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事诗（组诗）

凌非

杂事诗（组诗）

凌非

凌家村的童年

在一块石头上坐下

坐在石头上袁我想

不知道这块石头在大山里坐了多少年了

也不知道这座山在大地上坐了多少年了

噎噎但袁我终于明白了

坐在这块石头上的人为什么都不见了

一只蟾蜍

难道它也知道自己丑钥

把自己藏得那么深

可还是有淘气的孩子从偏僻的石头底下

阴暗角落里袁将它们找出来

无缘无故尧无缘无故

用棍子戳尧用石头砸袁砸死了还砸

直到一块块石头垒成了它的坟

我摘下一朵牵牛花

走过去袁插上了它的坟头

钉马掌

小时候袁上学的路上要经过一座养马的军营

那天清晨袁当我们快要走近军营时

竟听到一匹马一声声痛苦难耐的叫唤

声音是那么的哀痛

我们跑进马房一看袁但见四个当兵的

将一匹枣红色的小马摁倒在地

还有两个袁一个将已煅红的马掌铁安上马蹄

另一个举锤将钉子穿过铁掌上的钉眼

送进马蹄口的角质层里

大概举锤的是个新手

每隔几下袁那匹小马就哀叫一声

每隔几下袁我眼睑边的肌肉就跳起来

好像我是那匹小马的统一体

黑色的钉子穿过我的眼睛刺进马肉里

我的心像跑完了五千米那样嘚嘚跳着

我和小伙伴们都怯怯地看着这残忍的一幕

没人喊一声野停冶浴

小马用求救的眼神看着我

我却含着眼泪转过身去

直到一个马蹄钉完铁袁四个马蹄都钉完铁

直到这天上午的四节课我都在走神

放学时袁我将钉马掌的事说给婆婆听

婆婆平淡地说这是小马在钉马掌

以后蹄铁磨坏了袁还要钉

第二天上学袁我给这匹小马带去了我爱吃的饼干

看着它嚼着饼干像嚼着甘草

我的心又酸又痛又有些欣慰

一个月过去袁我在河边又见到了这匹小马

它已经像一匹真正的成年马

眼里没有一丝害羞

它跑起来时袁的哥的哥响

清爽的风从它两眼和两耳边呼呼刮过

成了沸腾的热风

仿佛它当初不是在蹄面钉了四块生铁

而是在脚踝上挂了四个别样的铃铛

看着它四蹄生风袁跑得那么带劲

几乎要带动道路一起奔跑

我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它一起跑了起来

要是也钉上蹄铁袁我没准就追上它了

鹅卵石

鹅卵石不是鸡蛋

不要指望鹅卵石像鸡蛋一样往锅沿上一磕

就能流出月光般的蛋清和太阳般的蛋黄

不要指望鹅卵石开口说话

更不要以为它插上了翅膀就能飞翔

庭院尧草地尧河里尧山上尧这里那里

千篇一律的鹅卵石磨损着我们的目光

它与竹子分立实心和虚心的两端

它的外表冥顽不灵袁内心也一定味同嚼蜡

我曾拾起过它袁但又随即扔出

扔得远远的袁为锻炼臂力和投掷本领

它是多么平庸啊袁不圆滑袁也不光洁

既无优点也无缺点袁它大概一无是处吧

也许你能从中发现一枚恐龙蛋化石

但这与从芸芸众生中找到天才一样困难

还是算了吧袁鹅卵石不配入诗入画入歌

放弃吧袁鹅卵石互相枕在河流中的样子

明明像一群傻子睡在一起

有一次我用铁锹往泥土深处

用力挖土时袁听到了嘎的一声

我看到里面冒出了小小的火星

然后我看到了藏匿在泥土的鹅卵石

露出了小半个身

那小小的火星就像小小的红花

比昙花的花期还短

来不及欣赏它就谢了

当我在河里游了一个夏天的泳

发现鹅卵石堆积在一起

能够制止泥沙俱下

看来袁没有鹅卵石

大山就会滑坡为小山

小山就会低矮成丘陵

而雪山就会立场不坚定

叛逃到大海里去

看来袁鹅卵石就是大山是大河坚硬的细胞

嘿浴谁能倒一筐鹅卵石到我的血液中来

记得我曾在一本书里看到

一幅关于南京大屠杀的油画

屠杀中被野兽剥光衣服的中国人的尸体

就像一层层鹅卵石袁不袁就是鹅卵石

这么枕藉着

筑成了我们伟大的记忆之墙

我圆睁的双目贴向了这些鹅卵石

我将头颅埋进了这些鹅卵石中间

让它成为了有生命的碑浴

夜哭郎

牛睡了遥鸡睡了遥狗睡了遥猫睡了

村后的河流在夜里安静地流淌

村民酸累的四肢被自己的鼾声

轻轻敲打遥月光落进池塘里

如盐入水袁无声无息

在不为人知的可爱时段袁夜哭郎

开始发威遥嘹亮的哭声像壮汉的拳头

砰砰擂响各家的门窗

无缘无故的哭声袁那么起劲那么高亢

天真纯粹的哭声袁不为温饱也不为梦想

拒绝奶水袁也拒绝哄劝袁就是上帝

也拿他没办法遥当哭声越来越高

夜哭郎很快迸发出气冲霄汉的激情

村庄的半空中就好像一列小火车

轰隆轰隆袁沿着一圈环行轨道

兜来兜去遥我能想见在摇篮里

夜哭郎哭得双眼紧闭双拳紧握

两腿乱蹬一脸通红的模样

挺好浴用冲锋号招呼脚板的血液

向着脑门冲锋遥不少床上的人

很快就被吵醒袁从不同的梦中

他们不起床袁也不抱怨袁只是

凭着哭声的方向猜是谁家的孩子

夜哭郎的哭声哭着哭着就有了

催眠的效果遥那些被吵醒的人

又接着睡去袁忘记了谁家的摇篮里

还躺着一头爱哭的小狮子

一个夜哭郎哭哭哭不算什么

如果一个夜哭郎的哭声

唤醒了另一个夜哭郎的哭声

那就产生了二重唱的效果

有时袁我会在这二重唱的旋律中

缓缓浮起来袁感觉自己到了门外

向空中升去袁成为一颗天上的星星

有的夜哭郎哭狠了可能会领到

被他们哭烦了的父母的骂声和巴掌

不过袁这反而

催发了他们唱出更高音的决心

这一招袁使得他们的父母黔驴技穷

常哭的夜哭郎会变得聪明起来

常常哭一会儿袁歇一会儿

这样才有利于保持充沛的体力

使之不至于一下耗尽

他们也有哭累的时候

那是因为他们感知到了黎明

并且已经选定大公鸡做他们的接班人

多少年了袁我没有再听过夜哭郎的哭声

我怀念有夜哭郎哭声的夜晚

从前袁我的理想是搂住太阳那么大的

一枚勋章袁而今我的理想就是回到故乡

像夜哭郎那么大哭一场

惭愧

不止一次袁虚伪的赞美让我真的惭愧

站在冰天雪地中袁我惭愧自己不能

让绿色早点到来

下雨的时候袁我不能将一棵棵淋雨的树

请进家

也不能给屋漏偏又连逢雨的庙里的大佛

披上一件合适的蓑衣

下雨的时候袁我不能阻止泥点溅上鞋子

看戏的时候袁我不能让所有人都坐在第一排

我不能到古代去

不能到古代去向正在鏖战的双方将士

大声喊停

我痛苦地看着表弟走在送葬队伍中

不能像一个神仙一样袁吹一口气

将他娘紧闭的眼睛吹得睁开来

太阳把霞彩存进我的眼睛袁月亮

把月光的硬币存进我的眼睛

我却只能掏出一点点无用的眼泪做为回报

我不能做到像空气游丝和阳光那么无辜

我不能做到像叫刀子送进颈部的牛羊一样

不反抗

无能啊浴我甚至不能变成一颗

不到一寸长的钉子

我想为全天下的穷人都摆上宴席

可是没有人同意

旧唱片沙哑的声音袁我不能让它回归清脆

我不能救出实验室笼子里的小白鼠

那失恋的眼神多么暗淡袁我却不能

发明一种新的色彩浇灌它

我不能从一吨黄连中提取一公斤蜂蜜

我为一个人不能变成他想达到的另一个人

而惭愧

我为一个人不能成为所有人

从而体味所有人的悲欢而惭愧

其实袁我走过的每一个脚印里

都写着惭愧尧惭愧尧惭愧

当我离开人世袁你会发现我的墓碑上

正面刻着我的名字

背面刻着野惭愧冶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