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2015-11-18刘振
刘振
往事
刘振
常言道,人到了耳顺之年,就爱想往事。傻马就是这样。闲下来的时候,他总是想起往事。每当想起往事的时候,他两眼就会发直。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手里干着活的时候,也经常两眼发直。每当此时,他的老伴就会用手在他眼前晃晃说:“又在想过去的事啦!”
傻马先后在四个单位工作过。最令他难以忘怀的,也是最让他值得回忆的,就是他在《天山画报》当摄影记者时的经历。那个年代,条件差,摄影记者下去采访是很艰苦的。但正是这种艰苦,才值得回忆。他觉得,越是艰苦的往事,回忆起来心里越舒坦。每当静静地回忆往事的时候,他都会感到他的血压平稳了,心脏也舒坦多了。他把对往事的回忆,当成了一种享受。渐渐地,他也经常梦见往事。白天,他想起往事是一种享受;晚上,他梦见往事则是另一回事,是噩梦。他梦中的情节无非两种:一种是他独自一人来到草原或戈壁,眼前出现让人震撼的景色,他迅速选择好了角度,但照相机找不到了;一种是他背着照相机不是从驴上掉下来,就是从马上摔下来。那个年代,外出摄影不是骑驴就是骑马。他从山上滚下来,照相机摔得粉碎。每当此时,他不是被噩梦惊醒,就是被老伴摇醒。他大汗淋漓,血压升高,心跳加速。有一次,他老伴不得不打了120急救电话。
傻马决定回趟乌鲁木齐,看看画报的同行,瞧瞧工作过的地方。于是,他独自一人踏上了西行的列车。
列车行进在河西走廊。窗外,近处的物体
飞快得被列车抛向车后,而远处的物体却好像在缓缓地往前移。于是,大地好似在旋转,时光好似在倒流。此时此刻,坐在窗旁的傻马,两眼渐渐地发直,然后朦胧,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那是一九八一年十二月的一场大雪。雪花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夜。清晨,太阳出来了,阳光照在树挂上,真是美极啦!面对此等美景,摄影爱好者,尤其是职业摄影师是不会轻易放过的。可是,《天山画报》社记者部的摄影记者们却一反常态,齐刷刷的一个不落地来到了办公室。前一天,大伙接到的通知,要求记者组今天召开年终总结会,还特别强调没有特别情况不得请假,若有请假者,直接向社长报告,组里没有批假权力。
在社里,摄影记者因工作的性质,不实行坐班制。每年开春,摄影记者就像候鸟一样飞了出去,入冬时才陆陆续续返回来。这不,社里的年终总结工作迟迟不能进入实质性阶段,就是记者组拖了全社的后腿。
大伙各就各位,把写好的总结材料放在各自的桌上。
组长年近五十,和蔼可亲,大伙都亲切地称他“老大”。他站了起来,用长辈慈祥的目光,看着这群比他年轻的同事,说起话来有些激动。每年的这个时候他都是这样。
“大伙都到啦!”组长边说边把一张事先写好的“重要会议,请勿打扰!”四开信纸贴在门上,然后关上门,把门反锁上。
“现在开会。像这样的总结会,年年都开,我想,今年的总结会,咱们改一改。你们把写好的总结材料交给我,我交给社里就行啦,大伙也不必照本宣科地念一遍啦!”组长说。
组长打开身后的柜子,从柜子里面拿出两瓶白酒和一个大塑料袋。“这酒是我给酒厂拍广告时人家送的,不要钱,上等的好酒,不够柜里还有。这牛肉可是你们嫂子专门为大伙卤的,全是腱子肉。”
组长把酒肉放在桌上,然后从摄影包里拿出几个白色的胶卷盒说:“就用这胶卷盒喝吧,这也是咱摄影人的特色,用胶卷盒喝酒能品味出咱们摄影创作的艰辛。”
大伙望着他,略显不安。大伙知道,组里的人常年在外奔波,像这种“全家福”的时候不多,每当此时,组长都是这样,拿出酒来,并谎说这酒是别人送的。年底,记者们回巢后,组长就采取这种方式和大伙欢聚。为了这事,社长在全社的大会上狠狠地批了他一顿,说若下次上班的时间再把办公室当饭馆,一旦被抓住,就撤了他。
组长看出了大伙的心思,说道:“今天是星期天。”他边说边把胶卷盒一字排开,斟满了酒,大伙围拢过来,一起举杯:“为全家福,干杯!”
随后组长又为大伙斟满了酒,一人一杯各就各位。
“会后大伙把个人的总结材料交到我这儿,晚上我加个班看看。今天会议的内容是让大家把这一年里在外地拍摄中最典型、最有价值、最能体现咱们摄影人艰辛、苦涩的经历和故事,给大家讲讲。故事要真实,不能虚构,当然,适当地渲染一下也是可以的。另外,每位讲完后,还要拿出一组你认为是这一年里拍得最好的作品,让大伙品头论足。来,我们为精彩的故事、为优秀的作品干杯!”组长接着说。
“干杯!”大伙一饮而尽。
“谁先说?”
屋里一下子沉默下来。
“怎么沉默了?看来酒劲不到,再来一杯。
这样吧,反正每人都得讲,这杯酒下肚后,咱们顺时针挨个来。”
A
A给自己起了个“傻马”的笔名。
年初,A来到《天山画报》社当上了一名摄影记者。他跟着记者组的组长实习了不到半年,组长便决定提前放他“单飞”,让他单独外出采访。按组里的规定,新来的人要跟着老摄影记者实习一年后,并根据其实际能力才能决定是否放其“单飞”。
A经过深思熟虑后,决定把单独外出采访的第一站,放在伊犁昭苏马场。A属马,正是这一点,让他对马有了一种特别的感情。很早的时候,他就喜欢搜集一些有关马的诗词、图片以及工艺品。他还专程去看过伊吾马和焉耆马。大学时,他还写过一些与马有关的小诗。其中“前人驱征马,奔腾扫尘埃。踏破残冬雪,笑迎春日来。”这首还发表在某学报上。当时他用的笔名叫“黑马”。在选择黑马这一笔名的时候,他还特意买了一本商务印书馆1978年修订的第一版《现代汉语词典》。词典中,黑马的词条下是这样解释的:“比喻实力难测的竞争者或出人意料的优胜者。”他想好了,等这次马场采访回来,他一定要将他的这组专题摄影报道署名黑马。
采访回来后,A的这组专题摄影报道得到了组长的好评,很快也就被刊登了出来。不过,署名不是黑马,而是傻马。
事情是这样的:那是一个“八月草黄马正肥”的季节,A在马场技术员的引领下向草原深处的马群走去。技术员一边用手指着马,一边向他介绍马的小常识:“俗语说马无杂毛不为贵相。你看,那匹黑骝马的额头上有一块白,俗称‘一颗星’;那匹枣骝马的额头上有一条竖白道,俗称‘流星’;还有那匹四个蹄上有白毛的,叫‘踏雪’。”
A指着远离马群的一匹马说:“那匹马不是这群马里的吧?”
技术员说:“是这群里的。那是一匹白马。白马七岁的时候毛色泛青,俗称‘雪青马’,它是草原上最美丽的马,只是时间短暂,八岁毛变为白色,九岁身上就开始起斑点。牧民对这种马这样总结:‘七青八白九斑点,十一十二老头脸。’这种白马的毛色到了老头脸的时候,其他的马都瞧不起它,不愿和它在一起,还踢它。部队不想用这种白马,因为白马容易暴露目标。我们养马的人也不喜欢这种白马,因为马近视,胆子小,白马要是夜晚突然闯入马群,很容易造成马惊群。对于牧马人来说,马惊群是最可怕的事情,一旦出现会造成有孕的母马流产,初生的幼驹会被踩踏致残或死亡。若是在山地,还会造成更加可怕的马滚山的悲剧。”
A说:“就马来说,在诗词、绘画以及其他文学艺术中,白马最受当权者以及艺术家们的青睐。如曹植的‘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白居易的诗句:‘翩翩白马称金羁,领缀银花尾曳丝。毛色鲜明人尽爱,灵性驯善主偏知。’古诗词里经常出现的‘骢’字,如‘金络青骢白玉鞍’、‘枥上浮云骢’,就说的是这种毛色青白相间的雪青马。尤其是绘画,雪青马所表现出来的艺术效果也是最佳的。对于画家来说,这种马的雪青色,在颜色的调配中也是最难掌握的。”
技术员说:“呦,看来你对马也有研究。”
A说:“我属马,天生对马有一定的感情。闲暇时,也看过几本有关马的书。”
“白色的马在马群中不多,尤其是雪青马,
简直就是上天赐给草原的一颗颗滚动的珍珠,很受艺术家们的青睐。中外一些庆典活动的阅兵仪式、骑兵方队上,雪青马大多都是领队。白马很聪明,悟性也好,到了‘十一十二老头脸’的时候,它知道别的马不喜欢它,便主动远离马群,在草原上独娱独乐。”技术员指着远处那匹孤独的白马,继续说道,“不过这种孤独的白马,也不是时常可以看到的。白马和白马是不一样的,就跟人和人不一样是一个道理。只要你留心,这种白马孤独的情景在草原上还是可以看到的。”
技术员的话让A一阵伤感,一股浓浓的胃酸从胃里涌上了嗓子眼,险些吐了出来。他屏住呼吸。此时此刻,他把那白马的命运和自己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A情不自禁地说道:“听很多人说,属马的人晚年都很幸福。白马怎么会孤独呢?”
技术员看着A,停顿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话是否触及到了对方一些敏感的神经,便慌忙说道:“其实孤独也是一种幸福。你们当记者的看的书多,我记不清是哪位作者在哪本书里说过‘孤独的别名就是独醒’,别人都睡着,就你一人醒着,当然你就会有一种孤独感。”
A略觉尴尬,他指着远处一群被栅栏圈着的马说:“那里在做什么?”
技术员说:“那是一群准备送往屠宰场的马。马浑身都是宝,马肉、马肠子营养价值很高,不仅好吃,还有保健作用,市场需求量很大。”技术员稍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在马场干了近二十年了,我刚参加工作那会儿,吃马肉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可现在容易多啦,但看着这一群群马被屠宰,我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太阳西斜的时候,A要请技术员吃饭。技术员说要尽地主之谊,请A吃饭。但A执意要请技术员吃饭。A想让技术员多喝几杯酒,打开技术员的话匣子,让他多讲些有关马的故事。
走近饭馆前,他们不约而同地透露出了不吃马肉的生活习惯。他们走进了一家马肉馆,因为这个偏僻的马场,除了两三家马肉馆外,再没有其他饭馆。马肉馆里并非都是马肉。几杯当地的昭苏散白酒下肚后,技术员打开了话匣子。技术员发现,一讲到马,A便目瞪口呆,如痴如醉。技术员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还时不时地站起身来手舞足蹈一番。技术员讲到秦兵马俑、汉石刻、画像砖、唐三彩,从汉武帝的《西极天马歌》讲到清乾隆的《南苑阅马》,还总结说:“马的历史,也是我们人类的历史。我们中华民族的历史,不就是伴随着马的嘶鸣和马蹄声走过来的。”
他们走出马肉馆,在夜色里摇晃着回到了休息的地方。
A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技术员的话语在耳边萦绕,技术员的神情在眼前浮现。酒桌上,技术员关于马的那些故事,有的A在一些书里也曾看到过,但对他的触动并不大,真正令他难以入睡的是技术员讲述的昭苏马场的马和一场战争的真实故事。
故事大概是这样的:1962年,“中印边境反击战”期间,昭苏军马场担负着给战区提供军马的重任。根据前线战区军马作战能力的信息反馈以及高寒山区特殊的作战地理区域,马场迅速地挑选和选育了一大批适应战区的军马。
这是一种怎样的马呢?从马的外部特征看,这种马个头矮、背宽、身子长、腿短、体格强壮。这次反击战四川籍的军人较多,马的个头矮,对于个头相对较矮的四川兵来说,给马装
卸作战物资过程中要方便得多。马的背宽,身子长,说明马的驮载量大。马的腿短,体格强壮,说明这种马善走山路,有长途跋涉的耐力。
从马的内部生理特征看,这种马的消化功能特别强,在吃的上面不挑肥拣瘦,给什么吃什么,好伺候,饲养成本低。最为重要的是,这种马脑子木讷,反应迟钝,它对枪炮声反应不敏感,即便一颗重型炸弹在它身边爆炸,它也不会受惊,炸不死,它便勇往直前,绝不后退。这种马的木讷,不是训练出来的,是天生的。要是靠训练那代价可就高了。战士们都喜欢这种马,给它起了个可爱的名字“傻马”。其实,这种马并不傻,勇敢是这种马的重要特征。
在那场战争中,这种傻马为战争的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
打那以后,这种傻马就成了马场主要的繁育马种。
白驹过隙,时光荏苒。当今时代,马在人类发展进程中的推动作用微乎其微。然而,马术竞技比赛却风靡全球,越来越多的人喜爱上了那种高大、俊俏的竞技型的马。这种竞技型的马不仅体型高大漂亮,智商也很高。个别的马天生就会随着音乐翩翩起舞。起初,技术员不相信马会跳舞,就尝试着来到马群旁拉起了手风琴,果然,有匹高大的雪青马来到他的身旁,随着手风琴的乐曲跳起了舞来。那马抬起了前蹄随着乐曲在空中挥舞,后蹄踏着乐曲前后左右有节奏地走着舞步,它高高地昂着头,上下嘴唇翻起,露出长长的牙齿,嘴里还时不时地发出节奏很强的嘶鸣声。
傻马靠边站了,成了人们餐桌上美味佳肴“肉马”的繁育品种。
A躺在床上,漆黑的屋里像洒了一团墨,一股浓浓的伤感情怀涌遍了他的全身。他似睡非睡,冥冥之中潜含着一种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宿命般的东西……渐渐地,他入睡了。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原本就是一匹傻马,在那辽远的大地上,一群又一群的傻马在奔驰,自己和它们一起奔跑。
打那以后,A把傻马作为了自己的笔名。
B
那天是巴扎日(集市贸易日),B来到巴扎想拍一组表现巴扎的专题摄影。在巴扎的驴市上,买卖双方那精到专业的选驴场景吸引着B。B不停地变换角度,运用连拍,扑捉着生动的瞬间。这时,有个小伙子突然来到B的面前,他彬彬有礼,双手恭恭敬敬地递过来一张“请柬”。B接过“请柬”正要与他搭话,那人已消失在人群之中。
这张“请柬”很特别,是用当地的桑皮纸制作的。这种桑皮纸只有当地才有,是一种近乎绝迹的古老的传统制作工艺品。“请柬”的内容是手写上去的:水磨坊摄影艺术展。
第二天一大早,B按照“请柬”上的地址,搭了一辆“的士”向一棵树的地方驶去。B来到县城的郊外,站在那棵高大而又孤独的胡杨树下。时值中秋,树叶开始发黄,几片黄叶掉在B的身上,又落在B的脚下。眼前是一片起伏的沙丘,沙丘底部有一片高大的柽柳。B先是纳闷,随后便后悔不该来这儿。
一辆驴车向B驶来。那驴车好似从沙漠里冒出来一般,吓了B一跳。
驴车离B还有七八米远的地方,那个小伙子跳下驴车向B跑来。他激动地握住B的手,把B的手握得有些痛。
他说:“我知道你会来的,咱们都是搞艺术的!”
他们交谈起来。B问他贵姓,他说你就叫
我“水磨坊”吧,这是他的艺名。他说1950年代初,他的父亲从甘肃来到这里,他也就生在这块土地,长在这块土地上。他热爱这块生他养他的土地,他之所以爱上了摄影,是因为摄影可以记录、表现这块土地。
驴车在沙包里行走了大约十分钟,在一座低矮的土屋旁停了下来。这是一处废弃的水磨坊。房子的东边有一个水塘,四周长满了高大的柽柳和芦苇,时值中秋,柽柳红得好似在滴血,鸟的叫声不时地从有水有草的地方传来。在一片灰色的沙丘里,有这么一处色彩斑斓的湿地,真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他告诉B,以前这里是个村庄,因为沙进人退,这里便被遗弃了。
B跟着他绕过水磨坊来到房门前。门的上方有一条红色的横幅,横幅上写着几个夺目的大字:水磨坊摄影艺术展。
说句实在话,B一走进沙丘就把影展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面对“水磨坊摄影艺术展”这几个大字,B想象不出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摄影展。
房内的光线昏暗,但不影响视觉,因为房体无处不是洞,光线透过无数的洞,照进屋内,斑驳陆离,别有一番情调。一侧有一个巨大的石磨盘,另一侧被一块大白布遮挡起来。他安排B坐在石磨旁的树墩上,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B,说这是真正的天然矿泉水,而且就是水磨坊后边水塘里的水。他让B别心急,一定要静下心来,只有静下心来,影展才会有效果。他边说边提来一把坎土曼跑了出去。
B坐在屋里,四处张望,想知道这影展在哪里。不一会儿,B听见了哗哗的流水声,那水声由远而近。突然,B面前的石磨居然动了一下,随后慢慢地转动起来。B吓得跳了起来。也就在B跳起的同时,屋里满是震耳欲聋的石头相互用力的摩擦声,那是一种B从未听到过的让人毛骨悚然的怪声。那声音好似无数毛茸茸的东西钻进B的衣服里,在B的肉体上胡乱蠕动,顿时,B身上凡是有眼的地方都在朝外冒着寒气。B想立刻逃离这里,但双腿却不听使唤。
“水磨坊”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了。原来,他把水磨坊旁边水渠的水引了过来,水带动了石磨,石磨才发出了刺耳的响声。这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影展开幕式。他很激动,直挺挺地立在B的面前,双眼先是直勾勾地看着B,随后便双目微合,他说:“你听见了吗?”B说:“听到了什么?”他说:“这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是人类从远古走来的歌声……”
他转向白布,随着水磨盘的节奏,他猛地一拽,那巨大的白布卷落在地上,眼前的三面墙上、地上、屋顶上全是照片,而且是清一色的黑白照片。这些照片黑白反差很大,颗粒也很粗,但清晰度还算可以。
他手拿一根红柳枝条,指着一幅照片向B诉说着。B告诉他,还是把那“人类远古的歌声”关掉,否则,声音太嘈杂,双方无法交流。他提着坎土曼跑了出去,“远古的歌声”被关掉了。
他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他用枝条指着一幅照片神秘地说:“这幅作品的名字叫《位置》,是一幅无底片放大作品,是我在相纸上利用显影液涂抹的效果创作的。”
画面中一层一层的屋檐上,挤满了一只只小鸟的剪影,空中还有几只鸟儿因为屋檐上没有了空间而无法着陆。
“水磨坊”看了看B,又转向照片说:“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太势利、太自私,只顾自己抢地盘、占位置,其实,他们都很可怜。这个世界太大了,美好的东西太多了。就说我这水磨坊吧,这古老的石磨,还有从磨盘里出来的歌声,给了我无尽的历史之幽思。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
时候,这磨盘的声音,会把我带向那幽蓝的夜空……”B偷偷地瞟了他一眼,他很陶醉,好像是在自然自语,不是在和别人说话。
交谈中,B知道,这个影展已经展出了十来天了,B是这个影展的第二位观众。前几天,有一位身着道士服的人硬是被他拉了过来。看着他的作品,道士嘴里一直念念有词。道士临别时对他说,这些作品有一种禅的东西在里面。
“水磨坊”非常欣赏那位道人的评价。他神秘而又激动地说:“你知道什么是禅吗?”B说不清楚。他说他查找了不少有关禅的资料,书中是这样说的:禅是宗教也不是宗教,是哲学也不是哲学,禅这个东西,太神奇了,说不清,道不明,它无时不在,无处不在,它什么都是,什么又都不是。
一幅照片引起了B的兴趣。这幅片子是影展中唯一的写实照片,也是B唯一能看懂的照片。内容是一头腾空狂奔的驴,那驴呲着牙,咧着嘴,显得惊恐万分。在这批照片中,要说够得上作品的,B首推这幅。但B纳闷,他是如何拍出如此惊恐万分的驴来的。
“水磨坊”告诉B,这幅作品的名字叫《骏驴奔腾》。B听说过骏马奔腾,还是头一回听到骏驴奔腾。
在回来的驴车上,B又提到了那幅《骏驴奔腾》的创作手法。他告诉B,拍摄这种神态的驴是他的专利,别人是不可能拍到的。
那天夜里,B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头驴。天才蒙蒙亮,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B从梦中惊醒。B又从驴变成了人。
“水磨坊”来了。他说他要带B去拍那“骏驴奔腾”。他说这个世界很大,但遇一知音难,B是他的知音,否则,他是不会把属于他个人的专利告诉B的。
B有些犹豫,他不容分说,提起B的摄影包就朝外走,B也只好从命了。
驴车停在了田间小路旁。前面有一头拴着缰绳的驴在路旁吃着草。他迅速地跳下驴车,小声而又神秘地告诉B,让B赶快准备好相机。
“水磨坊”猫着腰,在路边的草丛里拔了一撮带刺的草。B知道这种草叫骆驼刺,它的刺十分坚硬,而且还有一种毒素,扎上后很痛,会使皮肤红肿,几天都消不下去。他拿着骆驼刺干吗?B心里十分纳闷。
“水磨坊”走向那驴。他把驴的缰绳慢慢地解了下来,然后,他回头示意B准备好了没有。B不知这小子要干什么,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B终身难忘。B清楚地看到,他右手拿着团状的骆驼刺,左手轻轻地掀起驴尾巴,突然,他迅速而用力地把骆驼刺扎在驴的肛门。那驴因为受到刺激,便拼命地夹尾巴,尾巴夹得越紧,那刺就更深地刺进驴的肛门里。那驴呲着牙咧着嘴,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它四蹄腾空,嚎叫着,发疯般地在田野上横冲直闯。
B被眼前的情景吓懵了。
田间里传来农夫的叫喊声。
B呆呆地伫立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两个耳朵嗡嗡直叫唤。当B被两位村民扭送到村支书家里的时候,B的脑袋还在嗡嗡地响着。
“水磨坊”那小子早已逃之夭夭了。
C
八月,C去巴音布鲁克草原拍天鹅。C住在巴音村的一户村民家里,他与户主商量好,第
二天一大早一同骑马上巴音布鲁克。至于费用吗,户主很好说话,他让C看着办,钱多多给,钱少少给,有钱就给,没钱就算。第二天一大早,他们正要上路,户主的大哥来了,说是他们的父亲老毛病又犯了,让他回去看看。户主要去看他的父亲,他们去天鹅湖的事就黄啦。户主很过意不去,临走时安慰C说:“明天我一定带你去天鹅湖,你把心放下来,就是天上下刀子,我也要带你去。”
对咱们摄影记者来说,外出拍摄,计划不如变化,这是常有的事。再说啦,照相的走到哪儿不是照啊,也不在乎这一天。
C带上一部135相机,来到村头的小河边。河床很宽,但水流的面积并不大,不难看出,这条河曾经是大河。河水中时常可以看到有野鸭游弋,还有一些说不出名来的水鸟。河岸上,零零星星的还有几头牦牛及家禽懒散地散落在草地上。不知是眼前的景色见得多啦,习以为常,还是因为今天的天鹅湖的拍摄计划被打乱,总之,C的拍摄欲望总是调动不起来。不过,河对岸的几头牦牛倒引起了C的兴趣。在新疆,牦牛适合在高原寒冷地区生活。在C的记忆里,牦牛除了帕米尔高原有外,就是天山的巴音布鲁克这片区域有了。
C选择了一处河面略宽、水流平缓、河中还有一小块陆地的河段趟过河去。C把镜头对着牦牛变换了几个角度,都感到不对劲,总觉得缺少点什么。在帕米尔高原拍牦牛,不管你怎么拍,都会有一种高原的气氛。这个地方,怎么拍,都有一点江南水乡的味道。
返回时,C坐在河中央那块陆地的岩石上休息。这块巨石高出地面约一米,石面平整,长宽就像一张双人床一样。C躺在暖烘烘的石床上,沐浴着晌午的阳光,倾听着小河哗哗的流水声,很是惬意……
不知不觉,C竟然睡着了。
不知多时,一种急流挟裹石沙的轰隆声把C从睡梦中惊醒。他慌忙跳了起来,先前清澈平缓的河水已是翻滚的洪流,河水几乎淹没了他脚下的那块岩石。这时,太阳已经靠近远处的山梁,河水依旧快速地往上涨。
强行过河是很危险的,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鲁莽的。洪水根本没有退缩的迹象,反而在迅猛地增长。脚下的那块陆地几乎被洪水淹没,石床也好像被洪水托起,C站在上面感到头晕目眩,摇摇晃晃。
这时,有一群小学生放学路过这里。他们向C指手画脚,大喊大叫,叫喊中还夹带着哭声。不一会儿,有一些孩子向村里跑去,C想他们肯定是叫大人去了。还有一位个头较高的男孩,带着几个男孩,向那几头牦牛跑去。
眼前的形势虽然十分危险,但C的头脑是还十分镇静的。他想,只要洪水不把我冲倒,我就应该坚守这块陆地。
那群孩子先是把牦牛赶到河边,然后,他们有组织地形成一个半圆状,硬是把牦牛赶下河来。凡是掉入河水中的陆地生灵,都会有一种爬上陆地求生的本能。它们昂着露出水面的头,向C滞留的陆地走来。
和牛马相比,牦牛是比较难驯化的,要想骑在它的背上,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它不认识的人。
人的求生欲是很强的,平时用鞭子抽他他都做不到的事,在生与死的紧要关头却做到了。C噌的一声骑到了牦牛的背上,双腿用力一夹,那牦牛驮着C,连滚带爬来到岸上。
晚上,村支书来到C住的户主人家。
村支书给C递了一支烟说:“你是上面来的人……”村支书用力吸了几口烟,“要是你在我们这儿出个什么事,让我们怎么向上面领导交
待!”
村支书转身离去,临走的时候狠狠地瞪了一眼这家房子的主人。
村支书走后,户主一直坐在那里,低着头,再也不提去天鹅湖的事了。
C心里感到内疚,自己来了后,先是户主的父亲病危,后来又弄了一出抢险救人的事。
生活在山区、草原的居民,普遍有一种原始的、淳朴的心理。如果你住的那家人的羊生了小羊,主人就会认为是你给他们带来的福气;如果他家的羊群里来了狼,即使人家不赶你,你还是知趣点,赶快离开。
……
D
年初,组长安排给D一项采访任务,说是在温泉县的米尔其克山区,有一对蒙古族老夫妻,守护着乡里的牲畜配种站。十多年来,这对老夫妻种草植树,把配种站装点得如世外桃源一般。组长还特别地强调,这对老夫妻的事迹很感人,且他们的形象很有个性,加上其生活的周边环境有山有树有花有牲畜,这组专题报道成功的机率很大。
D来到了温泉县的巴尔鲁克村。这个村没有通班车,D是从乡里搭乘老乡的拖拉机来到这个村的。路上,听老乡说巴尔鲁克村离老夫妻住的配种站是最近的村,大约二三十公里,全是山路,必须骑马去。此时,正是农忙季节,要借匹马上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巴尔鲁克村是个农业村,不像牧业村家家都有马。
来到巴尔鲁克村,D头件事就是打听村支书在何处。
“采访中,遇到了困难一定要取得当地的党组织的帮助。”老记者们经常这样说。
经过打听,D在村外的麦田里找到了村支书。
这里靠近寒冷的山区,小麦成熟得晚,村支书正在地里把打成捆的麦捆用铁叉用力地往马车上挑。麦捆好大,但在村支书的铁叉头上显得轻飘飘的。
村支书个头不高,但身体很魁梧,那油黑的略微突起的颧额上还泛着红晕。他笑着,上下两排整齐的牙齿像是人工打磨过的略带些糖色的羊脂玉。
村支书听完了D的话后,那两排“羊脂玉”不见了。不过,很短的时间,D又看到了“羊脂玉”。
村支书说:“你大老远地来到我们这个地方采访,我很高兴。虽说这个配种站是乡里的,但这两位老人是我们村里的人,报道他们就是报道我们巴尔鲁克村。”
村支书告诉D,等他把这车麦子拉回去后,就让D骑他的这匹马去配种站。
告别了村支书,D独自骑村支书的白色老马朝大山走去。这时的太阳已经西斜了。
当记者的,尤其是当摄影记者的,经常要深入草原牧区采访。在草原采访少不了要骑马。马有个特点,胆小,容易受惊。草原上,当马行走的时候,草丛里会不时地飞出一只鸟或蹿出一条毒蛇之类的小动物来,遇到这种情况,马便会猛地一扭身或突然改变行走方向,骑马的人就很有可能会从马上跌落。倘若骑马的人完全掉下马反倒没什么,马是不会有意去踩踏人的,最怕的就是被马抛下来后,骑马人的一只脚被紧紧地套在脚蹬上,这样马就会再次受惊,然后低着头撂着后蹄拼着命地狂奔。
这种悲惨的事情在D的同行中就发生过。还好,那是一个冬天,雪很厚,加上那位同行身穿毛皮大衣,他被受惊的马拖着奔跑的时候,
皮大衣紧紧地包住了他的头,再加上同行的牧民及时地制服了那匹受惊马,他才捡了条命。
D虽然没有遇到这种可怕的惨状,但也有被马抛到地下的经历。这还是前年的事。D骑着马在草原上一边走一边拍照,这时,从一顶毡房处跑来两条猛犬,它们好像商量好了似的,一条狂吠着挡住D的去路,另一条在后面用嘴拖着马尾巴。那马撂起后蹄用力去踢那条拖着它尾巴的狗,于是D被马抛了下来。
说实话,当D从马上掉下来的时候,还没来得及恐惧,只是脑袋瓜子“嗡”的一声便一片空白。当D坠地后的那一刻,恐惧突然袭来。他担心那两条狗会向他扑来,而且它们也会商量好了,一条狗咬D的头,另一条狗撕D的裆。然而事情并非如此,当D忍着疼痛慌忙地站起来的时候,那两条恶狗吓得跑出去了好几十米远,只是虚张声势地朝D这边叫了叫。
这真是不幸之中之万幸。假如当时D的脚被马蹬套住,那后果将不堪设想。打那以后,D就总结了个骑马的经验,就是登马蹬的时候,不要把马蹬从脚的前面套住脚,这样一旦从马上跌落下来,脚很容易被马蹬套住。马蹬从脚的后面套在脚后跟上,一旦发生意外绝对不会发生套住脚的问题。
再就是在草原上骑马经常发生狗咬马的事。针对这种情况,D也采取了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上马前,备上一根一米多长的树枝,别在马鞍上,狗来的时候,前面的狗别去管它,马照走不误,那狗只会叫而不敢下嘴,它叫得时间长了,也就没趣地走开了。关键是后面的那条狗,不能让它咬马尾和马腿。办法是,用那根备好的枝条在马的后面轻轻地摇动,狗看见那根打狗棍,就不敢下嘴了。但需特别注意的是,骑马的人千万不要抡起树枝去抽打后面的狗,这样,马会误以为背上的人要打它,便会加快奔跑。马跑得越快,狗就会越亢奋,吠得越凶,追得越猛。相反,狗追得越猛,马跑得也就越快,很容易出事。
D骑着白马,慢悠悠地向着远处的山口走去,一边走一边还端着相机拍照着。大约走了个把小时,太阳已经明显西斜了,可是那山和D之间的距离好似没有多大的变化。真是“望山走死马”。
D感到浑身有些酸楚,大腿的两侧被马鞍磨得火辣辣的。在一片低洼处,D发现了一处泉眼,泉眼的四周绿草丛生。
D在泉眼旁下了马。
D躺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白马在泉边吃着草。它不时地抬起头来瞅瞅D,生怕D会悄悄地离开它。四周静悄悄的,偶而能听到微风拂过的声音和马的咀嚼声。这个世界好像只有D和它。此时此刻,D觉得自己和它之间有一种不能割舍的关系。D掏出一块糖,剥去纸,送到它的嘴边。它低下头,用柔嫩的唇在D的手心里轻轻地一嚅动,糖便进到了它的嘴里。它咀嚼着,嘴里还发出“噗噗”的声音,像似在对D诉说着什么。
寂静的戈壁上传来一阵急促而又慌乱的声音。D慌忙坐了起来,眼前的情景让D惊恐万状:两条个头似牛犊般的大灰狼呲着牙咧着嘴弓着身躯向D的白马步步逼近。一头母马鹿和一头小马鹿颤微微地躲在白马的身后。白马嘶鸣起来,前蹄腾空向着灰狼用力地击打着。
D站了起来,大声地喊着,从身边捡起一块石头向灰狼投去。不知是什么原因,马鹿见了D,便向远处跑去。D想,在马鹿的心里,人比狼还要可怕。
马鹿跑了,白马跟着鹿跑了,狼向着它们跑去。
D伫立在岩石上,无可奈何地望着夕阳落
下去,看着暮色渐渐地降临。
静静的月光皎洁的戈壁,传来了马蹄的声音。那匹白色的老马向D跑来。白马来到D的身边,它的头不住地上下晃动,嘴里“咴咴”好像在向D诉说着什么。
来的时候就听村支书说过,村支书骑着这马多次来过这里。于是,D便松开缰绳,任由它行走,D想它会把他带到他要去的地方。在这夜的荒漠里,即便它带的不是D要去的配种站,只要是它要去的地方,那一定是安全的地方。
突然,D发现身后传来了异样的声音,D警觉起来,那声音一直尾随在D的身后。D让马停了下来,那身后的声音也就消失了。马一走,那声音也就随之而来。D慌忙从摄影包里取出闪光灯,朝着身后闪了一下,那声音消失了。但很快,那声音又出现了。D转过身去,又闪了一下,D看见了那一闪而过的两只有着色彩的眼睛。
D的脑袋“嗡”得一下涨了起来,莫非是白天那两条大灰狼尾随身后?
黑色的夜里,恐惧像黑色纱布一样,一层一层地把D裹了起来。黑色纱布越裹越多,越裹越紧,挤压得D先是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不住地往下落,紧接着是身上有眼的地方都向外不住地冒着寒气,随后是五脏六腑不住地往下坠,裤档里湿乎乎的……
D想,狼是怕灯光的,于是,他不住地朝身后打着闪光灯。
远处传来了狗的狂吠声。有狗叫的地方就是有人的地方。
此时此刻,狗的叫声让D用语言无法来表达。D只觉得茫茫黑夜里,好像有一轮太阳升起,天空是那样的晴朗,阳光是那样的灿烂……
E
六月下旬的帕米尔,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雪峰下的山谷里满地都是鲜花,红的,黄的,蓝的,紫的,一片连着一片。每次上帕米尔高原,E都有一种新奇感,总觉得这里的雪山最洁白,这里的天空最湛蓝。站在高原上,E好像离天特别近。
在慕士塔格山脚下,E遇到了一位漂亮的姑娘,她是北京《蓝天旅游》杂志社的摄影记者。初次见面的寒暄中,E感到她对自己非但不拒绝,还有一种希望一起同行的愿望。在风光摄影的创作中,有这样一些摄影人,他们有一种排他(同行)的心理,都想独自占有摄影师们从未涉足过的奇特的自然景观。这就是俗话说的“同行是冤家”。可当他们真的独自走进无人的大漠、山川,那种难熬的孤独以及恐惧,便会有一种对同行的渴望。因为只有同行才会为了等候光线的到位,相伴在原地,一呆就是一两天,甚至更长时间。同行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拍到好的作品。
在慕士塔格山西南侧的沼泽地旁,他们架起了三脚架,换上了长镜头,背景很充实,雪山、蓝天、白云都有了,色彩也很丰富,但他们都觉得画面中还缺了点什么:一是画面太静,缺少动感。静也是一种美,但静得过了头,画面就会显得沉闷,如果能让画面动起来,让动静形成互动,在对比中,作品就会生动起来。二是前景缺了点什么。他们等待着前景中的水鸟飞起来,水鸟一旦飞起来,上面的两个问题就解决了,这幅作品也就成功了。
他们等了许久,水鸟在沼泽地的水洼里游来游去,也没有飞起来的意思。E等得有些不耐烦了,顺手拍了几张,便扛起三脚架,提出与
她一起前往沼泽去拍水鸟。
她说:“我不想去。你别问为什么,等你回来,我再告诉你。”
E向水鸟走去,心里好生纳闷:她要告诉我什么?
E躬着腰前行,尽量靠近些,和水鸟有一个最佳的拍摄距离。突然,水鸟群惊飞了起来。E慌忙支起三脚架拍摄,但却失去了拍摄的最佳时机。
E十分沮丧。摄影创作不像其他的艺术创作,有些镜头不允许你一次不行再来二次三次,尤其是这类素材的摄影创作,一次不行,终身遗憾。
她很得意,从她的神情里不难看出,她的创作令她十分满意。
E的心里有些酸楚,却故作姿态,显得若无其事:“拍了几张,感觉如何?”
她说:“不错,这还要感谢你,要不是你替我前去惊飞了水鸟,我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这幅作品若要获了奖,我是不会忘记这奖杯里也有你的一半。”
E说:“这就是你先前说的等我回来再告诉我的话。”
E像是被人愚弄了一样,感到懊恼,也为自己缺少经验和灵性而懊丧。
E心里暗想,她不仅漂亮,还很聪明。
过了一片沼泽地,他们去攀慕士塔格山。
她说,她是头次来塔什库尔干,来前看了不少这里的资料,也听了不少同行们谈来这里创作的感受,给她印象最深的就是慕士塔格山,同行们都说,这山是座神山,坏人上了这座山也会变成好人,让我来后一定要上上这座山,沾沾仙气。她说她庆幸在这里能遇到像E这样的同行,并感谢E能与她一起上这座神山。
E说,在当地人的心目中,慕士塔格山是世界上最早的山,其他山都是这山的子孙。所以,当地的人称它为“冰山之父”。E搜肠刮肚,尽量想多说一些这座山的情况。E悔恨来这里之前为什么不多看些关于它的资料。
她说,这山从外观上看也像父亲和母亲。她还说上高原的第一天,她就发现,从东面看这山,挺拔、陡峭,山峰直插宫阙,的确有男性之势,是父亲;从西南方向看,这雪峰被一道沟壑分开,两峰呈蘑菇状,像是母亲的乳峰,两朵白云时不时地遮盖在雪峰上,犹如女人的乳罩,一条冰川从两峰之间的乳沟里蜿蜒而下,似乳汁般流进这高原的土地……
她不仅善于观察,而且语言形象、生动。和她在一起,E觉得自己笨头笨脑的。
这座山并不陡峭,山体呈漫坡状,行走起来并不困难,只有个别的地方需要借助双手攀爬。他们朝着山腰那条耀眼的冰川走去。
那冰川格外诱人。它好似就在他们的眼前。
渐渐地,E有些气喘,双腿感到有些笨拙。她却不同,爬起山来体态轻盈,精神显得特别地亢奋,还不时地选择角度按下快门。据她说在一次北京市新闻出版行业举行的爬山活动中,取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绩。
大约用了半个小时,他们爬上了一道山梁。山梁下是一条深谷,那条冰川从雪线处蜿蜒而下来到这深谷,在山下,他们看到的是山谷以外的冰川,山谷内的这段冰川是看不到的。
他们累得气喘吁吁,坐在山梁的一块巨岩上,脚下是一条蜿蜒而下的冰川。
她说:“此时,你要是把我往下一推,我就会像坐滑梯一样顺着这冰川一溜烟地滑到山脚下。这可是世界上最长的一座滑梯。”
E已经累得无心与她搭腔。他想,都什么时候啦,还有这么多的想象力。E从摄影包里掏出
半瓶矿泉水递给她,又拿出半块馕给了她一半。她从摄影背心兜里掏出一板巧克力,给了E一半。
太阳已经西斜,阳光照射不到他们脚下的冰谷。这道冰谷微微地泛起了一股幽蓝,给人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
她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说:“这座山有一个美丽的传说,你一定知道。”
“传说?”因为她问得突然,E一时找不到北。
“秦公主和太阳神的传说,很美!”
E知道这个故事,说的是很久以前,波斯王夜里梦见了月亮,解梦的大臣告诉他,那是大王要从东方娶一个公主为妻。大王立即组成了一个庞大的娶亲团来到秦国。秦国同意把一位漂亮的公主嫁给波斯王。娶亲团带着公主跋山涉水来到帕米尔高原,因为战乱,公主不得不在雪山中暂避战乱。谁知,公主怀了孕,并生了一个男孩。负责娶亲的大臣十分恐慌,问公主的贴身侍女,才知道,每日正午,都会从太阳里下来一束光与公主私约。公主不可能再嫁给波斯王,也不能回国,只好在这里安营扎寨建立了国家。
E说:“在介绍帕米高原的书中,大都有这个传说,我记得这秦公主的传说中的雪山不是慕士塔格雪山,而是……”E记不住是哪座雪山啦。
她说:“是巴鲁库雪山!”
E说:“对,就是巴鲁库雪山!”
她说:“至于传说中说的哪座雪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实中,我们面对雪山,还有那太阳里走来的光……”
这时,从太阳里没有走来一道光,而是走来一股浓浓的黑云。黑云越来越浓,越来越低,很快,那黑云就像一个巨大的黑锅盖般扣在山谷的上面。山谷里刮起了风,那是裹着冰雪的寒风,风把云带进了山谷,使山谷里一片昏暗。随即下起雨来,他们慌忙躲进一块凸凹的岩石下面。这时,雨又变成了冰雹,漫天的冰雹从天而降,用力地砸向山谷,在冰川上不住地跳跃。顿时,颤抖的山谷中,传来震耳欲聋的可怕的持续不断的巨响,那巨响好像山崩地裂,排江倒海。
静静的山谷里飘着雪花。E和她冷得浑身直打颤,他们紧紧地挨坐在岩石的下面。E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乌云啊,赶快离去,太阳啊,赶快出来!
乌云一点儿没有离去的意思,好像还越来越黑,越来越沉。天色已晚,他们必须赶快离开这里,这高原雪山的夜晚,气温零下十几度,留下来凶多吉少。
不知是因为坐得时间太久,还是地上的湿滑,要不就是天气寒冷,使E的双腿麻木,E刚从岩石下走出来就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E的脚崴啦。真是破船又遇顶头浪,漏屋又遭连夜雨。
她搀扶着E向山下走去。路湿滑,遇到难走的地方,他们还要绕远道多走些路。照这样的速度行走,别说太阳落山前能下山,就是明天早晨太阳出来时也不一定能下得了山。但是,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只有走。他们每朝前走一步,就觉得离太阳近一步。太阳终于形成了一个轮廓清晰的盘状,滚落在远处的山脚处,望着那橘黄色的太阳,他们多么想融入到那温暖的太阳里去。
突然,E发现在那太阳落下的方向,大约离他们有百十米远的沟谷,有一股水蒸汽,那蒸汽在夕阳的逆光的映照里,似水波一般泛着暖洋洋的光。E想,那里一定是处地热,否则是不会有热气的。E叫了起来,她也叫了起来,一股强烈的对温暖的渴望,使他们浑身不住地战
栗,这种战栗不仅是因为寒冷,更多的是因为看到了温暖。
她撒开E,向那出现蒸汽的方向走去。她一边走着,一边絮叨着什么,时而发出叫声。那声音怪怪的,好像是从一种僵硬的管筒里发出来的声音,又像是从山谷的岩石夹缝里发出来的声音。
这是一眼温泉。泉水冒着热气从泉眼中涌出,在它一侧形成了一处两平米的水塘,溢出水塘的泉水流出后不远,又渗入到山体的岩缝之中。
太阳落下山去,余晖笼罩着黢黑的山体。她脱去衣服,一件一件地脱,当把洁白的内裤脱去时,一股山风吹来,那洁白的内裤似雪花一般,被山风托起,又徐徐地落在他的脚下。
她的躯体映衬在夕阳抹红了的天空。这躯体和这大山一样,有高耸的山峰,有洁白的冰川,有险峻的沟壑,有茂密的丛林,还有温馨的泉眼……
他们紧紧地挨在一起,躺在温暖的温泉床上。山风吹来,带着哨声从他们躺着的水面上掠过。他们嗅到了冰川的寒气。
夜空中,一颗流星划过……
当死亡逼近时,那世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荡然无存,你的意念里,只有两个字:生命。
“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我想那缥渺的空中,/定然有美丽的街市。/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你看,那浅浅的天河,/定然是不甚宽广。/我想那隔着河的牛郎织女,/定能够骑着牛儿来往。/我想他们此刻,/定然在天街闲游。/不信,/请看那朵流星,/是他们提着灯笼在走。”
她用她那柔美的用温泉水浸润过的嗓音,朗读起《天上的街市》。E也喜欢这首诗,因为它很浪漫。如今,在这雪山的夜晚,她那抑扬顿挫的朗读声和着轻微的单调的风声……E只想哭。
E望着夜空,未圆的月亮走进银河,又走出了银河。
E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那传说中的秦公主和太阳神……
列车过了哈密,向大河沿车站驶去。
傻马又做了噩梦。他从噩梦中惊醒,满身是汗。要不是他同车厢的一位年轻人及时地拉他一把,傻马就会从中层的卧铺上一头栽下来。
年轻人:“老爷子,您没事吧?睡着的时候,您喊了好几次‘照相机’……”
列车到了终点站乌鲁木齐车站。从火车站到傻马曾工作过的《天山画报》,只有三四站的路程,傻马步行前往。他想仔仔细细地看看这条他曾走过无数次的路。
时值深秋,空气带着凉意,树上的黄叶飘落着。他望着这久违了的熟悉的地方,一股“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情感涌上心头。他走到路旁的一片树林下,坐在树下的长凳上,望着眼前的秋色。树叶落了,地上的颜色也多了起来,阳光透过稀松的枝叶照射到树的根部和地上的落叶。这是拍摄秋景的好时光,如果此时的树丛中有些雾霭或炊烟缭绕,那就更好了。
傻马伸出双臂,用两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组成一个照相机的取景框。他左眼闭着,右眼睁着,透过那框选取着眼前的景色。这一招,是他头一次跟着组长外出采访的时候学来的。
傻马走出了小树林,向着他工作过的地方大步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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