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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记忆

2015-11-19雪漠

飞天 2015年10期
关键词:凉州

抢 水

很小的时候,除了老听老人们讲那时的故事,我自己也亲眼目睹过两村之间的械斗和纷争,非常惨烈,这成了我童年记忆中挥之不去的阴影。《西夏咒》中的很多械斗场面——不仅仅是抢水的场面——都渗透了我童年时的这段血腥回忆,就是从这些争斗中,我慢慢思考人性中的一些东西,追问人和人之间为啥厮杀。虽然那时候我并不能完全看清事件的来龙去脉,也难以分析出人性深处的东西,但是这样的经历在我的生命中也成了另一种营养。长大后,我的许多思考,以及后来我真正彻悟之后对人性的那种剖析和追问,都成了《猎原》《白虎关》《西夏咒》等小说的营养。没有深刻的反思,就没有灵魂的深度。当然,有些人读了后,也会觉得难以读懂。这可以理解,我写的是灵魂和人性,如果读者本身没有与灵魂对话的兴趣或能力,他就进不去,只能停在表面,看一些故事。我的小说跟好多时尚小说不一样,有时它甚至是反小说的,就是说它不迎合当下的世界,也不去迎合当下流行的小说规则。这就注定了,读我的小说,有时要颠覆自己固有的阅读习惯,走入心灵的深处,与灵魂对话。有时,读我小说的过程,本身就是一个打碎固有概念的过程。

在老人们给我讲过的故事中,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孝子杀母的故事。那被杀的老人,还是我的一个“太太”——凉州人管爷爷辈的妈妈叫“太太”,天知道为啥这样叫——后来创作《西夏咒》时,我就塑造了一个叫瘸拐大的人物,这个人物刚开始是个大孝子,对母亲非常好,千方百计地想要养活母亲,叫她活得相对好一些。但是,当他面临生命威胁时,他仍然出卖了母亲,亲手把母亲送上了绝路。这个人物一直在堕落。每一次生命受到威胁时,他都会做出一种失去人性的事,比如杀母,比如活剥人皮等。任何一个人在单纯看到他的这些行为时,都会觉得他是个懦弱的人,甚至是一个恶人,但在我挖掘他的灵魂时,也会发现一种人性的东西,心里就充满了疼痛和反思。有读者说,他在读书时,心情很沉重,因为他不知道,如果自己是瘸拐大,又会怎么选择。在特定环境中,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恶人,除非他的心属于他自己,不再受环境的干扰。但这种人很少。原因是很多人都希望环境能符合自己的需要,而不是升华自己,自主心灵。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自主心灵,没有做到这一点的人,就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出现恶缘,就堕落;出现善缘,就向上。当恶缘太多时,就会诞生一种愚痴的文化,影响更多的人。像瘸拐大,他本来是个孝子,与世无争,但是后来受到了恶缘和集体无意识的熏染,就堕落了,迷失了自我。虽然人性中善良的一面不断在他的心里扯出一种疼痛和思考来,但是,没有向上力量的牵引,他是很难得到救赎的。其实,他所在的环境中,也有向上的力量,这种力量很微弱,但一直存在着,只是他一直没有生起真正的向往而已。没有向往的心,没有向往的行为,这种向上的力量就很难对他产生作用。所以,这个杀母的故事看似特例,其实藏着人性的密码。

记得小时候,老人们总是用一种神秘而兴奋的语气,给我讲这个故事。他们说,跟温台沟人抢水时,我们从来没有赢过,每一次都吃亏,后来有人提出,打死一个老人,栽赃在温台沟人的身上,说他们抢水时杀了人,他们觉得理亏,就定然要多给我们一些水。后来真的成功了,村里人非常高兴,因为那是我们村唯一的一次扬眉吐气。现在,老人们说起这故事的时候,脸上还有一种无比的自豪,总是很快乐。所以,娃娃时代的我,也会跟着一起笑。懂事以后,想起那故事,我的心里才有了一种疼痛。

按说,我是个早熟的孩子。早熟的原因,在于我很早就有了思考的习惯。而且,后来我发现,我看问题的角度,总是跟大部分人不一样。比如这件事,很多人看到的是村里得到了更多的水,我看到的却是打死了一个老人。在我心里,只要打死了人,就不是多么让人高兴的事。后来,我也想到了那个死了母亲的孩子。我想,死了母亲的孩子本身已经够难受的了,何况他还是凶手之一!是什么原因让他做出这种事的?做了这事之后,他会怎么样?如果再一次遭遇类似的境况,他又会怎么做?后来的很多思考,都融入了《西夏咒》。

当然,明白前,有很多事我都看不惯,老觉得心里鼓荡着一股气,但是后来,我在我恨过的每一个人身上都看到了自己。我发现,每个人其实都是我的镜子,从他们的身上我都能看到自己。这时,恨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自省和更深的思考。后来,我一直都在自省。自省是我生命中一个很重要的主题,要是没有自省,我就不会拥有真正的信仰。因为自省,也因为自律和自强,我走入了信仰。有了更高意义上的自省、自律和自强,也就实现了超越。否则,我也有可能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瘸拐大”。

如果你回顾自己的一生,或许也会发现很多堕落的可能性。所谓的堕落,就是在某个生命的瞬间,失去了向上的牵引力,于是就向下了。向下,就是堕落。我们每一个人,离堕落其实都比自己想像的要更近一些,因为很多时候它只是一个念头,也是一种选择。

某次,我带着一些学生爬山,遇到一个分岔路口,其中的一条路通往山上,另一条路通往山下,我就问他们,你们想走哪条路?第一条路不好走,也很漫长,第二条路走起来很快,但是会回到原来那个地方。学生们选了向上的路。我问他们为什么,他们笑笑,不说话。到了另一个路口,我再问,他们再答。每一个路口,他们都选择了向上。当然,我们不可能一直往山上爬的,但细心的学生就会发现,我的问题其实另有所指。

我想告诉他们,人生就像这次爬山,会遇到无数个分岔路口,每一次你都必须回答自己灵魂的追问:你要升华,还是堕落?升华很难,路也很长;堕落很快,走起来也很轻松,但是你会回到原来的那个罗网中,被欲望束缚一辈子,会不断重复同样的错误和痛苦,不能自拔,找不到出路。那么,你是选择向上,还是选择向下?

护林老汉

在我小的时候,大队领导还知道环保,队里派了一个叫何锋年的歪脖子老汉看树。此老人非常认真,是偷树者的克星。除了看树,他也看草。他不叫队里的那些牲口去吃草,理由是,怕它们啃树。这理由也阻挡了我爹对牲口的一份爱。爹很眼馋那些草。有时的夜里,他就会偷偷叫醒我,牵了队里的枣红马和黑骡子们,拿草塞了马们脖中的铃铛,牵往柳丛中。要是牲口能吃上一夜,爹就会开心许多天。不过,有时候何锋年也会偷偷摸了来,他对付爹的办法,除了恶狠狠地骂,就是没收牲口的皮笼头。那时节的皮笼头不多,一个牲口只有一副。要是叫没收了,爹就会赔笑、下话,保证以后不再犯。有时,何锋年也会心软。但爹实在太爱牲口了,要不了几日,爹又会在半夜里弄醒我,叫我牵了马们,再去吃青草。

现在想来,那时的人真怪,牲口是队里的牲口,树林是队里的树林,他们为啥那么认真呢?如果是今天,还会有人那么做吗?很难说,有些人,说不定还会笑他们傻呢。但是,笑他们的人并不知道,正是那“傻”,让他们有了叫人尊重的理由。不过,那时节,人们大多那样。在人们心中,大队就是自己的家,公物都是不可侵犯的,很少有人会想到贪污、据为己有——除非是生活所逼,会偷点吃食之类的。就如爹爱护队里的牲口,那是真心的爱,不掺假。同样,何锋年爱大队里的树,也是真的。他们爱的,不只是那些牲口和树们,也是一份责任和担当。

那时节,也有些调皮鬼“车户”专门欺负过于认真的何锋年。其方式大多是“老汉看瓜”,我在《白虎关》中写过它:

猛子割断一截绳子,反捆了老汉双手,又解下老汉裤带,手一按,将那愤怒的脑袋塞进他自家的裤裆里,用裤带扎了。这下,老汉成了圆球,在沙洼里乱滚。因了裤裆的遮挡,骂声也含糊了许多,只闻愤怒之声,难辨其内容了。

这里说的是年轻农民猛子们到沙窝里砍桦条,遇上护林老汉起了冲突的故事。那老汉的原型就是何锋年。何锋年虽然尽职,但最后林子还是没护住。因为在一些人的眼里,眼下的生活才是实实在在的,土地的未来、子孙的命运都是虚的,他们很难放下“实在”的生活,守护一个虚的东西。也因为,以前的西部还有一种敬畏自然的文化——萨满文化,现在也快没了。

萨满是西部的一种原始宗教,它有很多神秘的东西,其中的一个理念非常美好,就是“万物有灵”。在萨满看来,大自然的一切都是有灵魂的,都是活着的,因此,它提倡人们敬畏自然,不要伤害自然。但后来,科学的榔头几下就将那“迷信”打碎了。人们挥着科学的铁锹,开着科学的推土机,把自然捣弄得面目全非。不过,一些神秘的东西因为融入了凉州人的文化,也能解决人的生活问题,也就被保存了下来。

另一方面,商业文明的影响,也让新一代的西部人变得功利了。老一辈西部人的美好品质,在传承给下一代的过程中出现了断裂,很多人都渐渐变了。当然,变化是必然存在的,但如何变化,是向上还是向下,却会决定很多东西。不管对于个人还是社会,那向下的趋势,都定然不会带来向上的结果。虽然那结果也在瞬息万变着,但有的东西一旦变坏就很不容易再变好了,到了最后,它们有可能就会消失的。比如一些善美的文化,比如罗布泊等存在。人也是这样,升华很难,但堕落的速度,却快得难以想像,一旦堕落了,再想重新升华,就要付出加倍的努力了。而且,你耗费的那段生命也回不来了。很多人总是祈求上天再给自己一次机会,但实际上,一个错误的选择,有时就定格成一生的遗憾了。老祖宗于是说:“一失足成千古恨。”

凉州怪事

《西夏咒》里有一件事看起来很荒诞,却是真的:

你三岁那年,你不是还能看到一个麻脸老汉吗?他向你伸出手,手里有豆豆糖,你总是叫爷爷豆豆糖爷爷豆豆糖。你就是吃着爷爷的豆豆糖度过童年的,你并不知道爷爷已死了多年。

这里的“你”,就是童年时的我。那是我小学一年级之前的事情了。

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里,也有一个神奇的小男孩,他身上有一种奇怪的超感觉。这在西部农村,属于常见现象,那里还经常发生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比如爹死后,妈仍然认为他就在身边。有一次,有个人来我家吃饭,盛饭之后,刚准备吃,碗就掉在地上打碎了(那人平时很严谨,一般不会出现这种事)。妈认为,那是死去的爹在发脾气。她想,爹定然嫌来人不礼貌,没给主人施食——这是凉州老人的习惯,到了别人家吃饭,先得供人家的先人——自己就吃起来了。于是,妈就当场训斥了爹几句,说他咋跟客人抢饭吃。

在唯物主义者眼里,这种思维定然很荒唐,但是在凉州,它成集体无意识了。

小时候,我除了能看见死去的爷爷,还能看见好多已经死去的人。这一点,童年时的我跟《西夏咒》里的琼很像。也许这是一种幻觉,当然,你也可以把这当成一种想像力的产物。

童年时的我,除了能“看到”死去的爷爷之外,还有好得出奇的专注力,很容易就能静下来。那时节,我虽然调皮,喜欢幻想,经常恶作剧,但我无论做什么,都很专注,我尤其喜欢静坐,时时能像老僧那样入定。有时,我早上起床,就像中了定身咒那样,突然就呆住了;有时,我衣服穿了一半,手还悬在空中,又突然呆住了。这时,母亲就会害怕,她总是说:“你咋又呆住了?”一见我这样,她就发慌。后来,我的日记中记载了许多感情上的波动,但那只是暂时的情绪,一进入禅修状态,我多能入定。也许,在这一点上我是有一点天分的。

还有一点,除了主动地联想之外——许多时候,是我有意这样的。比如,在十八岁后的日记中,我写了许多情感上的事,就是我为了写日记而强迫自己想的。那时节,我给自己定了任务,每天一定要写日记。为了完成任务,我总是强迫自己想些事。也幸好有了这些记录,我才留下了几十万字的日记。

小时候的我,心常常像无云的晴空,没什么杂念,澄明如镜。有时,我还能直观地“看到”自己的未来。我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该怎么做,以后会怎么样,等等。这不像是观想,也不像推理,而像是“看到”,就像你看到一朵花,看到一片云那样。后来我才知道,消除分别心时,就可能激活一种人类本有的智慧。

父 亲

爹的名字叫陈大年。这名字,小时候让我觉得很不好,因为村里人老是演节目,其中有个节目就叫《陈大娘学毛选》,每次一报幕,村里娃儿就望着我叫。那时节,叫谁父亲的名字,等于是骂谁了。妈叫畅兰英,我觉得这名字好,因为有个叫《红灯记》的贤孝中,主人公是个女子,也叫“兰英”,我就觉得妈起了个好名字——能进了贤孝的人名,能不好吗?那时的贤孝,在我眼中,比现在的经典还伟大。怪的是,跟爹的名字同音的“陈大娘”却总是很扎眼,上小学时,我最怕看这节目。每次,那些娃儿们都会笑我。

爹是“大漠三部曲”中老顺的原型,他的个性很像老顺,决不逢迎拍马,也决不做昧良心的事。他总说,要是做了那号事,祖宗会羞得从供台上跳呢。他的人品,就像他的笑容一样,老实、憨厚、质朴,也非常正直。他总会帮助一些比我们更困难的人。因为我们家虽然穷,但爹是马车夫,有支配牲口的权力,可以从别处拉来煤啊炭啊之类的东西,冬天我们就能取暖了,但村里的一些人,比如瞎仙贾福山等,连取暖的煤都没有。尤其是甘肃古浪等地区,那里一直很穷,直到今天,每个家庭每年的收入,可能连发达城市的人均月收入都比不上,更可怕的是,那里没有水,是全中国最干旱的地方。

《猎原》中,也以小说的方式,记录了古浪人当年的生活。当年的酸刺沟,吃不饱肚子的人有很多,实在没办法,好多人就会跑出去要饭,那时节,我家就经常来一些吃不上饭的古浪人。虽然我家也吃不饱肚子,但每次他们来了,爹妈都会给他们一些面,有时,还会到别人家去要些面拿来给他们,让他们在我家住上一段时间。因为,爹妈觉得那都是些可怜人。

《猎原》里的很多描写,都是当年古浪人真实的生活写照。当年的一些古浪人,活得很苦,地里种不出什么庄稼,年轻人就到外地去打工了。但前些年,去附近的金矿、煤矿打工的年轻人,多患了尘肺病之类的疾病回到家里,连治病的钱也没有,虽然政府发了补助,但也是杯水车薪,因为病人进城看病,家属得跟上照顾,住宿费、伙食费、营养费啥的,需要一大疙瘩钱。他们宁可在家等死,不去看病,把钱留给孩子读书。这样的现实非常残酷。直到今天,那里人的命运,还是没有得到大的改变。

爹很正直,他虽然也像很多人那样,习惯了忍耐,但他不懦弱、不计较、不记仇。在大事上,他从来没有犯过糊涂。

有一次,几个贫下中农到一个地主家里去,进行抄家、刨炕、威胁等。父亲看不过去,就喝止了他们,还说:“大家都是人,你们咋能这样?”在那个年代,我村敢这样说话的只有我爹了。爹不管阶级啥的,只知道大家都是人。

父亲很老实,他憨大心实,没有心机。我喜欢他的实在和质朴。他有一句名言:“老天能给,老子就能受。”后来,我用在小说里。这句话里,有一种了不起的尊严。无论遇到什么样的苦难,父亲都能挺着腰杆,承受下来,从不叫苦。父亲像一座大山,他不但给了我依靠,给了我鼓励,也给了我一个学习的榜样。记得第一次进城读书时,父亲背着一袋面,带我去外村赶一辆便车。父亲迈着坚实的大步,走在我前面,新翻的土地里留下了他大大的脚印。我一步步踩着那脚印,希望自己能像父亲那样强大。我一直忘不了那个大大的背影。我觉得,父亲是一个就算天塌下来也不能把他压垮的汉子。

十多年前的某日,我忽然发现,父亲老了。他步履蹒跚,一脸皱纹,老说要死。每每看到父亲的“老”相,我总是内疚。当初,我买楼房,搞装修,也是为了有个相对稳定的家,让父亲享受一下。过去,他虽来城里小住,但我租的房子非常小,很不方便,所以,他总是住不了几天,就说要走——他总怕给我添了麻烦。

后来,我购了新楼,临近乡下,一抬头,祁连山就扑入眼眸,雪山农田啥的,也朝我悠然地笑。但是,对那新楼,父亲竟不屑一顾,对那雪山呀农田呀,也总是耸鼻,说自己七岁就往那儿跑,早就腻了。他还将我那楼房比喻成“养猪专业户的猪栏”,我一看,真有些神似。我忽然发现,父亲也有成为作家的基因,因为那比喻我是死活想不出来的。

站在我新买的楼房上,父亲数落着我的傻,他认为,既然住进城里,就应该住最热闹的地方。他还指着不远处的一片树林说:“看,你爷爷就在那儿给农业社拾过粪——那儿有间小土屋,你爷爷在里面睡觉、做饭,怕人偷粪,还把粪也堆在屋里,等我吆车来拉。”我说,爷爷绝对想不到,几十年后,他的孙子会在这儿住上楼房。这一说,父亲就笑了。一股浓浓的沧桑感扑面而来。

我不知道爷爷有没有梦想,但父亲是有梦想的。父亲的梦想,就是养大我和弟妹,供我们读书。他有一个很旧的柜子,经常锁着。柜子的来历及故事,我无从得知。有一天,我很好奇,就说:“爹,让我看看你一辈子存了些啥吧!”然后,他就笑着打开那柜子,我一看,发现里面只有一本《毛泽东选集》和一些农业税单据。我问:“爹,你咋没存下啥宝贝?”父亲哈哈大笑地说:“存下了呀,你们就是我的活宝!”西部农民很有意思。在他们心里,孩子就是他们的梦想,也是他们活了一辈子的证据。

这就是我跟父亲最大的区别。我们都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我成了作家,他成了一个好父亲。

在过去那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年代里,父亲一直很乐观,他老是朝我憨憨地笑,从来没有骂过我,没有打过我,也没有否定过我。小时候,不管别人夸我什么,就算他听不太懂,也会憨憨地望着我笑。你不要小看这个笑,他的笑,是我小时候最大的鼓励。我一直很自信,即使没有成功,即使受到了挫折,我也认为自己是最优秀的,就是因为父亲的笑。后来,我获了好多奖,参加了好多颁奖典礼,那些场面我大多淡忘了,但我忘不了父亲憨憨的、鼓励的笑。

2006年时,父亲死了,我再也看不到他的笑了。每一想起,就想落泪。有时,一看到街头寒风中行乞的老人,我就会不自觉地念叨:“我再也没个爹爹了!”心里就会涌起巨大的悲哀,就会给那些老人一些钱,把他们当成父亲。要是我手里拿着硬币,就会小心地放进他们的碗里。我怕那响声,会刺耳。那时,我眼中的他们,都是跟我父亲一样的老人。我总能从那些仍在经受苦难的老人身上,发现我父亲的影子。所以,我很感激那些向我行乞的老人,他们给了我一种孝敬父亲的感觉。后来,我经常会给一些老人寄一些东西,我眼中的他们都是父亲。

我想,要是父亲还活着,看到自己的孙子娶媳妇,该多好啊!

饥 饿

小时候,我家很困难,家里只有一间小屋、一间厨房、一张炕、一床破被。

当时,我家做早饭,就是往锅里下一把小米,最多两把小米,然后切几个山芋——“大漠三部曲”中称之为山药,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土豆——待那山芋烂了时,再拌上一点儿面水,就成了《大漠祭》里经常出现的山药米拌面。我们七口人就吃这点东西。每人一顿能喝上两大碗,但没过一会儿肚子就饿了,毕竟,那成分大多是水。中午,最好的时候,就是吃上点汤面条,要是没有面,就在开水里下一把米,再放上一些浆水酸菜,我们称之为酸米汤。晚上也差不多,至多把小米换成别的。我们只有在过节时,才能吃到面条和馍馍。

这就是凉州人传统的一日三餐。那时节,谁家都这样,都在挨饿。所以,虽然我小时候老是觉得肚子饿,但也不觉得这是一种苦难。

小时候,我最羡慕的人就是爹。因为爹能吃到饼子,当地人叫馍馍。

每过一段时间,爹就会赶着马车,到很远的煤矿去拉煤,来回一般要四天,一天带三个饼子,一顿一个饼子,一共有十二个。有一次,我饿得实在忍不住了,就想爹的饼子。我当时盘算着,如果拿走一个饼子,爹有一顿饭就要饿肚子,咋办?我就在每个饼子上咬了一口,这样,他不用饿肚子,我也能吃上饼子。结果,爹半路遇上一个朋友,又没啥可以送给人家的,就想送人家一个饼子,谁知一打开包裹,发现每个饼子都缺了一口,就没有送成。

其实,爹也很饿,而且,他定然比我们还要饿,因为他是大人,要干好多体力活。长期的饥饿,导致了他的胃病,他后来患上胃癌,就跟这段挨饿的经历有一定的关系。

除了饿,我家在很长时间里,只有一床被子。每天晚上,我们七口人就排成扇形睡在炕上,才能勉强扯来一点遮身的布缕。因为按常规是没法盖的,有时我们也会一顺一倒地排列,也常常是冻醒后才发现自己光着身子。

武威的冬天很冷,那一块破被根本派不上多大的用场。母亲就扫来些落叶,晒些牛粪,用来填炕。我常被冻醒,上身冰凉似覆冰,下身却烫得如置火上。许多个夜里,母亲总要大呼小叫地叫醒我,原来,烧红的炕面子点燃了芨芨席子,有时连被子也会被点燃,席子上于是布满了黑洞。那洞之大小,刚好能容下一个屁股,怕被芨芨硌疼的我,总是将屁股安入洞中入睡。怪的是,总能引燃席子的火炕,却从来没有烫伤过我。

后来,信佛的母亲总认为,我定然是某位菩萨乘愿再来的,因为生我那天,她梦到一棵大树那样高的人进了我家。有趣的是,就连没有宗教信仰的爹也这么认为。他们老说一些神神道道的梦境,有些也会被人当成瑞相。这或许跟西部的宗教氛围有一定的关系。西部的一些传统文化中,渗透了佛道文化和萨满文化的很多元素,当地奇怪的事也很多,所以,大部分西部人都不会太过排斥类似的文化信息。比如,爹虽然不信仰任何宗教,可凉州传统文化的祖先观念对他的影响很深,到了一些传统节日,或是祭神时,他比很多人都要认真。在《大漠祭》中,我写了这类内容。

当然,乘愿再来也罢,啥也罢,只是母亲的一种说法,你可以当成对我的一种美好祝愿。它跟我的生命本体没有太大的关系。不管有没有前世,这辈子的命运和价值,都取决于我这辈子的心和行为。对我来说,重要的不是上辈子的身份和境界,而是我这辈子的行为和选择。构成了今天的雪漠的,也不是那些说法和神秘,而是我的诸多行为和选择。如果我不写作,不利众,就是西部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学老师——小学老师当然也好,但我想追求另一种人生——要是我仍是小学老师,我的自言自语,就不一定能让更多的人受益。那时节,就算我像琼波浪觉那样,从肉蛋里出生,也只能引起一时的议论罢了——在这个时代,如果我真从肉蛋里出生,或许还会有人把我捉了去,像研究外星人那样研究呢。

我常用一个比喻,有神异但没智慧的人,在《西游记》中就是小妖精,至多是牛魔王,他定然成不了斗战胜佛的。

小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伟人,我只知道什么是好人。我眼里的好人,就是爹那样的人。任何人向爹求助,爹都会帮忙的,他还救过好多人的命。比如,半夜里有人得了急病,要去很远的地方,就会来家里找爹,爹就会放下手头上的事,套上马车,“叭叭叭”甩着鞭子,用最快的速度把病人送到医院。妈也是一样,帮助别人已经变成了我们家的传统,通过我,又传给了我的儿子和学生们。

凉州酒场

陈让年最爱唱的歌,是陕西民歌《蓝花花》。每次一喝酒,他都会唱:

青线线的那个蓝线线蓝格盈盈的彩,

养下了个蓝花花实实个爱死人……

他一唱,在场的人都笑。要知道,凉州人爱摆酒场,每次来客人,不喝得叫客人倒吐,就等于没招待好客人。所以,村里一过红白事,满村里响的便是猜拳声。凉州人的一生里有两件大事:一是红事,就是婚礼;二是白事,就是丧礼。凉州人都会当成喜事来对待。许多时候,你要是参加村里人的发丧,总是会笑破肚皮。村里人管看丧事叫看红火,整个院里挂满了花圈彩幡,唢呐吹的不仅仅是哀乐,有时还会充满了喜庆味道。等到那道人举了鹤儿幡跑桥时,院里会一片笑声。最初我不理解,为啥凉州人将丧礼当成白喜事,弄得如此红火?后来我才明白了,经过这一番红火后,家里人失去亲人的痛苦就会被冲淡很多。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人不要沉浸在死去亲人的悲痛中,还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的同学叶柏生去世之后,是按新式的追悼会发的丧,此后,他的夫人一直沉浸在哀痛中出不来,长期下去会非常危险。后来,我常常电话安慰,叫她看书,她才走了出来。我当然能理解凉州人的智慧。这种智慧,也许在外地人看来有点不近人情,觉得失去亲人应该悲痛万分,如果没有悲和痛,便认为这个人没人性。于是,本来就没有“人性”并不真痛的一些人,也会如演戏一般,伪装出巨大的悲痛来,好像只有这样,那不孝的名声才不会落在自家身上。在送殡的人群中,我只要细细倾听那一片哭声,就能分辨出哪是真哭,哪是假哭。这一点,在我的小说里都有描述。许多时候,各地的婚丧事,最能真实地反映出人性来。

陈让年在酒场上唱歌,也有这种搞笑的意味。在生活里,笑声总比哭声好。再说,他也不想叫人喝得红头黛脸,吐得一塌糊涂,既伤身子又花钱,要是遇上酒风不好的,还会闹出事来。

村里的明白人,管陈让年的这种行为叫“搅场子”。搅场子本是不礼貌的事,你想,人家喝到兴头上,你却搅场子,是很不礼貌的。对客人来说,有种逐客令的味道。但陈让年的搅场子,让大家不易觉察,待得大家的注意力从喝酒上转到听歌上后,他就会说:喝好了!各回各家吧。于是,大家趁机就散了。要是没个搅场子的,主人是不好发话的。主人要是先提出不喝,就等于赶人家走了。

在《白虎关》中,当白福妈来看亲家时,我就写过孟八爷的一次搅场子。那孟八爷唱的《闹五更》的唱词,我几乎没改动。那民歌,写出了凉州人婚礼中的许多精妙,也符合当时主人公莹儿的许多心理。要是没有那段民歌,整个章节会逊色很多——

姑娘二十一,打发到婆家去;

一根葱的那个身坯儿,越看越稀奇。

一更里照明灯,来了个铺床人;

核桃和那个枣儿哟,啪啦啦满炕滚。

二更里吹灭了灯,小两口嘴套上亲;

有心说两句知心话,又怕有听床的人。

听下了听下吧,小妹妹不怕它;

盘古爷遗下的,有那个听床的人。

三更里月儿升,小哥哥把脚儿蹬;

小哥哥你不要蹬,尕妹是明白人。

解开了贴身衣,露出了白肚皮;

胳膊儿搂得紧,嘴唇儿甜蜜蜜。

四更里月偏西,架上的鸡娃儿叫;

骂一声扁毛虫,你叫得太早了。

五更里月儿落,高兴地睡了个着;

下巴儿顶着了,哥哥的汗散窝。

小叔儿去踩门,喊着却不答应;

隔窗儿捣了一木棍,新媳妇才惊醒。

小姑儿去踩门,鼓着尕嘴儿笑;

新媳妇撇撇嘴,丫头你不要笑;

等你给上个婆婆家,好不好你知道。

陈让年当过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属于工农干部。他很能干,工作也做得好,虽在公社干事,但没听过他整人。他很像陈永贵,当公社主任时,他的户口还在农村,一直没有转干。后来,他又在乡上开过饲料厂,为乡上挣了很多钱。再后来,就回乡当农民了。

陈让年的农民当得很滋润,总是显得很富足。他老是养猪、养牛,或是养别的,所以他不缺钱。村里要是有人病了,他总会买了礼物去看。一见到人,远远地声音就响了,总是很热情。他的那份热情是真的,不掺假,也总能给人一份好心情。后来,我出了凉州,到过很多地方,也到过一些城市,但很难见到陈让年这种独有的热情。那发自内心的笑,渗透着西部农民的那种质朴和实在,没有功利,没有算计,没有伪装。这样的人,不多。

想到陈让年时,我总是能感受到凉州的那份大气和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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