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的心事
2015-11-19皮佳佳
皮佳佳
阿峰吃饱了饭,坐在院子里发呆。他盯着院子里的水龙头,水龙头没有拧紧,一滴一滴坠着水珠,落进下面的红色塑料大盆里。从他记事开始,家里的水龙头就这么一直滴着。水龙头将开未开的微妙距离间,水表是不会转动的。那是父母亲一点狡猾的生活经验。这么多年来,他们家洗衣做菜冲厕所的水,就由这无数免费的小水珠组成。
夏日的暑气还没有完全散去,龙眼树的叶子被晚霞镀了金边。阿峰盘算着是否要去游水,或者到阿成家打游戏。树叶间那个四瓣花形窗子里闪过一个瘦尖的脑袋,接着就是小铁门晃悠的声音,驼背的阿公探进门来。阿妈正收拾碗筷,大声嚷着,阿公来了,坐,饮汤!说罢两手往裤子上一抹,拿起阿峰刚吃过饭的碗——没有洗过的——添上一碗汤,递给了阿公。
阿公望着阿峰,笑出嘴里仅剩的那颗牙齿,阿峰返来了,放暑假了?好像又高了,准备考大学了吧?
阿公老了,老得找不见他的眼睛,阿峰心里想着,他的眼睛去哪里了?阿峰又对着阿公的脸看,只看到几根很不齐整的灰白眉毛,像榕树根那样垂在脸上。有一天我也会老成那样吗?阿峰冒出这念头来,想到这里,他嘴唇上方的茸毛又结出一层汗珠。
他明明记得阿公还会耍大刀。做年的时候,阿公穿一身枣红袍,拎着大刀在祠堂门口耍上一百零八式,忽一招猛龙过江,又一招飙风卷叶。阿峰觉得最帅还是起势那一刻。阿公开始运气,左手在下巴那里做一下抹髯的动作,双眼微闭,行动之前凝出一种最极致的静。小学三年级以前,阿峰的梦想都是一样,在某个年节的时候,成为这个骄傲的耍刀人。
现在的阿公缩成了一只虾,蜷在靠背椅上。那把刀呢?阿峰记不清楚了,可能就在四楼那间杂货房里,躺在几个大木箱背后。
待阿妈把碗筷收拾好了,用抹布擦着手的时候,阿公抬起头来,满眼是期待,问阿妈,大仔还没有回来啊?
问到阿爸,正击中阿妈的发泄点,她把抹布往水槽里一扔,鬼知道他去哪里疯了!日日外面爽,不是打牌就是饮茶,玩玩玩,玩他个死人头!
那……那事怎么样了?阿公的声音大了些。
阿妈还在尖着嘴咒骂,像一只正在啄米的母鸡。被阿公的问话打断了,她极不情愿地答了一句不知道,又开始抱怨起来,猪肉越来越贵,青菜也贵了。两个出租屋,有一个竟然租不出去。另外一个也不好租,年初的时候包给了一个湖南的二房东,定好一年给六万块。现在那湖南人总跑来诉苦,说是工厂的人越来越少,一半房间都租不出去,租金肯定是要减的。少了租金,一家人吃什么去?
食少点都不怕,阿公说,想想以前饭都没得吃,现在生活已经太好了。
阿公刚走,阿爸回来了,拖鞋嗒嗒地拍着地面。跟阿妈嘀咕两句后,他的脸开始涨红了,气愤地拍着门框,大声咒骂着,说阿公这个死老鬼,以前家里那么穷,早上起身,人饿得简直要飘起来,只好灌上一肚子凉水再出门。走路的时候,都能听见凉水在肚里晃荡的声音。那时候他偏不去找人家当官的,要找了说不定还能当个小官,一家人也有口饭吃。现在人都要埋到黄土里了,儿孙们生活也好了,又要去找人家开什么鬼证明,还想给自己的坟头上插杆旗,有鬼用嘛!
阿爸不喜欢阿公,家里人都知道。阿妈说阿爸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因为阿爸信了阿公的故事,那个在家里讲了几十年的光荣故事。阿峰小时候也听过。阿公说以前日本人来的时候,村里驻扎了游击队,队长叫阿光,光荣的光。阿光看到阿公人很机灵,就请他帮游击队当通讯员,到东江沿岸的石龙、莞城各联络点递送情报。阿公名叫咸元,个子小小的,总能随机应变,还得了一个外号“咸汤圆”。据阿公自己说,当年的榴花塔战役,游击队歼灭日本一个小分队,那就是他送的情报。
当然不是那么简单,那可是危险得很哪!每次讲到这里,阿公会故意停下来,等待孩子们连声催促。像是从前上台唱歌的人,先要背对着观众,等到掌声响起,再慢慢转过身来。阿公更像那些年老的乡村粤曲演员,过节的时候,还是要在脸上抹足了油彩,扮演年轻角色。等到铿锵的锣鼓声响起,五色油彩在橘色灯光下更加斑斓,油彩后面下垂的肌肉却明显跟不上色彩的鼓点,这显出一种滑稽,却又错合出一种庄严。更尴尬的是,时常还会出现搅场的人。如果这个时候阿爸经过,一定会重重地哼上一声,说,只有鬼才相信!
阿公不理搅场者,伸出两只大拇指,在孩子们眼前演示一圈。拇指有点弯曲变形,上面还有两圈粗黑的疤痕。阿公说是有次送情报被日本人抓住,用一种极细又牢固的绳子将两个大拇指捆在一起。他的手小,捆的时候就格外紧,整个手指都变成酱紫色。虽然后面跑掉了,手上还是留了痕。
阿爸从小就听阿公讲这个故事,关键是他记住了后面的事。他记得,解放后,那个阿光在县里做了大领导,曾叫阿公去县里当干部。当时阿公想着家里的几亩地,还是愿意当农民。阿光就说,以后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随时都可以找他。就是这句承诺,成了全家人饥饿时悬在梁上的那块腊肉,成了他们家在最黑暗中可以触摸的一盏明灯。小时候阿爸跟邻居小孩打了架,回来哭诉时,这句承诺都是极其有效的镇静剂。阿公安慰他说,不要跟他们计较,我们跟他们不一样。
到阿爸初中毕业的时候,他以全镇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县一中,成为村里第一个高中生。全村都轰动了,村长在祠堂门口摆开了流水席,叔叔婶婶们抹着油腻腻的嘴,又在阿爸头上激动地摸一把。
才上了一学期,阿婆就病了,田里家里的活都干不了,医药费也拿不出来。阿爸请了假从学校回来,望着床上的母亲,没有哭出声,眼泪静静地流下来。他拉着父亲的手,问可不可以找一下阿光叔叔,阿光叔叔当大官,一定可以帮助他们。他也永远记得,有一层眼泪从父亲的眼睛里鼓出来,又缩了回去,接着是父亲艰难地摇头。那时快要过年了,可以听见远处不时有炮仗声。阿爸听不到一点欢快的声音,只觉得很像村里老人死后送葬的“过洋乐”,用喇叭锣鼓吹出很热闹欢快的节奏,却掩不住底色的悲凉。没过多久,阿婆就去世了。阿爸是老大,家里还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阿爸主动去学校退了学,回家务农。从那以后,他很少跟父亲说话。
后来,村子里的工厂多了起来,人也多了。阿爸在外面做了几年生意,回来开了个电子厂,家里的生活就好了。新盖了小楼,院子里还有一池锦鲤。客厅是中空三层高的,进门就能看到一个巨大的神龛,供着祖先的牌位,祖先的头上还挂了一个巨大的水晶灯。阿峰每次走进来,都觉得头上悬了一颗即将爆裂的炸弹。
阿峰觉得装一个巨大的炸弹,还不如痛快地开一次水龙头。虽然家里装上了进口的马桶,冲马桶时,依然是用洗菜洗衣剩下的那盆水,而那盆水则是从水龙头里艰难地积攒下来的。他不止一次向阿妈抗议这可笑的行为。阿妈挥舞着粗大的指关节,上面还套着三个金戒指,骂阿峰是败家子,懒大食,就知道浪费钱,知不知道什么都要花钱?钱钱钱,什么都要花钱,电费、水费、学费、煤气费,哪一样能少?
第二天傍晚,阿峰从东江里游水回来,老远看见阿妈蹲在阿爸的奥迪车前,摆弄着一个供桌。阿峰知道阿妈又在拜神,每隔几天,似乎就是一个神仙的节日,阿妈精准地掌握着每一个特殊的日子,变换着祭拜对象和贡品,嘴里念叨的却大致是相同的唱辞,保佑阿爸发财,保佑阿峰升学,保佑全家平安。现在,阿妈祭拜的对象竟然是汽车!看着阿妈虔诚地向汽车磕头,阿峰觉得很滑稽,想下次是不是要向电视机、洗衣机、冰箱还有电脑磕头?
供桌中间放着一只鸡,略过了水,似乎还涂了层油,摆成一副昂首朝天的模样,喙上还穿着一只涂了色素的红果子。阿峰看着那只鸡,心里有些纠结,很替那只鸡感到屈辱。他总觉得那只鸡会随时睁开愤怒的眼睛质问,杀了我,为什么还要把我摆成这个模样?
吃饭的时候,阿峰看到桌上有一盘鸡肉,虽然已经切成块,用老抽上了色,阿峰还是认出了它,就问阿妈是不是那只“神鸡”?阿妈点头。
阿峰问,这鸡不是给神仙吃的吗?我们为什么又要吃?
阿妈夹起一块鸡腿,丢到阿峰碗里,废什么话?吃你的就得了,神仙已经吃过了,我们吃了更好。
阿峰撇着嘴,他觉得阿妈实在过分,只给神仙吃了一个鸡的形式,谁要当神仙都不会保佑她的。
阿公又走了进来。
阿爸已经吃完了,正在院里刷着汽车脚垫。
阿公围着阿爸走了半圈,在最显眼的角度停了下来。他的腰上扎着一根皮带,腰身太瘦,皮带收得紧,尾端垂下来一大截,有点像卷了发条的小玩偶。本就弯曲的腰身,贴合着阿爸的角度更弯下一些,似乎有些讨好,努力向前探着。
又在洗车啊?阿公的搭讪显得有些无力。
阿爸不耐烦地站起来,拿起垫子在地上啪啪拍了两下,又后退两步,两手叉着腰,没好气地嚷着,你说你还去找那个阿光做什么?
想……想让他作个证明。阿公从嘴里扭捏出一句。
证明什么?证明你当过游击队员,打过日本佬?有什么用?能给你发多少钱?
不是……不是,就是想要证明……
证明你死蠢!
阿公像一个孝顺的儿子,低头接受着训斥,偶尔抬抬头,观察一下阿爸的眼神,又低下去。
阿爸背过身去,拿起脚垫继续刷洗,不是我不找,是真的找不到。你说,去哪里找,去哪里找?你就知道他是石龙人,石龙一个镇那么多村,我去哪里找?只知道叫阿光,又不知道姓什么!
阿公呆在那里,良久,才微微把头侧倚在墙上,身体僵着,一股风吹过,头上几根白发跟着摇摆,他如同风中一把秃了尾的扫把,凄凉地靠在墙上。阿峰想起供桌上那只鸡,他感到莫名的屈辱。
阿公病了。
阿妈让阿峰去送饭。绕过那两棵大榕树,就是旧村了。阿公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老屋很暗,阿公总舍不得开灯。刚到门口,就闻到点酸臭味,阿峰摸索着找不到开关,他喊阿公,四处寻他,后来,他听见长长的叹息声,阿公从厕所颤巍出来。
最后一线阳光从窗口撤去,如墨在清水中漾开,房间被夜晚濡上黑暗,阿公仅剩一个轮廓,还有眼的微光,望着阿峰。
你信我么,峰?阿公突然问。
灯在哪里?阿峰急着开灯。
好多人都死了,连红旗都没有看到。我还能活着,简直像做梦一样,我还不满足么?家里有一头牛,我还可以种地。干部让给别人做,别人比我还困难。我就是这样想的。阿公像在梦呓。
阿峰终于找到开关,瞬间的光亮擦去墨迹,中断了阿公昏暗的回忆。他看到墙上阿婆的照片,还有黑色的波浪线,上面飘着小船,那是他小时候的记忆。
回来的时候,他听见阿爸阿妈在厨房说话。
是什么病?
癌,前列腺癌。医生说这个年纪也不用治了,在家里还好点。我,明天还是去找阿光吧。
阿峰突然很想哭,又忍住了,跑进房间躺下,阿妈叫也不愿意吃饭。晚上,他走进杂货房,找到了那把大刀。刀已成锈黄,刀柄的红漆也落尽。阿峰坐在地上,把刀横在膝盖上,仰头闭眼。他想,一切过去的,还会来吗?春天里到处盛开的花,夏天跳进水里游泳,中秋节和家人在楼顶吃鸭粥和田螺,还有做年时的新衣服。春天过了,第二年还是会回来,人死了为什么不会再回来?这时候他睁开眼,月光从窗格里投射进来,将一片碎银镀在刀面上,似乎又锃亮如新了。他想起小时候阿妈在床边哼过的歌谣:“摇龙船,到石龙,去买餸,买他个鱼仔大虾公。”
第二天,阿爸准备开车去石龙。阿峰说放暑假也没有什么事,就和阿爸一起去。他坐在副驾驶位,把脸贴在车窗上,才几个月没有回来,村里又不一样了。要说有什么不一样,他也说不出来。他觉得变丑了一点,好像又竖起来几栋出租屋,街上建了一家大超市,扩音喇叭放着流行歌曲,门口堆满了垃圾。他记得小时候那里只是一片农田。
就是在那片田埂上,阿公时常扛着锄头走过来,牵着阿峰的手,说:峰,阿公带你去看龙船,好大的龙船,你最欢喜的,划划……咚锵咚锵,你快快长大,就可以自己划了。阿峰坐在阿公肩上,对着江上飞驰的龙船拍手,回过头,阿妈和几个婆姨挎着大红竹篮走过来,里面装着大碗的龙船饭。
阿峰突然转头看向阿爸,手握着方向盘的阿爸。他惊奇地发现,阿爸和记忆里那个阿公长得一模一样。他想要分辨,拿起网筛,在记忆的海洋里捕捞有关阿爸的信息,却一无所获,网筛边挂着几条破碎的海藻。很小的时候,阿爸就到邻市做生意去了,有时候过年也见不到面。唯有一次,是小学暑假,他坐了五个小时的大巴车,吐了一路才到达父亲的地方。见到父亲的时候,他有点不知道这人是谁,局促地抓着阿妈的衣服。对面的人也似乎尴尬,没有叫他,也没有笑,只是指了指房间,说去那里吃饭。很长一段时间,父亲这个词在他的词典里是模糊的。他从来没有获得过礼物、安慰,甚至责骂。一次,远远看到同村的男孩跟父亲走在一起,也许是惹怒了父亲,男孩挨了狠狠的一巴掌。阿峰蹲在榕树上,竟然羡慕甚至嫉妒起来。第二天,趁那个男孩不注意,他冲上去又打了他一巴掌。阿妈抄着棍子从床底追到墙头,最后,他躲在了阿公的背后。
在阿爸朋友的办公室里,阿峰有些无聊,失神地看着一只手在茶盘上舞动,暗红色的茶汤由壶嘴点进一个个小杯。就算是到了现在,阿峰跟阿爸还是没有话说。他缩在沙发角玩起了手机,看到同学们去了星河城,他开始后悔了。本来,他们约好了一起去星河城看电影的,要去了,就可以见到萱萱。想到萱萱,他的半边嘴角翘了上去。
后来阿爸的朋友领着他们去了镇政府,如茶汤般,灌进一间间办公室,上面是老干办、党史办、档案室的牌子,看着一堆堆材料被翻出来,然后是对方脸上为难的表情。他们又去了两个村子,还是和预想的一样,没有结果。阿爸脸上焦急出了眼袋,抹着鼻子,不住骂着,死老鬼,死老鬼,去哪里找?骂完,又挥挥手说,再去旁边的村里问问吧!
阿峰想问一下阿爸是否累了,可他开不了口。就说肚子痛,要去找厕所,然后飞快地跑进巷道。在那里,他从拐角探出头来,看阿爸倚在车旁抽烟。
阿妈说该给阿公找个保姆。家里陆续出现了一些高矮胖瘦的中年妇女,被阿妈领到阿公那里。一个月间,没一个留下。有的被阿公赶走,因为保姆在天刚黑的时候开了灯,或是买多了菜。也有自己跑的,说是受不了阿公不停地讲故事。
一双拖鞋在门板上用力敲着,阿妈大声嚷着,你一个人怎么住?敲门你都听不到!请个保姆你又讲这个不好那个不好,你到底想怎样?
我不用人服侍!阿公的音调也高起来。我能走能跳,自己能煮饭,还要花钱请个人来吃我的饭,真是发癫!
不小心跌一跤你怎么死啊?又不要你花钱,我请个人服侍你!
阿公争了几句,表情突然缓和下来,有些狐疑地看着阿妈,试探着咳了两声,终于挤出两句来,我真的不用人服侍,如果真的要请人,那……就请个人陪我睡!
阿妈呆在那里,嘴巴张着,不知道阿公这个“陪睡”是什么意思。不过很快,她联想到男人的死性不改,想到了电视剧里惊世骇俗的桥段,当下作出了推断,在推断中她涨红了脸,随即摔门而出,还在门口骂了一句“老咸湿鬼”!
阿公找保姆的事,成了村里妇女这一段时间的饭后茶点。阿妈也参与进去,故意学着阿公的腔调,我啊!只要一个陪睡的。妇女们尖利的笑声划过各家的屋檐,有人笑得摔破了碗。阿峰走过大榕树,树下的几个阿婆怪声叫住他,阿峰,你阿公身体还好吗?肯定是好啦,快八十岁了吧?
阿峰跑了起来,拼命地跑向公车站,他想马上搭车到市里去。经过杂货商店,老板正在放电视剧。女主角哭花了妆,指着男主角嘶叫,原来你骗我,你骗我,你根本不爱我!你到底爱不爱我?
他的头嗡嗡作响,他想阿公是个好人啊!记得有次大姐给了阿公两百块,让阿公去商店买新衣服。阿公刚走出门,钱就从口袋洞里掉出来。他回过头,看到有人捡去了,他也不找人要。回来笑着说,这钱掉了,肯定是给更需要的人用了。要知道,他平时连一块钱的青菜都舍不得买。阿公是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还……心里又有个声音说,好人就不能找人陪睡吗?他忿忿地握着拳头说,不能,就是不能!
直到看见萱萱,他的拳头才慢慢松开。眼前的女孩如小鹿般跳跃着步伐,短裙下一盈清凉。他的唇上沥出了细密的汗珠,一种柔胀的感觉在他下腹升腾起。他觉得这世间,只有这个是值得歌颂的。
吃杨枝甘露的时候,萱萱挑一口进去,再撅着嘴抿几下,就像一颗小樱桃在脸上挪动。他看得发呆,想着明年暑假要约萱萱去香港迪斯尼玩,或许还可以去吃一顿正式的法国大餐,看看她学着那些成熟女人的样子,妩媚地摇着红酒杯。而这个时刻,幻想的红酒杯里突然吹出一个大大的气球,上面写着:阿公为什么不去死?
他简直要失声叫出来,想用一只拳头拍爆那个气球。但任他如何挣扎,那几个字死死霸住他的大脑,直到他承认,那来自他心底隐蔽的黑暗。
就在半年后,阿公真的死了。
阿峰走过去的时候,其实什么都没有看见。所谓痛苦、伤心的那种感觉根本都没有。只有一种空,从心窝里透出的空。他就想起了这一天,想起脑子里那句“阿公为什么不去死”。他觉得,自己的骨头和内脏都被这种空慢慢噬咬,把自己也变成虚空。人们从他虚空的身体间穿来走去,哧啦啦扯开白色孝布,也把他的灵魂一条条扯开。只有在结束的这一刻,才知道,他和阿公再不可能预约将来了。他与萱萱的约会,可以从明年推迟到后年,而他与阿公再也没有将来,哪怕只是在残阳里看一眼阿公佝偻的背影。没有了将来,过去就会更加清晰,就会瞬间放大,变成高山,压在他每次撕扯灵魂的时刻。
而他会羡慕阿爸,阿爸的回忆里应该不会有那么多空落。听到阿公找保姆的事,阿爸竟然没有吱声,托人又找来了一个保姆。那个保姆手脚粗大,眼光总是顺着人。她笑着对人说,人老了,就是个小孩了。小孩子晚上就害怕了,想人陪着。
阿爸加快了寻找的步伐,仿佛并不需要一个结果,只是想用寻找来安慰什么。但结果竟然来了。这一天,阿爸终于走到阿光的门口。阿爸心中升起一道光明,他想,是否应该代表阿公给阿光一个久违的拥抱?然后,不管阿光说什么,他都会说,是的,是的,我知道了,那是真的。
然而,走进门,他只看到了阿光的遗照。照片上的人目光呆滞,无奈地看着迟到的人。阿爸两手伸过去,他很想把那人从照片上揪下来,打包好,扛回去,送到阿公面前。就在他即将崩溃,简直要坐到地板上大哭一场的时候,阿光的遗孀开口了。她说还有两位老游击队员活着,也许可以问他们。
两双混浊的眼珠望着阿爸,不停地摇头。阿公的名字,还有他的事迹,都无法唤醒他们衰老的记忆。直到阿爸说出“咸汤圆”的外号,他们像是被点了睛的龙,才苏醒过来,开始点头,最后他们抹着老泪拥抱了阿爸,为阿公写下证明书,还郑重地盖上了指印。
几天后,就是阿公八十岁寿辰了。整个家族人都来齐了,在酒楼里坐满了五桌,妇女们互相打量新换上的衣服,孩子流着鼻涕围着桌子打闹。阿公由保姆搀着,稳稳地坐在正中央。身上套着崭新的中山装,证明书塞在上衣口袋里,露出一角来。他的嘴唇不停地颤抖,把眼光看向每一个人,嘴里反复念着一句:我好幸福!
我好幸福,我好幸福!阿公端着酒杯走向阿爸,酒漾出来,从新衣服的缎面上滚落。他的嘴唇蠕动着,蠕动着,突然就抽泣起来,我对不住你啊,大仔啊,我现在……我好幸福!
阿峰跟着阿爸去老屋收拾东西,他们并肩走着,走过曾经的田埂,夕阳拉长了他们的影子。阿峰回过头想去看看影子,这时他恢复了记忆,想起阿公走那天的样子,阿公的脸很平静,嘴角有笑,手里捧着那张证明书。
责任编辑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