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锤子镇见到的北岛
2015-11-19黄佟佟
文/黄佟佟
在小锤子镇见到的北岛
文/黄佟佟
坐了差不多十五个小时的飞机,我从维度23的广州来到了维度57的挪威。飞机落到奥斯陆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钟了,太阳还在天上,金光均匀地涂在大地上,啊,这壮丽而萧瑟的北方。
因为临近北极圈,挪威的夏天只有五个小时的黑夜,冬天则只有五个小时的光明。据说挪威得忧郁症的人特别多,也难怪,漫长的寒冷冬天,每天生活在漫漫长夜里,能不忧郁么?好在还有阅读,挪威全国没一个文盲,每人一年平均读16本书,到处都是书店和图书馆。而且小小一个国家,出过数个诺贝尔作家,他们对文学的重视超过任何一个国家。有二十年的时间,他们坚持不懈地在离奥斯陆三个小时车程的小镇利勒哈默尔举办文学节,这个挪威小镇平时只有2万多人口,却出过两个诺贝尔文学家,可见它的文学浓度。
利勒哈默尔非常安静,几乎没有人,只见一幢又一幢收拾得异常美丽的彩色小房子,窗户上挂着美丽的白色蕾丝窗帘,庭院里栽着梵高画里的那种苹果树和郁金香,像童话世界里的村庄。每年夏天举办文学节时,这里才会热闹起来。我们入住的当地最大酒店,已然人满为患。在人来人往的客厅里,不过一刻钟,就可以看到大眼睛的美丽女诗人翟永明,也可以看到戴着俏皮鸭舌帽的男诗人王寅,还有依然不修边幅热情如火满头白发的北方大佬西川。大家互相拥抱问好的热闹当中,一个俏瘦的身影悄悄出现,穿着黑西装,一件鹅黄衬衫,小心而安谧地往门口静悄悄走去,定晴一看,正是北岛。
北岛是一代人心中的诗人,不用说那首“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就是那首《一切》,至今读来也充满迷惘:“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我个人最爱的是他写的散文,那是我个人认为写得最漂亮的人物散文,无论是混在布鲁克林的W,或是后来发了大财却散尽千金的布拉格小镇酒馆馆主,北岛总有本事写得温柔克制,读后又觉得背后凛然生风。北岛把命运的残酷和漂泊的沧桑酿成一杯烈酒,让你如“迎面打了一记闷棍”,读完之后内心激荡,却又无法言说。
对于这些给他带来更广大读者群的散文,北岛轻松地说,那都是因为没有办法,“90年代我被一个大学炒了鱿鱼,没有工作,写诗又不可能维持生活,洗盘子我又洗不好,当时有一个杂志叫《作家笔记》,我就替他们写点散文赚取生活开销,这是我当时一个很重要的经济来源,因为我还要养我女儿。”我记得他说了一下稿费的数目,大约二百美金,用现在的眼光来看稿费当然不算高,但在当时已然能负担诗人的生活了。
在坐下聊天时,你才发现对面的诗人,就算过了六十,仍然是一个实在人,有种出家人不打诳语的老实,眼神湿润,大大的双眼皮,让人看到内在的天真。这是在私下的场合。公开场合里,北岛大多数时候表现得比较冷,脸上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在利勒哈默尔,我见了北岛五次,两次是他在台上做讲座,两次是早餐,因为嘉宾和记者们住在同一家酒店,所以我们有可能在餐厅逮到他们,聊上一会儿天。总的来说,如今的北岛,对于这个世间的人和事,有一种大病初愈后的透彻,因为这透彻又让他生出淡淡的倦意。
当我第一次在大堂见他,提出要专访时,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说,“我现在不接受专访,有问题发EMAIL”。后来我的同行再去问他,回来沮丧地说:“发伊妹儿也不一定能采到,大神说要看心情才会答你。”虽然这样直言不讳,但记者们也仍然觉得可以理解。成名已久的不需要宣传,也有鉴于记者伤害他的前车之鉴——“他们老是设套给我,老是要我表态,这怎么行,我要保护我的朋友”。当然,他不说话的原因,还因为他几年之前的“中风”,“特别痛苦,有几年根本就不想说话,于是就开始画画”。对于一个特别好强、说话朗读又特别好听的男人来说,不能说话不能和人交流是一种巨大的折磨,就算是在大致治愈的今天,北岛在朗读时也时常会出现一些不易察觉的断句,不知道的以为他略有结巴,知道的就明白他是靠了多么大的毅力才恢复到今天这个基本交流自如的境地——“刚开始的时候,我是一个一个单词蹦出的,冰箱,彩电,都要人教,是女儿带着我到处求医”。
北岛是一个非常人,可就算是非常人,在病痛面前,也是这样的艰难。在经过多年北欧和美国的流浪后,北岛定居香港,那里是离家乡最近的境外所在。他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工作室,而且工作室还能望到海。除了与前妻生的三十岁的女儿,他与第二任妻子育有十岁的儿子。妻子是出版界大佬,美丽能干,就是非常忙。显然,北岛对于儿子是非常非常在意,他常把照片拿出来给朋友看,“我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孤独了,我想要他多交一些朋友”。
“风住尘香花已静”,北岛对于现在生活满意又不满意。从名气而言,他在诗歌界无疑是最具大众知名度的诗人,但对于大众的这种喜爱,他似乎已不再以为意,对他来说生活才是最重要的,健康才是最重要的,还有回忆是重要的,《今天》这本杂志才是最重要的。那天演讲时,北岛把《今天》从泛政治化的意义中扯了出来,他说:“它反抗的是语言的暴力,审美的平庸和生活的猥琐。”
从前时代的英雄重新回到了文学的起点,可是它面对的是一个毫无借鉴的新的时代,面前是一群来自网络的小怪兽们,所有的规则都在改写,甚至连文学的定义都在改写。未来会怎么样呢?谁也不知道,可能北岛也不知道。当他在台上面无表情字正腔圆用最大的努力念着他准备了一个月的演讲稿时,我心里涌动着一种别样的伤感:时代真的变了,英雄能做的只有这些。这几天里,他最轻松的时分是读者们蜂拥送上从万里之外中国带来的他的书,当别人告诉他利勒哈默尔中文意思是“小锤子镇”时,他一下子变得兴致高昂起来,像小孩发现了熟悉的糖果:“小锤子这个名字好!”他兴致勃勃说起自己当过5年水泥工6年铁匠,“我以前当铁匠时就是挥大锤的,我是大锤,这里是小锤……”
接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在端正的签名下特地加了三个字,呈现出:“北岛,于小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