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
2015-11-19玉荷
玉荷
1
早饭后,雪不但没有稍稍那么一丁点儿停的意思,反而漫天扑扑洋洋的,越来越大了。打睡觉一起来,父亲母亲就一遍遍不停地看天,看一回,心里的鼓咚咚敲一回,看一回,咚咚敲一回。大年初三,按我们张家营子的风俗,该是订了婚的青年男女女的到男的家里走动的日子。可今天这么大的雪,我未婚的嫂子兰娟来不来,酒席到底准备不准备,父亲母亲心里没一点谱。
从离年还大老远就精心巴意地准备——为今天的这顿酒席,父亲母亲赶东集、跑西店,躲避开村里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工作队,卖了地瓜干、芦花鸡、鸡蛋,买了酱油、花椒、大料、鱼、肉、蔬菜,盘了红白喜事上大厨们专门用的那种凹字型大灶。用山上的红粘土,掺上煤面子,做了煤饼。借来了酒席上用的碗、盘、勺、盅等全套的肴货。修了铲子,焗了锅。所有酒席上用的东西全都拾掇得一应俱全,齐齐整整。连席面都妥妥地盘算好了,我们这里最隆重的四干、四鲜、四大件,每个大件跟两个盘或碗,大小二十道菜。父亲母亲的意思是,亲家不错,未过门的媳妇也很称心,又是我嫂子订婚后的第一个春节里来,大过年的,省吃俭用、勒紧裤腰带,也不能慢待了。昨晚晚饭后,母亲还专门到我大爷家,跟我大爷家大嫂说了,让她今天别出门,中午过来,陪我嫂子吃饭。我大爷家大嫂说,中,婶子。
可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呢?昨晚临睡前,天还仅仅只是有点阴,有的地方都时隐时现地闪着秤钉似的星星,透着蓝瓦瓦的天。
父亲将门拉开个缝,望望天,抽回身来问哥,兰娟说好今天一准要来的吗?
嗯。哥抬起满是白胰子沫的脸答。一准。她送我,到村头时说的。说完了我才上的自行车。哥昨天到冯家桥我嫂子冯兰娟家去了,带着两条饼干、两包桃酥、两瓶梨罐头。我嫂子家留了一条饼干,给我哥的提包里放了五元钱。母亲把钱看了看,收起来,放进衣服箱子她卷钱的手绢里了,说我嫂子来时,再添上三块,给我嫂子回过去。人家来五块,咱是男方这边的,得多点。哥又低下头,把手伸进放在炉台子上的脸盆里,捧起水,噗噜噗噜地洗脸。怕湿了水,把年前才在公社缝纫组花了六尺布票三块二毛钱做的学生蓝小大衣脱下来,披在肩膀上。球衣袖子挽起来。别在小大衣左上方的毛主席像章,跟着哥洗脸,不时轻轻晃荡。像章是我二舅从海南岛寄来的,夜光的。我二舅在海南岛当海军。我们家的相框子里有他的照片,穿着白色的水兵服,戴着无帽檐的帽子,领子后面有个大披肩。我们这里很少能看到夜光的像章。有一回公社武装部长来我们村里组织民兵训练“三打三防”,看见武装部长戴着一个,村里的民兵连长说是夜光的。
那咱就得准备!父亲说,征询地看着炕上的母亲。我们家里的大事小情,都得征求母亲的意见,母亲说了算。
母亲正在炕上啪啪地叠被子,说,准备。既然说了,咱就得准备。要不,万一来了岂不抓瞎。说着,把一床一床叠好的被子,码成整整齐齐的被垛,弯着腰,跪在炕上,麻溜用笤帚刷刷地扫炕。炕席是过年时新换的,苇篾编的,米黄里透着粉白。席面是那种相互咬合着的细密的十字花。要是依着父亲就不换了,虽然靠炕外的一些地方被坐坏了,但找块破帆布裁裁,包上缝一缝、补一补,还能将就着用个一年半载。日子又不宽裕,一分钱掰成三瓣花,能省一个是一个。但母亲坚持,说过一回年,怎么也得新鲜新鲜。况且,兰娟不还要来吗?又是头一年,再怎么省,也不差这块儿八毛的。就换了。父亲从方户集上卷来的,一块三。腊月二十四时,母亲头上包上毛蓝方巾,父亲竹竿子上绑上笤帚,我们帮忙,仰着头,抻抻着胳膊,把房子扫了扫,将墙角房梁上的蜘蛛网挑了挑,新买的李玉和手提红灯、江水英脖子上搭着毛巾、阿庆嫂端着茶碗的年画冲墙上啪啪一贴,新苇席一铺,整个上房确实就比以前新鲜了。进得门来,房子还是那房子,可给人的感觉却舒适了、整齐了,让人眼里不由嚓地一亮。
母亲就喜欢整洁,干活再怎么累吧,每天早晨也要把院子收拾一遍,洒上水。就是再忙,碗筷也一定在饭后就立即洗刷干净,绝不朝盆里一丢。猪圈,隔几天就把猪粪起一起,垫上晒好的新鲜干土。我们兄弟的衣服,虽然补丁摞补丁,但母亲都洗得干干净净,从来不带污迹垢渍。她说,邋邋遢遢,叫人浑身不自在,心里毛毛愣愣的,也不像正经过日子的人家。
父亲拉开橱子,端出豆腐、蘑菇,朝灶间里拿。母亲到偏房里摘下挂在墙上的肉、鱼、芹菜、蒜苗。哥哥倒掉脸盆里的洗脸水,穿好小大衣,从影壁墙后面朝灶房里抱引煤的劈柴。我和弟弟帮着提溜酱油瓶子、醋瓶子。
一家人开始忙。
2
我哥和兰娟去年冬初订婚时,也是四干、四鲜、四大件,每个大件跟着两个盘或碗。四干是一碟糖块、一碟饼干、一碟南瓜子、一碟外裹白糖的花生豆;四鲜是一盘芹菜炒肉、一盘香菜炒豆腐干、一盘土豆丝炒肉、一盘蒜苗炒鸡蛋;四大件是炖鸡、糖醋鱼、肘子肉、八宝饭。炖鸡跟着一盘萝卜丸子、一盘炒豆腐,糖醋鱼跟着一碗松蘑炖粉皮、一碗鸡蛋汤,肘子肉跟着一盘炖山药、一盘拔丝地瓜,八宝饭跟着一盘粉丝拌白菜、一盘辣炒猪肠。厨师找的我们张家营子的张兴淦。张兴淦祖上曾在县城里开过饭庄,规模不小,好几家分号。都到了德州、进了济南府,后来被土匪又是绑票又是抢的,几把火,轰隆隆垮了。我们这里有红白喜事的,一般都找他,他做的琉璃山药、拔丝地瓜非常有名。这次本来还准备找他,后来寻思,婚已订了,属于家宴了,再找别人来有点见外、隔生。又大过年的。父亲虽然没当过厨师,做出来的菜比不得厨师做的好,但见厨师做过,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父亲是个心灵手巧之人,什么东西,一点就通,一学就会,他要琢磨个东西,没有不成的。他没有学过木匠,只蹲在打家具的木匠旁看过几回木匠拉锯、量尺寸、画线、凿榫,就回家把我们家的几根长短不一的木棒子解开,借来锛、斧子、凿、拐尺、墨斗,几个晚上的时间,叮叮当当,一个独轮车盘打成了。就这个车盘,春夏秋朝地里推粪推氨水,朝沟畔上推庄稼秆子,朝场院上推庄稼;冬天在村后的山上推土修“大寨田”,四季不闲着,都好几年了。现在就在院大门的门洞旁靠西墙竖着。
父亲在灶里划火点上麦穰,放上干树枝,干树枝上放上劈柴,架上煤饼。火起来了,灶房里暖融融的了。父亲把一截旧床单在门口冲外面抖抖,用一块布绳扎在腰上,刷锅、烧水。母亲把蘑菇的根部剪掉,放在瓷盆里,用热水泡上。哥洗盘子,我和弟弟择芹菜、刮土豆。
板子当当当,锅呼噜噜,水哗啦啦。几个人,一会儿你过来,一会儿我过去。抚顺,你再上偏房去拿几棵葱。父亲喊我。西安,你再给我绾绾袖子。母亲喊弟弟。娘,你给我扶着笊篱。哥喊母亲。重庆,你看倒这些油多还是少?父亲喊哥。
炸鱼,母亲担心我们小孩子家,油点子溅到身上,再说所有的准备工作也已经就绪了,就让我和弟弟去接我嫂子,说你们甭干了,去接你嫂子吧,替她拿着东西。大雪天,挺沉的!
街上一片银白。天好像比以前矮了,房子好像比以前低了。家家的院门上都贴着鲜红的对联,门框上沿挂着萝卜钱。对联在雪的映衬下,显得无比鲜艳。萝卜钱在微风里飘飘荡荡。不时有出村走亲戚的、进村走亲戚的或本村里相互串门的打街上走过。熟识的,老远就打招呼,哈哈哈哈,满脸笑容。不认得的,老远望一望,揣摩着是谁谁家的亲戚,到谁谁家去,是外甥还是啥。
叮——当——鞭炮声星星点点,东里一声,西里一下。偶有成串的,噼噼啪啪。
我和弟弟沿着街朝西走。
这是条笔直的大街,临大街的墙上,刷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愚公移山、改造中国”、“水利是农业的命脉”等大字标语。
顺着大街出村口,再往西,是条东北——西南走向的沙子公路,穿过孟家和刘柳两个村子,约莫十来里地,是我嫂子的庄子冯家桥。
我和弟弟袖袖着手,踩着雪,来到村子最西边小胖家的院门前,站在院门下,背靠虚掩的黑院门,朝西一览无余地直勾勾望着,期待着我嫂子的身影在这弥漫的雪花里出现。
一会儿,又一会儿。
我问弟弟,西安,你说咱嫂子今天能来吗?弟弟说能,能来!哥,你说呢?我也说,能!咱哥都说了,咱家都准备着了。我给弟弟拽拽棉帽子上垂下来的棉耳朵,把耳朵上的绳给他在下巴颏后系好。天太冷,弟弟都流鼻涕了。他九岁,我比他大三岁。
小胖他娘从院里出来,看见我和弟弟站在门口,哟,抚顺和西安呐,接你嫂子啊?她瞅瞅天,这大雪的,十来里地呢,能来吗?要不先到我们家屋里去暖和暖和吧!我们说不用。继续等。
3
我哥能找上我嫂子冯兰娟,是我们家万万都不曾想到的。
我们家穷,天天菜窝头、玉米粥。衣服都是补了又补,缝了又缝,实在不能穿了,母亲洗净,拣好的撕一撕,打成阙子,用麻线一针针纳成鞋底,做鞋。盖不起新房,就一套三间上房,两间西偏房,两间南灶房的院落。我哥虽然在南边六里地外公社的煤矿上当工人,但不是正式的,属半工半农,户口在村里,每月挣十八块八,十块交生产队里买工分,八块八留自己。父亲母亲天天都在犯愁,夜夜睡不好觉。因为三个儿子个个眼瞅着就窜起来了,大了,连套房子都盖不起,怎么给找媳妇成家啊!
去年秋后的一个傍晚,小雨哗哗啦啦地下着,父亲戴着苇笠,披着蓑衣,踩着泥泞的路,挑着水桶,到村南的井上挑水,看到生产队麦场上的闲屋子里有火光。闲屋子只在收麦子和收秋庄稼时才用,平时闲着。前面是开放式的,没有墙和门,用柱子撑着。过去一看,见一陌生的五十来岁的男人在屋地上烤火,身上的衣服全湿透了,水从头发上朝下滴答。旁边还有一头黄牛犊。父亲问了问,是冯家桥的,到东边二十里外的海饶给生产队里买牛,回来晚了,又下起了雨,就过来避避雨,想歇歇再赶路。父亲说,这么晚了,还下着雨,十来里路呢,干脆到我家去住一宿,明天再走吧。男人开始不同意,说不麻烦了,见父亲实心留,心动了,父亲挑水回来,就跟着父亲,把牛交给生产队的饲养员,拴在牛棚里,喂上草,随父亲回家了。
没有好饭,一锅地瓜。菜是母亲把筷子冲四鼻子腥油罐里蘸一蘸,熟上葱花,炒的水萝卜丝。男人坐在灶台旁,摇曳的灯光下,捧着漆花海碗和我们一起吃饭。吃完后,在上房里跟父亲母亲拉家常,庄稼、氨水、哪哪庄的谁谁谁……一直到老晚才睡。男人在我们家的西偏房炕上,盖的我和弟弟的带补丁的花被子。我和弟弟分别在上房跟父亲和母亲通腿。
天一亮,男人走了。
五六天后的一天中午,我们刚吃完饭,男人进来了,领着个姑娘。姑娘长得窈窕水灵。落座后,男人对父亲母亲说,弟弟弟妹呀,那天晚上,你们让我非常感激,我看出来了,你们是实在人,回去后跟你们嫂子商量了商量,就把我二闺女兰娟带来,做你们老大的媳妇来了。按说大闺女兰英十九,给你们家老大做媳妇正合适,可大闺女已经有主了,没办法了,只能二闺女了。虽然才十六,比你们家老大小五岁,可说起来也小不到哪里去,而且比较起来,她比大闺女长得俊不说,心眼也比大闺女更好使。村里早就有一些提亲说媒的了,只是我和你嫂子一直说闺女还小,没松口答应。我和你嫂子琢磨了,咱不图你们老陈家这份家境,就图你们这叫人宾服的品德,闺女跟上你们可安安生生过日子,不受气。我知道你们老大还没说上媳妇,模样那晚我从相框子里都看到了,情况也大体了解到了,我闺女呢就在这站着,给你们家老大,你们看如何?
父亲母亲做梦一样,乐得嘴都合不上了,忙说,那还如何啥呀,是吧?只要你跟嫂子乐意让闺女跟,不嫌跟着我们陈家吃苦受累。
兰娟爹说,那就这么定了!
父亲母亲赶紧说,定了定了!父亲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那啥,还没吃饭吧?招呼母亲,赶紧出去借瓢子白面,擀条子。男人说,不用借,借了不还得还吗?有啥吃啥就行。坚决拦着母亲,不让。母亲只好取出篮子里盛着的熟地瓜去热。兰娟也不见外,非要帮着母亲热地瓜,把母亲手里的毛蓝方巾接过来,利落地系到头上,坐在灶口前的蒲团上,替母亲烧火,一把一把朝灶口里续柴火,呱嗒呱嗒拉风箱,火苗映着她年轻俊美的脸。她劝母亲说,娘,你去歇歇吧,我热就行。母亲感动得眼里闪着泪花,要不使劲含着,差点流出来。自打她二十一岁上嫁给我父亲陈福根,一年不到死了公公,三年上死了婆婆。母亲地里一把,家里一把,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喂鸡喂猪,扫炕做饭,生孩子,带孩子,四十五不到,腰就塌塌了,花白的头发,一脸沧桑,垮了架的老马一般,做梦都想有个人能帮她一把,哪怕仅仅只是在饭食或针线上搭一下都行。一直以来,对那些有个大点的闺女的人家眼热得不行,说你看人家东家的小雪,你看人家西家的大芹,你看人家北家的大妮。今天,终于让母亲如愿了。
村里的呱呱鸟说,都说天上掉馅饼,这还真天上掉媳妇了来呢!这么好的好事,咋就叫你们陈家给摊上了呢?你说我们家那三个吃货该咋办呢?呱呱鸟就是我们张家营子老铜钟他娘,爱说,打机枪一样,一梭子一梭子的,突突突突,没别人插话的份。呱呱鸟家住村北,和我们家隔着两条街,家境和我们差不多,三个儿子,大的三十,小的二十一了,可一直都找不上媳妇,把个呱呱鸟两口子愁的哎。呱呱鸟说,谁要是给我们老大说上个媳妇,我给他当牛做马,三辈子都行!可就是说不上。太穷,没人乐意跟。
4
我和弟弟在小胖家院门外等了一阵子,一直没有看到我嫂子的身影。弟弟说,咱回去暖和会儿吧,太冷了,我的脚都跟猫咬一样了。我说,行。我们便一会儿朝我嫂子来的方向扭头看看、一会儿扭头看看地往家走。
耶!弟弟说,好像咱嫂子来了!我赶忙回头,可不。一阵激动,仔细瞅瞅,不是。是东星他嫂子,跟我嫂子差不多,订婚时我们去看过。那不,前头东星来接了。
我和弟弟继续朝家走。
哥当当地切土豆丝。父亲和母亲炸丸子,豆腐的。父亲夹起一个朝锅里一放,夹起一个朝锅里一放。母亲把炸好的朝筛子里夹。油锅里咕嘟咕嘟翻滚着油花,灶间里弥漫着诱人的油香。
母亲把一个丸子夹进筛子里,问我和弟弟,没接着你嫂子?我和弟弟说,嗯。母亲说,没接着不要紧,说不准一会儿咱正说着话哩,就自己来了。快进来暖和暖和,看冻的。说着,夹起筛子里炸好的豆腐丸子,给我们一人一个。
我和西安托在手里,离大灶稍远点蹲下,哈哧哈哧地吹着吃。
呱嗒,院门响。我们都支棱起耳朵,朝灶房外瞅着。是我大爷家大嫂,提溜着四根山药、一小把芫荽,问兰娟来了吗?母亲说,还没来哩,他嫂子。大嫂说,噢。把提溜的东西放在灶房的门口内,拍拍手上的土说,正好他小姨来了,我回去忙活忙活。兰娟来了叫我,婶子,我就在家。母亲说,中,来了叫你。
我哥洗洗手,到上房里戴上棉帽子,来到灶房门口。
出门?父亲问。
菜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我到矿上食堂一趟。哥说。哥在煤矿上的食堂里干。
不是跟食堂请了假,今天不用去的吗?母亲问。
矿上春节期间抓革命、促生产,中午食堂往井下送包子,别包不出来。哥踩着雪朝外走。平时哥都是骑一辆半旧的自行车,今天下雪,不能骑了。
那这大雪的,兰娟来了,中午还能赶回来吗?父亲冲哥的后背问。
能!哥说。顶多和她前后脚。你们准备吧。
煤矿上平时隔三差五停产闹革命,越是过节了放假了就越是大干,要求每天掘进多少多少米,产煤多少多少吨。
院子里的雪又落了厚厚一层,我和弟弟拿起竖在影壁墙后面的铁锨,把雪铲成堆,装进条筐里,抬到村外的树园子里。嫂子来了,院子里积着雪,妨碍嫂子出出进进,还滑。
弟弟小,每次抬我都是把装满了雪的筐子尽量朝我这边放。怕我嫂子来了我们看不见,从院子里进出一次,我们侧着身子沿大街朝西边望一次。小胖他娘不知到谁家串门打西边过来,说,抚顺、西安,你们不用老往西边看,你哥已经接你嫂子去了。西安说,不会吧?我哥到南边的矿上去了啊。小胖他娘说,是吗?不多会儿我看到往西边去了个人,很像你哥重庆,还以为重庆来了呢。这么说,可能雪花纷扬的我看错了。
抬完最后一筐朝家走时,弟弟问我,哥,你说咱嫂子来了,咱穿那新鞋不?我说,要是在屋里不出来踩雪,就穿,也好让咱嫂子看看。
年前,我嫂子给我和我弟弟每人做了一双鞋,临近春节,托我们村的一个姐姐来走娘家时捎了过来。正好我和弟弟没有新鞋,初一都穿上了。一大早,兜里装着瓜子、鞭炮,给四婶子、五大娘、三爷爷、二叔磕头拜年,心里温暖无比。这个捎鞋的姐姐不是我们本家的,五十来岁,婆家是冯家桥的,和我嫂子一个庄上。新鞋是青色的鞋帮,黑布条压的边,白色的底。鞋底的麻线纳得细密匀称,针脚横成排、纵成行、斜成线,中间还穿插着菱形的图案,穿在脚上,再长点就大了,再短点就小了,周正、舒坦。刚捎来时,待那个姐姐刚走出院子,母亲就不由将包着鞋的包袱一层一层解开,小心地把鞋一双一双托在手上,一只一只仔细地里里外外打量,边打量边点头,伸开右手,拇指齐在鞋底的根部,其余四指使劲冲鞋底前拃了拃,禁不住夸赞,是双巧手!针线活中,鞋属于比较难做的了,打阙子、做鞋样、纳鞋底、铰鞋帮,鞋底和鞋帮合在一起一针一线地朝一块上,哪里有一丝不合适都不成。所以,一般仅仅从一双鞋上,就能对一个姑娘的巧与拙瞧出个七七八八。母亲是个做鞋的高手,她对这里面的道道当然懂得。
西安说,行,咱让嫂子看看。
5
该摆席了。
我们把上房靠北墙放着的方桌抬到上房的正中,从炉子上的水壶里往洗脸盆里倒些热水,热水里放进碱,洗洗抹布,把方桌从桌面到桌子腿的根部彻底擦三遍,然后再把一把把凳子仔细擦干净。家里的凳子不够,有两把是从我大爷家大嫂那里借来的。他们家的两把新,大嫂结婚时打的。我们把这两把放在了正面,靠北朝南。最外面的两把差一些,有一把还瘸腿,过年前父亲砍了两个木橛子钉了钉,才不瘸了。母亲说到时让我和弟弟坐。小孩子,不用坐好的。东边靠北的那把,到时准备安排我嫂子坐,我们把这把凳子擦了一遍又一遍,怕上面一旦哪里不干净,藏点灰,把我嫂子的新衣服弄脏了。
桌子凳子好了,我们把之前已经洗干净了的筷子又洗了一遍。还有酒盅。父亲安排,到时母亲,还有我大爷家大嫂,陪着我嫂子喝点红酒。无酒不成席,大过年的。年前,父亲专门买了一瓶山楂酒,五毛八,玫瑰色,非常好看。现在就在方桌上。
父亲母亲朝上房的桌子上端菜了,一盘一盘,一碗一碗,怕我们脚下没底,端不牢,他们不让我和弟弟动。桌子上摆满了,剩下的先盖在了灶房的大锅里,怕凉了。
上房的炉子里今天破例没有烧掺了粘土合的煤泥,母亲放进了煤块。红里透着蓝色的火苗在炉口跳跃着,满屋里温暖。
一桌子诱人的菜。一桌子扑鼻的香。一屋子可心的温馨。
估计已经十二点多了,还是没有嫂子的影子。哥也没回来。
父亲有点坐不住了,还有母亲。是不是不来了啊?母亲说,抚顺,你和西安再去接接你嫂子。行!我和西安看看满桌子馋人的菜,又朝村西而去。到这会儿,我和西安已经不记得接了几次了。
母亲在家等了会儿,呆不住,从炕沿上站起来,对父亲说,我到东邻去一下。接着回来,说着出来了,其实她没有去东邻,而是来到了村西口。
远处的雪花里,有一条红色的围巾在朝张家营子这里闪动。西安说,娘,你说这回会不会是俺嫂子?我看了看,不大像。如果是咱嫂子,你想,身边怎么还有个男的呢?你看,是吧?她又没有哥!西安说,我咋瞅着那男的是咱哥来?这会儿,他们比原先近点了,雪也小些了,看得比方才清楚点了。哎哟嗨,还真是我哥和我嫂子!他们正一下一下地朝这走。我们赶紧一溜一滑地朝他们跑。母亲也紧跟在身后。我接过哥手里提的嫂子的提包。母亲替嫂子掸身上的雪。嫂子说,早晨起来就下,以为过会儿能小点呢,没想到根本就不是。眼看不早了,娘说走吧,赶紧走吧,昨天对重庆说了,今天这里肯定都等着了,就帮我提着提包送我往咱这走。半道上,碰见重庆接我了,娘就停下了。这不,我和重庆就紧走慢走的,可还是到这天儿了。原来哥被小胖他娘说对了,根本就没去煤矿,是怕我们都精心巴意地准备下了,盼着了,嫂子下雪来不了,直接去接嫂子去了。嫂子说,娘,你看,还劳你来接!
这当儿,父亲惦记着,也带上院门,到村口来了。看到我们,赶紧走过来,说,来了兰娟?那啥,那啥,咱赶紧回家吧。母亲说,对!抚顺,你头前快去告诉你大嫂,就说你嫂子来了,马上开席!
哎——我答。纷纷往前走。
我嫂子无意地回了一下头,停住了,冲站在后面大约三百来米远处的一个人说,咦?你说那,那是不是俺娘啊?我哥眯着眼,仔细瞅了瞅,是嘞。
我嫂子一跺脚,嗐!你说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了,大老远的,跟着个啥呀,还一直到村头上,也不怕摔跟头!
责任编辑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