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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城二章

2015-11-21王光龙

江河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池州洞穴河流

王光龙

涉河

河流远去,绕着池州城,曲折似皴笔。且不说两岸绿树婆娑如发髻上插满玛瑙绿珠的仕女,也不论那白鹭若白绸纸鸢从不远处稻田里轻盈地飞走。单单就这条河,就足以让接近她的文人为之叹惋。为此,初冬,我一个人贸然地接近这条河流,我来寻找一个人,他比我早到了一千多年。

河是秋浦河,人是李白。

我不否认秋浦河的美,她的美不张扬,静若处子,不施粉黛。秋浦河源远流长,几乎绕了整座池州城,却没有一处标明这条河就是秋浦河。可是,在池州城,你不能忽视城外这条“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的秋浦河,就像你不能忽视城内那座“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的杏花村一样。李白和杜牧,谁都不能一笔带过。只是,杏花村有杏花芬香,酒幡引客,想清静都不行。而秋浦河不同,她耐得住寂寞,守得住安静,也许只有这样的河流才配李白为她写下十七首的《秋浦歌》。如果单单是诗歌,秋浦河也顶多算是一条“诗河”,如果单单是一两首关于秋浦河的诗也就罢了,可是李白却一口气写了十七首。一条河为何可以承受住诗仙如此多的笔墨?

带着疑问和好奇,我独自沿着河床缓慢地行走。初冬树叶凋零,风萧瑟,岸边的草木皆已枯黄,河水干涸,只剩河底薄薄的一层水缓缓流过,有村妇人在河水里洗菜杵衣,声音起伏,沿着河流的方向四处回荡。河床上裸露的石头,被冬风来回抚摸,失了棱角,只剩下圆滑。这条河如此平淡无奇,如一位长相平凡的农家女子,安静地在山里伴着流岚和翠峰,放在中国任何一条被历史和典故浸泡的河流面前,都相形见绌。

可是,李白却选择了她——秋浦河。

缓缓翻开《秋浦歌十七首》,满篇皆是“愁”,诗间都是“归”。如果李白不愁,也许他就不会一个人漫步于这秋浦的青青河畔,更加不会把满腹的牢骚付于缓缓而过的秋浦河水。秋浦河水势平缓得令人着急,寄愁于此条河,唯有愁绪淤积,如同我眼前陷入泥沙里斑驳残碎的船骸,空有横渡江河之心。于是,即便是走遍大江南北的诗仙也喟叹:“千千石楠树,万万女贞林。山山白鹭满,涧涧白猿吟。君莫向秋浦,猿声碎客心。”

愁结于此,何不溯流而上,或许可以让时光再倒回些。在李白来到秋浦河之前,大唐王朝已经呈现出日薄西山之势,在风雨颠沛中摇摇晃晃,如同被黑暗风暴袭击的船只。而在更早之前,一袭长衫四十余岁的李白怀着满腔热血和抱负,豪言“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他去了长安,入了翰林。本想靠着自己的才华,即使秀口一吐不能算半个盛唐,至少也能够在政治上有所作为。可是,他错了。朝廷不再需要“谪仙”,需要的是李林甫这样口蜜腹剑之辈。让高力士脱靴如何,让贵妃研墨又如何,那个豪气冲天的诗仙最后只能在皇家御花园里写下“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这样的艳俗之语。李白走了,即使没有谗言之徒诽谤,偌大的长安城又怎能容下李白的才情?李白这一走,走得无可奈何。

回不了庙堂,就去江湖,就回莽野。在离开朝野的十一年间,李白足迹遍及大江南北,大好山河的风光暂时宽慰了诗仙,可是,空有才华不得释放,空有抱负不能实现的现实一次次来袭。痛饮狂歌也好,飞扬跋扈也罢,到头来只有天上明月和自己茕茕的影子为伴。“欲去不得去,薄游成久游。何年是归日,雨泪下孤舟。”当初离开得如此潇洒,可是当舟顺江而下,穿山过海,还是时不时地回头望望长安城的方向。即使来到千里之外的池州,来到这条无人问津的秋浦河。“秋浦长似秋,萧条使人愁。客愁不可度,行上东大楼。正西望长安,下见江水流。寄言向江水,汝意忆侬不。遥传一掬泪,为我达扬州。”我宁愿把李白离开长安城当做一次负气的出走,可是,他没有想到,却没有人从背后喊住他的名字,让他留下来。又逢安史之乱,也许根本就没有人会想过找一介狂妄的书生来平乱,忘了李白的不仅仅是朝廷,还有那个时代。李白一走一回头,青衫洗的发白也不肯脱下来,最终孤独地走近了秋浦河畔。

李白驻足秋浦,可能是因为“愁作秋浦客,强看秋浦花。山川如剡县,风日似长沙。”来到秋浦也许只是一个巧合,只因为秋浦在李白的眼中如剡县,似长沙。既然无处可去,且让这平缓的秋浦河洗涤一下这些年的风霜和内心的愁结。所以在这十七首的秋浦诗歌中,也不乏描绘秋浦美景之作,像那水车岭、平天湖、桃陂等。不过这些只是李白对自己苦笑之后的安慰,离开朝廷就寄情山水,这里虽不奇不险,却贵真贵静。不过,他最终还是说出自己的心声:“白发三千丈,缘愁是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面对一条河流,逝者如斯,人生短促,功名未就,却落得满头白发,这是一种焦急到握紧拳头甚至捶胸顿足的痛,怎不叫人叹息。

于是,李白急于要涉过这条秋浦河,他已经等了太久。

最终,李白整了整发白的青衫,捋了一下发白的胡须,就一个人涉过秋浦河,奔向永王李璘的幕府。此后的事情秋浦河不知道,秋浦河除了李白留下的满腹愁怨的十七首诗,还有他匆忙走时留下的脚印和溅起的水花,这一切都被上游的水一遍遍冲刷。李白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他始终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徘徊。他离开了这条安静的河流,却愿意趟进更大的河流之中,那是一条浑浊充满凶险的河流。只是,李白走错了方向,乱世没有成就他,他最终被流放夜郎。晚年漂泊至东南一带,最后卒于当涂。当涂离池州城不远,李白从这里出走,最终又把最后的时光交还给了这里。李白有憾,秋浦无憾矣。

时代让李白封侯拜相的愿望成空,却成就了他满腹诗情的喷薄。唐朝少了一个政客,文坛上多了一个诗仙。千年过后,即使有三千丈白发的缘愁也该烟消云散了,秋浦河水依旧流得不慌不忙,背负着李白偶然给的诗名却依旧隐姓埋名于山野。如果不是听当地人说起,我也根本不会在荒草之间找到这条河流,一边走一边吟诵着李白留下的诗句。当我吟到第十六首:“秋浦田舍翁,采鱼水中宿。妻子张白鹇,结罝映深竹。”这样一幅田园生活,是退出功罪外的恬然。我想,这样的生活李白曾经想过,不过也仅仅只是想想。

洞天

池州不大,好的去处却不少。除去佛家圣地九华山,诗人之地杏花村,从我的居所往北,地图上标识不足二十余里还有一洞,曰大王洞。对于我们这些旅人而言,有洞便有探幽猎奇之心,叩访古人踪迹之意。

三月,踏上去大王洞的车,从国道下到村间小道,曲折盘旋,不远处的群山迎面而来,山间茶园在清晨的阳光下泛着光泽,颜色青翠欲滴。沿途,江南的杏花竞开,白似鱼鳞,红如胭脂,香气散在风中袅袅拂人。

越来越深入山的内部,村庄稀疏,车至洞前而停。洞口像兽张开的巨嘴,遥对着旅人。我们远离尘嚣,只为来寻觅这个洞。或许远离人烟,拒绝车马,藏于深山,才符合一个洞的身份和价值。

站在洞口望去,洞里森然,有水声,并伴有凉风吹来,踏近一点,风愈凉,沁人骨肉,让人顿生退意。我想起游褒禅山的王安石,举着明火,踩着碎石入洞。洞内的不可知,让人心生畏惧,王安石也因未能更深入洞内而惋惜。百年后,我们面对这样一个天然形成的巨洞,有灯盏,有导游,更知洞在何处可出,可是心里还会掠过一丝的怯意。洞像一个谜语,充满诱惑,以造物者自居的人类在自然的神力面前,也会惊怕和惊叹。

洞口开朗,而洞内逼仄,有人工修筑的石阶。拾级而入,洞内冰寒,像是走入一条黑蟒的腹内,洞宽不过两人比肩,石缝上有水流出,汇聚成潭,从石阶旁蜿蜒而流淌。洞不高,直腰定会碰到湿润的石头。我不敢确定这些石头是否在百年前就是这样的嶙峋造型,但是这个天然的石洞内除了石阶、彩色灯盏和石壁上的字迹,人工的痕迹并不多。我们一直弯着腰,仿佛是洞穴给我们的一种姿态,不能俯视,也不给平视的机会,只能弯腰虔诚地一直向前走,毫无旁枝岔路。我们的腰有些酸,脖子有些僵硬。我们感觉压在我们身上的不仅仅是这个洞的尺度,还有洞的历史、洞的气魄。

从人类直立在这块野兽遍地、蒿草丛生的大地上时,洞穴就成了人类理想的避难处。巢穴不够固定,还有雷电、蛇蟒和树倒的忧虑。洞穴大多是石头材质,坚固,出口往往单一,不用顾虑猛兽夹袭。在早期的人类中,就有“山顶洞人”的称谓。在人类还不是这个世界主宰的时候,必须四处躲避,是洞穴让他们找到了居所。在洞口燃起一堆篝火,彻夜不熄灭,夜晚深处猛兽闪亮的眼睛也不敢靠近。弱小的人类太需要休息了,他们在洞里修养、饮食和生育,慢慢走出洞穴,慢慢挺直了腰板,终于站在了万物的顶峰。

面对洞穴,我们肃然起敬,不敢喧哗,也不敢嬉笑。走进洞里,就像走进人类最早的房间,欣赏之时也不敢过于放肆和大意。

我们走了近一个小时,还没有出洞。整个大王洞贯通一座山,像是一条压在山里的巨蟒。我和同伴说,这么大的洞在古代适合屯兵。地势险要,一条主道贯通,里面有清澈见底的石缝水,不愁敌人切断水源,洞内深不可测,可囤积不少粮草。即使敌人团团围山,这里也易守难攻,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不过,驻守洞内并不是用兵上策,如果敌人不攻,只守住出口,即使粮草再多,水源再充足,也有用尽之时,待兵马疲惫,再乘其不备而攻之。所以,洞穴只适合藏身居住,不是战争时期的地道战,这里的石头坚硬,人类即使有心思,也难挖掘这些石块几分。这是洞穴的矛盾,攻和守不可兼得。古人不在,只有那些蝙蝠还守候这阴暗的洞穴,被游人的脚步声一次次打扰。

洞穴不处于闹市,在山林之内,多了一份宁静、隐匿和神秘。我想起诸葛庐,孔明藏身于南阳,看似躬耕南亩,避世修身,实则以静为动,待刘备这样的明主前来。诸葛庐其实也是孔明的洞穴,他藏的是锐气,躲的是身价,等的是时机。对中国文人而言,不能一步进入庙堂,就退下来,退居山野海滨,扛起锄头,种豆、饮酒和吟诗。但真正能够悠然做隐士的太少,大多走的是终南捷径,身隐而心不隐,迟早是要出去的。这样看来,洞穴其实是古人的一个暂居之地,不仅仅是隐身,还是一个筹码,是一处镀金的地方。

只是,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走出洞穴呢?时运不济或遭人谄媚,在自己的洞内发泄满腹的牢骚,浊酒一壶壶饮干,怨诗一首首作尽,白发一根根生长,却还是没有看见前来接自己走出洞穴的人,去看看世外的天空。陶渊明在官场出出入入,最终选择了归园田居,躲进田园的洞穴,开创了中国山水田园诗的先河。“欲济无舟楫”的孟浩然不安分,依旧想找个摆渡人,走出贬谪的洞穴。张继的破舟是他暂时的洞穴,那年榜单上没有他的名字,他困在了仕途的洞穴里,却穿过历史走了出来。我不敢说,中国这样一群失意文人都有自己的一个洞穴,一处可以疗伤和奋斗的地方,比如现实中暂时容身的居所,比如文字中封侯拜相的想象。只是,他们真正向往的却是洞穴之外的天空。在出世和入世之间徘徊,只要有一颗俗世的心,没有人愿意躲在客舟中、茅屋里、岩穴下孤老一生,像一只躲在洞穴里受伤的狼。暂时不能登庙堂,就退居到洞穴。洞穴收留了文人,也成全了文人。这是中国文人的矛盾,在进退之间不能自拔。如果没有这些洞穴,没有躲避自己的地方,那么这些文人又会怎样,会不会被时代的猛兽吃掉?

时间已至中午,我们终于走出了洞穴,视线豁然开朗,天空辽阔蔚蓝。洞口在山顶上,丛林茂密,鸟鸣如散落在林间的风铃。溪水潺潺,我们捧了一捧清澈的泉水,洗涤一下满身的疲惫。我们拿出随身带的食物,开怀畅饮,饱满饮食,满身心的放松。

准备下山时,我回头望了一下洞穴,它像蛇褪下的皮。洞穴之外是天高云淡,我们仿佛是那群从洞里逃出来的蝙蝠,飞向密林和天空。

责任编辑:邓雯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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