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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植物

2015-11-19吴祖丽

青春 2015年8期
关键词:白兰花陶子碧云

吴祖丽

爬山虎

五月,爬山虎已经很绿了,绿里透出海水一样的蓝。清晨的阳光从楼顶照下来,爬山虎的叶子染上了金色,反射着海水般的粼粼波光。整个五层大楼的西山墙缀满绿色叶片,一丝空隙也没有。叶叶向上,承受光芒又穿透光芒,叶脉纵横交错,一如我们手背蜿蜒行走的血管。一些虬曲缠绕的老根忠实地守在低处,则像黑色雕塑,印着刻刀的沉默。一阵小风吹过,叶子微微翻转,羞涩地露出浅绿的另一面,像在寻找风从何来。

20年过去了。20年的光阴缓慢而耐心地雕刻了一株爬山虎,也只不过令它从纤细的幼苗变成满墙绿荫。

但是,20年对一个人来说,是漫长的跋涉和剥夺,是近乎四分之一生命的流逝,说起来想必都是一言难尽的。

那时候,爬山虎刚刚培土新植,映在一楼玻璃门上的身影,是一袭藏青背带裙配白衬衫,在立缫车台里浸泡过的双手捧着一叠表格,犹自散发着淡淡的腥味。是蚕蛹尸体腐烂的味道。那段日子,我认识了一些年轻美丽的女子,跟一些泡得浮肿发白的手指的主人做了朋友,渐渐习惯周围无处不在的腥腻味道。

实习结束,我坐到质检科最末的一张桌子前,爬山虎已经攀上二楼阳台,秋阳滑过,叶叶肥美,蜜蜂终日萦绕不去,原来叶子底下竟有了细碎的浅金色花蕾。办公室六个人,都是女的,每天下午四五点钟,就会有五个孩子放了学,拖着书包来找妈妈,吵吵嚷嚷地在走廊打闹,偶尔也伏在办公室里温书写作业。我就跑到隔壁去找碧云。

碧云喟叹,都有孩子了,真吓人。

我更加不负责任,结过婚的女人,该有多老啊。

我和碧云同一年分配,我们都恭敬地称办公室同事为科长或师傅,并且小心地服从于她们的经验和老练,每天勤勉地第一个到办公室,拖地,打水,擦桌子。

爬山虎攀满走廊尽头的窗子时,我和碧云,以及另外几个一同分配的学生,已经谙熟这幢行政楼里的角角落落和出入其中的各色人等。窗前的风景四时变换,早春时绽放出绯红的嫩叶。夏天叶色转绿,移来浓荫。秋风起时,花开结果,叶色泛黄,至枫叶般的火红。几场霜冻过后,老境初来,静静入眠。而我,已习惯在窗下捡拾破碎的诗句,并且拆阅过遥远的或可称之为情书的信件。

那几年,厂子效益很好,产品供不应求,一应设施齐全,有浴室,食堂,图书室,舞厅,家属区,集体宿舍,托儿所,连托儿所的阿姨都是正规幼师毕业分配来的。碧云和我经常到行政楼的四楼图书室借书,到五楼的舞厅跳舞。

图书管理员阿姨面容清淡,不苟言笑,终日坐在办公桌后面织毛衣。图书室没什么书,借阅证倒是正儿八经的,有照片有钢印。而且奇迹般地订有《啄木鸟》、《十月》和《收获》等几样杂志,不过我们从来看不到当月期刊,总是过了两三个月之后,才能有幸在书架上觅见。偶尔留意到书页留下些许折痕和笔迹,不免好奇是何许人如此热爱文学,这些期刊又是被她带给谁先睹为快做了人情?

舞厅是逢周末对外开放。那几年交际舞盛行,一只录音机,一盘磁带,就能聚上一群人。街上的舞厅总是爆满,只要会走路,就敢进舞厅。反正人多,舞技再高也施展不开来。我们五楼有个大会议室,桌子一归拢,就是个舞场,并且置有一套算是不错的灯光和音响设备。周五晚上七点开场,不到六点五十九,厂办负责音响灯光的小金不会出现。而那个时候,楼下已经聚了一大帮人。偶尔,平日也会开放,那一定是某个当权者突发雅兴,或者来企业视察的部门领导是个跳舞爱好者。每逢后一种情况,我们几个年轻人便被通知晚上准时到场,去陪领导跳舞。情愿的,不情愿的,都得去。记得一回,正是盛夏,舞厅里尚无空调,六只吊扇呼呼地在头顶转着,抓住我跳舞的大叔是个胖子,汗湿的衬衫团在身上。他一边跳一边伸手擦汗,肥硕的手指亦汗津津的,像溺水之人。我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嗫嗫地说,对不起,热得我头昏。也不等他开口,就丢开手,从后门逃走了。

光阴是绿色的,等到爬山虎够上三楼窗户的时候,我们都开始了或明或暗的恋爱时光。有两个男生找了立缫车间的美丽女工,结婚成了家。唯有安,因为一段不被认可的感情,远走他乡,似乎从此隐遁,再未谋面。安跟我和碧云,都不大来往,或者时光从未给我们接近和了解的机会,但是我记得,她很爱笑,笑起来一脸无遮无挡的阳光。有一回单位发桃子,一个人五斤,五斤桃子不过十来个,都熟透了,汁液渗出表皮。她站在走廊的窗前仰着脸吃桃子,桃子汁淋淋漓漓的,顺着下巴流下来,她伸手去接,一边吃一边大笑着。对旁边人说,我就喜欢吃烂桃子,你嫌不好就给我。这是她留给我最深的一幕。

光阴像石子投进大海,一点涟漪都没有。工厂早已远逝,昔日的行政楼数易其主,重新改造装修,每次走进去,总是心神俱乱。抬头看见每层走廊尽头的窗外,透出绿意深浓的爬山虎,那是亲爱的时光恩赐给我的,唯一物证。

白兰花

岁月渐长,开始忘记很多东西,但是也会记牢一些片段。

忘记的看似很重要,而记得的片段貌似破碎、隐秘和闪烁,像失眠的深夜里,心头的沉渣泛起。

细究起来,这些片段充满关联和指向性,像某一段过去或者某一个事件的标题。等你抽丝剥茧,从容温习。

比如,一株细瘦的白兰花。

我总以为那是梦境里反复出现的画面,或者源于若干年前在江南读书,街头飘过的蓝布青衫的吴侬软语:姑娘,白兰花要伐?

直到有一天,她迎面向我走来。面容衰老,身形松弛,衣着亦不甚讲究,手里提着黄瓜西红柿等几样蔬菜。只有一双眼睛依稀是当年模样,毛茸茸的睫毛,活泼泼的双眼皮。终于,那一刻记忆自动连缀了起来,红砖平房,细瘦的白兰花树,和她。

工厂大门西侧是一片家属区,几排式样刻板统一的红砖平房,看上去有些年代了。家家门前是条半尺宽的阴沟,终日沉滞着暗沉的脏水,盛夏时不免散发出挥之不去的馊臭。红砖平房外面看起来都一样鄙旧,但条件好的人家陆续重新翻盖装修过了。老式的木质窗户换成铝合金的,水泥窗台上晒着小米椒、蒜头和几头玉米棒。院门外新搭了湛蓝的挡雨棚。

她姓陶,大家都叫陶子。陶子家更为讲究,卧室铺着木地板,整套的水曲柳家具,小小院子里是平整的水泥地面和井台,一株绿莹莹的白兰花树。

夏天,白兰花开了。师傅们爱到陶阿姨家摘花戴。

早晨七点半上班,收拾整理一下案头资料和表格,泡杯茶喝两口。师傅们就领着我们慢吞吞地走出行政楼,开始到车间例行日常检查。进厂门前,先弯到陶阿姨家。已经是太阳当头照的八九点钟了,她才起床,梳洗或吃早饭。第一次见到她,她就坐在梳妆台前,落寞地扑着粉,抹上口红,白净细腻的脸庞,波光穿梭,眼神黑亮。一袭黑底碎花的真丝长裙,露出少女般纤细的小腿和脚踝。这是个能发光的女子。

正如《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说的,三十多岁的女人,往往有着反常的娇嫩,一转眼就憔悴了。而我,恰好目睹了她的娇嫩和风情万种。

那是株幼龄的白兰花树,枝干纤细,绿叶间藏着或青或白的花蕾,每天只开七八朵。人还没到门口,就捕捉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暗香浮动。白兰花香很特别,比茉莉花香幽静,比栀子花香素朴。修长的披针形花瓣,温润如玉的白色里透出一点点隐约的蟹壳青,像天边浅淡的月色。摘花最好趁露水,花瓣微微闭合的白兰花才适合别在衣襟。摘下的白兰花,仍是鲜活的,不知生死,在衣襟间慢慢地开一整天,香一整天。

经常,我们去的时候,阴影处的井盖上已放着七八朵白兰花。有人说,陶子,你家张师傅倒细心,花都替你摘下了。

陶阿姨咯咯笑着,他知道你要来,特地为你摘的。

哎哟,放着你这么个美人,他哪看得上我们。

张师傅我见过,是厂里的维修工,苍老矮胖,终日穿着深蓝的工作服。陶子是贸易公司的采购员,不大坐班,经常出差,总是天南海北地跑。

我和碧云站在廊沿下逗着笼子里的画眉鸟,她们站在院子里头挨着头,用针线或细小的别针把白兰花缀在衣襟上,偶尔嬉笑着互相帮个忙。陶阿姨也在她们中间,但不知怎么的,我竟看见她周围有一片小小的真空,她出不来,别人亦进不去。她打不破那层孤独和落寞,她亦融不进别人的热闹。

20出头的我,不大能够看懂,却被莫名地吸引。

他们一直没有孩子。但是都说陶子很能干,什么赚钱倒什么。她倒汽车,倒设备,还把厂里的下脚料收下来转手,赚取差价。也有人说,别人收的是下脚料,她收的未必就全是下脚料了。说的人总是表情暧昧,神色复杂。其实家属区里面早就流言四起,关于陶子一桩桩危险隐秘的恋情,以及因此得到的种种便利和机会。

白兰花花期很长,一直开到了秋天。再去时,陶阿姨会拿些出差带的特产零食招待我们,也会帮师傅们捎回一些时兴的丝绸布料,式样时尚的羊毛衫、首饰。

一些人喜悦地接过东西,推搡着付钱,走出门就开始交头接耳,脸上印着心照不宣的嘲讽。

我很怕她听见什么,紧张地回头看院子。她在给画眉喂水,踮起脚,提着纤长的腰身,象牙白小西装的下面,露出一截黑色蕾丝内衣。安之若素的,她在各色流言里自顾自美丽。

而她身后,白兰花开得恰好。冬天的时候,她搬去单位新分的楼房。红砖平房遂易了主。带着某种宿命般的暗示和指引,白兰花再也没有开过。

陶子阿姨说,现在外孙女都读小学了,她和张师傅每天的工作就是洗衣做饭,接送孩子。

紫藤

小区门口有一架紫藤,整个冬天都苍白萧瑟地团在栗色木制花架上,像无从诉说的潦草心情。

三月念了个咒语,把紫藤苏醒过来。一夜之间,圆粒小花苞密密麻麻,缀满卷曲缠绕的枝条,像一串串音符。没过两天,起了一层茸茸的绿,远远望去,跟雾似的,细看枝叶之间藏着一支支粉紫的塔状花絮,尚未打开,却也离灿烂不远了。

四月的阳光带着温度,深深浅浅的紫色流淌下来,木制花架被遮得严严实实,半空中就擎出一幅工笔细描的风景画。三两个妇人坐在花下逗弄稚儿,花瓣如风铃成串地垂缀下来,孩子粉嫩的小手拽着花瓣。一只肥胖的白狗对着一地紫白色余烬,东嗅嗅,西嗅嗅,茫然地仰起一张山羊般的尖脸。

四月还没过完,繁花就落尽了。短暂得像烟花,像素素的爱。

那一年,素素才23岁。住在隔壁的集体宿舍,小小的杏脸,细长的眼睛,皮肤很白,连衣裙下纤细的小腿像皎洁的月色。

住集体宿舍的女工大都二十出头,上班的时候她们嘻嘻哈哈从门前走过,戴着工作帽,穿着印有“立缫”两个红字的白围裙。一下班就急急忙忙回宿舍换上好看的衣裙去约会,或者去跳舞,看电影。

她们好像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对于明天没有一点担心。

她们当中有很多都生得很美,追他们的男孩子很多,下夜班的时候大铁门外面会立着很多守候的骑士。其实她们选择范围是非常有限的,有的结了婚就回乡下了,有的只能找同样农村户口的临时工。如果一个城镇户口的男孩子跟一个农村户口的女孩子结婚,是会掀起轩然大波的,不要说父母,所有亲戚朋友都会一齐反对,而这个女孩子会被骂为狐狸精。

素素就被人这么骂了。素素性格沉静,不大说话,但若说起话来,她爱凝神的眼睛总会透出些坚毅和果敢的光芒。

小艾告诉我们,素素的男朋友是中学同学,不但是定量户口正式工,而且家庭条件好,父母都是干部,坚决反对他们在一起。他们只能偷偷摸摸地见面。小艾跟素素住上下床。

车间里那么多女工,素素的故事一定不是绝无仅有。

不就是个破户口?我实在有些忿忿。

这个破户口,是天大的事。对方父母竟找到厂里和车间领导了。小艾神色黯然。

无能为力的事情,我们只能归咎于宿命。素素把她的初恋结束在了紫藤花下。

某个春天的黄昏,我一个人到后大圩去散步。穿过立缫车间外的走廊,经过浴室和食堂,食堂东面有个小门,门外即是沿河路,向北四五百米就是后大圩。食堂门口经常有个白面孔的阿姨在摘菜,一团和气,像又长又圆的白面口袋,笑眯眯地看我溜出班去。

大圩脚下很多青砖乌瓦人家,有户墙头爬满紫藤,开得张牙舞爪,紫的白的,像是满腔子的爱恨情仇急于交付。素素和她的男同学,正面对面站在花下。风很大,一地花尸,飘来荡去,像告别。素素被风吹弯了腰,折在地上,花瓣斑斑点点,像落了雨。

第二天,男同学被送去当了兵。从遥远的地方一周一封,寄了很多信来。听说素素连拆也不拆,静静撕了。

真的分手了么?我们跟小艾八卦。

真的,我看见她把信都撕了,扔在纸篓里。一张碎片飘到地上,蓝墨水写着三个字,亲爱的。

那天我看到他们在紫藤花下说话,那样子就不像约会。

听说他妈妈之前找了素素,不知道说了什么。素素才横了心要分手。

不久前,厂里有个女孩失踪,没过多少天,在很远的后三河水里找到了,结论是投河自杀。有人说是因为失恋。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会想起那个女孩,穿白大衣,歪戴着粉色贝雷帽,俏皮和甜美。生命瞬间消逝,带走所有秘密和真相,阴影像黑色的鸟羽一样笼罩在周围。

小艾突然害怕什么了,特意调了班,跟素素同进同出。素素淡着一张脸,上班下班,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只是她眼里透出的光芒,使她像变成另外一个人。

命运兜兜转转,总是有猜不尽的谜。女孩子们再也没想到,没过两年,城镇户口居然可以买了。家里有钱的就欢欢喜喜转了户口,家里拿不出的也只得低头认命。这一年,素素已经找了个条件相当的结了婚。她会不会去排队买户口,好像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因为很快的,城镇户口与农村户口已经没多大区别了,一样都会陆续下岗的。这一切,多像个轻薄的玩笑,许多女孩子回想起来,户口、恋爱、婚姻,大约也只能叹口气,无奈地笑笑。

月色淡淡的,微微有些凉,手指亲吻键盘,说出这些旧事,并没有让我更轻松。

这些年,小城越来越多紫藤,一到四月,就花香弥漫,到处都是璀璨美丽的紫色云霞。素素会怎么样记起那些旧事呢。谁知道呢,或者她已经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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