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吧,那人就那样
2015-11-18赵瑜
赵瑜
一
向晚的时候,我才到许镇公社。马车坏在半路上,前来接我的董村蔡主任去邻村借了一辆自行车,才赶上吃晚饭。
晚饭吃猪肉。村子里姓赵的一户人家续弦,杀了一头猪,村委会的人去帮忙,讲了一番话,就割了这一块肉。吃肉的人颇多,蔡主任负责给大家盛碗,玉米面的饼子也是放了葱花的,显然是借着我来讲课而改善生活的。
村支书赵凤咸去县里开会还没有回来,村里一切事情,都是妇女主任蔡春香负责。
县里的四级干部会议刚结束,我便被抽调到集中宣讲组,本来是负责县志搜集工作的,现在竟然要在全县十九个乡镇进行计划生育宣传。第一站便是最东边的许镇公社。
董村是许镇公社最大的村庄,虽然叫董村,可是最大的姓氏却是东门的赵姓,蔡姓也在西门有很大一个家族,董姓却是最少的。张姓呢,是个打铁的家族,前些年曾经很冷清,可是,这几年恢复生产,他们重操旧业。
吃过饭,蔡主任在村子里的大喇叭上广播了一番,大抵是:晚上上夜校,民兵训练也要停了,所有妇女都要参加。通知到最后,蔡主任还专门喊了一句:张三抓也要参加。
张三抓是谁?我有些好奇。
蔡主任指了指村委会猪圈里的一头黑猪,说了一句:“它识得的,村东头的,打铁的,做过一阵子阉猪的兽医。”
晚上的时候,点了蓖麻籽灯,噼叭作响。照例先要背诵毛主席语录。我呢,先是传达了县委李书记的报告。报告的内容无非是今年又新发展了多少名党员,并在政治领域取得了很大的胜利,所谓的胜利。自然是揪出了不少阶级敌人。
等到开始计划生育宣讲的时候,张三抓来了,他光着脚,一脚污泥,对着蔡主任说:“我在挖鱼塘。”
蔡主任让张三抓坐在我的旁边,说:“你先坐上去,县里的领导来了,我们村里就要开你的批斗会,也好让县里的同志看看,我们是有决心搞好计划生育工作的。”
张三抓毫不客气,一屁股坐在我的旁边了,地面不平,长凳差一点被他给翘了起来。
我只好向外挪了下屁股。
蔡主任说:“张三抓你做一下检讨吧。”看我坐在旁边,不停地有飞虫在耳朵边飞舞,蔡主任将灯摘了去,一只手提着。
张三抓很熟练地将两只手抓在了一起,站了起来,对着人群说:“我检讨。”
“我在去年的时候,和王爱霞翻床,结果翻床之前没有背诵毛主席语录,导致王爱霞怀孕了。事后,我一直没有对党承认,我一直说谎,说是背诵了毛主席语录了。我的这种不忠诚,导致老婆怀孕了,实在不该。我在这里检讨自己,我以后事事都念及毛主席的恩情,每一次和王爱霞翻床……”
张三抓还没有说完,下面就哈哈笑成了一团,蔡主任打断了张三抓,愤愤地说:“张三抓你要严肃地汇报,不要三两句就扯到床上,今天是县领导来检查你,你一定要认识到你的问题,领导才好针对你的问题给你做思想工作。”
张三抓只好又一次站起来,先是大声地背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在我国,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思想,反马克思主义的思想,还会长期存在。社会主义制度在我国已经基本建立。我们已经在生产资料所有制的改造方面,取得了基本胜利,但是在政治战线和思想战线方面,我们还没有完全取得胜利。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在意识形态方面的谁胜谁负问题,还没有真正解决。我们同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思想还要进行长期的斗争。不了解这种情况,放弃思想斗争,那就是错误的。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决不能让它们自由泛滥。但是,这种批判,应该是充分说理的,有分析的,有说服力的,而不应该是粗暴的、官僚主义的,或者是形而上学的、教条主义的……”
这一段语录,前些日子我刚给县里的一些师范生讲解过,还进行过激烈的辩论。关于资产阶级思想与工人阶级思想的差异,我也一直没有想透彻。因为没有说服那些师范生,还被负责宣传的李书记大骂了一通。
可是,当我请李书记给我讲一下工人阶级的思想与小资产阶级的思想在人的基本道义上有什么不同时,他又说不出子丑来,只好用骂人的方式,将我赶了出来。
张三抓背诵完了以后,出于好奇,我问了他一句:“你背诵的……这么认真,你懂这句的意思吗?”
张三抓抓了一下头发,有些羞涩地说:“报告领导,我只是挑了一个长的语录来背,不知道具体意思,我觉着好像说要打仗,要将地上的毒草都割了,但又好像铲子不够,所以,我觉得,作为一个铁匠,我要多打一些铲子和锄头,完成毛主席的心愿。”
蔡主任一听,就骂张三抓胡说八道:“你这个臭铁匠,毛主席怎么可能会用铲子这样低级的东西呢,这显然是对毛主席的不尊重,难道你想要毛主席拿着铲子来到你们家麦地里给你抢麦子、割毒草……”
蔡主任声音尖利,她这样一说,下面的人就开始起哄,一个人喊了一句:“打倒张三抓!”
下面的人马上就全喊了起来:“打倒张三抓!”
我一看这宣讲计划生育知识的会马上演变成了批斗张三抓的会,连忙站了起来,向大家挥了一下手,给张三抓解了一下围:“广大社员同志们,你们的热情我是理解的,只是针对毛主席语录,大家还是要多理解。上面的精神是,即使是背诵错了,不理解,但只要多学习、多背诵,都是好的。希望大家不要为此争吵。张铁匠呢,他爱学习,背诵这么长的语录,这本身就是用心了,毛主席也教育我们,凡事就怕认真。既然张铁匠现在开始认真学习了,那么,我相信,他以后一定会慢慢理解并懂得运用毛主席语录指导自己的生活的。”
我还没有说完,下面又开始高喊“毛主席万岁”。
想要一群激情的群众安静下来,很是困难。“毛主席万岁”喊过后,有人唱生产队的歌,唱着唱着就唱到了张三抓。张三抓一听,就自觉地站起来了。
唱的内容很活泼,一听就是批斗张三抓的:“张,张,张三抓,三呀三呀三抓长,搞了五个大姑娘,是破坏社会义的大流氓。”
反复唱的就是这么几句,实在是好笑,可是张三抓低头站着,神情十分紧张。见我没有反应,下面的群众更激动了,声音也加大了,但仍然唱的是这几句。
蔡主任走上来,小声在我耳边说:“群众这个时候需要你来批判张三抓几句,随便说几句就行了,老百姓便能停下来了。”
说几句,我看着蔡主任,突然有些害怕。说什么呢?我对张三抓一无所知,如果说得不凑巧,那下面的人还不激动地上来揍张三抓啊。
我深呼吸几下,平复紧张的心绪,向着围着的群众摆手示意,说:“各位乡亲,今天呢,主题是宣传计划生育,不是批斗,所以呢,我想还是先将我们的会议主题说一下,主要是讲讲计划这件事情。计划呢,就是要提前知道,有准备。这就像我们种地一样,提前看好天气,看好墒情,不然,怎么能种好庄稼呢?生孩子也是。你们可能觉得好笑。我们在省里开会的时候,那些个专家,对,就是生孩子的专家都说了,计划好、提前做好准备生的孩子,以后就长得壮实。当然,这是说孩子生下来健康。可是,没有生孩子之前呢也要做检查。先说好了,近亲结婚的,要先检查身体才能生。”
我的话还没有结束,下面就已经乱了套了。近亲结婚的还是有的,但他们生的孩子不傻不愣的,我的话没有权威性啊。
蔡主任一看,下面又起哄,就接着说:“表亲不能算,堂亲才算,堂亲。”
我愣住了,这村里的婚姻可真够乱的,堂亲也有结婚的?我小声问蔡主任,蔡主任小声地说:“也不是第一辈的堂亲戚,都是三辈分了,伙一个老爷爷。”
我一时间也没有转过圈来,计算不好蔡主任所谓的三辈是多亲。
最重要的一项内容是发避孕的套套。这是我们考城自己生产的第一批避孕药具,还没有试用效果的报告呢,所以,我在下乡之前,接到的任务是,所有免费送出去的避孕药具都要列表登记,并在三个月后回访使用情况。
可是,这些话根本就没有办法在会场上讲。
因为,只要我一说话,下面的群众就会用毛主席语录将我给“反对”了,只好在公众面前避开说发放避孕套的内容。我只是告诉大家,最近,乡里会在每个村庄都培训一个赤脚医生,专门针对计划生育的事情。
发放避孕套的事情,只能在会后我和蔡主任挨着家去做工作。
二
村支书赵凤咸竟然是年轻人,比我长不了几岁,可是乡下人都喊他老赵。老赵从县里回来以后,第一件事情便是在大喇叭上念了一遍县里的会议精神。
他讲话倒是很流畅,就是老读错别字,比如,“赃款”他读成“庄款”,“避孕”直接说成了“逼孕”。他大致传达了县里的文件内容,比如,去年全县共发展新党员二千一百五十七人。他呢,念文件又怕大家听不懂,会在后面用自己的话再缀个补丁,解释一下。说到这发展新党员的数量,他就说:“这比咱们董村东村的全部人口加一起还多一倍啊。”接着又念:“共挖出阶段敌人七百九十个。”又补充说明:“这七百多个人啊,净是歪种,哪一个人都比张三抓坏。”
喇叭一直响了半个多小时,有很多重要的内容,老赵念了两遍。念两遍其实也是没有用的,比如,他在广播里读:“阶级斗争永远不会消失,这次开会传达了省里市里的精神,阶级斗争要永抓不懈。这是对林彪团伙破坏党的九大路线的一个继续战斗,同时,也是对刘少奇等一类骗子破坏阶级斗争路线的一个教训。所以,广大社员同志们,我们一定要有积极的劳动态度和斗争态度,要和一切阶级敌人斗争到底。”
这些文件精神的官方套话,在一个乡村里反复地读,对于那些饭都吃不饱的劳力们来说,简直就是催眠曲。老赵总是在晚上的时候,用重重的董村方言重复朗读县里的工作精神,对于村里一些文化程度不高的人来说,总会闹出一些笑话。
第二天上午,我和老赵去寨外河边新婚不久的赵铁锤家里时,赵铁锤媳妇就问老赵,说:“支书,你夜儿个在喇叭筒子里说,毛主席也管我们生孩子的事吗?毛主席说要弄湿了,再做。”
赵铁锤听到媳妇说他们昨天晚上的私房话,脸都红了,将媳妇拉到一边,笑着脸对老赵说:“这个臭婆娘有毛病。我们昨天晚上是听到你在喇叭上背诵毛主席语录来着,毛主席老人家也管妇女生孩子的事情是吗?我听到好像说要上环什么的。”
老赵愣了半天,也不知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只好向他们介绍我:“铁锤弟,这是县里来的干部郑同志。”“郑三鱼。”我补充了一句。老赵点点头,继续说:“郑同志呢,是要给你们两口子送避孕药具,就是那个避孕套,是免费的。要说呢,你们刚成亲,生娃是可以的,可是,县里想要做试验,试试这药,不是,这套子是不是管用。所以,想让你们领几个,中不?”老赵还没等赵铁锤答话,就哈哈笑起来,似乎是想起赵铁锤刚才问他的话的意思了,插一句话说:“铁锤你的耳朵塞了猪毛了吧,我夜儿个黑喽(昨天晚上的意思)在喇叭里念的明明是毛主席关于农业生产的,你咋就听成了生孩子呢……”
老赵又从蓝布上衣的兜里掏出了那个红本本,找到了毛主席论生产的那一段,一边指着一边说:“看看,以后毛主席的语录你不要老是背错,不然会扣你的工分的。”
可是,关于避孕套,两口子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要。赵铁锤媳妇说:“俺可不能用那个,要是我和铁锤用了那个东西,以后出来干活,咋还有脸见人哩。”赵铁锤也挤着眼睛摆弄着手里的铁锹说:“我们听了党的话,已经开始避孕了。不用这个贵东西,听说可贵,买不起。你现在让我们免费用,将来用上瘾了,没钱买,那最后还不是坑了俺。”
老赵一听有道理,转过脸看着我,说:“郑同志,其实吧,我们这个村里因为地少,大家过去一直都比较注意黑喽那事儿,不是县上说计划生育这事,我们村也一直实行着哩。你知道吗?这事还得找张三抓呢。我们村里很早之前都是张三抓贼猪(煽猪)的时候,将猪尿脬洗干净,留下来用。那不也是避孕套吗?再后来,张三抓还发明了洋碱,哦,就是你们城里说的那种香皂。用香皂水避孕也是好用的,就是张三抓前不久刚把董寡妇的肚子弄大了,所以,大家最近才开始不用香皂水了。”
老赵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突然就拉着我离开了赵铁锤家,向着村里子里走。有一棵树歪倒在河两岸,刚才出村的时候,老赵没有招呼我沿着这棵树走,现在,他在前面沿着树,走到半树身的时候,转过身来说一句:“我们就找张三抓,要他来试用。这小子,搞大了村子里三个妇女的肚子。这次是董寡妇。我们正要他写检查呢。他不敢不试用。”
说完,他一转身,便跌到河里了。
河水浅,才没膝的样子。老赵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趟着水就走到了对岸。
我小心翼翼地沿着树过去,竟然安稳极了。两个放学背着书包的小孩子也沿着树过来,安稳地通过。
老赵湿湿的鞋子走在前面,一步一个脚印,像是印在地上的口号一样。老赵不在意这些,他将烟袋锅从后面腰带上摘下来,一边敲打着裤腿上的泥巴,一边说:“郑同志,听说你是县里老胡领导的女婿,和广播员胡琴好着呢,有没有这回事啊?”
我和胡琴的事情一向私密,就连我和胡琴的同事也都蒙在鼓里,不知这老赵是从哪里得来的小道消息。我不置可否,向着老赵笑了一笑。
老赵知我有意隐瞒,就说:“看看吧,我就知道郑同志不好意思说,是胡琴同志自己说的,开会的时候,表彰村干部,我是代表发言的。结果,刚发完言,胡琴同志就跑过来采访我,叫我对着县广播说几句,我可木了一会儿子,不知道说啥,我就说,我啊,干活咋着都中,就是不会讲话,一讲话就结巴嘴,就光想俺娘。一下子把胡琴同志逗笑了。她说你是她的对象,已经来许镇了,可能要在我们这个村子搞试点,让我帮着你将工作做好。”
看我不说话,老赵又说:“这,这,女婿的事,我瞎说我瞎说哩。是来的时候,许镇的老许头说了一句,还打赌来着。”
“打赌?”我有些担心他们说些更离谱的话。
“打赌,赌五十个工分。我知道,老许头又是想让我们村把许镇坡北面的莲藕坑挖了,这个活去年都是我们村出的工,结果干了活,却没有分到几节藕,搞得大家都不想干,有意见。他这才将我的军。”
“那你输了。”我在后面跟着。
老赵便转过头来,朝着我“嘿嘿嘿”笑了三声,有些突然。
他顿了有两句话的空隙,又说:“郑同志,其实我们村啊,有一个积极分子,就是后街的范打滚,他啊,天天给毛主席画像,把他们家里的墙上画满了、纸上画满了,就开始在村里的庙上画,后来又在大队院里画,再后来又去街上画,你看到没有,后街的墙上都是他画的毛主席。他发誓要画一万个毛主席,这个人以前也不是学画出身,现在能有这样的觉悟,你说是不是该广播一下?所以,我们想啊,能让胡琴同志来给他报道宣传一下,摄个影,录个音,那可就妥当了。”
老赵讲了半天的胡琴,我这才明白,原来还有这样一个事情。
画毛主席这样的事情,县里也不是没有过。虽然,我知道,董村里的叫范打滚的画家不会是一个隐世的高人,不过是想在农忙的时候不干活,借着画毛主席的理由在家里睡个懒觉而已。但是,我仍然要说,这是个好事情,我回去一定会向胡琴反映。
老赵一听我要向胡琴反映这事,高兴得差点要把我抱起来。他拉住我的手,和我并排走了两三步才放开,说:“这可是我们镇里的大喜事啊,这可比张家庄的那个五十公斤的铁烟花庆祝毛主席的生日要讲究、要气派。”
张三抓不在家里。
老赵和张三抓的媳妇王爱霞说了几句,隔得有些远,我没有听清楚,只听见老赵大声应了一句:“放心吧。”
“好了,”老赵对着我说,“去民兵练习所吧,张三抓老是惹事,所以那里的几个伙计就老是审问张三抓。走吧,我带你看看笑话。”
我本来想和王爱霞说说,能不能让她先劝一下张三抓使用避孕套。可是,我还没有表达,老赵就知道我的意思了,说:“郑同志,你放心吧,俺们村里所有的人都不用,张三抓也不会用的,你和我去看一下,就知道为什么了。”
“去看什么?审问张三抓?”我有些不解。
“是啊,你不知道郑老弟,张三抓这个老小子,在方圆三十公里有名得很,那个,唉,你不知道啊。”老赵突然一改称呼,说到张三抓的有名,直接呼我郑老弟了。这让我觉得好笑,也觉得他对我多了一层信任。
民兵所在村子西头,已经属于董村的西村了。我看着那开阔地,问老赵:“好像是一个旧时的戏台?”
“早些年,村子里春闲的时候也会唱一台戏。最近,只在上面唱过毛主席语录。村里的老人都说,毛主席是个蛮子,蛮子一说话都是蛮语,听不懂戏的,所以,他不喜欢听戏,自然就不能再唱戏了。不唱戏了,村子西头的这块戏头及下面的宽阔地就成了民兵训练的地方,练习打靶,拼刺刀,最好玩的,要数练习举人。是的,村子里没有什么举重的设备,有一个练习的科目是举人。一般都是找村子里的胖子,那些力气大的民兵,比赛看看谁能把村子里的胖子举起来,最厉害的那个,就当民兵连长。”
“还是村子东头赵家的人得了。”老赵笑着说。
“叫什么?”
“叫赵得发。”
说完,老赵就敲民兵所大院的门,连着喊了三声:“赵得发,赵得发,赵得——发。”
进了院子,便看到院子里有一个煤火炉子,炉子上正烤着一个红薯,香味扑鼻。
老赵就大声嚷着说:“赵得发,你得发得很啊。”
赵得发长得黑,壮实,有些木讷,笑着说:“叔,正在让张三抓背诵毛主席语录呢,他老背错。”
老赵说:“继续审他的花花事,让郑同志也知道知道,我们的工作抓得紧。”
赵得发一听,来了精神似的,就跑到院子里,说:“四和,四和,你们三个进来,村长叫我们审张三抓了,叫我们审花花事了。”
三
卷烟抽完了,开始审问。
张三抓举手,对着老赵说:“听一段京剧,不听京剧我就不说。”
老赵对着我笑,小声嘟囔一句:“这老小子又耍赖,是个老江湖了。”他转过身来,对着赵得发点点头,赵得发便从外间的柜子里拿来了小半导体,没有盒子,只有一个裸露的喇叭,大概是懂电工的自己造的。我还从未打开过半导体收音机呢,这下倒是在荒村里长了见识。
赵得发拧了一会儿那半导体,便有声音出来了。夜色正浓,出来一个软绵绵的腔调,是敌台。他们几乎都意识到了,张三抓兴奋地说:“不听京剧也行,听一会儿这基督教的播音。”
老赵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赵得发便停了手,的确是一个女声在讲基督教《圣经》的内容。
怎么说呢,那声音里有橘子的香味,或者是县城供销社里的加了香精的肥皂的味道,同时还有一股说不清楚的奶香气,像一个孩子刚刚吃了母亲的乳汁后哈出的口气。大家都听得入迷了。
老赵终于崩不住了,征求我的意见,小声说:“郑同志,要不,你坐在审问席上,开始?”
我摇摇头,和老赵坐在左侧靠墙的木长凳上。
老赵便咳嗽了两声,对着赵得发说:“没有京剧,开始审问吧,四和你做好笔录啊。”
四和说:“叫郑同志记吧,我上次记的笔录,你不是说圈圈太多了吗?”
老赵便骂他偷懒:“你娘那叉,就是懒脖子驴,娘的,给我。”
老赵接了本子和笔,转手递给了我。
赵得发开始问了。
“张三抓你和许镇上的董美英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没有关系。不是亲戚,又不是夫妻!”
“张三抓你要老实交待,今天有领导在,不能像平时那样耍赖。”
“就交待,就交待。”
“那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们两个?”
“是上辈子失散的老夫妻的关系,这是董美英说的,我也觉得有道理,要不然,怎么会第一眼见她就心跳得厉害?”
“你上次不是说,一定要和董美英划清界限吗?怎么太阳还没有出来两次就弄到一起了。”
“梦游。”
“梦游?”赵得发朝着我和老赵这里看了一眼。我没有忍住,笑出了声。
“张三抓!我说,三抓大哥,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能不能不这样鬼啊?你这是什么态度啊?哄我们,拿我们当小驴粪蛋踢呢。咋可能啊?做个梦你就飞过去了,你是孙猴子啊!”赵得发把桌子上的一本毛主席语录拿起来,拍了一下桌子,以示庄重。
“不骗你们的啊,我晚上的时候喝了点酒,是我家娘们儿自己晒的酒糟做的高粱酒,因为我早些时候贼猪时,喜欢煮了猪肉下酒,喝一盅娘们儿自己鼓捣的高粱酒,成了习惯了。这娘们儿也喜欢我喝点酒,因为我一喝酒,就睡得快,就不折腾她了。那天晚上,我喝过酒后,睡了小床,可是,天一亮就躺在了董美英的床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坐起来,仔细地想,也不记得到底是如何到她家里的。她也说不清楚,只记得我进门时有酒气,然后直接就趴在她身上折腾她,嘴里面还说着话。说的啥我也不记得了,是董美英告诉我的,说是我一边折腾她一边还说,路不平,得垫垫土啊,下雨了可不好办。”
赵得发转过脸对着我说:“郑同志,你相信不,三抓大哥眼睛都没有睁开,大晚上的闭着眼睛就找到了董美英的床。那老菜一定又去瓜地里了,董美英是个好看的女人,方圆几里地都知道,这董美英带着女儿嫁给老菜,不过是图老菜会种西瓜,有个住的地方。董美英讲吃讲穿的,除了老菜,一般人也养不起,就是可怜了老菜了。”
老赵也向我补充老菜的资料,说:“老菜是个瘸子,董美英是他后来遇上的老婆,是个妖精,听说勾搭了不少男人,老菜一概不问。”
赵得发把一张画好的符递给了张三抓,说:“三抓哥,你如果想要给婶做一场法事,那你最近得收紧点裤腰带,不能这样败风俗啊,你和这个董美英,现在都成了快板书了。你知道咱们后街的大富出去说快板书,说到最后,都会唱一句:“有馒头就不要给红薯,给得多保证媳妇看得住,你们笑看住媳妇能弄啥,不弄啥啊,那也不能便宜那张三抓。三抓哥,你听过没,人家现在都开始防狗防三抓了。你得觉悟起来。”
不等张三抓说话,赵得发又指了一下那画符,说:“这个符是生产队里出钱请的,还有我婶的法事,生产队上也说好了,就请邻村的那个张仙人来吧,他病了,身体刚刚好就答应了。但是不能被镇上知道,要偷偷地做这一场法事。既然婶子托了梦给你,我们就照办。”
张三抓就嘿嘿地笑,说:“兄弟的猪肉今年我请了,你们村小组的肉,我都请了。”
赵得发说:“那三抓哥,你还得继续写检讨。检讨你和董美英的事。嫂子不管你,但是你自己不能破坏社会主义的道德,不能乱搞男女关系。”
“不能搞了,不能搞了。”张三抓点头附和赵得发的话。
“那继续说你和董美英的事情,你能不能写个保证书啊,保证以后不和董美英睡在一起。”
“能保证,能保证。”
“那你现在就写吧,我们给你准备了笔和纸。”
“现在就写啊?谁会写那么多字啊,干脆我说你写吧。”
赵得发为难了,看看老赵,又看看我,说:“那就麻烦县里来的郑同志吧,他是文化人,帮着记录一下。”
我接了赵得发递来的纸和笔,说:“我原话记录,三抓同志就说吧。”
张三抓看了我和老赵一眼,表情突然有些羞涩,说:“那我就按刚才得发兄弟的话说吧,我保证,不再和董美英做那种事。”
我刚写下“我保证”三个字,赵得发就说话了:“三抓哥,这样不行,你要保证,即使董美英来找你,脱下你的裤子,你也不能和她行房。郑同志,书面语是行房吧?行房。”
我笑了笑,没有回赵得发的话,看着张三抓。张三抓沉吟了一会儿,补充说:“好吧,我保证,我保证……不吃董美英的奶子,我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只要一吃董美英的奶子就晕乎乎的。我也不再和董美英坐在苹果树下面听虫子的叫声,这件事情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意思,可是,每一次和董美英在一起,她都要无端地把我拉到许镇东郊的苹果林里,她一听到虫子的叫声就像变了个人,很生猛,像个狐狸精,在夜里,我能看到她眼睛里的凶光,恨不能把我吃掉。每一次听到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响,我就知道,她变成了一只发情的狐狸,或者说,白天的时候,董美英是董美英,是老菜的女人,是桃妞的妈妈,可是一到晚上,我就发现,她的眼睛里的光不是人类的,或者她就是一只狐狸变的,只是假装成人类一样。我一见到她,有时候就不能自主,就很想听她的安排,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和她在一起,哪怕是坐在苹果树下面,看星星听虫子的叫声,我也觉得身体软,不是累得慌,而是身体的重量变轻了,有一种刚吃过西瓜后的甜蜜感。”
“稍等一下,张三抓,你是说董美英晚上的时候会发出一种声音,像狐狸吗?”我有些好奇,打断了张三抓。
赵得发哈哈地笑,旁边三个当兵的也哈哈地笑。
赵得发说:“郑同志,你不要听张三抓乱比方,哪来的狐狸精啊,那董美英是长得好看一些,可是,毕竟是生过两个孩子的妇女了,哪有真正的妖精在人间生活还能生孩子的啊。聊斋里也没有生孩子的妖精吧。只有神仙下凡的七仙女才生孩子的,可是,最后不也被抓走了吗?所以,张三抓,不论董美英是狐狸精还是仙女,都是没有好结局的,赶快醒过来吧你。”
我不满意赵得发的解释,总觉得当事人才最清楚董美英一到晚上就会发出属于动物的声音,是不是真的有些奇怪呢。考虑到要让张三抓试用避孕套,我决定多了解一下张三抓的个人情况。
我继续问他有关董美英的事情:“张三抓,你和董美英是怎样认识的呢?”
张三抓抓了一下鼻子,答我:“怎么识见她的,就是她在镇街上摆摊卖西瓜,我渴了,去买了一块。她切了一块特别大的西瓜给我,还羞我,说:“张铁匠,都听说你有一根铁打的东西,所以俺特别想见识一下。”
“你们刚认识就……”我有些意外,这一男一女在这世界上,得花费多少心思,给对方背诵多少毛主席语录啊才能赢得对方莞尔一笑,哪有像张三抓和董美英这样的呢,完全没有了伦理,直接就是狐狸精遇到了一只狼啊。
我内心里有些厌恶,声音变得低沉了一些,问张三抓:“那你媳妇如何对待你和董美英的关系呢?”
“那老娘们儿不管我的事啊,她要管,我哪能天天睡觉被她赶下床。”
“你媳妇为何赶你下床?”
“她受不了我太长啊,领导同志,我的坏名声,都是因为这鬼婆娘,我现在有时候可恼烦了啊,有一些女人来找我,简直是把我当成配种的牲口呢。我这媳妇啊,好是好,就是吃素,不能闻到我身上杀猪的血腥气。不吃肉也没有什么的,重要的是,她的那啥太浅了,我们根本没有办法在一起,一折腾她,她就哭喊个不停,一开始是村里其他人家来敲我家的门,以为我打媳妇了,后来敲开门,才知道,原来是我们两个行房事将她干哭了。好一通嘲笑啊,我也觉得没脸。可是,她就是不行,每一次她都哭,哭的声音又大。这事说起来怪丢脸,白天在地里,遇到邻居就脸红,还有一些妇女在后面嘲笑我,说:‘你操女人就操女人吧,怎么听说你还动手打女人呢,可不能那样对你们家爱霞。’我媳妇王爱霞也傻不愣登的,想澄清我没有打她,就只好说了实话。她竟然用手比划着我的鸡鸡,说那样长,那样长,搞得一群女人见了我都骚扰我。”
“原来还有这曲折的故事。”我叹息一声。
赵得发仿佛知道这些,继续问:“你不是说,董美英并没有勾引你吗?”
张三抓说:“董美英确实没有勾引我。她到底是不是人,我都一直怀疑呢。”
“说啥啊你张三抓,别当着领导的面瞎说,董美英当然是人,我看你封建迷信思想很严重呢,早晚要出事。我给你讲,你要好好交待你的问题,交待得越清楚,越说明你有悔改之心,越让领导放心,也就不治你的罪名了,要不然——”
“要不然就罚你去抄语录。”老赵在旁边加了一句,然后又朝着我笑了一下。
我都记下来了,张三抓的话让我觉得很诧异,为什么老说董美英是妖怪变的呢?
我就问他:“董美英哪一点让你觉得像妖精变的?”
张三抓说:“好看啊,你们不知道,她的那乳头,像六月初的桃子一样,真的,颜色一样的,我第一见的时候,都不敢动她。”
“你和她如何认识的?”我插话问他。
“我和……”张三抓还没有回答,赵得发便打断了他,说等一下等一下再说啊,然后便出去了。
老赵歪着头往外看了一下眼,拉了一下我,说:“是镇上的革委会的秦副主任,原来在中心学校做老师的。现在掌了权,是个读书人。”
一听是个读书人,我便站了起来,想着说不定县里分配的任务完不成,还要他来帮忙什么的。
出来见面,原来是个熟人,秦主任曾经在团委系统工作过,县里布置工作的时候,他去开过几次会,我有印象。
见了面,寒暄了几句,发现我在,他们相互就看着,并不说话,显然是有不便的内容需要私下里来说。我便对老赵说:“我回房间和张三抓聊天。”
我刚坐下,赵得发就笑嘻嘻地跑了进来,用一个新的记录簿换下了我正用的册子,小声说一句:“郑同志,镇里的秦主任要检查一下我们的审问记录是不是合乎规范,所以,你用新的吧。”
说完又诡异地笑了一下,出了门。
门外面是老赵、赵得发和秦主任在谈话。门里面是我和张三抓。
我从赵得发半开的抽屉里取了一支卷烟,递给了张三抓,却找不到洋火来点。张三抓将它放在鼻子下猛闻一口,说:“郑同志,我能闻出来,这是今年三月刚刚下来的新烟叶,味道有些焦,像被火干的红薯皮的味道,甜丝丝的,好闻。不信你也闻一下。”
我还没有来得及躲,张三抓便递了过来,他的胳膊比一般人要长一些,出乎我的意料。我闻了一下,确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便笑着说:“奇怪的味道。”
张三抓见我同意,顿时觉得没有了距离,他说:“郑同志,他们大家伙都不知道,我不告诉他们,其实,我的鼻子和狗一样灵。”
我信他的话,因为只有鼻子灵的人,才会对别人说味道,不然,他根本不在意这些味道。我让张三抓坐下,说:“那,你坐下,我们两个闲聊一会儿吧。”
张三抓不知从哪个兜里摸了一根洋火柴,有些潮了,放在自己的肚皮上暖了一会儿,一边暖一边说:“郑同志,你接着审我吧,我都老实交待。”
我开始做记录,问他:“那你说说妖精的事情吧?”
我的确对这个事情感兴趣。早些年念书时读了一本破旧的《聊斋志异》,觉得真是一本好书,虽然知道这些故事都只是民间百姓在夏天的夜里熬日子时相互传讲的市井笑话,但却让枯燥的生活有了另外的想象空间。我喜欢丰富的东西。所以,我很想听一下张三抓的聊斋故事。
张三抓突然将那根洋火柴在自己的肚皮上长长地划了一下,又划了一下,竟然着了,看得我呆住了。只见他将卷烟点着,深吸了一口,长长地出一口气说:“郑同志,你要不要来一根烟,可以用我的点火了。”
我收拾好表情,问他:“竟然可以这样点洋火啊,我可是第一次看到。”
他哈哈地笑,声音打开来,穿过门,被站在院子里的赵得发和老赵听到了,他们大概还没有说完工作,从外面扔进一句批评:“张三抓笑什么笑,老实配合郑同志,不准嘲笑。”是赵得发的声音。
“笑好了,马上就笑好了。”张三抓将烟屁股又放在嘴里吸了两口,轻咳一声,看了我一眼说,说,“郑同志,我给你讲讲董美英的事情吧。”
我用笔敲了一下桌子,等着他说。
“董美英是个奇怪的女人。”张三抓的烟屁股终于扔掉了。他像是一个讲故事的老手,说了一个很诱惑人听下去的开始。
我知道,赵得发他们动不动就审问张三抓,估计长时间的讲述,会让一个人的语言表达能力得到明显提高。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我们家后面的坑塘里。大晚上的,我去坑塘的东边捞我白天泡进水里的半坛干柳穗。干的柳穗子,你吃过没有郑同志?将柳穗嫩的时候摘下来,晒干了,放起来,等到夏天热了的时候,在水里泡一下,就和它在树上时一样嫩了,腌也好吃,煮也好吃,如果用豆油炒一下,那就是人间最美味了。我去捞的时候,竟然发现有一个人在偷吃我泡的柳穗。那人光着身子,一看就是个女人。我咳嗽,她也不理会。我就问是谁啊,她还是不说话。我就有些害怕,因为月亮白森森的,加上坑塘里早些年淹死过一个媳妇。我不敢往前走了,就站在离她五十步的地方,继续问她:“是哪个?这么晚不回家睡。”
张三抓很是绘色绘声,把我一下子带到了他描述的夜晚,有一股莫名的冷意传来。
“那个女人猛一回头,说:‘张三抓,我知道是你,你不要再往前走啊。我的衣服被水冲走了,一直想再晚一些时间再回去。要不,你就回家帮我找件衣服。’我听出来一些口音,但又不能确定,因为董美英虽然在许镇上卖豆腐,被称为豆腐玉环,她比西施胖一些,我却没有和她说过几次话。有一次早晨去镇上送猪杂碎,在她店里吃过一碗豆腐脑,好吃,就夸了她一句,她坐过来,又端了一碗给我,说是送的。又说,她都是这样,吃一碗送一碗,也不图赚钱,就图有人夸,她忙活着高兴。但我还是隐约判断出她的声音了,觉得奇怪:她怎么这么晚在我家后面的坑塘里,不会是妖精变成了她吧?我还是不敢接近她,问她这么晚怎么还不回家。她说:‘你不知道吗?我和老菜闹别扭,这两天你们村西头不是唱豫剧吗,我就来看,就住在西头的蔡爱民家,也就是老菜的弟弟家。可是,晚饭前我来洗澡,一阵风将塘边的衣服吹到了塘里,我不敢往深水里去,只能看着水流将它冲走了。我一直在水里泡着,想着晚一会儿,村子里没有人走动了,我就跑回去。”
“那你还说董美英是妖精?”我大概听明白了,董美英不是妖精,只是和张三抓第一次遇到的时候是晚上,又加上当时她光着身子,在月光下显得身体很白,这才加重了张三抓的猜疑。
“郑同志,我觉得董美英是妖怪变的,不是因为她晚上在水里这件事情,是因为她会喷水。喷水啊,唉呀,怪不好说的,就是我们两个弄在一起的时候,她会身体变形,叫得特别厉害,然后,我就害怕了,觉得是不是把她弄坏了。哪知,我刚将鸡鸡掏出来,她就大叫一声,从下面喷出来好大一泡尿,也不是尿,不骚,一下子喷了我一脸啊。丢死人了。我也吓得不轻。我以为把她弄死了,谁知她还没有完呢,又要坐到我身上来。妈呀,咋能让一个女人骑着男人,这事不能干,我把她掀下来,她又上来。总之,她就不像正常人,像个妖怪。”
这些内容,我不敢记了。我停下笔,想笑,又不好当着张三抓的面笑出来,便对着张三抓说:“老张,其实我们念书时,生理课也讲过,模糊地说,像董美英的这种情况,书上也是有的,好像有的女人反应强烈,不一定是妖怪。”
“那还有妖怪的事情呢!”张三抓看着我,若有所思了一会儿,补充说,“其实,董美英第一次和我见面时有些妖里妖气的,她一高潮也是像妖精,喷得哗哗的,像是她身上有一条小河,决口了。这些都还只是让我觉得奇怪,最让我怀疑她是妖怪的原由是,她竟然吃男人的精糊糊。以前我们总是听说,妖怪趁着晚上和男人行好事的时候,要么挖了男人的心,要么就吸男人的魂,我觉得魂吧有些抓不着,可是女人吸了男人的精糊糊,不就是将男人的魂给吸走了吗?这还不是妖怪的行为吗?”
听到这里,我再也听不下去了,这个董美英也太坏了,竟然吸食男人的精液,这简直是破坏社会义的道德。尽管我对男女之事有着莫大的宽容度,但那天晚上,我突然觉得,人性原来还有如此沉沦堕落的部分,而我们对生活的理解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我甚至想,是不是有一天,社会在向前发展,连我们守旧的传统观念也会一点点被抛弃。虽是左右思想着,我还是决定支持张三抓,一定要和这个董美英断绝往来,甚至,要举报这个董美英,把她给批斗了,把她给抓捕了,当作一个妖精也好,女流氓也好。
可是,我还没有来得及向张三抓表达我的同情,支持他和董美英分开,张三抓竟然承认,他受了妖精的迷惑,现在完全离不开她了。
“我明明知道她可能是一个妖精变的,随时都有可能吃掉我,挖我的心,甚至吸干净我的精糊糊,要了我的命。可是,我晚上一闭上眼,就全是她的笑,吃饭时,碗里也是她的眼睛。听别人说话,也是她的声音。饥饿时想她的奶子,那是葡萄。干活时出汗了,想她喘息出汗时的模样,她身上的味道就像刚刚被日头晒干的棉布单,有麦香味,又有乳香味,反正已经有两年多了,我一直想着,她到底什么时候动手杀我啊?可是,她一直不舍得杀我。她也是这样对我说的,她睡不着觉就会蒙着被子叫我的名字,还别说,只要她一蒙被子叫我,我准会做梦,梦到她在一个场地里烤麦子,叫我去吃。我就起来去吃她烤的麦子,结果就梦游到她家。郑同志,你不信吧,所有人都不相信,我在夜晚睡觉的时候,魂被董美英给抓住了,我的身体没有意识,只不过是跟着魂在走。都是这样,每一次都是她在被窝里叫我,我就梦游过去。天一亮才知道,我又睡在了她床上。还有一次,大概是她叫得急,我竟然只穿了一条内裤就来了,我媳妇拿着我的衣服,来董美英家找我,将衣服扔给了我。”
“你媳妇知道你晚上梦游的事情吗?”我有些好奇。
“我媳妇知道,她打一开始就不信我,天天晚上不睡觉,盯着我看,看得我也睡不着。后来睡着了,有一天,她眼睁睁地看着我起来了,去院子里小便,完了以后,开院子的门,直奔镇上的大路走了。她本来想跟着我一起走一段的,但是天太黑了,我是梦游,不怕黑,她怕,怕有狼啊。狼祸虽然这些年没有了,但是吴河村东头的一片芦苇荡里听说有一只狼,也有可能是假的,因为那个地方原来是个日本人的碉堡,后来一个土匪住过几天,现在已经荒废了。六六年的时候我刚结婚,和一群人去过那里,说要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必须将日本人的碉堡推翻,这样割了一半的芦苇荡,河里好多鱼啊,都被杀掉了。碉堡里一对地主家的傻儿子和傻女儿成了婚,生了几个孩子,都没有长成。地主早被斗死了,是上吊死的,听说舌头都吊出来了。我们村里,晚上有人说话是哑嗓子的,我们都不接话。不用猜,都是吊死鬼。我扯远了,继续说董美英的事,我有一天梦游的时候,走错了路,走到芦苇荡里,水都到了胸口才醒,喝了几口水,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我天亮就去找董美英,问她我为什么会梦游到芦苇荡里,她就说,晚上的时候她被她男人干了,没有时间想我,所以我才走错了路。”
“老张,你说说,董美英都有哪些地方吸引你啊?”我问一句。
“这个,说不好。男人和女人不就是床上那点儿事吗?她吸引我的地方多得很。比方说,她会捏背,我趴在那里,她的手在我的背上一捏一捏,我就觉得全身充满了力气。还有她身上的味道好闻,麦香味,我从小就喜欢烤那种青麦粒吃,她身上就是那种味道。还有声音,女人一干那事儿声音都不大好听,我小时候听过人家不少房事,女的声音通通不好听,不是公鸡就是骚户头羊,要么是驴子的叫声,董美英不是,是小猫的声音,就是那种几个月的小猫。你知道吗?郑同志,她只要叫一声,我就立即全身发抖。”
不知为什么,听张三抓讲女人的声音以及身上的味道的时候,我便想到了胡琴。胡琴的身体也香,可那是脂粉的香气,她的叫声也好听,但不是猫,是一把琴的声音,所以,就少了许多野味。
这样想着,我心跳快得厉害,脸都红了。我有些不能自持了,怕张三抓看出来,就转移话题,问他:“老张,你一共败坏过几个女人?”
“郑同志,我从不败坏女人,都是女人找上门来的啊。你不信问我老婆,她都是同意的。我对王爱霞说过,如果她不同意,我就一个女人也不搞。她同意,她不想我折腾她,所以,我在外面折腾谁,她都不管。她去董美英家里给我送衣服,还帮着董美英做早餐呢。这个婆娘一百年只能出一个,少见得很。”
“比董美英还少见?”我嘲笑他。
张三抓说:“不一样,董美英五百年才能出一个。”
这老家伙,还真幽默。
见我站起来来回走动,张三抓也站起来,凑近身,对我小声说:“郑同志,我今天对你讲的这些话,可都没有向赵得发他们坦白过。我觉得这样说可能不好。你是县里的领导,你见过世面,我听你说话就喜欢。我想让你帮着俺保密,不对老赵和赵得发说,好不?”
张三抓竟然还有求我来办的事。我心花怒放,想着,终于可以向他说说我想找他试用避孕套的事情了。结果,我还没有张口说正事,老赵和赵得发就一起进来了。
赵得发给张三抓塞了一支烟,说:“便宜你老小子了,这是镇上革你的命委员会给的。”
张三抓拿起烟闻了一下,一边颠倒着看,一边说:“我闻得出来,这烟丝是用铁锅腾干的,而且时间比较久了,应该有一年了。只不过这烟卷得这么好,真是好看。”
赵得发说:“你老小子又不是没抽过这公家出的卷烟,哪来这么多废话。你给郑同志都交待完了吧?”
张三抓立即说:“邻导问什么就答什么了。”
赵得发看向我,我便将刚才记录的前半部分给他递了过去。他一看,抄了两页纸,笑嘻嘻地说:“郑同志辛苦,郑同志辛苦。”
然后,又对着老赵说:“要不要派红薯皮去追上秦主任,递给他?”
老赵幽幽地说了一句:“算了,老秦他们过两天准还来,让他们先看那些就行。”
他们的对话我和张三抓听得很清楚,却不知他们谈论的意思,很是不解。张三抓将烟挂在了耳朵上,显然是不舍得抽了。一边不停地打着哈欠。
我对老赵说:“要不,今天就先说这些吧。不是还要让张三抓自己写保证书吗?就让他在这里写好了。关于张三抓试用的事,明天再说。明天我去他家里找他。”
老赵听我这样说,像是释了重负一般,高兴地眼睛眯成一条线,附和我说:“郑同志说得有理,有理,我们明天再说正事,今天先这样歇了吧。”
四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找老赵。早晨的董村有些雾气,蝉声降成了C小调。谁家的牛叫了一声,那是下田的耕牛对邻居家的牛的一声留言。
老赵不在家,一问,才知邻村吴河大队的人来了,要来审问张三抓。
我便往张三抓家的方向走。向南边的小巷弄里有两个光着屁股的孩子,捉了一筐鱼回来,全身湿漉漉的。两个小屁股一扭一扭,竟然直奔张三抓的家,原来他们是张三抓的孩子。
还没有到院门口,就听到院子里的争吵声,声音很大。老赵说话的声音本来就大,可不想遇到了对手。对方内功深厚,声音低沉,且不急不躁,对着老赵说:“老赵,这次我们是带着任务来的,虽然说是审问张三抓同志,但是我们也商量过了,我们向毛主席保证,绝不对张三抓动用任何武力手段。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用毛主席的理论帮助张三抓同志成长,这也算是我们党小组的一个年度重大活动。”
“老谢,咱也别说这些脸面上的话了好不?张三抓同志的审问工作只能由我们村支部进行,且要抄送镇革委会,然后再由镇革委会派专门小组审查,审查后才能抄送吴河、董远、黄庄、靳庄、姜门桥和蔡姜楼等村组。你们来审问我们村的群众,这本身就不合理的。”
“老赵,老赵,上次,上次你喝醉酒那次,你还记得不?你说你喜欢上了嫂子的妹妹,我一直替你保密着。你放心好了,你具体说了些什么,我绝不外说的,只是,你老弟也通融一下,张三抓的事情,我们吴河的同志一直在学习如何批判,但是,也不全是批判,还有帮助教育的部分,我觉得,可能是因为他在你们村里,祸害过几位女同志,你们对他太严厉了些,如果放在我们村,只要他老实地向人民大众交待问题,认罪,我们就会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说到底,我们都是穷出身,都是阶级兄弟。”
“老谢,你可不能乱说,我什么时候和你一起喝过酒啊?不能乱说话啊!还有,审问张三抓的事情,如果你非要坚持,也可以,除了张三抓本人同意……”
老赵还没有说完,我便听见张三抓在房间里传出来的回答:“我同意,老赵,我同意老谢的问话,老谢他们的心思是好意,我领会了的,主要是想帮助我。”
老赵不理会张三抓,继续对老谢说:“老谢,张三抓同意也不行,还要镇里的秦副主任同意。你知道,他一直抓审问的事情。你如果拿来秦主任的批字,我就同意,不然的话,张三抓还是不劳烦你们大队的人辛苦了,我们自己来帮助他进步就好了。”
张三抓又在里面说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楚。我推开了门。
老赵看到我以后,向老谢介绍我,说:“老谢,这是郑同志,是县里来的领导,驻镇上的,最近几天一直在村里调研工作的,你们村里如果有什么难处也和郑同志说说。”
老谢握住我的手,一边压低声音问好,一边往张三抓院子的角落里去。他小声说:“郑同志,其实,是有一个难言之隐。我们村里有一个穷苦出身的大姐,一直没有嫁人,但现在患了病,要死了。死之前,就想见见张三抓,想用手量一量他的小鸡鸡是不是真的有三抓。她说她一直没有过男人,临死之前,摸摸张三抓,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所以我们才来请张三抓的。这些事情当然要保密,我没有办法和老赵说,只是和张三抓私下里说了,那大姐是有酬劳的,张三抓家里人口多,经济条件不好,三抓的父亲又老生病,也需要这笔酬劳,所以,想请郑同志和老赵说和一下。”
我转身看了一眼老赵,老赵刚接过王爱霞的一块玉米锅饼,他掰了一半,走过来递给我,说:“郑同志,你尝尝这锅饼,这是董村最正宗的猪食饼,早些年喂猪,五八年的时候人开始吃,村里的女人们学会往这些玉米饼里加一点小葱和盐,就美味多了。”
我知道他听到老谢的话了,尽管老谢用很低的声音,可是这么小的院子,大概的意思老赵也应该听懂了。我就说:“老赵,刚才老谢的话你听到没?他们是明里要审张三抓,暗里想借他这个人帮助一个病人。这种事情,虽然说听起来比较荒诞,可是死者为大。临终了,不能让一个病人痛苦着走。咱们这里饿死过人,本来就不太平,都进入七十年代了,所以,更要改造我们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要学会辩证地看问题,不能黑白对立了。张三抓这个同志,别看他全身都是缺点,但是如果他今天同意去,让一个病入膏盲的人安静地离世,灵魂得到安息,也是一桩大功德,要不我们就从了老谢的意见。当着群众的面,我们是让老张被他们带走,进行毛主席语录再教育。私下里,我们知道怎么一回事就行了。”
老赵仍然有些犹豫,但又不能马上找到秦主任商量这件事情。秦主任管着全镇的二十多个村庄呢,哪有时间和他商量这等小事。老赵无奈地对我说:“领导既然说了,就领导定,反正这事如果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或者有群众举报,我就说是郑同志非要这么做的,说好了,中不?”
我应下了,安抚他说:“老赵多心了,不会有事情的,这次我陪着老张一起去,我也正好和老张交交心,争取这几天里就说服他和他老婆试用避孕套的事情。”
老赵眼睛一亮,觉得这一下便省了他不少心思,就答应我:“郑同志,你说得有道理,说不定,你这样一帮他,他心里有数,就会报答你呢。”
老赵不放心,又近身问了一句:“郑同志,我知道这次老谢他们是想借着审问张三抓记录一些下流的事,他们一定会请张三抓吃肉的吧,要不然张三抓咋能应下?”
我想不到老赵凡事都与吃肉联系到一起,就摇头说:“没有的事,他们审问张三抓就是想帮助老张进步的。”
老赵便咧开嘴笑,欲言又止地说了一句:“郑同志,你不知道,我们的审问笔录给了秦主任以后,秦主任抄了一遍,将很多内容都涂掉了,然后再下发给其他村子里的干部们看。他们每周都等着看这个。没有书看,又不能听敌台,村里的一些年轻人也都凑到大队部里,每周来读老张的这个审问笔录。直到前一阵子,县里开会,这老谢才知道,原来他们长时间看到的审问笔录是一个清洁本,所以他才想亲自审问一下张三抓,这样的话,就可以满足一下身边一些对张三抓的故事感兴趣的人。”
老赵的话让我吃了一惊。文化大革命革了文化的命,可是没有想到,这更激发了这些乡下人的窥探欲望。说到底,这是文化生活过于单调所致。
难道老谢说的那个患了病的老女人是编造的?
在张三抓家里吃了一碗玉米粥。是将老的玉米粒放在一个石臼里捣,捣得快要碎了的时候,再用文火煮,很是费柴火,但味道好。王爱霞虽然不喜欢张三抓的那根鸡巴,但是对张三抓并不坏。大概在她的意识里,她的身体对张三抓的排斥,是欠了张三抓一个身体的人情,所以便对张三抓在外面搞女人视而不见,从不指责,更谈不上哭闹上吊了。
我和张三抓跟着老谢一起上路。去吴河,近得很,但因为前年洪水将一座桥淹了,至今没有修,所以要绕道南庄的滩地。本来也可以绕道靳庄的,那一路上有树,路边还有苹果园,可是老谢怕被靳庄的人截住了。这一次他来董村,村里很多人都知道了,都在家里盼着呢,如果有邻村的人去吴河走亲戚,那么,也就传开这件事了。
我问张三抓:“你的决心书写好了没?”
张三抓掏出一张卷烟叶的烧土纸递给我,说:“正要找郑同志帮我看一下呢。”
我粗看了一眼,折叠好,放进我随身的挎包里,说:“这样吧,老张,我晚上回去帮你改一下,直接抄好了给你。”
张三抓有些意外,瞪大眼睛,说,“领导这样忙还帮助我改东西,这真是遇着毛主席的好学生了,好学生。”又说,“可有一点要先和领导同志汇报一下,早饭时你和我说的那个事情,我想来想去也帮不了你啊。”
趁着老谢在前面走,张三抓趴在我耳朵边说:“郑同志,不是我不想帮你。你想一下,我和老婆弄不了这事,别说戴你的避孕套了,就是光着也进不去。那么,我就只能和董美英,可是,那张纸不是已经交给你了吗,我已经决心不和董美英在一起干那事了。郑同志,你说说,我如何试用你的避孕套,帮你啊?”
他说完,我一下子愣住了,有道理啊。这张三抓,前一句后一句,不搭边,竟然前后这样一说,把我的任务就给推脱了。
这叫什么事儿?
五
吴河竟然有一座庙未被砸。老谢说,庙里摆了一个毛主席的头像,村民们就不敢动了。
庙里还存着村里的族谱和一些手抄本的村规民约,大概是晚清民国留下来的,也是怕有人烧掉,就供奉在庙里了。
“庙有人专门负责打扫卫生的。”老谢对我说,“庙里供了毛主席,就改名字叫主席庙。村里集体来这里背语录,在这里背语录,主席就能知道。”
我正要笑话老谢搞封建迷信,老谢小声地说:“郑同志,现在乡下的风气不好,不说毛主席,什么东西都会被砸了,所以万事都只能往毛主席身上推,这不,庙里供的香火和食物都没有人敢动。”
原来是这样。
我理解这人性中的敬畏感。几千年来,这些乡下善良的人们,心里面都是住着一个皇帝的,凡事都是求着神帮助,求皇帝饶命或者答应。如今,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将每一个人心里的皇帝赶出来了,那么,这些纯朴的乡下人心里空空的,总要住一些什么,让毛主席住进来,神话他,就成为了精神生活的唯一乐趣。
老谢说,讲毛主席的好话也是要比赛的。他有一次在县里听了一个毛主席游泳技术很好的事情,回到村里一说,结果村里的几个人相互再给其他人说,说到最后,毛主席会游泳的故事成了毛主席救了十几个人的故事。
神话一个人,总是欺骗他人的开始。这需要自己相信,自己信了,才有可能骗得了别人。文化大革命的好处是,凡是沾了毛主席,便容不得置疑,若不然呢,那就是大不敬之罪。
当村庙里摆上了毛主席的像,吴河村的政治学习比其他村便多了一个仪式,那就是到村庙门口背诵毛主席语录。谁背诵毛主席语录背得好,就在大会上点名表扬,并奖励半袋子玉米,甚至还要当镇上的学习标兵,去县里开会。坐着镇上的那辆吉普车去县里,回来以后,那学习标兵的口音都变了,学了两句考城话,一见人就说“你好啊”。
老谢给我们讲这些的时候,张三抓一直笑,说:“就是的,我们董村的蔡主任也是这样,去了一次县城,回来以后见人也不问‘喝汤没’,而是说‘你好啊’,我当然好啊,我只回答她‘喝罢汤了’,村里的人都笑她假洋气。”
他们在路上嘻笑着说话,却没有想到我是从县上来的,完全忘记了,我和他们一开始接触时所说的第一句便是“你好啊”。
一到村支部里,就看到了吴河村所有的年轻人,是所有,黑压压的一片,都整齐地坐好了,只等着张三抓来。
墙上的扩音喇叭正在播放县里革委会的公报,都是一些数字和口号。
在审讯张三抓之前,还要先进行一场吴河村委会的说明会。我没有准备,却被老谢点了名,叫我临时讲几句话。说什么呢,我一想到避孕套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就急中生智地讲了毛主席号召计划生育的事情:“生孩子是一件好事情,但是,也不可能没事就生吧,更不可能每一户人家都生几十个吧,所以避孕也是一件大事。过去的办法不安全,有的是用猪油,有的是用猪尿泡和鱼尿脬,还有更吓人的呢,我听说有人用小勺子往外掏的呢,简直是荒唐。现在不用担心了,我们考城自己有了避孕套生产厂家了,前期试用,不要钱,一会儿审讯结束了,大家有需要的,可以到老谢或者是我这里领取。不过,也不是领走就结束了,过一阵子,我会跟踪你们试用的效果,也就是用完了以后,看看还会不会怀孕。好了,我的讲话结束了。你们开始审讯张三抓吧。”
掌声雷动,我不知道是因为我的讲话,还是因为马上要审讯张三抓了。
审讯张三抓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吴河村的妇女主任吴姐,一个是村里的老党员,留着胡子,一脸威严。
我和老谢坐在下面听。
党员问,妇女主任记录。问张三抓在吴河有没有相好的女人。张三抓摇摇头,说:“吴河的女人脾气怪,弄不了。”大家便笑。
又问张三抓是如何勾搭女人的?张三抓便如实回答:“我从来没有勾搭过女人,都是被动的。只有董美英例外,但是董美英不是个人,是妖怪。”
张三抓看来是认定董美英是妖怪了。
审问进行了整整一个下午。年轻女孩子们听得受不了,纷纷离了席,只剩下一些男人们还兴致勃勃地坐在那里听。
张三抓的情史太丰富饱满了,别说审讯一个下午,就是审问十天,他也不会重复。他是一个很有演讲欲的人,仿佛他说出来,他的眼睛里便会自动播放了他和其他女人的性事一样。他又一次陷在某次高潮里,出不来了。
晚饭是在吴河吃的。村里准备了红薯酒,有些甜,我和张三抓都喝了几杯。喝酒之前都是要背诵毛主席语录的,背得多了,才可以多喝。张三抓背得最多,就多喝了几杯酒,脸上红红的,半醉的样子。最让张三抓期待的是鸡肉,吴河村专门给张三抓做的鸡块,油炸了之后又和白菜一起炖了,那滋味像过年时吃的第一口饺子一般香。只可惜,这鸡块只能张三抓吃,我们这些陪同的人,只能盛一小碗鸡汤白菜。
除了这顿丰盛的晚餐,张三抓还得到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钱呢。多少钱,他不说,只是捂住胸口,说要暖热,这样钱就不会跑了。
月亮很大,陪着张三抓回董村。我问张三抓:“这是第几次啊,去外面被审讯,还可以拿钱。”
张三抓嘿嘿一笑,说:“这是第二次了。头一次是黄庄,就是从这里向北走三里地的那个庄子要审我,说是因为领导来视察他们的批斗会,他们村找不到一个地主,也找不到肯认错的富农,就只好借了我去。去了以后才知道,是从县里来视察的这个领导在镇上听说了我的事,一直想旁听一下审讯我的记录。我知道,他们都想听我讲我和董美英的故事。我和董美英在床上的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啊,董美英哭这件事情,都要讲两天。董美英一哭,我就知道,她高潮了,她高潮时哭得像是死了亲人,那个伤心啊,非常感染人的。我一看她哭啊,就有说不出的兴奋。我也遇到过其他女人在那个时候哭,可是董美英哭得伤心,让我觉得不使劲就对不起她。”
张三抓就是这样,只要说起董美英,总能有画面感。
我也喜欢听他说董美英的事,只好顺着他的话问他:“那你和董美英是怎样避孕的呢?”
张三抓一愣,憋出一句:“我们两个都是用猪尿脬,不过用得也不多,因为她不喜欢,说是拉得慌。不是女人月信前后是怀不上的吗?我们就多在那几天见面。董美英自己也说,在月信来前和来后都特别想我,想得睡不着,就蒙着头叫我的名字,我一做梦就梦游到她床上了。”
“老张,你的决心书我回去就帮你改着看看,但有一个条件,你得应我。”我想起张三抓写在烧纸钱上的那封短得要命的决心书,就又想和他谈谈试用避孕套的事情。
“郑同志啊,其实那决心书我是抄的上一次的,我已经写了无数次了。第一次写的时候,说实话,我是下定了决心的。你知道吗,我写了很长的一封,错别字都比你手里拿的那封多。你知道吗,自从我下定决心不和董美英好以后,首先我老婆不愿意。你可能觉得奇怪,自己的婆娘怎么会不愿意我和董美英断绝关系呢?可是,她一听说我不再去许镇和董美英厮混了,就撒泼着说我不能纠缠她。那我也没有办法,我只好不碰王爱霞,不碰她,我就睡在家后面坑塘的边上,蚊子多,我用两个渔网套在一起,别说,还就成了一个防蚊帐篷,好用。可是,过了没几天安生日子,村里的人找不到批斗对象了,我改好了,他们找不到可以批斗的人了,又反过来劝我,说:‘你决心不找董美英,但是,你不和你老婆住在一起,我们不信你不找其他女人,所以还是要批斗你。’”
在一个桥头上,我们两个坐下来。
有人从玉米地里出来,走远了,张三抓才说一句:“那个人也是偷女人的,不信你等着瞧。”
“月亮这么好,不偷女人怪可惜的。”张三抓又幽幽地来了一句。他的话让我想起董美英。张三抓好像说过,董美英喜欢在月亮下干那件事。
果然像张三抓预料的那样,不多一会儿,玉米地里又出来一个身影,女的。
“你怎么能猜出来呢?”我问张三抓。
“郑同志,看走路的姿势就知道了。你可能不注意,我因为常常要撵猪,所以经常注意观察猪走不动了是什么样子,这是有信号的。外行的人看不出,我看得出。人也一样,这人刚才走路的姿势,一看就是在女人身上折腾了很长时间,腿向下沉,走路的姿势便显得重,步子也迈得短。你看他,走路的节奏很快,但走得慢,迈不开步子。你知道不,就是这样子,这样子的。”说着,张三抓还站起来示范。
我们只好继续往前走。
“照你这样说,你是写不写决心书,都要被批的?”我有些不信,问他。
“嗯,我后来又去找了董美英,他们就又批斗我,不但批斗我,还要让我念决心书,当着全村人的面,要我将决心书给他们大声地念一遍。我一边念,他们一边笑。后来,我觉得没有意思,他们耍我的滑稽戏,让我当小丑,我就不干了。我不去找董美英,也不睡在外面,更不写决心书了。他们没有人批斗了,觉得完不成镇上交待的任务了,就又来找我了。”
“镇上的任务?什么任务?”我插话问老张。
“批斗的任务啊,每个村都要有三个呢。我们村里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个地主,结果地主被儿子接到了城里。就剩下一个阿婆,他的丈夫当了国民党的兵,去台湾了,生的女儿嫁到别村,村里只好斗她。她大字不识一个,只知道喊一句“毛主席万岁”。不论大家如何斗她,她都只会那一句。你想想啊,大家一斗她,她就这样喊,大家就觉得没有意思了,只好斗我了。到最后,村里就只有我一个批斗对象了。一有批斗任务,就把我捆起起来,一开始还给我戴高帽子,戴了两年,在高帽子上写着‘道德败坏’四个大字。你知道吗?他们一开始坏得很,在帽子上用尿浇到墨水里,写了以后,墨水就流到我脸上。真是气人得很啊。再后来,就审问我。一审我,我就说了,我说村东头烟袋家的,和我弄过那事。烟袋家的是个懒婆娘,烟袋一听我说就过来打我了。我说不是我找的她,你把她叫过来对质。大家就笑烟袋。于是,老赵就不让我说村里人的名字了,他说,如果我再说下去,村里还不开了锅,打成一团了。我还是说说我和外村的哪些女人厮混过。外村的女人,也有两三个,一个是董美英的邻居,开打面铺的女人,她身上的确有一股面粉味,好闻,我喜欢闻。这个女人有一个毛病,就是爱抓人,和她一弄,第二天我的脖子上就会有两道疤,这简直是向别人做报告呀,丢人。这婆娘和董美英好,就说我的好话,结果,我和董美英就搭上了。”
“你不是说,你是晚上去池塘取柳穗干的时候搭上董美英的吗?”我突然记起张三抓之前说的话。
“郑同志,我不那样说,那我还得交待这个打面铺的女人啊。你知道这个打面铺的男人吗?听说是个孬人,打老婆,一打都是半死,所以,她的婆娘老想着寻死。和我在一起弄的时候,有一天晚上还和我说,干脆我一下日死她算了,她也不受那人欺负了。我还好一阵子劝说呢,虽然说我们两个相好是偷着来的,但是也不想她过得不好。”
“老张,你一定要注意安全。你知道吗?别说你和不同的女人在一起,即使是和同一个女人,长时间不注意卫生,也会得病的。”我半玩笑半认真地告诫他。
“注意,注意,每一次都用水洗干净,这是我贼猪时养成的习惯。”
“这样吧,我随身携带了两个,给你先试用一下。”怕他不会用,我就着月光,掏出来一个给他看。张三抓这会儿有些羞涩,不敢接。我就撕开包装袋,给他说,这里面有消毒液,套上去以后,自然就不怕得病了。
他僵在那里,捂着自己的裤裆,说:“郑同志,我可不敢现在就试给你看。”
我哈哈笑了,说:“谁让你现在试,我只是告诉你如何用,你拿回去试,拿回去试。”
他尴尬地笑,说:“俺以为你会像开批斗会那样,命令我来试给你看呢。你知道吗,一开始批斗我,他们不相信我下面的那根东西长。不相信,我也不让他们看,他们就打我,打得我怕了,就掏出来让他们看,把他们吓了一跳。”
这张三抓说得我好奇心大长,就开他的玩笑,说:“打你的人都是老婆和你不干净的吧?”
张三抓哑了半天,说:“郑同志真乃神人也,你不提醒,我还没想过这事。那一次公审,打我的几个人,就是老婆半夜钻我帐篷的人。”
回到董村,夜已经深了。
我去村支部的院子里睡,张三抓突然起了贪心,说想要跟着我回去拿一盒避害套去用。我说:“不是避害套,是避孕套。”他便嘿嘿地笑,问我:“这东西用上以后不会上瘾吧?我们都怕你们推销的这些免费东西是大烟,一开始说不要钱,一但上瘾了,又特别贵,买不起,那还不死定了。”
我给他一盒十二个,然后,又给了他一张表格。又郑重其事地交待了他一下:“老张,你要认真填写,爱人的姓名,年纪,使用后有无不良反应,三个月共用了几个,有没有怀孕……这些这些,都要详细记录的。”
他拿起东西,一边往外走,一边笑:“记下了,记下了。”
六
第二天下午,张三抓便来找我了。我正在和蔡主任商量事情。我可能在董村待上五六天,还要去许镇南边的崔园子村,那么,我走了以后,像张三抓这样已经答应了做试点的人,是要定期到他家里走访一下的。
这样隐私的事情,蔡主任有些羞涩,她不停地捂着嘴笑,说:“郑同志,这样的事情,还得老赵去说比较好。我呢,主要是考虑到村子里妇女比较多,而且,避孕这种事情,还是要科学,董村传统的避孕方式好奇怪,有一户人家,问他们如何避孕的,竟然说了一句:‘用土。’”
张三抓来了以后,拿着我给他的表格在院子门口朝我招手,嬉笑着,张大了嘴巴却不发声,意思是让我出去。我对着蔡主任指了指张三抓,就出来看他。
他着急地拿出表格让我看,说:“这里我填了,你看看,中不?”
我拿过来一看:第一天试用,女方拉稀了,半天拉了四次。
拉稀?半天我才回过神,知道张三抓的意思了,问他:“你这么快就试用了?”
张三抓说:“郑同志,我可是受够了不听组织的话的苦头,你说让我试用,我可不就得马上试用。昨天晚上就差给王爱霞跪下了,我告诉她,郑同志说了,带着这个套套进去女人身体里,可以治病。王爱霞就是因为下面老是痒,所以不让我进。这下听说能治病,就试一下,这一试可好,今天上午就不舒服,中午的时候开始拉稀,现在拉得不能动了,身体瓤得很,像面坨一样。这可咋办啊?郑同志,你说说,是不是你这个避孕套有拉肚子的危险啊?”
“应该不会啊,这只是一个塑料膜啊,怎么会导致拉肚子啊?要不这样,我去看一下,好记下来,回到县里好给厂里的技术人员说说这种事。”
张三抓一连摆手,说:“郑同志,别去了,那婆娘一不小心拉在了床上,现在还没有收拾呢,我还得赶快去后街的大军那里取几片药,晚上我再给你汇报。”
说完头也不回走了。
吴河的老谢来找我。他们村里也有一户人家要试用,但是要求我给他们家里保密。我告诉老谢是保密的,签的都有保密协议的。
吃罢午饭,我便带着一盒避孕套和老谢又走了一次吴河。吴河村搭了戏台要唱戏,说是县里的文工团要下乡宣传县里的最新工作。重要的是有一场豫剧《卖爹》。大概是讥讽不孝的儿子将自己的亲爹卖了的一个戏。我没有听过,老谢说,晚上和戏班子一起吃饭,有羊肉汤喝。
老谢嘿嘿地笑,说:“镇上许主任也来,他最喜欢喝羊肉汤了。”
我也很馋,可是一想到张三抓的问题,想着晚上还要去他家里看一看,就辞了老谢的热情。
吴河答应试用的一对夫妻是年轻人,二十五六岁,已经生了四个娃。到他们家的时候,四个娃正在打架,吵成了一团。婆娘年轻,不经世事,坐在大堂里哭。
老谢对我说:“这户主叫吴二民,这吴二民家的,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不论什么时候都能怀孕,像个洋火盒一样,一点就着了,搞得吴二民很没有脾气,满村里盯着谁家杀猪了,去捡人家的猪尿脬来用。但是,只要一次没有用,就怀上了,简直成了村里的笑话。只要她的肚子一扁下来,村里人就开始打赌了,还赌得很大,一开始是赌怀孕,后来大家知道,她必然会怀上孩子,就赌哪一个月,再后来,大家知道,这婆娘的肚子是不能闲着的,就开始精确地计算她怀孕的日期。你别不信,村里可有这样无聊的人呢,天天记着这事,谁家的孩子生的不像他爹了,谁家的牲口下了几窝了,谁家的李子树结了多少颗李子了。所以,吴二民家的肚子,成了村里人的话题,她怀上孩子的时间是赌博的话题,怀的是男是女又赌一把,生下来像谁又赌。唉,你都不知道,他们一家子搅得村里不少女人都害怕和男人那个了,老怕像吴二民家的动不动就怀上了。”
我给吴二民留了表格,反复交待他们,一定要认真按照表格里的内容填写。避孕套是按照着一个星期一次的标准来发放的,三个月只能发一盒。那吴二民一看只有这么少,就说:“领导,我一天得用一个,要不然第二天就没有办法干活啊。能不能多照顾我们一下,你看看我们家这情况,实在是不能再生了,家里的铺盖都没有了,冬天的时候,几个孩子衣服都没得穿。求求您了,我们一定认真听党的话,学习表格,不是不是,填写表格,你就……”
想不到在董村死活也推销不出去的避孕套,在吴河竟成了香饽饽。我想了一下,就应了他,对吴二民说:“你这几天有时间,随时可以去董村大队院里找我。”
一回到董村,就遇到了批斗会。自然,又是在批斗张三抓。果然是许主任带队来的。许主任带着人晚上要去吴河看演出,下午的时候,顺便让县里来的客人听一下批斗会。
带客人来看批斗会,专门批斗张三抓,专门听张三抓讲他和董美英的床上那点儿事?我一下子明白了——
所谓定期来批斗张三抓,不过是定期来让张三抓讲述新的故事情节。而后呢,有一群许镇的领导在后面阅读,之后,又抄送给县里的一些领导。他们一定是把张三抓的故事当成定期出版的新鲜小说来看了。
我坐在最后一排,听张三抓讲他和董美英的故事。审问者依然是董村的民兵连长赵得发,只见他不停地翻着他的小册子,找他以前没有提问过的问题,而旁边记录的人员是一个陌生的小伙子,不用猜,也应该是许主任带来的镇上的文书。
赵得发问:“张三抓,你过生日的时候,听说要和你媳妇王爱霞过一次家家,也要和董美英过一次家家,你说说你一天之内与两个妇女耍流氓的经过吧。”
张三抓就挠头说:“这要看那天王爱霞去撵鸡的情况。我们就那一只下蛋的母鸡,老是丢蛋,如果早晨起来她去找到那只鸡屙下的鸡蛋,准会一天都心情好;如果一大早起来,找不到,她就会在街上来回骂几圈,把邻居们骂得都把门关了,这一天,别说和给我过生日了,连饭都不好好做。那我也想在这天吃个鸡蛋,我晚上就会跑到董美英那里,她对我好,她每次都会煮五个鸡蛋给我。你知道吗,五个鸡蛋,把我吃的放一个屁家里的公鸡都跟着我叫,我放的屁是鸡蛋味的。董美英就是这点好,只要有一点儿好吃的都给我留着,我不去她不舍得吃。她说我天天在她身上犁来耙去的,像个牲口一样,得给我喂点好料吃,这样我才能拉套。她虽然这样骂我,可是我还是喜欢她软绵绵的样子,她只要骂我是牲口的时候,都是骚得不行了,恨不能将自己的水都喷出来……”
我从审讯室离开的时候,审讯正在高潮中,镇上的一些领导笑着听张三抓的讲述。他们还在下面私语,向许主任打听张三抓的更多的隐私。
我将张三抓前些日子交给我修改的那封决心书找出来,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再帮他修改了。
那封很短的决心书就写在烧纸上。这种泛黄色的粗糙的纸,只有村里有人去世的时候,才会被折叠成纸钱,用割草的铲子的把柄的圆口,用力地砸这些折叠好的烧纸,上面留下的一个一个圆圈,象征着钱的数量和面值的大小。
决心书是这样的:
我,张三抓,董村东街一组铁匠,会贼猪。吃手特别好。也会在没有风的时候扬场。我因为照顾媳妇王爱霞身体不好,而老被女人看上。尤其是许镇的董美英,她长的白,我光想她。最近,我通过背诵毛主席语录明白了人生大道理,决心与董美英一刀两断,就像切排骨一样。我说的话都是在背诵毛主席语录以后才想到的,很庄严,毛主席说,对犯错误的人,应当一是看,二是帮。对犯错误的人要给工作,要给帮助,不要幸灾乐祸;不给帮助,不给工作,是宗派主义的做法。我希望领导能信任我,监督我。张三抓
决心书的结尾处还按了一个红手印。
晚饭的时候,我和老赵一起吃饭。他高兴地向我汇报镇上的决定,镇上已经向县里选定董村为全县学习毛主席语录先进村组。
我问他:“是因为批斗张三抓的原因吗?”
老赵笑着说:“不完全是,不完全是。”
我说:“老赵啊,我这几天听了一下张三抓的汇报,他说的内容前后有矛盾啊,都是真的吗?”
老赵又哈哈笑,说:“郑同志,你不了解村里的事,村里人都是喜欢吹牛的,老张吧,他那人就那样,做一件事情,恨不能说做了二十件事情。他和董美英的关系,没有好到那种程度。你不是想让他试点用避孕套吗?我看他很难把这十二个用完啊。”
“啊!我是要他和媳妇试用的啊!”
老赵说:“他媳妇倒是真的不喜欢和他做那事,要不然天天审张三抓的事,她媳妇不早就急了吗?她不知道有什么问题,就是受不了张三抓,所以,前天张三抓说试用了,其实根本就没有用成,她媳妇坚决不同意……”
“那看来我只能指望老张和董美英的故事是真的啦!”
老赵说:“我帮你再找找看,别急,郑同志,村上的事情都是这样,不能见别人咋着,有一个同意试用了就好了,其他人都会像蚂蚁一样,跟着脚走的。”
“那还是张三抓吧,反正他多的是故事!”我说。
老赵嘿嘿地笑,说:“好吧,郑同志,我去送一下县里和镇里的同志,他们要去吴河看戏,晚上,我们两个一起去张三抓家里看看吧。”
张三抓第一天试用就导致媳妇拉肚子。唉,我突然觉得有些沮丧。
但,还是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