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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丘的黑天天

2015-11-21月缺儿·虹

江河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老田田田爸爸

月缺儿·虹

谷地里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溪畔的老榆树下,一个精瘦的汉子,拿了柄铁锹,在修葺一座不大的坟茔。

一个四、五岁的女娃儿,从一只小巧的糖果盒里,一粒儿一粒儿,把紫色的浆果捏出来,放在坟前三块青石搭就的茔门上。

坟茔没有墓碑,就只是一抷黑土长满了茂盛的蒿草。汉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把最后一撮杂草铲下,又去旁边挖了一锹净土,拍在除草留下的坑洼处。

浑圆的坟包黑黑油油的,却精心留下了三棵缀满紫色果实的黑天天秧。

“悠悠,回来给娘磕头啦。”汉子柔声喊着那个又跑去了坟地外摘黑天天的女儿。

“鸡道啦,爸爸。”悠悠奶声奶气地答应着,蹒跚着回来,脚下一绊,扑倒在草丛,黑天天撒了一地,一只漂亮的蝴蝶结,挂在了一根横生的枝条上颤颤悠悠,红艳艳的像一朵鲜花,盛开在了万绿丛中……

汉子是我的孙叔。几十年前,就在这条生满了黑天天的谷地里,我知道了我的孙叔,和他的妻子,那一段爱得不忍诉说的故事。

一、奇怪的田田

那时候,这条不大的山谷里,长满了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谷底里的小溪,因为生满了青石,便整日淙淙脆响着流出山谷,流进谷外的大河。谷口那一排石头的房子和一片圈起的鹿苑,是远处河对岸那个镇的直属饲养场。我的爸爸是这个只有十几个员工的场子里不脱产的场长,孙叔是场里的人参技术员。

鹿苑外的花梨树下,有一个个小巧的蜂房。落樱漫天的季节,这里可以看见十几里外的山谷尽头,终日有似烟似雾的白色氤氲,妙曼地爬上云端,却看不见住在那里的老神仙。

没有人知道老神仙的身世来历,只知道这位鹤发童颜、手执一条紫藤长杖的老者,自号“五丘叟”。于是这条无名的山谷,就叫了“五丘沟”——长白山里的好多地名,就是这样人云亦云地慢慢叫起来的。

六月底,五丘沟林子里错落杂生的糠椴枝头,已经有伞状的黄花,灿烂在了法国绿的大叶子里,成片的小叶紫椴,正有星星一样细碎的花蕊含苞待放。

马车把梨树下几十箱夜宿的蜂巢送到林中一小片草地,就顶着黎明前的黑暗回了谷口的场部。

新蜂场几百米外的小溪对面,是场子里的人参园子。一间半上半下的地窨子,是五丘沟谷地里唯一的人家,住着专管参园的孙叔。

阳光照进林子里的时候,我把塞在巢口的木条,一根根地取下,看这些黑腹的蜜蜂爬出来,盘旋着飞出它们的新家园,飞进藏满了它们甜蜜事业的老林子里。这些长白黑蜂,是饲养场人工驯养的新项目。暑假里带着它们追赶椴树蜜的花期,也是那时候一年到头,我唯一可以跟爸爸父唱子随亲近的快乐时光。

晌午,孙叔领了一个身穿宽大红花衣衫的姐姐,拎着一大瓶老酒来找他的场长。那个姐姐把一盆榛蘑炖野兔和几棵剥好洗净的大葱,摆放在树荫下一米方圆的大树墩上,就拿了一个漆着艳丽梅花的小巧铁盒,笨手笨脚地去树下摘野生的黑天天。

孙叔的老家是太原城的,因了文革中死于非命的资本家老父亲的缘故,七波八折地留在了这里。

我拿出了一饭盒辣椒酱,又把那瓶白酒倒在了两个大铁碗里,小溪边洗了手脸的爸爸和孙叔就围着树墩端起了酒碗。

孙叔挟了一个兔腿给我:“田田——,回来吃饭。”那个叫“田田”的姐姐也不答应,扭头跟孙叔甜甜地一笑,顾自摘她的黑天天去了。

大人们一边喝着酒,一边说着他们场子里的事。说着说着,就说起了遥远的太原,那个孙叔没有了亲人的故土,也说起了一百多年前,我们老家祁县,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儿。

斑驳的阳光,透过老榆的枝叶,晃动在孙叔满是涕泪的脸上,不知道这两个老乡的酒里,是哪一口辛辣,撩拨起了这条结实的西北硬汉藏在心底里的柔情。

我拿了一根多枝的白桦树条,抽打不时来偷袭的长白大马蜂。田田摘满了铁盒,折了几片大的菠萝叶儿,让孙叔卷好,拿了又去摘她的黑天天。

喝酒聊天的孙叔,不时回头叫着他的“田田”,生怕她走到远处的林子里去。那一张四十多岁就已皱纹纵横的脸上,每每这时,才舒展了少有的一丝温柔。

午后窝风的谷地里,老林子开始闷热起来。不胜酒力的孙叔躺在一块帆布上,叫回了田田,告诉这个二十多岁的姐姐,让她跟着十几岁的我玩,直到田田点头我也承诺,才酣然睡去。

田田不说一句话,只是笑呵呵地跟着,看我抽来犯的大马蜂。碧草萋萋的蜂场里,偶尔会有一两根龙胆草摇曳开放,俊俏的田田就会笑眯眯地晃动着粗大笨拙的腰身,赶过去把那一大串散发着苦香的紫色花朵折下,再蹑手蹑脚地放在孙叔的耳畔。

直到日影西斜,孙叔醒了,田田收拾了树墩上的碗筷,装在一只筐子里,却不去近处的小溪清洗。

那条不足两米宽的小溪,搭了几块平整的青石,是田田她们回家的必经之路。孙叔一边叫我闲了去他的家里玩,一边蹲下身横着把田田抱起,下巴抵着怀里田田藏起的头,三步两步过了河。田田松开孙叔的脖子,牵着孙叔的衣角,回了她们夕阳满满的地窨子。

有些神秘的孙叔,有点奇怪的田田。

那日年少的我,还不知道,这个山谷里,藏着孙叔他们怎样曲折的故事。

二、救命的孙叔

连续的晴天,催生着小叶紫椴满天星一样的花蕊,黄艳艳地盛开了。蜜蜂们忙碌着吸吮长白山里最为优质的椴树蜜,也不忘把淡黄的花粉带回蜂巢。

这一天早晨,爸爸检视着一个个满了蜜汁的蜂巢,告诉我可以取蜜了。正说着,孙叔又把田田抱过了河,让我帮他照顾这个胖胖笨笨又不说话的大姐姐。他自己背了个黑乎乎的大皮囊,给山上住着的老神仙五丘叟送酒去了。

五丘叟住的地方叫大顶子,是这方圆几十里最高最隐秘的山峰。

早几年老玉米拉红缨的时候,孙叔一个人进山寻棒槌迷了路,摸到了五丘叟的草寮,一老一少一搭言,就生下了对眼的莫逆天缘。

草寮里除去摆放了一溜乌黑的酒坛子外,家徒四壁,却在土炕边一个歪斜的木桌上,摆了纸砚,壁上挂了几枝自制的狼毫,那毫锋韧润修秀,毫杆或红或碧,满是经年拿捏摩挲而成的温润。

孙叔本是家境殷实的富商嫡子,只因突生的变故沦落关外,自幼饱学的胸有成竹却不曾丢却。两个人这深山老林的不期邂逅,便惺惺相惜地不知醉卧了几个日出日落。

那次孙叔下山的时候,五丘叟从一只紫铜包角的藤箱里,翻出了两本线装古书相赠。由此,孙叔便常寻了上好的烧锅,闲时背去五丘叟的草寮盘亘。

爸爸拿了一把蜂刀,割去蜜巢上的蜡封,我把每次两坯的蜜巢装进搅蜜机,轻轻摇动转柄,乳黄清亮的椴树蜜,就汩汩香甜地流出,流进一只只储藏桶里。

田田听话地坐在帐篷里,不声不响痴痴地看我们忙碌。间歇时,她就把目光去看林边那些黑嘟嘟的野天天,她的手里,没有那只好看的梅花铁盒,孙叔走时,告诉她今天不可以去摘黑天天。

树荫下的塑料篷布,还是把她的额头蒸出了大滴的汗珠。没有孙叔的允许,田田从不乱跑。

我把一条用溪水冰湿了的毛巾送去给她,田田擦过脸,甜甜一笑。帐篷里的热浪袭来,田田的额头,立马又一层热汗浸出。我指了指一棵小榆树下两枝熟透了的红托盆,让她去吃。田田看了看我手指的方向,又看看我,笑着摇她的头踌躇着不去。

我拉了她的手说:“不怕,我陪你去”。田田开心地笑了,急急地跟我去了那个没有一箭之地的小榆树下。

田田摘了几片托盆的大叶子,学着孙叔卷了个三角的口袋,把熟透了的十几颗托盆,一颗一颗小心地摘下包好,却不吃一粒。

“好吃,酸甜的,你吃了吧。”田田还是笑着,却开心地说出了我认识她的几年里,唯一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哥哥吃。”

这个蜂场的周边,黑天天啊、山葡萄啊什么的多得是,这种被鲁迅叫做“覆盆子”的美味浆果却不多见。那几枝,本来是我要留给来送东西的妈妈和弟弟的,田田却也不舍得,稀罕地留给了她的哥哥,我的孙叔。

田田把托盆托在手里,一刻也不放下,额头的汗,就只用袖头一抹,直到等了孙叔回来,田田默默含笑的,把双手托给了她的哥哥。

孙叔从河水里把田田捞回家来,也是一年黑天天熟了的季节。那天,这座大山里下了一场罕见的暴雨。雨停了,谷里的牤牛水下来,把平时娴静的小溪,变成了浊浪汹涌的大河。半夜里,孙叔从谷口的场部开完会回他的参园,要到家的时候,久住山里的孙叔,听到了河边有异样的动静传来。

孙叔大着胆子,把拎在手里的五节大电筒照向河边。雪亮的光柱,在漆黑的夜里,把伏在河里倒木上的一团黑影罩住。那有一声无一声的微弱呻吟,正是来自这个昏迷了的溺水者口里。

孙叔把卡在河边树杈里的人背回地窨子,点了嘎石灯,才看清了这个一头乱发,满身惨白着瘀伤的人,竟是个大女孩儿。那孩子发着滚烫的高烧,闭着眼睛,颤抖着不停地呓语。

医院在十几里的山外,又是这样雨夜的大山里,孙叔看着这个从水里捞出来后一直人事不省的陌生女孩,急得在屋地里转圈。这个四不靠的屋子,就是一个单身汉勉强维持弄参的陋所,连一块可以驱寒的生姜都找不到,更不能奢望有个女人来帮衬下了。

女孩的呻吟细若游丝,孙叔急了,扭着头把女孩泥污的湿衣服,连扯带扒地脱下来,裹住那条唯一的军用毛毯,放在还有一丝温吞热的土炕上,抓起屋角的茅柴,点着了锅灶。

山里的土炕,热起来半天凉不透,可要把凉炕烧热起来,也不是一时半刻的功夫就能的。孙叔看着灶火,又看着昏睡的女孩转了两圈,猛然想起,林子里还有一棵救命的仙草,拿了手电筒开门跑了出去。

外面的参篷子下,是不久前刚刚播下的参籽长出的嫩苗苗,还没有入药,野草一样的没用。孙叔跑到园子后面林子里的一棵老杉树下,捡起一截木棍掘了起来。跑的匆忙,拿参的鹿签哪里来得及取出带来。

这是一苗去年趴的六品叶,品相极好,本来是要趴几年孝敬五丘叟的。眼下,孙叔顾不了那么多了,三下五除二,连挖带拽地抠了出来。

孙叔跑回来,掰了一个参腿,就着热锅煮好了大半碗热腾腾的参汤,一勺一勺喂到了软绵绵的女孩嘴里。

天亮了,睡着的女孩脸上有了一丝血色,额头也不如夜里那么滚烫了。孙叔掩好了门,跑去谷口的场部报告了一回,又领来了场部做饭的朱婶,帮忙照料那个女孩。

朱婶看了看依然昏睡的女孩,又看了看八、九点钟光景的天,摸出了怀里的一个玉米饼子,用热水冲着喂了女孩几口,女孩咳嗽着睁开眼睛呻吟了一下,又昏昏睡去。

一宿过去,牤牛水退去,那条小溪的水小了许多,却还是有些浑浊。朱婶拿了女孩的衣服去河边洗,那件小花格子的布衫兜里,装了一下子淌着紫黑汤汁,已经发白了的黑天天干瘪果儿。

快到晌午,场部的马车接了一个赤脚医生来。大夫拿着听诊器听了一番,又把了把脉,说是除了着凉惊吓,没有大碍。留下几粒安神的药丸、几片退烧的药片就回镇里了。大夫临走叮嘱,要想法给这虚弱的女孩补补身子。

朱婶看着孙叔,一脸的为难:“这不节不年的,拿什么补啊!”朱婶踌躇了一回:“我得回去做晌午饭啦。”说着,朱婶搭了马车回了谷口的场部。

孙叔看了眼女孩,皱着眉头去了园子里,忙活着被风吹乱了的参篷子。“咯、咯——嗒”,母鸡下蛋的叫声,让孙叔直起了腰。

头年养的一窝小鸡,寒来暑往,差不多都让山猫叼去了,到了下蛋的时候,就剩下了这两只乖巧的芦花。孙叔乐了,凑到窗前,正好有一只还卧在窝里等着生蛋,那一嘟噜鸡冠子,憋得通红。孙叔迟疑了一下,拎起了给他生了几十只蛋的大芦花……

一周以后,场部告诉孙叔,女孩的家找到了,是镇子西面大山里,省冶金矿的田家。

三、该死的麻叔

田家人来的时候,孙叔正在拔参畦里的杂草。

女孩穿了干净的花格子衣服,坐个马扎,笑眯眯地看着忙碌的孙叔,惬意地吃着一颗颗酸甜的紫色浆果。

孙叔的两只芦花鸡没了,连同那大半苗六品叶,换回了这个女孩正当妙龄的一脸光泽。只是这七、八天来,任凭孙叔和场子里的人们如何哄逗,女孩就只是以笑代答,没说过半句话。

本来,那一只芦花参汤,已经让女孩好起来了。不想,孙叔的好心,让他又赔上了硕果仅存的第二只鸡。

第三天的光景,孙叔看着好起来的这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心里想着毕竟孤男寡女,虽有前因后果,一旦传了出去,于人家女孩儿,也是好说不好听。就试探着对女孩说:“我们去镇里吧,那人多,说不定可以找到认识你的人,好送你回家。”女孩笑着点头。场部的马车来了,女孩指着谷口的方向,笑着拉孙叔坐上了马车。

哪知道,拐过参园子,刚刚看到那条满是青石的小溪,女孩便大叫一声,跳下马车,连滚带爬地逃回地窨子,钻进炕上的军用毛毯,就再也不出来了。

这个烫手的山芋又是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地发起了高烧。孙叔只好把另一只芦花,炖了那小半苗趴参,喂给了这个二度惊悸的女孩。

女孩一天多一天地对着孙叔笑起来,天气好的时候,开始出来边看孙叔干活,边房前屋后地摘黑天天。孙叔怕她一不留意再走去小溪边,便每天摘好了天天,盛在一只漆着梅花的糖果盒里给女孩。

这个地窨子里唯一有色彩的铁盒,也是孙叔从被抄的老家,带出来的唯一念想。

不敢远走的这几天,门口参篷子下的杂草被孙叔薅得干干净净,稍远一点的参畦,如此一来,自然荒芜了起来。

女孩的爸爸,是我爸爸领着,坐一辆警用吉普车来的。

“田田,爸爸来了。”花白头发的老田,一跨下还没有停稳的车子,就大步跑着抱住了女孩。车上下来的一个女警,扶着面容憔悴的田田妈,碎着小步扑了过来。

“田科长,这是老孙。”爸爸拉着孙叔,把他介绍给金矿保卫科的田副科长——田田的爸爸。

老田早知道了是孙叔救了田田的命,这几天又在倾其所有地照顾着自己患病的女儿。听到爸爸介绍,一双大手紧紧握住了孙叔来不及洗净的泥手,感谢不及。

田田一任母亲泪水横流、左亲右抱,不紧不慢地吃着她的黑天天。

“这孩子去年受了惊吓,一直没有治彻底,受不了刺激,总是喜欢到处走。这不,下雨那天她妈妈打针的功夫,她就跑没了踪影,幸亏了你们……”老田一边说着,一边让司机把一袋米、一袋面,还有一大坨冷冻的猪肉卸了下来。

那时候,这个高产的金矿,吃的是保障供给的国家饭,矿山又有自己的菜社、冷库,大山里的生活条件,怎能跟人家同日而语!此番心存对孙叔的感念不尽,自然情理之中的把感谢藏满在这些米面之中。

吉普车发动了引擎,田田妈劝说着女儿把铁盒还给孙叔,田田紧抱着就是不放。

“给她玩吧。”孙叔说着,从参篷上拿起了一片大叶子,把里面包裹的黑天天,倒进了铁盒。车子开了,田田挣扎着挥舞那个漆着漂亮梅花的铁盒,哭喊了一声:“哥哥……”果盒里的黑天天,撒了一地,阳光下黑珍珠一样地蹦跳着……

这孩子几天来唯一的一声“哥哥”,喊得在场的大人们心里不知生出了什么滋味。孙叔的眼睛竟然跟着潮湿了起来。

鹿鸣蜂忙,谷地里的生活恢复了平静。

那天,孙叔正忙着侍弄那几畦荒芜了的参苗,老田又坐着吉普车来了。田田回了家,不吃不喝,整天抱着梅花盒找“哥哥”,老田到处寻医问药,也不见田田好转。

孙叔去园子边,折了几棵大的黑天天枝,在一块塑料布上抖落了一大碗黑天天,跟着老田去了矿里。

田田见了孙叔,嘴里呐呐着“哥哥”,眼睛迷茫地盯着来人,却不理不睬。这回,田田的病更重了。

田田的病是被一个死鬼吓出来的。

老田他们的金矿,已经是几十年的老矿了。许多没有了开采价值的废矿井里,当初开采时留下撑顶的石柱什么的边边角角,还能找到些品位不错的矿石,矿里出于安全生产方面的考虑,早就放弃了采挖。

废矿井里的值钱的金子,留给了周边村民一个小打小闹发财的机会。虽然总有落石伤人,但穷苦怕了的村民,面对那闪闪发光的诱惑,却总是心存侥幸地常来偷采,屡禁不止。一年前的一个早晨,老田他们接到报案,一个偷采者砸死在了紧邻矿中的五号废井里。

死的那个,是矿里矿外都认识的一个满脸天花的麻叔。麻叔一只手攥紧了梯子横撑,面朝外死在竖井的梯子上。洞子上面的落石,砸涮掉了他的五脏六腑,连下巴都砸没了,他藏在身后梯子窝里的另一只手,却还死死拽着几十斤上好的矿石。

老田他们把麻叔弄出来,田田和几个上学的中学生刚好走过来。麻叔没有了嘴的脸上,那一双死不瞑目的红眼,被田田看了个一清二楚。“啊!”的一声,田田就昏厥了过去……

一年来,老田带着女儿去了好多地方治疗,田田却是时好时坏,再也找不回从前那个秀外慧中、青春靓丽的中学生班长的影子了。

“这孩子,本来就要被保送去冶金学校上学的,谁知却……”老田看着角落里喃喃自语的女儿,泪流满面。

孙叔给田田的铁盒里,装了一把她最喜欢吃的黑天天。田田一颗一颗地捏着,看流出的紫色浆液裹着豆绿的籽实,“哥”啊“哥”地傻笑。孙叔呆不下去了,起身告辞出来。屋里的田田,依旧一声高一声低地叫着“哥哥”、“哥哥”。

老田的司机送孙叔到了谷口,孙叔又让司机把车开回镇里。田田的那一声呼唤,唤醒了举目无亲的孙叔心底里久违的亲情。“一定要想办法,救救田田!”孙叔下了决心。

司机走了,孙叔去邮局,周周折折地给远在天津的同学打了半天的电话。

三天后,孙叔把参园子托付给场部,带着田田和她的父母去了天津。

四、昙花一现

孙叔的那个中学女同学在天津的一所精神专科医院。她的主任是那个领域里名符其实的老专家。那一年,孙叔通过同学的关系,千恳万求地把田田一家人,托付给了老专家后,提着一颗牵挂的心风尘仆仆地回到山里时,半个月的假期已超出了三天。

日出日落,孙叔每天按部就班地侍弄着他的人参园子。闲下来的时候,就翻看天津的来信。

信件一个月两封,都是被孙叔的义举感动的那个女同学写来的。田田的病因简单,在老专家的精心治疗下,慢慢好转着,孙叔的心情也跟着一天天好起来。

忽然一次,同学在信里说,已经好了许多的女孩依然每天叫着“哥哥”。问孙叔,你们是不是互相喜欢上了对方?孙叔说,自己跟田田的爸爸一般的年纪,只是看不得一朵鲜花就此凋零,才伸出手来要救救这个素昧平生的孩子。

回完了信,孙叔的心里却有了不一样的感觉。这个孑然一身的中年汉子,心里对田田的惦记竟然开始异样,异样得让自己常常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秋去冬来,田田的噩梦苏醒着。孙叔的同学听了老专家的话,为了帮助田田找回记忆,便把那一封封写给自己,却满是牵挂田田的信件,陆续地拿来给田田看。

回信的时候,也让田田顺便写点她感兴趣的话题,田田歪头想了半天,问的第一个事儿,竟然是山里的黑天天熟了没有。

春天到了的时候,田田已经回到矿里的胶囊厂,当上了一名化验员。

这一天早上,孙叔正在一畦新垦的参地里“到镐”,礼拜天休息的田田推着自行车来了。

人参名贵,需要的生长环境也特殊。孙叔他们冬天里在林中砍伐的一片黑土地,夏天的时候,要一寸一寸地用镐头刨挖,剔除杂草树根,养熟了,才能在秋天播种。

田田放下自行车,院子里投湿了一条干毛巾,送去给了孙叔,就蹲在参畦里,帮着拣拾碎木屑、杂草根。“去摘天天吃吧,这活也不急。”孙叔看着一身洁净的田田,总是这样阻止。田田却总是不肯,直到孙叔故意说今天的任务完成了才罢休。

每个周末,田田都来洗衣服、拆被褥,也把那条军用毛毯洗净了晾晒。到了中午,就把带来的鱼、肉,笨手笨脚地做给孙叔吃,田田在家是不会做饭的,却从来不让孙叔动手帮忙。

“哥,找个时间,把这个炕面子再磨磨平,下周咱们把它糊好了油一下。”田田清扫着铺了破炕席的土炕,笑着命令着孙叔。这个丫头,自打好了以后,就把这个救命的孙叔,自作主张地叫了“哥”,也把孙叔的这个破家,不由分说地全面接管了起来。

孙叔一个人在这山里生活了几年,从前带来的军便服,破损的大窟窿小眼子的,着急的时候,下地干活也会不管不顾地摸起来旧皮箱底下的那两套中山装就穿。中山装是毛料的,那个年代,可是贵重的衣服。

田田看见了,把它们洗净叠好,包在一个带来的有一大朵牡丹花的包袱皮里,告诫孙叔,只有出门去镇里、或者过年过节的时候,才可以穿。田田把爸爸的工作服要来,连同补好的军便服,让孙叔干活穿。

孙叔看着这个刚刚病愈不久的美丽女孩,尽心尽力地把他的生活操持,知道这孩子是在报恩,却怕生出渺不可及的依赖,误了这个花季少女的前程,就常常想着法子劝说田田。精灵古怪的田田知道“哥”的心思,根本不买孙叔的账。

其实,那时候,情窦初开的田田对孤单侠义的孙叔早已暗生了情愫。

孙叔干着园子里的活,按照田田的吩咐,攒功夫用黄泥掺了细砂,抹好了土炕。孙叔本是大家的公子,早习惯了舒适的生活环境,只是这落迫中的境遇,让他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情把这个大山里地窨子的环境改善。田田的出现,田田霸气的掌控指挥,让孙叔灰暗的心底里,有了一种复苏的迹象,好多事,孙叔自己想不明白,就不由自主地任凭了田田驱使。

又一个周末,田田拿来了一卷两开的大挂历,上面是一色的欧洲田园风景,剪剪裁裁糊好了,孙叔的这铺土炕竟然成了一个有湖有丘的欧式田野花园。

下午,田田用一瓶桐油油了两遍,告诉孙叔,干了以后要用湿抹布擦了才可以铺被睡觉。

“哥,我回去了,晚上要加班。”田田洗完手,推了自行车。

“田田,下个礼拜天,我有事,要去山上给五丘叟送……”孙叔嗫嚅着。

“不行!哥早一天晚一天都能去。”田田打断了孙叔的故意推辞,“下周我有东西拿回来,哥在家等我!”说着,歪头狠狠瞪了孙叔一眼,扭头笑着,骑了自行车走了。

孙叔背了那个黑魆魆的皮酒囊,去了山上五丘叟的草寮。五丘叟拿了一把镶玉的匕首,剥着一只土獾子。一颗土枪,戳在身后一壁乌黑的山岩上,那山岩上,几年前就刻了两个草字——“啸天”,这一回,“天”的下面又多了一笔大大的“点”,显是还有下文没有刻完。

五丘叟见了孙叔,笑着抛下了匕首,去岩隙的滴水洗了手:“小子,早来了半个月,惹了什么麻烦事儿吧?”

“嗨嗨,哪有,就是想你了。”孙叔打着哈哈,放下了酒囊。

五丘叟把一个瓦罐端出来,放在岩壁下的山石上:“你小子还真有口福,夜里刚端了个土仓子,掏了三只老獾子。”两个人就坐在岩壁下的老橡子树荫里,一边拼酒,一边接着上回的话茬,继续起了他们天南地北的说古论今。

孙叔知道老神仙云深似海,他不说,也就不能问那个“点”的玄机。田田的事,五丘叟知道,两个人将来会怎么样,孙叔不知道咋说,老神仙自然也是不问。只是孙叔告辞下山的时候,五丘叟远远地在身后偈语一样地说了句:“不来不求,不求偏来;该来准来,来了就接!”孙叔回头,老神仙早已醉卧进了草寮深处。

田田用一只大布袋背来的,是一个绿悠悠的广口大玻璃瓶。放好在拐炕上,田田就拉着孙叔,去参园子边上摘黑天天,两个人忙活了半天,装满了大半瓶。田田让孙叔把瓶子里倒满酒:“哥,这个酒要到了冬天才喝,平时可不许偷喝啊!”田田说着盖好了盖子。

田田听胶囊厂一个老技术员说,黑天天里面富含龙葵碱、皂甙,还有维生素C。这瓶子酒是田田准备用来对付孙叔遇冬必犯的慢性支气管炎的。

收拾停当,田田又把孙叔按到一个权当板凳的树墩上,戏法一样地从背包里摸出了一把理发推子,蹑手蹑脚、笨笨拙拙地给孙叔剃了个那时候流行的小分头。田田的表姐在矿上的理发店,这丫头去了几回,竟然学了个半拉架。

田田就这样,霸气地在那个山里,把孙叔的枯燥生活,一点点改变着。孙叔这个游荡了半生的汉子,在这个小了自己二十多岁的小丫头面前,懵懵懂懂地竟然有了久违的依附感。

谁知道,孙叔和田田这对苦命鸳鸯,这一段没有说出一个“爱”字,更连手拉手这样的肌肤之亲都没有的日子,竟成了孙叔一生的感情生活之中最为幸福浪漫的一抹回忆。

五、中秋月冷

中秋节一大早,老田就开着车来接了孙叔去家里。

田田妈端了一壶茶,放在小院里葡萄架下的石桌上,又笑吟吟地硬把一只延吉的苹果梨塞给孙叔,就进屋跟田田拾掇午饭去了。

孙叔拘谨着,有意无意地剥着一粒黑葡萄的皮,认识田田一年多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女孩家里做客。老田吸着烟,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人参园子的事,两个年龄相仿的男人,谁也不知道怎样开口,提起那个彼此心知肚明的尴尬话题。

田田一个爱美爱穿的女孩,平日里节俭着一分钱不花,每个月四十元不到的工资,一门心思都用在了山里的孙叔身上。田田的爸妈一直感激孙叔对田家的大恩大德,看着女儿的一举一动,只道是田田报恩,平日里只要田田说起孙叔需要点什么,总是想尽办法大力支持。却不想,几天前田田郑重其事地对妈妈说,自己想好了,要嫁给救了她一生的“哥哥”。老田和老伴,这才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

退一步说,田田若是没有了痊愈的可能,嫁个年龄大些的穷汉子,爸妈帮衬着女儿过日子,倒也不算对孩子委屈。老田夫妇不是自私的人,也不是迂腐不化的人,孙叔的年龄和处境,让田田跟他兄妹相携的互相帮助,他们没意见。可是在这个大矿几万人的眼皮子底下,让田田嫁给他过日子,老田夫妇还真是下不了决心,毕竟恩情是恩情,婚姻是婚姻。

几天前的周末,田田在地窨子门前跟孙叔说:“哥,爸爸说了,中秋节让你一起回家里过。”孙叔听了,湿着眼睛答应了,毕竟好多个年节,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山里糊弄过去的。半晌,田田低着头又说:“哥,我今天回去就跟爸妈说咱俩的事,等你回去了,爸妈要问的,你想好了怎么说啊……”孙叔一愣,田田已经推着自行车跑远了。

孙叔愣怔着摆弄那架田田刚送来的半导体。老田去省城出差特意买来送给自己的收音机吱吱叫着,孙叔却只听见了田田的话。他知道互相之间的差距,多少时日,孙叔看着清纯漂亮的田田为他跑来跑去,只能小心翼翼地回避,心里却一直流血一样地纠结。这会儿,田田安排好了一切的主动,把一无所有的孙叔,着着实实地弄了个措手不及。

老田给孙叔点了一只大前门,倒惹得抽惯了漂河老旱的孙叔一阵咳嗽。“唉……”老田看着这个被生活束缚得没有了一丝英气的中年男人,心里一阵愧疚,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给孙叔填满了茶杯。

中午的饺子,大家客气着都说不饿,谁也没吃几个。

田田妈看出了大家的心思,拉着田田早早做好了一大桌子晚饭。孙叔瞅了机会,跟老田说:“大哥,我想明白了,今天咱俩好好喝顿酒。”老田答应着,启开了两瓶德惠大曲。

孙叔跟老田亲热地叫着大哥,畅快地喝着酒。田田看着这两个至亲的男人如此亲热,以为自己的婚事顺利地有了着落,也跟着开心起来:“爸、哥,你们多吃菜,少喝酒。”一边说,一边给他们夹菜。孙叔看着田田幸福的模样笑着,来者不拒,喝酒吃肉,心却早就碎成了两瓣。

老田陪着司机,把孙叔送回了山里。孙叔拉着老田的手:“大哥,照顾好田田,千万不能再让她吓着……”

“你……”老田问,“我知道,我要干什么……”孙叔把老田推上了车。

“唉——”老田又是一声轻叹,挥手让司机开走了车。

那天晚上,孙叔醉卧在爬去大顶子老神仙草寮的山路上,清冷的月辉,陪了他一夜。

又一个周末,田田用包袱皮包了一面一尺八的镜子,背进了山里。孙叔不在,田田以为孙叔进山了,他们说好了要用山里的紫椴做一对箱子的。

田田开心,自己笑着找了根钉子,挂好了这面不大的镜子,镜子反射着阳光,地窨子立刻明亮温暖了起来。田田不闲着,拿了院子里孙叔干活的脏衣服,去了河边。

山里的溪水,秋后更加冰凉,田田的一双小手,冰的通红。田田不怕,冷了就甩甩手,再搓搓手,不一会就洗干净了,晾在太阳下的参篷子上。

看看太阳快上了中天,田田点着火,把一条鲤鱼炖进锅里,又去参篷子下,拣落在畦里为数不多的人参籽。孙叔跟他说过,越是散落在后面的参籽,才越是成熟贵重。

鲤鱼炖好了,孙叔没有回来,田田笑着自言自语:“傻哥哥,不知道今天有好吃的啊,还不回来?”一回头,拐炕上的旧皮箱不见了,只剩下了那个广口瓶,装着紫黑色的天天酒静静地蹲在那里。

田田愣了一下,看看其它的东西都在,就安慰着自己:“哥一准是想着,新木箱做成了,旧箱子就没用了,才丢出去了。”

田田想着想着,就抱着那条军用毛毯睡了一觉。这丫头,病愈后虽然跟好人一样,毕竟精神受过损伤,事情多了复杂了,就会头痛。田田醒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三、四点钟了,孙叔不回来,田田也不能等了,骑上车子回去要上夜班。

其实,那时候,孙叔早已回了老家太原,举目无亲,他不知道回去后有什么奔头,什么出路。只知道留下,就会影响这个风华正茂的小妹妹。

田田在谷口的场部,找到了我爸爸。爸爸告诉她孙叔走了,却无法告诉她孙叔的真实想法,田田肯定受不了那份刺激。大人们的良苦用心是期盼着田田慢慢地把这份爱放下。

田田认准了孙叔会回来,每个礼拜天,都带了好吃的来,做好了留给孙叔,每次又都便宜了替孙叔看参园子的工人。

田田就这样等着,谁劝也不听。只是慢慢的,开朗的田田又开始沉默寡言起来。冬天到了,山里下雪了。老田拗不过,又不放心,就陪着田田,每个周日来把院子里的落雪扫干净,把地窨子的土炕烧热。田田生怕哪一天孙叔回来了挨冻。

直到大雪封山,孙叔也没回来。

阳历年头两天,田田带来了一床簇红的新棉被。那以后,田田和她的爸爸就没有再来。田田这个痴情的女孩,又出事了。

那天老田的车走到矿里的菜场边爆了胎,“嘣”的一下,别人没事,看着窗外想心事的田田,吓了一跳。老田看着司机换胎,田田说去趟厕所。一会的功夫,田田大叫着光着一只脚跑了回来。

菜场的厕所建在山根,田田路过的屠宰场,那几天正在准备元旦供应给矿工们的猪羊。几只没有清洗的猪头挂在墙上,血淋淋的让田田看见了。这个苦命的丫头一下子想起了死鬼麻叔那张没有了下巴的脸,这一惊一吓,又出了病。

一年来,田田吃的中药并没有间断,这次的田田没有上回严重,却又因为想着孙叔,不知不觉地叫起了“哥、哥”。

六、五丘啸天

老田急着把电话打去了天津,老专家问明了情况告诉老田:田田的病情,住不住院没有什么差异,除了避免惊吓,吃药静养,就是想办法医治“失心疯”。一边配了药,让孙叔的那个同学给邮寄过来。

田田躺了几天起来了,这回没耽误吃喝,就是不说话,整天笑呵呵地屋里屋外忙着找活干,没活了就端着那个梅花铁盒,在院里葡萄架下的雪堆里找黑天天,胶囊厂的那个班,却是不能上了。

老田急得没了主意,叫车去了场部找爸爸。两个人合计了一回,沿着谷地拉烧柴的爬犁雪道,徒步进了山。

五丘叟还是中秋节后见到的孙叔。那一次,孙叔背了平时两倍的酒送来,没吃饭就匆匆下了山。老神仙计算着日子,没有算来孙叔,却迎来了背着一“搬客”老酒的爸爸和老田。

“这个小王八羔子,我就知道他得犯糊涂!”老神仙听爸爸说完来由,端着酒碗一边看着门外一边骂孙叔。老田的脸跟着一红一白。半开的门外,岩壁上的那个一“点”已经刻完,连起来是“啸天痴狂”四个大草。

爸爸在桌子底下踹了老田一脚,老田连忙放下尴尬,端了酒碗:“老人家,都是晚辈糊涂,害了闺女。”说着一仰脖儿,啁下了小半碗老酒,“这地步,你老就给拿个主意吧!”

“想开了就好,姻缘天定,何苦计较繁文缛节、小人饶舌!”五丘叟捻须沉吟,“只是这个小兔崽子……”

孙叔和五丘叟虽有忘年之谊,天南地北无话不谈,却也只是天马行空、少涉家事的君子之交。何况那时候的孙叔,又正处于家破人亡、流落他乡的窘境,五丘叟虽被尊为老神仙,却非无所不能的真天人,自然也不会知道孙叔确切的落脚之地。

“对喽,他那个同学可有消息?”一语提醒,爸爸摸出了来时塞在怀里的几封信件,都是孙叔走后天津的来信。几个人对视了一下,爸爸拆开了一封早晨刚到的航空快信。

十几天以后,孙叔被爸爸他们用电报、电话,从张家口追了回来。孙叔回太原几个月后,遇到了省里的一位贵人,那个落实了政策不久的老干部,是孙家的世交。一番纵横交错的联络,孙叔家老辈过去在张家口的店铺,开始着手调查,说是也要给落实一回政策,孙叔才呆在那里。至于孙家太原城的家产,由于为数可观,若干年后才被提起落实。

孙叔敲开了老田家的大门,田田正蹲在葡萄架下,专心地用一根木棍拨着雪团。“田田……”孙叔哑着嗓子叫,田田回过头来,笑呵呵地看着孙叔瘦成了一条的黑脸,看着看着,“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手中的铁盒一扔,扑进了孙叔的怀里,那两只搂住了孙叔脖子的胳膊,再也不撒开。盒子里十几颗冻瘪了的葡萄粒滚进了冬日暖阳照耀着的墙根下……

田田整日拉着孙叔的手不放,做饭的时候,就把孙叔关在里屋,自己一边在厨房忙着,一边隔着玻璃窗看着孙叔笑,却不让孙叔进厨房半步。到了晚上,田田把孙叔摁在自己里间的炕上:“哥,你睡。”自己和爸妈挤在外间。就这样,田田把孙叔软禁了起来,却不肯多说一句话。

孙叔的人参园子,一直让场部的人看守着。小年那天,五丘叟拄着他的紫藤长杖,下山去了参园的地窨子。场部派人骑马去叫孙叔。老田的车拉着他们一家回来的时候,爸爸他们已经弄好了一大桌杀猪菜。

老神仙为长,孙叔和田田给他磕了头,他们的婚事就在席间订了下来,婚期是正月初十。

五丘叟看着田田的脸,喝了一大口酒,摸过紫藤杖对众人:“按年龄,这丫头该尊我一声爷爷啦,”说着,从长杖上挂着的小葫芦里,倒了一颗豆粒大的棕褐色小石头,杖头一点孙叔,孙叔附耳过去,老神仙轻声笑嘱,“每天刮下一沫,冲水给丫头喝喽,算是给你们完婚的贺礼。”

那粒褐石是从这大山里野猪腹中取出的猪砂,有清心开窍、凉肝解毒的奇特功效,价值不输于黄金,难得的却是恰好对了田田的癔症。孙叔知道以五丘叟的饱学,早猜出了田田的症结需求,才早早备下了这份大礼。忘年交的这份心意,弥足珍贵!孙叔忙拉了田田答谢。田田只是鞠躬,不肯叫声“爷爷”,起身扭头,对着孙叔一笑,却是甜甜地叫了一声“哥”,惹得众人一阵大笑。

孙叔的婚事是在老田家办的。五丘叟和爸爸场里的十几个同事算是孙叔的家人。那日,大伙喝酒热闹的席间,来了一份简短的贺喜电文:“新婚志禧!”电报来自天津。

田田妈看着一方白绫上那朵盛开的玫瑰,笑着擦眼泪的那个早晨,田田二十二岁。

五丘沟里的冰凌花开了的时候,孙叔领着田田回了谷地里的家。他们的地窨子里,除了爸爸送给他们的一对椴木箱子和大伙凑在一起的两床新被褥以外,其余的“三转一响”还有锅碗瓢盆都是老田叫了一台解放车送来的。

种地前,孙叔领着田田去张家口,取回那间老铺子补给的几千块钱,又去天津看了趟老专家。

孙叔回来,就又开始刨他的参畦。田田笑呵呵地来拣树根。孙叔不让,让她去看着畦边的黑天天什么时候从地下长出来。那时候,苗条的田田腰身已经开始粗起来了。只是,田田每天除了听话地跟着孙叔,笑呵呵地叫“哥哥”,别的什么也不愿意说。

谷地里的椴树花,开了短短的一个月不到,就凋谢了。我和爸爸把蜂巢又搬回了谷口的花梨树下,那里毗邻谷外的大片荞麦花正含苞待放。

那天,不说话的田田依偎着孙叔,一直看着我们的车拐过山脚。她手里的梅花铁盒里,是我给她装满她却依然执拗地留给她的“哥哥”吃的托盆——鲜红的流着蜜一般果汁的覆盆子。

又过了不知多长时间,田田生下了一个女孩。孙叔给她取名叫了“悠悠”。

第二年的整个暑假,我去了好远的奶奶家,小悠悠长得像孙叔还是像田田,我没能知道。

七、天痴

又是假期里的六月底,我惦记着去看小悠悠,就跟着爸爸的长白黑蜂们进了谷地。流动蜂场的第一站还是孙叔人参园子斜对面里边的小溪对岸。到达的时间也还是不打扰黑蜂们休息的黎明前。

蜂群比前年差不多多了一倍,我跟爸爸忙活着,不知不觉间,阳光已穿过法国绿的椴树叶子,斑驳了整个蜂场的绿地。蜜蜂们开工前需要我们辅佐的准备工作,却只进行了一半还不到。

前两天五丘沟又下了场大雨,谷地里的小溪丰盈着浊水,稀里哗啦地吵闹着山谷里的静谧。

“哈,大哥,今天就上来啦?”对面的孙叔站在参畦的阳光里,用一条白毛巾抹着头上的汗,开心地跟爸爸打着招呼。孙叔的身后,蓝裤白衫的田田半蹲着捉住粉衣女娃,在那孩子的头上弄着什么。晶光一闪,这个时节,我知道,拿在小悠悠手里的,一定是那个漆着漂亮梅花的糖果盒。

“中午来家里吃饭啊!”孙叔远远地喊。爸爸举手示意。此刻的蜂群里若是大声喊叫,会把这些整装待发的精灵们惊吓得炸了窝。孙叔会意,转身钻进参篷下干活去了。

我拿了些在河边捡的小石块,把翘脚的蜂箱垫平实。堵在蜂巢口的小木条,也要等爸爸检查完,蜜蜂安静下来后取下来。蜂场周边的黑天天开满了一头细碎的白花花。这些被杂七杂八地叫了“黑天天”、“黑悠悠”、“黑星星”的龙眼草,正宗的学名却是“龙葵”。龙葵一直持续到每年霜降草衰的浆果里面,有龙葵碱,吃多了会头痛甚至引发神经错乱。

孙叔他们知道这些。还是天津的那个老专家告诉的。那以后,他们就不再让田田吃了。

今年天热,黑天天开花早些,枝枝丫丫间的黑豆豆,一嘟噜一嘟噜地已经挤满了白花绿叶间。

“田田!田田——”河对面孙叔急促的叫喊夹杂着悠悠细细的哭声。爸爸直起了腰,却看不见孙叔一家三口的身影。“快来啊,大哥!田田……”爸爸放下了手里的巢础,边跑边摘下套袖。头上的蜂帽也被甩进了河里。

地窨子另一面的小溪边,孙叔用毛巾按着田田的头,田田闭着眼睛,满脸鲜血,白色的衬衫已经花了半边。

小悠悠咿咿地哭,身上满是泥水。那个梅花铁盒跌落在溪边一块大石旁的乱泥里。旁边几株黑天天慢慢地摇着夏日里温热的风。

爸爸捡起溪边一件待洗的格布单,撕成条条,裹住了田田的头。孙叔抱着田田,两个人跑去了谷口。

悠悠在我怀里挣脱着,挥舞着小手喊娘,我抹着悠悠的鼻涕眼泪,别紧了她头上的蝴蝶结,捡起梅花盒,把她抱回了蜂场。这个可怜的孩子,从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她那苦命的娘。

田田的头是被河边的大石头撞破的。

那个上午,田田在溪边洗衣服。悠悠在田田几步外摘黑天天玩。两岁的孩子腿脚不稳,一个趔趄坐倒河边。悠悠哭着挣扎,半截身子已经进了溪水里。田田看见,准是想起了什么,发疯一样地尖叫着扑过去,一把拽回了幼小的女儿,脚下一滑,却踩翻了石块,太阳穴重重地磕在了大石头锋利的尖角上。

田田到底还是死在了这个让她惧怕却又离不开的小溪里。田田走了,留下了悠悠和我的孙叔,在那个长满了黑天天的谷地里。

蜂场里面几里地远的山脚,又一片长满了黑天天的地方,田田葬在了一棵老榆树下。老榆树旁的羊肠小道通往大顶子山上老神仙的草寮。

田田妈经不起中年丧女的打击,一病不起,两个月后心力衰竭也跟着田田走了。

我在那个谷地里,领着小悠悠玩了一个月,教会了她摘下黑天天洒到河里留给娘吃,教会了她躲开荆棘摘那些红透了的托盆,也教会了她托盆要等着跟爸爸一起吃。悠悠的小手每回塞进爸爸嘴里一颗捏出来浆汁的托盆时,孙叔的眼睛就会湿润,悠悠就会瞪着跟娘一样美丽的大眼睛,口齿不清地疑惑:“爹耶,不好鸡么?”孙叔就告诉女儿:“爹耶,迷眼睛了……”

椴树蜜没有了的时候,我把悠悠还给了孙叔。孙叔就开始背着悠悠弄参园子,也背着悠悠去老神仙的草寮,走过老榆树下的时候,就跟悠悠摘些黑天天放在田田的家门口。

那年落雪的时候,孙叔发现老神仙不见了。岩壁上的“啸天痴狂”凿掉了上下两个字,只剩下了中间的“天痴”。草寮里那只包着铜角的藤箱上压着一张宣纸,上面写着:“五丘啸狂,西游去也。他日去时,除了天痴。”箱子里留给了孙叔几本线装的古籍,一个熊胆,几粒猪砂。

悠悠娘三周年祭日那天,孙叔把悠悠的蝴蝶结放在田田茔门口石头上的黑天天堆里,背着悠悠上山,凿去了岩壁上的那两个“天痴”。第二天,孙叔背着悠悠,回了太原城。

后记

多年以后,我回家看望病中的爸爸。爸爸说,孙叔之前打过电话。悠悠大学毕业工作了,也结婚了。孙叔的眼睛因为总是流泪,几年前失明后,孙叔跟天津那个女同学走到了一起。孙叔说,其实,田田去治病的那个时候,他的同学就已经离婚了。

我一下子想起了小悠悠当年的疑惑,心里惆怅,出去开了车闲逛,不知不觉就上了林建道。后修的林建道正好穿过五丘沟,我在那里停了车,没费劲就找到了那棵老榆。

树下那抔长眠了田田的土丘,在雪地里若有若无。几棵衰败的黑天天秧相互缠绕着蓬住了一坨积雪。我仔细找了半天,也没有看见一粒黑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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