没看,就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再也没有动。她仿佛瞬间成了雕刻。从窗户里泻进来的一丝淡淡的光照在对面的墙上,使得整个房间看上去好像鬼屋。

青木直子觉得她的思维也凝固了,似乎不能再思考。她知道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错,也不是孩子的错。何鹏飞对于侵略中国的日本恨之入骨,他把这种恨又转嫁到她这个日本母亲身上,也说明在孩子的内心深处有着强烈的爱国心。可是他没有分清这种爱国心和她的母亲之间并没有任何冲突。他可以既爱自己的祖国,也爱自己的母亲。可是毕竟何鹏飞太小了,她不知道如何在他的心灵上构筑一个正确的航向,让他明白母亲尽管出生日本,但她和那些日本侵略者是不同的。此时此刻,青木直子内心深处升起了何鹏飞小时候所有温馨而美丽的画面。那个时候的何鹏飞长得白净,胖胖的,非常听话,医院的医生和护士们都非常喜欢他。他也非常听她的话,她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尤其是当他叫“妈妈”的时候,总是把“妈妈”两个字拖得很长很长,仿佛猫咪发出的嗲声,那种长长的叫声能把青木直子内心的慈爱牵得无限长。可是自从日本侵略东三省,那些画面就完全消失不见了,他对她的恨也一日比一日增加。可是怎样才能让小小的何鹏飞明白,她这个日本母亲和中国的任何一位母亲没有两样呢?她跟着他的父亲到中国来安家落户,来的时候日本并没有侵略中国,现在她仍旧在为中国的百姓服务,她所做的工作就是把一个个新生的中国婴儿接到这个世界上来。那个时候的母亲和现在的母亲是一个人啊,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啊。青木直子明白,现在她是无法做通何鹏飞的工作,也无法再回到过去那种平静而美好的生活状态了。

这样坐了许久,青木直子最终清醒过来。她站起来打开灯光,看了一眼屋子。屋子非常简陋,只有一些简单的桌椅和生活用具。但就是在这间简陋的屋子里,他们也曾经经营过温馨和欢乐。但是现在一切都没有了。丈夫离开她已经有若干年时间,只在她的内心深处留下一丝淡淡的影子。过去与丈夫生活的所有气息和生活细节都远去了,现在留在房间中的只有她和何鹏飞浓得化不开的母子之情。

这一夜,她几乎一夜未眠,心里总是乱糟糟的。但她又无法将她的意识和思维放到一个固定的平台上,它们就在那里荡着秋千,晃过来,又晃过去,让青木直子无法捕捉到。

第二天,她像往常一样去上班。

“直子,你怎么啦?”护士们发现了她的不正常,这样问。

“没怎么呀。”

“你怎么像掉了魂一样,总是魂不守舍的。”

“没有睡好。”青木直子这样说。护士们也就不再追问了。

午饭的时间到了,青木直子没有像过去那样赶回家做饭,而是走进了食堂。

一进入食堂,她的思维又再次被激活。因为此刻她想到了何鹏飞吃饭的问题,当时因为走得太匆忙,她忘记给他说每月的生活费了。

“你怎么也到食堂里来吃饭了?”大师傅和那些单身的医护人员们问。

“我想来吃食堂,做饭太麻烦了。”

“一个月吃多少?”大师傅问。

“就吃六元吧。”

“六元?六元也太少了吧。”

“不少,我只能吃这么多。”

其实只有青木直子自己知道,她是想把多余的钱节省出来,让何鹏飞能够在学校里吃饱。因为她每个月只有十多元工资。

吃过午饭,青木直子就匆匆忙忙地朝学校赶去。因为她得赶紧去给何鹏飞交代一下,让他在学校里吃饱。

来到学校,青木直子走进何鹏飞寝室的时候,却没有看见何鹏飞的身影,那里只有一张空空的床和吃饭的学生。

其实,当他的母亲在校门口出现的时候就有同学给他通风报信,说他的母亲来了,何鹏飞不愿意见到母亲,就躲进了厕所里。

“你们知道鹏飞到哪里去了?”青木直子问那些同学。

那些同学摇摇头说:“不知道,刚才在这里的。”

青木直子便认真地看了一下他的床铺,发现他的床铺也是乱糟糟的。过去在家里的时候,何鹏飞就从来没有叠被窝的习惯,也从来没有整理房间的习惯。青木直子便给他叠好,放在床头,然后坐着等他。

“你们知道鹏飞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今天没有集体活动吗?”

“没有。”

这样一直等到打了上课铃,何鹏飞还是没有出现,那些同学也都蜂拥地朝教室里奔去。青木直子只好站起来随他们朝外走去。来到何鹏飞教室门口,她站在窗前一一辨别他的儿子,可是从第一排一直仔细地搜索到最后一排,就是没有发现何鹏飞。

想了想,青木直子只好去找他的班主任田老师。

“鹏飞妈妈?”

“田老师,我是来找何鹏飞的,打扰了。”青木直子对田老师说,“他也可能是躲着我,不让我们见面。”

“你有什么事情就给我说吧,我转告他。”

“让他必须吃饱,每个月就按照九块钱一个月的生活费支付。”

“孩子就不需要吃这么多吧。”

“不。他现在正长身体的时期,必须吃饱。”

“你只有这么点工资,你给了他九块钱一个月,那你自己呢?”

“我好说。”青木直子说,“你就这样转告他。”

“好的。”

“谢谢田老师。”青木直子转身朝医院走去。这一刻她也才放下心来。

从那以后,青木直子很少再去学校了。即使去了,何鹏飞也不会见她的。但是她知道,何鹏飞放假之后必须回到这里来,这里是他的家,他的翅膀还没有硬到可以自己解决生活问题。学校放大周,每半个月放一次假,主要是为了照顾那些远的同学。这样到了放假的时候,青木直子就把它当成了节日。她不再去食堂吃饭了,只是用饭票去食堂把必要的菜打回来,然后到菜市场、商店提前为何鹏飞购买他最爱吃的零食、水果和蔬菜,又在家里做好饭,等着何鹏飞回来。

何鹏飞终于回来了。他打开门,连招呼都没打一声。

“你回来啦。”青木直子像迎接贵宾一般,笑眯眯地望着他。

何鹏飞却连望都没望她一眼,就直接走进了里屋。里面的屋子里,青木直子早给他重新铺好了铺盖。房间打理得整整齐齐的。

何鹏飞走进卧室,啪地一声将门关上。关门的声音很响,似乎整个屋子都跟着颤动了起来。

青木直子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没再说什么,便走进厨房将饭菜一一端到桌上摆好,然后站在何鹏飞的门口说:“鹏飞,吃饭了。”

没有回音。

“鹏飞,吃饭了。”

还是没有回音。

青木直子只好返回厨房坐下等。但是等了一会,何鹏飞仍旧没有出来,青木直子只好又再次走到他的房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鹏飞,吃饭了。”

这个时候门打开了,何鹏飞板着他那张小脸朝厨房走去。青木直子便紧紧地跟了上去。

在桌前坐下后,青木直子为了不让儿子更加反感,她没再说话,只是无声地把他爱吃的菜往他碗里夹。何鹏飞没有拒绝。吃完饭,他将碗一丢,回到卧室,将房门紧紧地关上,再也没有出来。尽管这样,青木直子却感觉非常安慰。现在的何鹏飞毕竟还是能够回家。只要他回来,她的内心就有依靠,没有被一脚踢开这个世界。日子就在这样的纠缠和痛苦中慢慢向前走去。

何鹏飞长大后,并没有杀死他的母亲,而是选择了离家出走。

这天,他们高中毕业了。何鹏飞和几个年轻人从学校出来,就直接朝火车站走去。走在人群中的何鹏飞没有带什么行李,也没有带多少钱,更为重要的是,他没有惊动任何人。走进火车站,他们买好火车票,就直接坐上了前往上海的火车。

当他坐到火车上的那一刻,他望着曾经让他痛恨的武汉市,在心里对自己说:“永别了,青木直子,我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你了,永远也不再见你了。”

火车开动了。随着火车一点一点地远离武汉,何鹏飞的心也就渐渐地开阔起来,就像头顶上的天空一望无际。

和他随行的是中共地下党员。在学校的时候,他就悄悄地加入了他们的组织,现在他迫不及待地跟随地下党员踏上了去上海的路。

与此同时,青木直子做好饭,在家里等待着何鹏飞的到来。可是一直等到黑夜笼罩了整个武汉市,何鹏飞的身影就是没有出现。

第二天早晨,青木直子没再犹豫,草草地洗了脸就直接朝学校走去。按照历年的规矩,学校应该放假了,何鹏飞也顺利地高中毕业。他究竟是继续上大学还是有其他的打算,也得等待何鹏飞回来之后和她商量。

来到学校,发现到处都冷清清的。很显然,学校已经放假了。刚进入高中,从家里走的时候,何鹏飞就曾经给她约法三章:“我告诉你青木直子,我读的学校你不能踏进半步。”说过就摔门而去。

也就是从那以后,青木直子按照何鹏飞说的没有踏进学校半步。现在,如果不是何鹏飞的身影迟迟不出现,她也不会来学校。

“你找谁?”这个时候,门房的一个老头问。

“我想问一下,学校放假了吗?”

“放了。”

“你知道学校还有学生留下来吗?”

“没有。全都走了。”老头说,“老师们也都回家了。现在留在这里的只有少数留校的老师,并没有一个学生。”

“谢谢你。”

青木直子退出来望了一眼街道,又望了一眼天空,泪水哗哗地涌了下来。这一刻她彻底明白,何鹏飞不要她了,离开她远走高飞了。因为现在的何鹏飞已满18岁,完全有能力远走高飞了。

青木直子一边流着泪,一边在心里叫着何鹏飞的名字:“鹏飞,你怎么这样恨妈妈呀?妈妈没有错,没有错呀。现在你已经长大了,也该懂得道理了,妈妈不是侵略者。我是你的妈妈呀。可是你为什么就这样狠心不要妈妈了?你把妈妈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这里,妈妈该怎么办呀?”

可是没有人回答她。

她回到家,打开门,望了一眼冷清清的屋子,一个巨大的决定就在青木直子内心深处升起了:寻找何鹏飞。一定要把他找到。现在该是给他讲清道理的时候了。

就这样,青木直子利用工作之余,找何鹏飞的同学打听他的下落。

青木直子问:“你们知道他有可能去什么地方?”

“不知道。”

当青木直子问了无数个同学之后,得到的都是相同的回答。这个时候她才知道,何鹏飞就像一滴水消失于大海一样,彻底地不见了。一直找到新的学期开学,青木直子也没有打听到何鹏飞的任何消息。

回到家,一打开房间,青木直子就直接扑向何鹏飞的房间。过去在何鹏飞不在的时间里,她也仅仅只是把他的房间打扫得整整齐齐的。但是现在,那个房间就具有不同的意义了,它成了她牵挂何鹏飞的唯一所在。那里的一切将会承载她所有的思念,她的精神也只能靠在何鹏飞曾经用过的物体上残喘了。

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放在床上的铺盖叠得整整齐齐的。何鹏飞曾经在小学、中学和高中时用过的课本、作业本也都整整齐齐地放在书桌上。钢笔、圆珠笔、墨水,还有用过的其他物品也都原封不动地保存着。

青木直子走进房间,轻轻地抚摸那些物品,就像抚摸何鹏飞的身体一样,这一刻她的心里才稍稍得到安慰。她在桌前坐下,打开何鹏飞曾经用过的课本、作业本,一点一点地翻看,何鹏飞的进步、聪明、出息也从那些课本和作业本上一步步地向她走来。她沉浸在这样的美好之中,让时间一点一点地走过。

直到傍晚来临,那些课本上的字体已变得模糊的时候,青木直子才回到现实之中。她轻轻地合上课本,一股浓烈的思子之情又差点将她掀翻,泪水再次模糊了她的双眼。她在心里说:“鹏飞,你为什么这么狠心?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够回心转意?才能回来看妈妈一眼呀?”

第二天,她一走进同济医院,就发现医院慌乱了起来。

“怎么啦?”青木直子问那些医护人员。

“日本鬼子要打来了。”

“我们是要撤退吗?”

“不知道。”医护人员摇摇头说,“现在医院里几乎没有病人了,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问问主任去。”说完,青木直子转身朝妇产科走去。

“主任,我们要撤退吗?”青木直子问。

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她说:“不撤退,医院的领导决定同济医院仍旧在炮火中开展医疗救治。”

“那我还是在这里继续干下去?”

“当然。我们并没有把你当日本人看。”

“谢谢主任。”青木直子深深地鞠上一躬,转身走了出去。

就这样,青木直子留下来,在同济医院继续当助产师。

接着,日本鬼子进攻武汉,武汉沦陷了。同济医院也被日军的炮火损伤不少,但是他们在战争中屹立不倒,仍旧坚持救死扶伤。青木直子得到了医院很好的保护,那些日本侵略者并不知道这里还有一个叫青木直子的日本人。这让青木直子彻底地放下心来。

只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她的思子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越来越浓烈了。她的生活还是像过去那样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她却感觉日子是那样难熬。下班回家,面对那个空空的房间,青木直子就如同回到了地狱一般,时间过得是那样慢。

终于有一天,青木直子找到了排遣孤独和寄托思念的办法,那就是坚持每天给何鹏飞写一封信。找到了这个办法,青木直子欣喜若狂。每天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坐下给他的儿子写信。她把每天见到、想到的点点滴滴都写下来,向儿子倾诉。

“亲爱的儿子,妈妈想念你,你现在在哪里啊?今天……”

这样一直写到黑夜来临,她才站起来去做其他事情。

随着时间的脚步一点点向前,她写的书信越来越多,已经在桌前高高地垒了起来。但是何鹏飞的身影依然没有出现。

从1938年一直到1945年日本人投降那一刻,七年间,何鹏飞的身影始终都没有出现。

“你必须回到日本去。”这天,青木直子被叫到了院长办公室,院长这样对她说。

“为什么?”青木直子不解地问。

“因为你是日本人。”

“可是我并不是战俘啊。”

“这是政府的规定。”院长解释说,“所有的日本人都必须遣送回国。”

“我能不能留下来继续为中国人服务?”青木直子向院长求情。此刻她并不是不想回到自己的祖国,而是她的儿子还在中国。

“你是非常优秀的助产师,我们也舍不得你走,可是这是政府的统一安排,我这个当院长的也不敢把你留下来。”

“但是我的儿子还在中国,如果我被遣送回国了,我们母子就永远见不到了。院长,你能不能行行好,把我留下来?”

“对不起。”院长摊摊手,“我确实爱莫能助。”

见院长彻底封死了路,青木直子绝望极了,她怏怏地走出院长办公室。

一进妇产科,她就被所有医护人员紧紧地围在中间。“直子,听说他们要把你遣送回国?”

青木直子没有回话,点点头,泪水一下子就涌满了脸。

那些医护人员也双泪长流:“我们都舍不得你走。”说过,就上来一一和青木直子拥抱。

“他们为什么要将你遣送回国?你又不是战俘。”

“我向院长求情了,没有用。政府要求所有的日本人必须被遣送回国。”青木直子哭着说,“可是我不想回去,我的儿子还在这里。我回去了,我们就永远也见不到面了。”

“那你怎么打算?”

“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和战俘一起回到日本去。”

那些姐妹们听了,便赶紧抹了一把泪,给青木直子赠送礼物。有的直接将戴在手上的镯子取下来塞进她的口袋:“直子,我没有别的什么东西,这个就送你留个纪念。”

有的取下手表。

有的则拿来了笔记本。

“这些东西我带不回去,大家的心意我领了。”青木直子一一拒绝了。望着这些战斗在一起的姐妹,青木直子的泪水涌得更凶:“我只请求大家给我帮个忙,如果我的儿子回到了这里,你们就告诉他,他的妈妈不是坏人。她和那些侵略者是不一样的,她永远爱她的儿子,思念她的儿子。”

“我们会的,一定会的。”

“回到日本,我会每天想念大家的。”

“我们也一样,你是我们的好姐妹。”

“你们都是我最亲的人。”

和姐妹们依依惜别后,青木直子回到宿舍,只是打开门看了一眼就又朝街上走去,什么都没带。

出门没走多远,她就见到了日本人。他们正集中在街上,由中国军队看管,排列长长的队伍朝火车站走去。

“干什么的?”青木直子刚刚一出现,一个军人就这样问她。

“我是日本人,在同济医院当助产师,他们说我也要被遣送回国。”

“入列。”

青木直子站到了日军的队伍中。

她的出现,一下子吸引了日军的目光,就好像她是星外来客,那样直直地望着她。因为在他们看来,快要回国了还不知道武汉竟然藏着这样一位美丽的日本女人。

然而青木直子只是低着头,跟着他们一点一点地向前移动。此刻,她的心里已经绝望到了极点。

“嫂子!”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突然对她叫了一声。

青木直子抬起头一看,大吃一惊。叫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丈夫何启明的表妹。表妹全副武装,显然在军队中服役。

“表妹?”

“你怎么在这里?”

“我要被遣送回国了。”

“你要被遣送回国?”

见到表妹,青木直子的眼前突然出现了巨大的亮光:“你能不能帮帮我,让他们不要把我送回日本。我想留下来,我的儿子还在这里,我们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见面了,我想找到他,看他最后一眼。”

“你和那些日本战俘是不一样的。”表妹说,“走。我带你找他们去。”说过,表妹就上前来拉起青木直子。

青木直子一听,连连鞠躬:“谢谢你,谢谢你。”这一刻,她再次泪流满面。

“师长,她不能被遣送回国。”表妹直接把她带到一个房间中,对其中一位军人说,“她是我哥哥的妻子,在同济医院当助产师。”接着,表妹把青木直子的情况向这位军人说了。

“可以。”师长说,“青木直子的情况很特殊,可以让她留下来。”

一听这话,青木直子喜极而泣,她哭着连连鞠躬:“谢谢,谢谢。”

表妹谢过师长,拉着青木直子走出了那间屋子。

“可是你现在去哪儿呢?”来到屋外,表妹一下子犯难了。

“我现在别的事情也干不好,只能做接生。”青木直子说,“还是去同济医院吧。”

“对,还是回同济医院。”

表妹陪着她来到同济医院继续求院长。

“那不行。”院长同样拒绝了,“现在我确实不能接收了。”

“师长同意她留下来了,她在中国举目无亲,她不找你院长找谁呢?”表妹对院长说。

“这是国民政府的统一要求,把她接收了我无法交代。”院长说,“你们还是去找让她留下来的长官,让他们另行给她安排工作吧。”

表妹翻了院长一白眼,拉着青木直子走出了医院。

“嫂子,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唯一可以去的地方只有三斗坪了。”站在街上,表妹说,“何启明在三斗坪不是还有一个家吗?他的前妻和他的儿女们仍旧在那里。”

听了这话,青木直子犹豫了:“他们会接收我吗?”

“会接收。”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表妹说,“你如果没有信心,我请假陪你去。”

“谢谢表妹。”

第二天,青木直子在表妹的陪同下,回到了三斗坪。

三斗坪是宜昌长江边的一个小镇。何启明在这里有一栋砖墙屋,现在住着何启明的前妻罗氏和他们的儿子何源。何启明在的时候,曾经带着青木直子到这里来拜访过亲人,青木直子认识罗氏和他们的儿子何源。

他们刚刚在门口站下,正好碰上罗氏出来倒水,青木直子和表妹都叫了她一声:“姐。”

“表妹?直子?你们怎么来啦?”

“专门来看你的。”表妹说。

罗氏把她们热情地迎进屋,表妹就向罗氏和他的儿子说明了来意。

“既然是这样,没有问题。”罗氏说,“我们马上把屋子腾出来。我本来就不应该在这间屋子里住了。”

“姐,不要这么说。”

“再说我们在三斗坪有房子,也住不了这么多。过去是何启明让我们在这里住着,帮助看管一下房屋。既然直子回来了,就应该物归原主了。”

就这样,青木直子在这里生活了下来。一切生活设施都是现成的,无须添置。

“你回到这里的工作也容易落实。”安顿下来之后,表妹说,“我带你找你的大爷爷去。”

“我的大爷爷?”

“是的。就是何启明的大爷爷。”表妹说,“他现在是宜昌省立医院的院长,他一定会接收你的。”

“真的?”

“当然是真的。”

“启明怎么没给我说起过?”听到这个消息,青木直子高兴坏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表妹笑着说。

第二天,青木直子在表妹的陪同下去宜昌医院见了大爷爷。

“没有问题。”大爷爷一听,说,“你就在我们医院当护士主任,我这里正缺一位护士主任。”

“谢谢大爷爷,谢谢大爷爷!”

“走,我现在就带你去。”说过,大爷爷带着她去护士科向大家做了介绍。

老护士主任一听,拉着青木直子的手说:“你来了正好,我老了,也该歇歇了。”

在大爷爷的帮助下,青木直子不仅在宜昌省立医院安定了下来,而且当上了护士主任。医院也给她安排了新家,就是老主任退休之后空出的那套房子。

第二天,青木直子送走了表妹,就走上了新的工作岗位。

生活重新安定下来,青木直子的思子之情也就更加旺盛地生长了出来。当她面对新家的时候,她想到了她在武汉同济医院的那个家里遗留下的一切信息。当这个念头一出现,青木直子没有多想,转身走进大爷爷家里,对大爷爷说:“大爷爷,我得去趟武汉。”

“去武汉做什么?”

“我在武汉同济医院有一个家,那里的一切生活用品都齐全,我得去武汉弄回来。”

“要不要派个人给你帮忙?”

“不用。”

“不行,必须给你派个人去,现在时局才刚刚稳定,加上你又是日本人,不派个人我不放心。”

“谢谢大爷爷。”

第二天,大爷爷派了一位副院长陪同她前往武汉同济医院,搬回了那里的一切。搬回的东西她全都放到了三斗坪老家中。在那个老家里,她专门给儿子何鹏飞安排了一个独立的房间,武汉同济医院原先属于何鹏飞房间中的一切,也都照原样放回到了老家的房间中。放假的时候,青木直子就回到这里打整一下。

从这时起,青木直子也保持了原先的习惯,坚持每天给何鹏飞写一封信。随着时间的流逝,信越积越多,青木直子做了一个木箱,把信件全部放在里面。

青木直子并不知道,何鹏飞早已改名。当年他从武汉离家出走之后,就参加了部队,成了最坚定的抗日志士,在战场上立下了赫赫战功。他常常在上海、南京、南昌、重庆一带来往穿梭。他也曾经潜回武汉执行过任务,但是始终没有再和母亲见面。有一次走到同济医院门口,他站在那里望了医院片刻,就又转身悄悄地离开了。抗日战争胜利后,何鹏飞仍旧忙于工作,没有打算和母亲取得联系。他以为母亲早已回东洋去了。在部队里,对于自己的身世,何鹏飞从来没有对人提起过。别人问起他,他也都支吾开了。

但青木直子对儿子的思念随着时间的流逝,不仅是没有减少,反而是越来越浓烈。她等着某一天何鹏飞能够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正是这种浓烈的思念促使她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从第二年8月15日起,青木直子把这一天定为了她的纪念日。这天无论有多重大的事情,她都必须请假,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点上蜡烛祷告,绝食一天。经历了战乱的考验,青木直子对战争深恶痛绝,是战争导致了他们母子分离。她多么希望人类不要战争。

她的这个举动在医院里引起了巨大的反响,那些医护人员知道这个情况之后问她:“主任,你怎么每年的8月15都要闭门绝食,祷告呢?是在哀悼你们的大和民族吗?”

“不!你们不懂。”

“有什么不懂的?日本鬼子就是天底下最大的恶人,他们在中国犯下滔天大罪。他们被打败那是他们应得的命运。”

“我讨厌战争。”青木直子如实相告,“因为战争导致我们母子分离,不然我也该享受属于我的天伦之乐了。我也该当上婆婆,抱上孙子了。但是现在我不知道我的儿子到底在何方,他究竟是战死了,还是真的不愿意见我这个日本母亲。所以我才把这一天当成了我永远要记住的日子。”

时间的脚步一路向前,到了1949年宜昌解放,青木直子的心里也就绽开了希望之花。她现在可以公开寻找她的儿子何鹏飞了,也可以公开他们的那段历史了。

这天,她来到市政府,找到了统战部的同志。

统战部的张主任接待了她。青木直子把她的情况详细地向张主任做了介绍,然后说:“我希望政府能够帮助我,让我尽快与何鹏飞取得联系。”

“没有问题,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张主任非常热情,“我们把你的信息迅速发布出去,应该很快会有结果。”

“谢谢,谢谢!”

“你先回去等。一旦有消息,我们马上通知你。”

“谢谢,谢谢!”

青木直子告别张主任走出统战部,再望一眼宜昌城,这个时候,她内心就是一片阳光。她知道她终于迎来属于她的春天,终于可以和她的儿子光明正大地相见了。

可是回到宜昌医院之后,时间一点点过去,统战部却没有给她反馈任何消息。青木直子等不及了,过上一段时间总要跑到统战部去打听,但是张主任和其他的工作人员都告诉她:“任何消息都没有。”

“为什么没有任何消息?”

“有可能他在战场上牺牲了。”张主任说。

“这个可能有,但总归会有人知道他的一些情况吧。”

“也有可能他隐瞒了这段历史,别人并不知道这个情况。”

“那我现在怎么办?”青木直子问。

“你不要灰心,我们继续帮你寻找。”张主任说,“寻找亲人这件事情不是一下子就可以解决的,要看机缘。”

“这个我知道。”

“现在的问题是假如何鹏飞真的活着,但他还是不愿意见到你,这个可能性如果存在的话,寻找就有些难了。”

“不会。”青木直子说,“现在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日本人也早投降这么多年了,他不会分不清日本侵略者和母亲的关系了。”

“好吧,我们继续帮你联系。一旦有情况,会随时通知你的。”

“谢谢张主任。”

然而时间却冷酷无情,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何鹏飞的任何消息都没有。宜昌统战部的同志们对青木直子的这个请求也非常重视,他们甚至找到了中央的有关部门,包括那些领导同志也都去打听过,各个地方的统战部门也进行了联系,然而一切的一切都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

这个时候,青木直子也到了退休的年龄。她的大爷爷也早过世了。

“老护士长,尽管你退休了,你得随时来看看我们。”青木直子退休的这天,护士们与她依依惜别。青木直子在过去的工作中,把自己对儿子的爱全部转嫁到了对待别人身上。无论是对待护士,还是病人,她都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她的善良、细心、体贴入微,都给人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宜昌医院也正因为有青木直子这位好护士长得到了社会的广泛好评。不少患者都给医院送来了锦旗和牌匾。青木直子因此成了医院的金字招牌。

青木直子和护士们一一拥抱:“我肯定会回来看望大家的。”

她从医院出来,坐上装行李的车,朝三斗坪老家开去。她的希望仍旧没有熄灭,她想她得在三斗坪继续等下来,只要还有最后一口气,她相信何鹏飞一定会出现在她面前。三斗坪是何鹏飞的根,无论他飘落到什么地方,总有一天他会回到三斗坪来看上一眼。只要他回来,他们母子相见的时机也就到了。

车子开出很远,青木直子再次转过身,发现那些医护人员和病人依旧站在医院门口目送她,她的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

石板街长长地铺在那里,一块青石连着一块青石延伸到了巷道的深处,似乎在迎接青木直子回来。一栋栋石墙屋,也都散乱地排在石板街的两边,那些房门、窗户、石头,也似乎正在欢迎着青木直子的回来。石板街上的行人非常稀少,只有三三两两的人从上面轻轻地走过,但是当她把行李拖回家,有不少人围过来轻轻地叫了一声:“青木阿姨回来啦?”

“退休了。”

“真的?”

“真的。”

“那么今后就可以长期和我们待在一起了?”

“那是自然。我现在就住到我的老家里来了。”

“那简直太好了。”

声音又招来了更多的人,他们一起给青木直子帮忙,很快就把那些行李搬进了屋子。

过去,青木直子和镇上人的关系相处得非常和睦。他们有什么难处首先想到的就是青木直子。到医院看病,也都是由青木直子给他们找的最好的专家。碰上了急诊病人,他们也是首先给青木直子打求救电话。现在青木直子回到这里,他们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谢谢大家了,谢谢大家了。”见到这样的情景,青木直子非常高兴。在这里生活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外人。她已经和三斗坪这块土地深深地融合在一起了,好像她就是其中的一粒泥土。

老家仍旧是原来的样子。房间很简陋,但是充满了女性的气息。干净的地面、洁净的窗纱、简陋的家具,都在诉说着这里女主人的勤劳和她对生活的态度。

打发司机和邻居之后,青木直子走进里屋,首先映入她眼帘的仍旧是那个箱子,已经积攒了整整一箱书信。那些书信都是她写给何鹏飞的。

随着岁月的流逝,她和何鹏飞已经分别二十多年了。

再翻看何鹏飞留下来的玩具、课本、作业和其他的生活用品,那一切也在时间的流逝中留下了岁月的牙印。很显然,二十多年过去了,岁月还是狠狠地在那些物体上留下了它们的印记,表明它们没有虚度年华。然而何鹏飞却还是音信全无。

青木直子开始在这里静静地过着退休生活。每天早晨她自己做早饭,从不在街上吃。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轻轻地说一声:“鹏飞,新的一天又开始了。”然后起来伸个懒腰,做个深呼吸。再打开窗帘,走进火垅屋洗漱。接着就开始做早饭。有时候是一碗面条,有时候是一碗炒饭。早饭后,她就静静地坐在卧室里,开始给何鹏飞写信。她把她昨天一天来的所有事情向何鹏飞汇报,包括她梦里所见,和别人说过的一些话,她的心情,都一一记下来。

写完信,她就开始整理房间,洗洗刷刷,到街上去购买一天的蔬菜,热情地和镇上的人们打招呼,说家常话。

吃过午饭,她必须睡个午觉。醒来后,到镇子上和女人们聊天。到了傍晚时分,她总是要从那条石板街上出来,坐在进入镇子的路口的一块岩石上,静静地望着前面的路,看着那些过往的行人。因为她要在这里等待着何鹏飞的回来。

长江就在她前面滚滚流淌,夕阳泼在江面和小镇上,似乎对着青木直子微笑,或在向她讲述着什么。但是对这一切,青木直子都不在意,她总是从那些过往的行人中一一地辨别他们的脸,希望从中找出和何鹏飞一样脸型的人。随着时间的流逝,青木直子已经把长大的何鹏飞的形象在她心里勾勒出了一个清晰的轮廓。然而何鹏飞就是没有出现。

隔上一段日子,她就要去市统战部打听查找的进展。这个时候,统战部的同志已经换了一任又一任,现在上来的都是更加年轻的同志。但是这里的每一个人都非常熟悉青木直子,每一次只要青木直子的身影出现,统战部的同志就对她摇摇头说:“青木婆婆,没有消息。”

青木直子仍旧没有放弃希望,她走进统战部的办公室,对那里的同志说:“麻烦了,还想请你们继续帮我寻找。”

“青木婆婆,你就放心吧。帮你寻找儿子是我们应尽的责任,一旦有消息,我们会随时通知你。你这么大年纪最好不要再跑了,非常辛苦。”

青木直子说:“这样跑一跑,我心里踏实。”

统战部的同志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么多年来,青木直子的情绪已经非常平和了。因为每次来得到的结果是一样的,沮丧也好,悲伤也罢,都没有用,她反而把来这里打听儿子下落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在三斗坪的生活中,她就像一滴水融入到长江,和大家一起滚滚向前。

领了工资后,她把多余的钱拿出来买了花布,一一送给镇上的人家。她总是谦虚地说:“大姐,我给你买了一块花布,你看有没有用?”

得到花布的女人们高兴得就像捡到了宝贝一样:“非常有用。谢谢青木婆婆。”

这样,镇上所有的人家全都接到了她的花布。

看着大家把她送的花布都穿到了小孩身上,或者是做了小孩的棉被,她更是高兴。

与此同时,到了每年的8月15日,她仍旧闭门绝食,进行忏悔,永久地纪念这个日子。

几年时间很快过去了。当初回到三斗坪的那个一头青丝的日本女人,慢慢地变成了头发花白、背有些佝偻的老人。人们再次见到她时不再叫她阿姨,都叫她青木婆婆。

然而不变的是屹立在小镇路口上的那道风景,她总是坐在夕阳里,坐在寂静中,一一地辨别那些行人,总是希望奇迹出现。

有时候她甚至在家里做着事情,突然大步朝那个路口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我的鹏飞回来了,我的鹏飞回来了。”

最初,大家都以为青木婆婆说的是真的,也跟着她一起高兴:“真的?”

“真的。我听见他的声音了,我听见他的声音了。”青木婆婆一边说着一边大步朝镇子外走去,那些好奇的人们也跟着她一起朝镇外走去。

可是来到镇外,却发现眼前仍旧没有鹏飞的身影,只有一些陌生的行人从那里经过,还有那一条永远都在滚滚向前的长江。

再后来,镇上的人们都流着泪说:“青木婆婆想她的儿子都快要想疯了。”

每每看见青木婆婆匆匆地朝镇外走去,或者看见她坐在镇外路口上的那道风景,人们总是私下议论:“那个叫何鹏飞的,实在是太不像话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就不回来看母亲一眼?难道他就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他还有母亲吗?”

“是啊。人不管做多大的官,都不能忘记自己的父母。人不管有多么富裕,都不能忘记自己的出处。”

但是人们的指责帮助不了青木直子。青木直子的生活也仍旧像过去那样继续向前。有时候当她的思念浓烈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她甚至跑到长江边的沙滩上,在那些沙滩上一边大步行走,一边大声呼喊着:“鹏飞、鹏飞,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妈妈可在等着你回来呀。鹏飞、鹏飞,妈妈越来越老了,妈妈的时间不多了。”

她就那样大步走着、奔跑着、呼喊着,喧哗的长江也似乎在帮她一起呼喊。夕阳追着她的身影,也似乎在帮她一起呼喊。但是就是没有任何回音,前面仍旧是沙滩,仍旧是滚滚的长江。

“鹏飞,你到底在哪里呀?”

“祝你生日快乐!”这天,是青木直子七十大寿的生日,医院的所有医护人员和三斗坪镇的老百姓们聚在一起,给青木直子过七十大寿。

青木直子非常高兴,她的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在大家的歌声中,一一地接受祝福:“谢谢大家,谢谢大家!”

可是过完七十大寿的第二天,青木直子从床上爬起来之后,就没有像过去那样对她的儿子问好了,也没有再像过去那样伸个懒腰,或者是走上前打开窗帘了。她坐在床上,像一块木头似的一动不动。因为这一刻,她知道属于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像夕阳一样,只剩下最后一丝光明。她想到了叶落归根,想到了回日本将自己葬身于她的故土。

青木直子对自己说:“鹏飞,妈妈老了,时间不多了,实在不能等待你再回来和我见面了,我要走了,那我们就来世再见面吧。”她下床开始收拾行李。除了一些必要的随身物品之外,就是给鹏飞写的那一木箱书信。

这天,青木直子办好回国手续后,就踏上了回日本的路。

三斗坪的人知道青木直子要回国了,全部出来送她。因为这次分别是一次永别,所有人的心情都非常沉重,大家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抹泪。

在路口分别的时候,青木直子也说不出话。她流着泪和那些女人们拥抱,又亲吻那些孩子,然后挥了挥手,就离开了。

三斗坪的人们静静地站在那里,目送着青木直子的身影一点一点走远,直到最后消失不见。

回到日本过了两年时间,青木直子就在孤独中离开了人世,长眠在她的故土上了。回到日本后,她发现与这里的人再也不能融合在一起了,她感觉这是一个陌生的国度,是一群陌生的人群。在孤寂和痛苦之中,她走完了她的生命历程。她历尽千辛带回来的那箱书信,也在她死后全部化为了灰烬,随着青烟飘失进了历史的深处,再也不为人所知。

若干年后,三斗坪古老的镇上迎来了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这对老人就是已经上了年纪的何鹏飞和他的妻子。现在的何鹏飞已是年过古稀之人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何鹏飞想到了他的母亲,便带着妻子来寻祖。在这之前,他以为他的母亲在日本投降的那一年随所有的日本人回国了,他现在回来,也只是看望何家的一些后人。可是当他踏上这片土地,那些老人向他们讲述了他的母亲在这里的一切之后,何鹏飞再也等不住了,他流着泪说:“我该死,我好混。其实我原来离开之后回过武汉,我为什么就不能去看看母亲呢?”

“我得到日本去看看。”告别了三斗坪的人们,在回程的途中,何鹏飞对妻子说,“看看母亲葬在什么地方。她现在肯定不在人世了,我得亲自到她坟前请求她的原谅。”

妻子说:“我陪你去。”

何鹏飞没有说话,紧紧地握着妻子的手。

回家顺利地办完出国手续,何鹏飞和妻子坐上了飞往日本的飞机。当飞机升到高空的时候,何鹏飞望着前面翻滚的云层,在心里叫了一声:“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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