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外一题)
2015-11-18渔妮
渔妮
父亲(外一题)
渔妮
父亲今年八十岁了。那天,收到弟弟发来的短信:爸爸出事了,正送往医院。我懵了,一看手机好几个未接电话,我赶紧回拨电话,才得知:父亲脑溢血,正送往医院途中。
我立马赶到医院,父亲已在抢救室,整个脸全歪了,左边手脚没了知觉,处于昏迷状态。我不甘心地暗问自己:难道原先硬朗忙碌的父亲真的是老了,真的是倒下了吗?
父亲是位慈祥又严格的人。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对我们三姐弟疼爱有加,也非常严格。无论是我们上学期间还是走上工作岗位,父亲总是默默地注视着我们,关心着我们。尽管他自己只有小学毕业,但对我们的学习却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培养引导我们多读书读好书的习惯,还时不时在日常生活中给我们讲做人的道理,让我们从小学会宽容学会感恩,要求我们做诚实正直的人。小时候,院子里小朋友多,那时弟弟小也调皮,难免犯错,偶尔和邻居男孩打架,被上门告状,这时父亲也会发脾气做规矩,甚至会打弟弟。但我们发现父亲只打屁股,绝不打其他部位,打完后再给我们讲道理。当弟弟知道错了后,父亲还会摸着弟弟的屁股问他:“疼不疼,爸爸给你揉揉?”其实,虽打在弟弟身上,但疼在父亲心里,这就是严父的爱吧!就这样,我们在生活中慢慢读懂父亲。父亲非常关注我们的工作状况,每当在报刊上看到我们所从事行业的点滴信息,他都会默默地裁剪下来,一年结束装订成册送给我们。即使是发病那天在抢救室,父亲苏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前天开会了,我在报上看见了……”父亲在自己生命垂危时还记挂着我呀!
父亲是位平凡又有责任感的人。父亲出生在一个贫农家庭,家里排行老三,祖父在父亲八个月时就离开人世,留下奶奶一人拉扯三个男孩,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上世纪40年代后期,父亲瞒着奶奶偷偷出来当兵,被奶奶哭闹着给捉了回去。上世纪50年代父亲第二次出来当兵,终于如愿以偿。父亲在部队多次立功,后来转业到地方直至退休,工作上受到各方好评,虽没有惊人的业绩,但工作勤恳踏实。父亲和母亲于1962年在宁波相识结婚,外公一直把父亲当作自己的亲儿子看待(那时候我奶奶已去世)。母亲家有七个兄弟姐妹,母亲排行老大,外公在世时,一大家子生活还算过得去。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我八岁那年,外公因病离去,母亲七姐妹中只有母亲和二姨有工作,其他一个支农一个支边,一个待业两个读书,记得外公临终前拉着我父亲的手说:“我是要走了,阿姆不识字没工作,这户人家只能托付给你了,你一定要答应我,照顾好他们……”父亲紧紧地握着外公的手,含泪说:“阿爸,您放心,有我在,就不会饿着妹弟。”父亲说到做到,十几年默默地帮助外婆照顾我的阿姨舅舅们,直到他们一个个成家立业,阿姨舅舅们也一直敬重着这位大哥。这次得知父亲得了脑溢血,舅舅阿姨都难过得掉眼泪,争着来陪护他。住院一个月后,父亲的身体有所恢复。一天,我陪护在他病床前,听着他回忆着过去的时光,父亲拉着我的手说:“你外公托付我的事,我都没有失言,现在舅舅阿姨他们生活工作得那么好,你外公在九泉之下也安心了,我也算是完成任务了。可惜,我没有实现你奶奶的愿望,老家的门没有开下去,你们都在宁波,我也不可能回东阳了,对你奶奶,我没尽到孝心,奶奶没有享过福呀。其实你奶奶没有什么大毛病,那时候农村医疗条件太差了,要是现在就不会走得那么早了。”对于奶奶,一直是父亲的心病,他总是自责没有尽孝,其实在转业时,他本想回到老家,因种种原因没能如愿,这始终是他的一个心结,没有真正释怀过。
父亲是位好学又富有创新的人。父亲没有文凭学历,在我的心目中,父亲好学创新,动手能力很强。他喜欢看历史书籍,关心时事新闻,爱好书法、国画,还会拉二胡。经常参加社区里的老年活动,还给邻居们写些春联什么的。从我记事起,印象中家里的电灯、电话、收音机等物品坏了,父亲都能一一修好。闲暇之余还搞一些小发明小创造,已经有了好几项发明专利,父亲时不时还梦想着有朝一日把自己的专利卖掉,把钱捐给老家修路或者留给孩子们,真是一个闲不住的老人。
父亲是位坚强又脆弱的人。自脑溢血突发到住进医院,已有两个多月了,我们一直为父亲的身体担忧。经过李惠利医院神经内科医生的积极救治,父亲的神志一天天清晰起来,后又转到康复医院进行康复治疗。日前父亲的左边手脚都还没有知觉,每天都要进行两三个小时的康复活动,有时体力会吃不消,甚至满头大汗。有时我们不忍心,就建议他停练一天,而他总是抱着积极的态度,主动要求多站立,不愿落下训练。然而父亲有时也有脆弱的一面。看见我们姐妹们去看他,他总是拉着我们的手喃喃地说:“你们三个好,是我最高兴的,我老了没用了,这次给你们添麻烦了……”说着泪水就又下来了。
父亲是位热情又善良的人。父亲的家住在一个老小区的一楼,门前有个小花园,是周围邻居活动的场所。每当父亲看见带小孩的老人们或者青年妈妈们在小花园玩得累了,没地方休息,父亲总是拿出自家的椅子招呼大家坐一坐歇一歇;每当看见那些咿呀学语的孩子在大人的引导下学着走路,摔倒了,蹭破了皮或把小手弄脏了,父亲总会拿红药水给孩子涂上,打开自家的水龙头给他(她)洗手、擦脸。渐渐地,周围的邻居都知道小花园的后面住着一位热情善良的老人——陈爷爷。
正因为父亲的热情善良,赢得了邻里街坊对他的尊敬,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邻里街坊挽救了父亲的生命。
父亲发病那天上午,母亲刚好不在家。当时父亲穿戴整齐是要去公园路拿裱好的画,分给我们三姐妹的,没想到临出门时就昏倒在家中阳台上。在小花园休闲的邻居们,见原本热闹的陈爷爷家没动静,就想着去敲门,见没人搭理就在一起议论:今天陈爷爷俞阿姨怎么没人影呀?于是第二次去敲门,邻居阿芬似乎感觉到什么,攀上阳台的窗格上张望,这才发现父亲正倒在地上。于是出现了一场充满爱心的接力大援救,从寻找开锁师傅、报告居委会、打120,到通过各种途径找到我们三姐妹,许多熟悉不熟悉、知名不知名的邻里街坊都自发地参与到救助我父亲的行动中,继而谱写了一曲充满浓浓爱意的交响曲。许多邻居后来还不止一次地去医院探望父亲、安慰母亲,还帮助母亲做一些家务,有的我们连名字都叫不上。真是远亲不如近邻呀,真诚地感谢大家!
我想,这可能是对我父亲八十年人品人格的回报和写照吧!
消失的大院记忆
每每走过江东的琴桥边,我总会情不自禁放慢脚步,甚至停住发呆,因为在这个地儿曾经有一座让我难以忘怀的大院,我在大院里出生、成长到出嫁,有太多美好的记忆。
大院是一位资本家留下的,据说这家人解放前夕都去了海外,宁波解放时,部队接管了这座大院。大院由前中后三个院落组成,院落之间有一个弄堂连接,两边各有一扇半圆形的大门,也可以自成一院。院落有明显的民国建筑风格,青灰砖墙,金漆地板,造型中西合璧,属于人们通俗说的“洋房”,而且每座院落中的几幢房子周围都错落有致地布局着天井阳台和草坪,非常雅致。我家住在后院。
上世纪60年到70年,大院是一家部队幼儿园所在地,我在这里接受了学前教育。后来幼儿园被撤销,成了新兵连营地大概有一年时间。新兵连走后,大院就成了部队家属院,房屋过渡归地方房管部门管理。
一进后院大门就有一片大大的天井,天井的两边分别有一口水井,两口天落水渠,还有自来水,这些在当时是相当不错的基础设施。大家早上围着水井四周洗菜,傍晚洗衣洗碗,冬天井水冒着热气,夏天清凉去暑,非常舒服。沿着天井的台阶往上走是一座漂亮的二层楼的四合院落。我家住二楼的东北边,房间的东面有一扇八扇窗门的大窗户,从窗户向下望去,是一个大花园,我们称它为操场。操场的左边依次有三栋平房,造型各异,各有特色。早先操场的中央放着滑滑梯和攀登架,幼儿园撤掉后,也就搬走了。右侧的后角落里是一个公共厕所,各家每天轮流打扫,很多年里都保持的相当清洁。操场的四周是各种各样的花草和一排排整齐的冬青树,冬青的外围是一排大树,挺拔的松柏,金黄色的梧桐,梨树、苹果树、大枣树,一年四季鲜花盛开、绿树成荫。隔着树木是一道青砖围墙,边上有一扇小木门,木门外是一个河埠头,一条清澈的小河看不到尽头,一直通向甬江。
春天,五颜六色的花团一簇簇,我和小伙伴们采摘着花草树叶,编织着美丽的花冠,院里男孩们经过激烈的“石头剪子布”分成了八路军和日本鬼子两支队伍,隔着两侧的冬青树,开始“反扫荡”战斗。最后,姑娘们把美丽的花冠戴到了凯旋归来的“八路军战士”头上。大院里有太多藏身的地方,有地下室,还有阁楼,我们在游戏时无意中还发现“暗室”,零零散散撒落着女人的高跟鞋、旗袍等物,当时孩子们都不懂事,以为在暗道里发现了“女特务”的东西,大人们说这些东西可能是房东当年出走时落下的。于是,院子里又玩起了抓特务的游戏。调皮机灵的小伙伴动足脑筋在操场里挖了深坑,把“情报”放进去,然后用细树枝搭在上面铺上树叶,这样找情报的人一不小心踩上去就掉进坑里受伤了,接着就是哇哇的哭声,有时还带着骂声,随即就是埋怨声,然后孩子们被各自的大人拎回家教训一顿。到了第二天,小伙伴们照样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又玩到了一块。
夏天,倚河畔而居的孩子们都会在夕阳来临前不约而同涌向河边,有在河堤上挥舞着自制的拍子追捉着蜻蜓的,有伴着水花使劲翻跟斗或从小桥上往下“跳水”的,每当这样的英雄壮举被大人们看见,他们就会拉长声音“你不要命了……”有钻进小河底摸鱼儿的,有在河边举着网兜撩虾子的。河水清澈得可以看见河底青褐色的石子,夕阳的余晖映射在河面上,鱼儿在波光粼粼的水中摆动着尾巴忽隐忽现、自由穿梭……大多数孩子都自学成才学会了游泳。那些夏天,一些近郊的农民划着小船、满载着自家种的西瓜沿河叫卖,各家都会在小木门外的河埠头向船上的农民买上一大堆西瓜,孩子们排着队兴高采烈地把一个个西瓜往各自家里的床底下搬。早上,各家都会把一个西瓜放进网丝袋用绳拴住,然后泡进天井的水井里,得以晚上享用。晚饭后,院子里三五成群纳凉唠嗑。这厢是军棋摆阵、象棋对弈,那厢是弹子棋滚动、飞行大战;这厢是依偎在大人身旁听故事,那厢是扎堆在一起斗蟋蟀;这时不分男女老少,五花八门,都开心地玩在了一块。天色渐渐暗了,满天繁星调皮地眨着眼,皎洁月光从空中倾泻而下,微风吹着树叶沙沙作响,知了不停地鸣叫着。“回家休息了!”真是好快活惬意的夏季。那年代还有个有趣的现象,往往一个夏天过去,各家的硬扫帚的杆就会短了一截,那是都被男孩子偷偷割去做蟋蟀笼了。
夏去秋来,院子里渐渐远离了夏季的热闹,操场上的落叶也多了起来,但我们这些孩子还是会在课间之余拿出绝招,尽情地享乐。把门板卸下来搭成乒乓球台,用扫帚当网,用自制的木头光板当拍,开展乒乓球“摆王”擂台赛。女孩子们唱着儿歌跳着皮筋,一直把皮筋举到头顶还能跳。“抓兵抓强盗”是晚饭后必备项目,院子里孩子王在操场一声呼喊,十几户人家的孩子都蹭蹭冲出家门前去操场报到。
冬天的时候,我和伙伴们都盼望着下雪。一场大雪后,院子里银装素裹,苍翠的松树上挂满了白绒绒的雪球,微风吹过,树枝一颤一颤的,仿佛向我们问好,梧桐上面缀着的雪就像朵朵含苞待放的梅花,冬青树上白皑皑的,就像盖上了一条条雪白的被子,草地厚厚地盖上了一层雪,那么纯洁那么晶莹,看得叫人不忍心踩上去,屋顶像蒙了一条银色的丝巾,美丽极了。我们围着棉围巾,戴着棉帽子,嘴里呵着热气,在院子里尽情地打雪仗、堆雪人,鼻子、耳朵、小手冻得通红,棉鞋全部湿透,全然不当回事,开心极了……天晴了,雪融化了,太阳出来了,照在身上暖暖的。操场里的树杆上出现了几条绳子,各家都会把被子床单拿出来晒,懒懒地享受冬日阳光的温暖。这下可好,被子床单又成了玩耍的道具,孩子们在纵横交叉的被子间迂回穿梭,自由地追赶着,尽情地打闹着。晚上被子被收回家,盖在身上暖暖的,可大人们偶尔也会发现这家被子边沿有一个黑黑的小脚印,那家被子的中间一道鼻涕印,呵,又是哪家小鬼的杰作。
上世纪70年代中期前,院子里家家户户的门都是敞开的,邻居间自由进出,就像自家人。我们二楼住四户人家,谁家包饺子做馒头烧了几个好菜,其他三家都有份。我家对门是两户山东人,女主人都是朴实能干的山东大妈,每周总要做一至两次馒头,后来我妈也跟着学会了许多面食的做法。父亲则和邻居叔叔们一起在院子里的边沿空地上种了很多蔬菜,有南瓜、丝瓜、茄子、向日葵等等。每当收获的季节,左邻右舍就会一起享用,一边品尝一边谈论种植的心得。有一段时间,大家还每天到有电视机的邻居家中集体看电视,孩子们则根据年级段在一起做作业。年三十,邻居们围在一起,你帮我炒花生,我帮你炒瓜子,一起磨汤果粉,一起办年货。邻里之间融洽友好,时时洋溢着远亲不如近邻的浓浓情意。
上世纪70年代后期,院子里偶尔有陌生人出现,也有要饭的,操场上晒着的军装等衣物经常会莫名消失,邻家窗台上晒着鱼干、酱肉,早上起来不见了踪影。
随着孩子们的长大,院子里空地上一间间的小房子也多了起来。
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我家和许多老邻居都一一搬迁了。这个院子不知又住进了多少新住户。我在上世纪90年代初去过一次,只见操场上又多了几间房子。后来城市改造,这个大院也因建琴桥而要被拆。得知这一消息,就又特意去了一次,院子里变化更大了,花园已不成花园,树林已是稀稀疏疏,院内的公共厕所因无人使用和打扫,已被封存。院墙外曾带给我们童年快乐的河流——新河也已被填平成了马路,对此,我和许多人一样,着实觉得遗憾,只有原来住过的房子依稀可见。
那次以后,我记忆中的院落就永远消失了,站在原来大院的位置,我看到的是跨越甬江的琴桥和桥边的一幢幢高楼大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