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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

2015-11-18路易丝厄德里克著宋赛南译

西部 2015年2期
关键词:比利约翰

路易丝·厄德里克著 宋赛南译

进来

路易丝·厄德里克著 宋赛南译

约翰·怀尔德斯特兰德把前门敞开,看见了比利·皮斯、他女友玛姬的小兄弟。弱不禁风的男孩站在雪地里,手里握着一支枪,一脸悲伤。作为布鲁托国家银行的总裁,约翰·怀尔德斯特兰德曾训练他的下属在这样的情况下要保持镇定。小镇银行很容易遭人抢劫,约翰有过两次这样的经历,其中一个劫匪还是个躁动不安的吸毒者。此时,他并不胆怯。

怀尔德斯特兰德若无其事地向比利·皮斯大声问候,就好像没有看见那枪。他的妻子尼芙正在客厅读书。

“有什么让我帮忙的?”约翰·怀尔德斯特兰德继续问道。

“你跟我来,怀尔德斯特兰德先生。”比利答道,身子连同那枪略微朝左挪了挪。他身后的路旁,一辆低矮的别克汽车挂着空挡。怀尔德斯特兰德看得很清楚,里面没有别人。比利不过十七岁,怀尔德斯特兰德想知道他是否会去参军,像他姊妹玛姬说的那样,他希望他真的这么做。玛姬只比他大一两岁或者小一两岁。她永远都不会告诉他。她的年龄只是她讳莫如深的事情之一。尼芙在客厅喊道:“谁啊?”比利压低嗓门:“就说是复活节来义卖的孩子。”

“复活节来义卖的孩子。”约翰·怀尔德斯特兰德回话。

“什么?跟他们讲我们什么也不要。”尼芙继续喊。

“说你要去散会儿步。”比利说。

“我要去散会儿步!”

“大雪天散步?你疯了!”妻子叫道。

“穿上大衣,”比利说,“这样她就不会看到大衣还挂在架子上。然后跟我来。关上门。”

约翰·怀尔德斯特兰德走进雪中,比利在他身后把门拉上。比利跟在他身后走下门厅通道,他应该还拿着枪,只是稍微遮掩着。怀尔德斯特兰德的疑惑慢慢变成了一种带着祈祷的希望,他希望玛姬藏在车里,这不过是一场出格的恶作剧,她只是借此来见他罢了。金黄色的柔光从他家房子的窗口透出来,一路撒在那美化过的弯弯曲曲的道路的路面上。林荫道笼罩在石墙和茂密的金钟柏投下的暗影里,那里漆黑一片。汽车停在远处街灯寒冷微弱的光里。

“进去。”比利说。

怀尔德斯特兰德在滑溜溜的雪地上踉跄了一下,随后钻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后座上没人,他看清了。比利的枪就藏在肥大的轻便外套的袖子里。他把枪对着挡风玻璃,自己绕过车头,然后快速躲进了驾驶位。

“我得避开这光。”他说。

他先把车驶入车道,然后开进路灯照不到的黑影里。同时,比利把枪晾在外边,用柔和的目光盯着怀尔德斯特兰德。

“是时候谈谈了。”他把车开进了公园。

比利是个神情紧张的男孩,有一双深棕色的眼睛,脸瘦瘦的,焦棕色的头发耷拉下来,挡住了一只眼睛,一直缩进衣领里,下巴上只有很少的一点绒毛。他很有艺术气质。怀尔德斯特兰德知道,按比利·皮斯的本性是做不出这种事情的,尽管他是著名向导拉斐特·皮斯的后人,拉斐特·皮斯曾与里尔①并肩作战过。或许他是有点喝多了,这才敢带着枪把车开到怀尔德斯特兰德家去按门铃。要是尼芙开门会怎样呢?比利会装作是为高中之旅筹钱而卖糖棒的吗?他会不会用其它的方法?他有备选方案吗?约翰·怀尔德斯特兰德盯着比利憔悴的小脸。这男孩怎么看也不像是要让他吃枪子的人。怀尔德斯特兰德也知道,比利之所以能得逞,把他弄进车里来,也是因为他自己不明缘由地配合着。

“那么,”怀尔德斯特兰德重复道,用一种同躁动不安的投资者耐心谈话时才会用的语调,“我怎么帮你?”

“我想一万块应该够了。”比利回答。

“一万块?”

比利默不作声,满怀期待。怀尔德斯特兰德抖了一下,随后把身上的大衣裹紧了点,感觉自己要哭出来。同玛姬在一起,他哭了太多次。她把他身体里所有的泪水都挤出来了。这些泪水,有时如同山洪暴发,一泻而出,有时则沿着脸颊、喉咙一滴一滴慢慢淌下来。她说,哭不是件丢脸的事情,并且陪着他哭。慢慢地,哭声落了,爱欲涨起来,两个身体便自然而然地缠在了一起。同她一起哭是件很舒服的事情,别人又不会知道,就好像在教堂里被毫无痛楚地赦免了罪责。她陪着他一起哭时,他觉得她的哭有一种饶恕的成分。有时候,他因祖父多年前对她的一位亲戚的所作所为感到伤感和难过。

约翰·怀尔德斯特兰德听见自己发出了“啊”的一声质疑。实际的钱数多少有些打击他,让他觉得可怜和悲伤。

“这可不够。”他说。

比利一脸困惑。

“你看,如果她要这个孩子——你明白,我希望她要这个孩子——她得有房有车。可能在法戈,你明白?然后是衣服,还有,像秋千之类的东西。我没有过孩子,但该有的东西得有。再有,她还需要好医生和医院。一万块,对她来说根本不够。这是近在眼前的事。”

“好吧,”停了一会儿,比利接过他的话,“你有什么建议?”

“还有,”怀尔德斯特兰德继续自言自语,“这件事,一不做二不休,反正要花一笔钱,干脆再多点。我妻子当家。需要大概……等会儿,让我想想。如果差一点到十万,报纸会说近十万。如果是十万整,他们就会说成十万。这样的话,最好是超过五万。但不要超过七万,因为那样的话,他们会说近十万。”

比利·皮斯默不作声。“那就五万多好了。”最后他说。

怀尔德斯特兰德点点头:“这下明白了?这么多才合适。唯一还缺的是理由,一个非常正当的理由。”

“也许,”比利说,“你打算做个什么新的生意?”

约翰·怀尔德斯特兰德一脸惊诧地看着比利:“嗯,是的,这主意不错,新的生意。只是这么一来,我们就得真有生意可做,还得把它做起来,要有书面记录,这就得扯更多的谎,还有税……这些都会加在我头上。这太麻烦了。我们需要一个类似天灾的理由。”

“龙卷风,”比利说,“我想冬天可能不行。暴风雪吧。”

“钱去了哪儿?”

“钱在暴风雪里丢了?”

怀尔德斯特兰德露出失望的表情,比利有气无力地耸了耸肩。

“现金支付?”

他们寻思了一会儿,翻来覆去地想着,然后比利说:“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不跟你妻子离婚,娶了玛姬?之前,她说过你爱她,现在听起来你仍然爱她。或许,我根本不用来这儿拿着这玩意儿威胁你。”他摇了摇枪,“我弄不明白为什么你不离开你妻子,同玛姬一块儿,私奔或者怎么样。你爱她呀。”

“我的确爱她。”

“那到底为什么?”

“看着我,比利。”约翰·怀尔德斯特兰德伸出双手,“你认为她跟我在一起仅仅是因为我?老实回答我,不是因为钱,不是因为工作,仅仅是因为我这个人?”

比利·皮斯耸了耸肩:“你也不差,伙计。”

“不,我不好。”怀尔德斯特兰德说,“我……比玛姬大很多,半秃顶。要是我的头发好好的,那或许,或者要是我长得好看点,要么壮点……但是,我很现实,我知道自己什么模样。是因为钱。我不是说玛姬找我就是为了钱,不全是。玛姬心地纯净,但是钱的确是个原因。我不能失去我最大的财产——要是我跟尼芙离婚,就连工作都丢了,全都没了。我是从她父亲那里接手的,是的,他老了,进了养老院,但脑子一点都不糊涂。尼芙有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而且,问题是尼芙没有做错任何事。据我所知,她从没背叛我同其他男人好过,只要力所能及,她从没对我不管不顾过。她毫无过错。事实上,你知道,一年前还没遇见玛姬时,我算是幸福的。我和尼芙每周一次房事,每次二十分钟;冬天,我们会去佛罗里达度假;每年夏天我们都去湖边住上两周,我们还开派对。夏天里,我们一周亲热两次,我自己下厨做菜。”

比利看起来有些不自在。

“而且,我们的银行并不大,我们可以找人收购它。到那时,我的日子就不会这么好过了。我愿意和玛姬在一起,我也打算和玛姬在一起,如果到那时她还要我。”

说到这里,怀尔德斯特兰德把话题转向比利:“说真的,你来这儿是为了什么?她让你来的?”

“不是。”

“出了什么事?你知道,她不会跟我讲。”

“是呀,她告诉我,她怀孕了。她有点儿失望,我以为你把她甩了。来这儿之前,我是这么想的。你也知道,一直是我俩相依为命。我十一岁时,母亲冻死在了树林里。在祖父母的房子里,玛姬把我养大。我愿意为她去死。”

“当然,”约翰·怀尔德斯特兰德说,“你当然愿意。这样一来我们更要团结啊,比利。咱俩都愿意为她死,但有个问题。咱俩只有一人……现在不管怎样,咱俩只有一人能够供养她。”

“我们该怎么办?”

“我倒有个办法,”怀尔德斯特兰德说,“我这个提议或许会让你大吃一惊,或许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但只管试试看,比利,我觉得能行。想听听吗?在我说完这个可行的方案之前,你啥也别说。你要听吗?”

比利点了点头。

“我要说的是,你来绑架我妻子。”

比利突然大叫一声。

“别出声,听着就行。明晚你还这么干。今晚就当是练手了。你叫门,尼芙开门,让她看见你的枪,你们进屋!准备结实的绳子,还有剪子。你拿枪对着我,命令我把尼芙捆起来。我把她捆好后,你再把我捆了,对我讲,让她也听见,要想放她我明天必须给你五万现金,不然的话,你就杀了她……恐怕你不这么说不行。你把她带出去带到车上,别让她看见驾照。”

“我觉得这不行,”比利说,“照你说的去做,那就成了联邦犯罪②。”

“嗯,是啊,”怀尔德斯特兰德说道,“不过,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那还是联邦犯罪吗?我的意思是,你好好对待尼芙。这是必须的。你得把她带到小镇外一个安全的地点,比如说你家,给她蒙上眼睛,让她待在卧室里,这样她会舒服点。就一天而已。我会给赎金的。咱们定个时间,到时候你再在镇子的另一端把她给放了。她可能得走很长一段路。一定带上她的鞋子还有大衣。你把车开走,哪都行,把车还了。还有,我想我们不应该告诉玛姬。”

“反正玛姬也不在。”

怀尔德斯特兰德的心抽动了一下,他几乎猜到了。“去哪儿了?”他最终还是问了。

“她朋友邦尼带她去俾斯麦群岛了,让她散散心。周五回来。”

“哦,到那会儿呢,好极了。”怀尔德斯特兰德说。

比利睁着一双沉静的又黑又大的眼睛看他。他和玛姬的眼睛真像啊,怀尔德斯特兰德想——那种深邃的印第安人的黑。她俩都有点白人血统,皮肤是奶油色的,一头浓密的棕发。怀尔德斯特兰德很为比利感到抱歉。他还这么年轻,却是如此羸弱,他能怎么对尼芙呢?整个冬天她都在户外铲雪。夏天里,她会自己养花种菜,甚至还自己挖大洞种树。比利不停地把枪在两手间翻来覆去倒腾着,他的手腕一定累了。

“顺便问一句,你这枪哪儿来的?”怀尔德斯特兰德问道。

“我外祖父的。”

“装子弹了?”

“当然装了。”

“你没弹药,对吧?”怀尔德斯特兰德继续问道,“不过这也好。我们都不想出任何意外。”

卖姜饼的男孩

比利·皮斯敲门的时候,约翰·怀尔德斯特兰德假装睡着了。门外,一场交易正在悄无声息地进行着,他牙关紧闭,心突突跳个不停。随后,尼芙进了屋,双臂张开,那张诚实的小方脸因为受了惊吓变得煞白。她向她丈夫示意,求助,但怀尔德斯特兰德正盯着比利,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大笑以免露馅。比利戴着一张黄褐色的儿童针织面罩,面罩的嘴、鼻子还有眼睛部位都滚了白边。他的外套和裤子是烘焙师傅常穿的褐色。他看起来就像是个骨瘦如柴的卖姜饼的男孩,只是手上戴着女人干繁重的家务活儿时才戴的花边园艺手套。

“噢,不,我要吐了。”当比利命令约翰·怀尔德斯特兰德把她捆起来时,尼芙开始呻吟。

“没事,你不会有事的,”怀尔德斯特兰德安慰她说,“你不会有事的。”眼泪顺着他的脸流了下来,滴在她的手上。他努力让自己不要分心,并尽量温柔地干着这项工作。他妻子的双手一向护理得很好,指甲上涂着柔桃粉的油。千万别出岔子,他祈祷。

“看,他哭了。”她责难比利道。随后她丈夫用围巾勒住她的牙齿,并在她后脑勺处打了个结结实实的结。“嗯嗯嗯嗯嗯嗯!”

“对不起。”怀尔德斯特兰德说。

“现在该你了。”比利说。

俩人这才突然意识到,比利必须把枪放下才能把怀尔德斯特兰德捆住,俩人都睁大了双眼,面面相觑。

“坐到那把椅子上,”比利最后说,“拿起那根绳子,把它圈到你腿上,不要缠到椅子腿儿。”随后他指导怀尔德斯特兰德做了大部分工作,甚至还让他自己检查所有的结打得牢不牢靠,这一切都让怀尔德斯特兰德认为比利非常聪明。

等到怀尔德斯特兰德把他自己稳稳地绑在了椅子上,比利把他的嘴塞住,比利要求尼芙站起来。尼芙拒绝了。一种焦虑感袭遍全身,怀尔德斯特兰德对自己的妻子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自豪。她像只海豚似地在地上滚来滚去,又踢又打,直到最后比利抓住她,用枪顶住她的太阳穴。比利跨坐在她身上,给她解开了嘴里的布片,然后在自己兜里翻了翻,翻出几片药。

“你把我逼得实在没办法了,”他说,“我不得不命令你把这些干吞下去。”

“这是什么?”尼芙问道。

“安眠药。”比利回答。他接着又对怀尔德斯特兰德说:“把钱装到一个垃圾袋里,然后把袋子放到金花鼠俱乐部的公路指示牌后面。别在钱上做记号,也别报警,不然的话,我就杀了你老婆。有人会一直监视你。”

让怀尔德斯特兰德感到惊奇的是,尼芙吃了那些药;关于吃药,不知为何她总是那样,甚至在自己的喉咙一点都不红时还请求医生在她喉咙上抹药——她总是心甘情愿地当一个病人。现在她证明了自己是心甘情愿当人质的,比利犯不着为她头疼了。他解开她腿上的绳子,在她脚踝上套了个皮带。她迷迷糊糊地出了门,大衣也从肩头上滑了下来。就剩下约翰·怀尔德斯特兰德一个人了。他花了半个小时慢慢蠕动才把自己从绳子里弄出来,绳子最后就圈在了空椅子上。现在做什么呢?他很想给玛姬打电话,和她说说话,听听她那轻音乐一般的嗓音。但是好几个小时,他只是坐在沙发上,双手抱着头,脑海中不断地重演着整个方案。然后,他开始想后面的事情。明天他得早起。他得从他们的共同账户里提现金。然后,他要带着现金开车出去,把车开到公路指示牌那儿,把钱放下。他得在十一点前干完这一切。这样的话,比利·皮斯就会在小镇西头把尼芙放了,她从那儿走回来或者搭个顺风车。随后会是警察,调查,各种报道,但不涉及保险。他会花掉他们所有的退休金,不过尼芙还有那家银行。所有这一切都会结束。

无助

下了一场暴风雪。尼芙迷路了。要不是有农民把她从沟里拉出来,她就冻死了。比利架着她离开的时候,捎上了她的雪地靴,并且她的大衣是较长的过膝羊毛大衣,因此她并没有冻伤。她一连六天都在发烧,所幸没有恶化成肺炎。怀尔德斯特兰德向银行请了假,尽心尽力地照料她,无微不至。让他吃惊的是,这场绑架案对她的影响居然如此之大。接下来的几周里,她瘦了很多,一直胡言乱语。她向警察描述绑架自己的人身高体壮,有双很硬的手,大鼻子,嗓音低沉。她说,这个绑匪英气逼人,就像个神!这种古怪的描述让怀尔德斯特兰德忍不住想要纠正她。一方面,他很高兴,她的描述有误。另一方面,她过分的粉饰让他很是不安。他把她接回家后,她变得焦躁不安。到了晚上,她既不想看电视,也不想读自己订的那些杂志,她想和他谈谈。她满腹疑问:“你爱我吗?”

“当然爱了。”

“我是说,你的的确确爱我吗?你愿意为我去死吗?如果劫匪让你做个选择——是她还是你——要是他这么问?你会站出来吗?”

“我被绑在椅子上了。”约翰·怀尔德斯特兰德说。

“打个比方。”

“当然,打个比方。我会。”

“我看未必。”

她开始用怀疑的眼光盯着他看。她用眼睛审视他。在夜里,在此刻,她需要许多安慰。她用言语引诱他,令他感到害怕,比如这样的话:“让我很无助。”

“他让我很无助,”一天早上她说,“但他很友善,对我非常友善。”

怀尔德斯特兰德带她去看医生,医生说这是癔症,给她开了方子,让她洗凉水澡并且灌肠。可这似乎令她更糟了。“抱着我,紧点,让我喘不上气。”“看着我,别闭上眼睛。”“别说没用的,我要听实话。”太可怕了,她怎么了?比利把她怎么了?

什么也没做,比利在电话中始终也不改口。让怀尔德斯特兰德觉得难为情的是,妻子令人尴尬的欲求很让他反感——这和他自己的欲求没什么两样。他意识到,如果之前她就是这样,或许他会做出回应。或许,他不会找玛姬。又或许,他会对此惊诧,为之感激。然而,当尼芙夜里趴在他身上时,他感到绝望。她能够感觉到他的距离。她变得骨瘦如柴。她的头发变成银灰色了,长得很长,失去控制,却很漂亮;她放任不管。她变得古怪,她在沉溺。她一直看着他,用溺水之人才有的那种眼神。

默多·哈普

约翰·怀尔德斯特兰德去养老院看望岳父,这家养老院是岳父自己捐赠的——布鲁托养老院。尽管这地方不乏令人压抑的理由,但他并没有感到压抑。默多·哈普躺在单人床上休息,身下压着黄色的绳绒线被单,身上盖了一条针织毛毯。这毛毯是尼芙织的,上面有细密的彩虹条纹。他正在听收音机。

“是我。约翰。”

“哦。”

怀尔德斯特兰德握住岳父的手。他的皮肤虽然干燥却很软和,几乎是透明的。他的脸瘦削,毫无血色,表情看起来十分圣洁,尽管他曾是个冷酷而残忍的银行家,一个幸存者。

“你来了,我很高兴。这儿很清静,也很安宁,但是,今早我四点就起来了,比他们都早。我对自己说,希望有人来看看我。我想出去走走。这不你来了。看见你真好,约翰。我们现在去哪儿?”

约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老头点了点头。

“我的小姑娘好不好?”

“她还好。”当然,没人会把尼芙出的事告诉她的父亲。“她感冒了,”怀尔德斯特兰德撒了个谎,“今天一直躺在床上,可能正抱着热水瓶睡觉呢。”

“可怜的孩子。”

怀尔德斯特兰德忍住不告诉尼芙的父亲发生了什么,他通常都这么做:“我会好好地照顾她的。”这话多么不合时宜,多么讽刺!那只手软塌塌了,怀尔德斯特兰德意识到岳父睡着了。他仍坐在床边,握着老头那只虽瘦却十分优雅的手。同一个这样年长的人待在一起,或许会有一点点智慧溢出来在这房间里流淌,至少休息会让他不那么痛苦。已经放弃了,也没别的指望了。老头已经尽力了。现在的生活就是那条针织毛毯和那台收音机。约翰·怀尔德斯特兰德坐在那里良久。这是个思考问题的好地方。再有四个月,孩子就出生了,比利和玛姬现在住在离岛屿公园不远的一座结实的小平房里。比利刚要开始上技工学校的课。怀尔德斯特兰德最后一次去看他们时,比利正要出门。他同他握手,但什么话也没说。他穿着一件紧身的旧外套,围了一条很另类的带条纹的长围巾,脚上穿了双软底的看起来皱巴巴的靴子。

至于玛姬,她总是孤孤单单的。由于尼芙的原因,怀尔德斯特兰德没法陪她太多。玛姬明白这一点。她容光焕发,长头发上泛着褐色的光泽。那天中午,他们进到她的卧室里,在明亮的光底下做爱。那光庄重异常,那种强度令他晕眩。当他背对着她躺下时,他的感知发生了转移,他看到卧室里各色物品以及植物的隐秘的灵魂。每样事物都有意识和意义。玛姬是个难以捉摸的人,但同时也很普通。他从时间里走了出来,走进了触感的虚无之中。之后,怀尔德斯特兰德开车回了布鲁托,刚好赶上晚饭。同老头分别时,怀尔德斯特兰德总是拍拍他的肩膀,或者做个含糊的表示道歉的手势。这次,怀尔德斯特兰德仍然想着同玛姬在一起的时光,他神情恍惚地把脸凑近了尼芙的父亲。他吻了吻他那干巴巴的前额,帮他把头发理好,自顾自地笑了。老头猛地将他推开,像一只发了疯的鹰一样盯着怀尔德斯特兰德。

“你混蛋!”他大叫。

手势

一天,尼芙穿着浴袍吃午餐。她坐在那儿用餐刀轻轻地敲水煮鸡蛋的一边,突然说道:“我知道他是谁。我在戏里见过他。莎士比亚戏剧。那出戏里有两对双胞胎,他们直到故事结束时才彼此见面。”

约翰·怀尔德斯特兰德倒吸了一口凉气,待折回银行,他立刻给比利打了电话。果然,比利去年暑假出演过镇戏剧社的戏剧角色。他扮演了《错中错》③里德罗米奥家双胞胎中的一个。怀尔德斯特兰德放下电话,瞪着它发呆。那时,尼芙在镇图书馆浏览存档的镇报纸。这就是为什么比利会突然放弃大学的课程而跑去参了军。他匆匆忙忙地进了部队。怀尔德斯特兰德没想到部队会收他,因为他体重不够,不过部队对此并不介意。现在让他担心的是,玛姬的悲伤会影响那个婴儿,因为当比利被送去参加基础军事训练时,她的心都要碎了,没日没夜地痛哭。她说,她对什么事都没兴趣了。她拒绝怀尔德斯特兰德去看他,也不让他碰自己。六周后,比利寄回一张穿着军装的照片。他看起来并没有长胖多少。头盔似乎立在头上,罩住了他那让人捉摸不透的双眼。脖子还是细溜溜的,优雅得很。但他看上去老了十二岁。

一天下午,怀尔德斯特兰德看完玛姬后开车回家,沿着高速路一路飞驰,那张罩着头盔的小脸一直映在他的脑海里。进了家门,他看见尼芙正在织另一条软毛毯。她扬起那双清澈的蓝眼睛看他。

“我现在就走。”怀尔德斯特兰德说。他把车钥匙放到咖啡桌上。“所有的东西都归你。我拿走我的衣服,我的鞋。我给自己做个三明治,马上就走。”

约翰·怀尔德斯特兰德走进厨房,做了个三明治,用蜡纸包起来,又走进起居室,站在地毯中央。尼芙只是看着他。泛着白光的头发盖住了她的脸,她抬起手,把头发扫到一旁,然后把手放下。这个动作似乎就停在了空中,仿佛她的手臂留下了一道轨迹。怀尔德斯特兰德转身出了门,穿过小镇,等着搭便车由高速路回玛姬家。只有微风,温度大概六十五华氏度。田野里有大大小小的水洼,鸭子和鹅在水沟里游泳。整个下午,他一直走着,地平线时隐时现。直到天黑他也没搭上顺风车。

狮群

约翰·怀尔德斯特兰德搬进玛姬家不久,那个男婴就降生了。孩子出生后有些时刻他感到晕眩,就会胡思乱想。这孩子看起来像比利,舞台上的比利,高个子小屁股的比利,大脚的比利,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比利。比利的心脏曾被荆棘刺穿过④。会有人比比利更不可思议吗?约翰·怀尔德斯特兰德眼中的比利仿若一个救世主的形象,或者类似于《新约》中的殉道者,只有把他扔进狮群,众生才能幸福⑤。怀尔德斯特兰德之前想过,新的生活会让他变得强壮、勇猛,完完全全成为尼芙所认为的那个绑匪。现在,他看出比利已经成为那个人了,这一点尼芙早就知道了。他也看得出,比利已经把绑架的事告诉他姐姐了。新生儿精致的小脸上写着这一切。怀尔德斯特兰德凑近了看,想看看比利到底会活下来还是死去。然而,画面尚未清晰之时,婴儿便张开嘴嗷嗷大哭。怀尔德斯特兰德把婴儿放到玛姬胸前,它咬住奶头,他慢慢地抚摸起它的头发来。玛姬推开了他的手,这个姿势与他的妻子过去同他道别时的姿势一模一样,他重新坐回到医院的那把椅子里。因为肾亏,他感到头晕。他从房间的各个角落注视着他们,注视了很久。

车库

约翰·怀尔德斯特兰德只拜访过布鲁托小镇两次。第一次,他带了辆拖车回去,把尼芙还没有处理的东西装了进去——她把很多东西都扔了。不过,有形的物品对怀尔德斯特兰德而言已无关紧要。他当时睡在玛姬家的车库里,直到那会儿,都只是在一张小行军床上铺了个睡袋。他蜷缩着身子贴着新买的二手车睡觉。玛姬每天都吵着要去警察局告发那宗绑架案。

“你会失去这一切。”怀尔德斯特兰德晃了晃胳膊,“这个房子,比利得去坐大牢。你想这样吗?你得睡到大街上去。小科温怎么办?”

玛姬用她弟弟在新兵训练营里最好的朋友的名字为这个婴儿命名。他现在在朝鲜,所待的地方离非军事区很近。比利身处险境,每周写信都谈到他产生的幻象。他说有一些大神们在罩着他,他们一次次救了他的命,还承诺要引领他的生活。

“他从来都不信教的,”玛姬的眼泪掉了下来,“从小到大都没有。现在可好了!看看你做的好事!”

怀尔德斯特兰德绝望了,没有办法摆脱比利:不管身处何处,他总是掌控着局势。比利的头发是在部队剪的,跟猪鬃毛相似,一双眼睛捉摸不透,他穿着军靴,端着来福枪。他现在当了兵,还有天使们拜访他,那就更没有指望了,即便他身上什么也没发生。在儿子出生后的数月里,怀尔德斯特兰德开始明白,他永远也无法得到宽恕,因为是他策划了绑架案,他已经错失了玛姬的爱。她变得冷冰冰,气呼呼的——她含沙射影地说,他和他那个遭到印第安人憎恨的爷爷一个样,现在她整天都照料那个婴儿,要么就是打扫房子。有时候,她丢给怀尔德斯特兰德一张购物清单,或者让他帮忙拎拎重物。除此之外,她既讨厌他靠近自己,也烦他靠近孩子。他就像幽灵一样在屋子里游荡,从不知道在哪儿停脚,从没舒坦过。他在地下室给自己弄了个可怜巴巴的小窝,车库太冷没法安睡的时候他就去那儿。再不然,他便待在外头,听听音乐,读读报纸。他在自己之前总打交道的那家保险公司找了份工作,薪水不多,帮人处理理赔事宜。

通道

一天,一封从他旧家寄来的房主索赔信躺在了他的办公桌上。尼芙要求对他之前从屋子里拿走的一切东西进行索赔,他自己的东西,当时她催促他回去清理的那些东西。有价钱不菲的手工具,每件工具上都刻着他的名字和标识码,各种唱片以及昂贵的唱片机,甚至还有一台崭新的电视。看着那张清单,怀尔德斯特兰德觉得喉头发热,耳根似火烧。他取下挂在办公室门后的大衣,回到用他和尼芙的退休金买的那栋房子里,把先前存在车库里的每件东西都装上车。载着满满一车子东西,他返回了布鲁托,把车停在他旧家的车道上。

过了一会儿,尼芙走到窗前。她看着他从车中走出来,他也看着她,透过窗户。那窗玻璃就像昏暗水族馆的玻璃一样。她不见了,他不确定她是去开门还是融入了那片昏暗之中,但最终,她还是开了门,招呼他进屋。他们站在门口,咫尺之隔。她花白的头发变成了满头银发,她纤细喉咙里那根脉怦怦直跳。虽然双臂已是皮包骨头,但她却似乎焕发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光芒。怀尔德斯特兰德能感觉到,这种异样的光,就好像是从她半透明的皮肤中透出来的。他想他会拜倒在这位美丽的、饱受伤害的女士脚下,去亲吻她身上宽摆连衣裙的边儿。

“你要我赔你我所有的东西。我把它们带来了。”他说。

“不。我要钱。我需要的是钱。”她告诉他。

“为什么?”

“我们快倒闭了。他们不打算买下这家银行。他们在银行边上又开了一家新的。”

“你父亲的那些客户呢?”

“他会活到一百岁的。”尼芙说,“约翰,他告诉我你一直在跟另一个女人好。”

“我不知道他从哪儿听来的。”

尼芙等着。

“好吧,是的。”

她惊得满眼是泪,开始浑身发抖。怀尔德斯特兰德立刻扶住了她。他把门关上。他们在通道口做爱,先是在那块很多人落过脚的地毯上,后来又移到客人们坐下脱鞋子和靴子的凳子上。他的懊悔和羞耻变成了一种令人不解的性欲。而她对他的欲求如此强烈,仿佛他们一起被湍急的瀑布冲了下来,落入一个桶中。在桶底,怀尔德斯特兰德敞开心扉,向她坦白了一切。

因为比利·皮斯,他不得不这么做。在鞋架边通道的地板上,出于一种本能,怀尔德斯特兰德完全肯定了比利侵犯过妻子的身体,当时她被捆住了,完全绝望了,被绑架了,床垫子边上是一堆破罐子和烂衣裳。怀尔德斯特兰德紧紧抱住尼芙,一股恐惧涌遍全身,他开始说个不停。

“我知道他侵犯了你。”在将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之后,怀尔德斯特兰德说道。

“谁?那个男孩?一个呆子罢了。”尼芙说,“他碰都没碰过我。我那么说完全是因为绝望,想让你嫉妒。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她坐起来看着他,冷静地说,“可能我那会儿认为你不像从前那样爱我了。我当时想,你一定是事出有因。”

“事出有因,事出有因。”怀尔德斯特兰德对她说,仿佛自己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站起身时他摸了一下她的脚踝。

“当我埋在雪里,站在沟里朝外看时,我看见了你的脸,真真切切。你俯下身子把我拉了出来,不是那个农民,是你。”

“当时就是我,”怀尔德斯特兰德举起双臂说,“我肯定是一直爱着你的。”

她低头看他,看了很长时间,思索着这个不可思议的事实。随后,她上楼,报了警。

不寒而栗

逮捕,审问,定罪,判刑,多年以后,怀尔德斯特兰德的一些狱友问他当初为什么会认罪,还有几个律师(当然,我自己也问过他)也这样问过,是什么让他把这一切告诉了尼芙,并站出来,承担了所有的责任。有时他想不出一个像样的理由来;又有些时候,他说他不想让事情没完没了下去;他明白自己在被两个女人踢来踢去,除非结束这一切。但在给出答案之后,他总会回到那一刻,当时,他为比利·皮斯开了门,那个男孩站在闪亮的走廊灯下,天下着雪,他手里拿着把破枪,一脸悲伤。想到另一种可能,他突然不寒而栗了,如果那时说的是:“进来。”

译注:

①里尔·路易丝(Riel Louis,1844-1885),有八分之一的印第安血统,他是老师,也是加拿大西北叛乱的领袖,加拿大中南部地区曼尼托巴省的创立者。里尔是加拿大历史上最富有争议的人物之一,有关他的评论,莫衷一是。混血印第安人视他为英雄、他们的代言人;西部加拿大的大部分移居民则视他为恶棍。当下,他更多被看作是抵制加拿大中部各种政治、经济统治运动的先驱。里尔这个人物不止一次出现在厄德里克的小说世界。“鸽灾”中,埃维莉娜(Evelina)外祖父家的墙上同时贴着里尔、美国总统约翰F·肯尼迪、教皇约翰十三世的图片,里尔被埃维莉娜的祖父们视为民族英雄。

②在当下美国,适用于同印第安人相关的犯罪的法律有州法、联邦法和部落法等。案件事发地、案件受害者等的不同都会带来所适用的法律的不同。小说中,比利是混血印第安人,一旦他施行了绑架案,事发地是白人居住区,受害者是白人,整个案件所适用的法律将会是联邦法。

③《错中错》是莎士比亚早期的一出喜剧。一个商人同爱妻航船旅行,途中,爱妻生下一对孪生子,恰巧船上另一贫穷妇人也生下一对孪生子。商人就将他们买下作为自己儿子们的仆人。不巧,他们遇上暴风雨。因为种种原因,一个孪生子分别和一个孪生仆人在一起并且一家人走散。商人和小儿子在一起。18年后,小儿子和仆人去寻找自己的哥哥们。他们来到了哥哥们生活的城市艾菲索斯。两对孪生兄弟一直没有相逢,却不断地被身边的人认作是另一个人。于是,笑话迭出。

④《圣经·旧约·申命记》第三十三章“摩西祝福各支派”记载,摩西在死之前为以色列人祝福,对约瑟的祝福中包含“并住荆棘中上主的喜悦”一句。摩西在此处将上帝描绘为住在荆棘中的上主。比利·皮斯有过被荆棘刺伤心脏的经历,这段经历增添了他的传奇色彩,后文中怀尔德斯特兰德据此把他与上帝和殉道者联系在一起。《圣经》中还有多处提到荆棘,荆棘还有其它象征意义,如“神的惩罚”等等。

⑤《圣经·旧约·但以理书》第六章“但以理在狮子坑中”记载,被国王任命为三大总长之一的但以理遭到了其他总长和总督的嫉妒,他们撺掇国王颁布了不可以在30日内祈祷的禁令,但以理因祈祷触犯了禁令被投入狮子坑中,他所信奉的神保佑他安然无恙,他连同他的信仰得到了国王的尊重,他的政敌则被投入狮子坑遭狮子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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