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思想的烟斗(节选)

2015-11-18宁肯

西部 2015年6期

宁肯

四月

坐拥阳光,或看云起,曰:云居。

壬辰年春,寻山野小居,入密云之水库南岸,得一厅一室一露台,坐拥阳光,或看云起,曰:云居。

发现《鲜于璜碑》,此碑魏晋唐宋元明清人均未见,民国人士亦未得一见,1973年才出土于武清。碑首有画像,碑额为阳刻汉篆,共八百二十七字,立碑年代是东汉延熹八年。碑字结构谨严,浑朴苍劲,方笔为主,与《张迁碑》类,又端然大器。

五月

还是张迁碑不确定的东西多,对人无形的影响也大。

临了一段鲜于璜,又回到张迁,还是张迁碑不确定的东西多,于人无形影响也大。记得那次说的压得住纸,确实难悟,不过有此意识已颇受益。最近一直在想腐败与纯文学表达及如何用审美眼光从“黑社会”汲取文学资源、建构文学本身等问题。

六月

巨大的空间可以改变时间。

嘉峪关,瓜州,东千佛洞密宗曼荼罗,手攀树枝、身姿妩媚、服饰特殊的观音像,一千多年前的超短裙,小背心,蛮腰,水晶珠链,丝袜,洞中见此,惊为当世!又远胜于当世!

黄昏,直至夜暮降临,一个人在故宫内行走。非常的感觉。巨大的空间可以改变时间,仿佛从这里可以发射升空,到唐宋。

七月

只有大片的向日葵低头不语,仿佛提前领罪。

昨晚,云居巨雷,暴雨,而且是连珠炮式的巨雷。从未见过这种霹雷。有一刻巨闪把房间灯闪灭,顷刻黑暗,然后巨响,山崩地裂。奇迹的是灯又都亮了,好像大地回过神来。毁灭与更生,瞬间完成。

早晨看菜地,西红柿、韭菜疯长,小葱茁壮。看来不仅人喜欢疯,自然界也喜欢疯,且疯得没边。这些天这里真是罕见的茂盛,一切都在向天空疯,雷声滚滚,石头彻底沉默,被覆盖,绿的锋芒所向无敌。疯,2012,只有大片高大的向日葵低头不语,仿佛提前领罪。

八月

如何让一滴水不干涸?让它流入大海。

小时候每周都要坐火车往返芦沟桥一次,总不敢往下看,下面水流湍急。又总想看,一低头,就觉火车是在有旋涡的大水上行驶,一片汪洋。昨又见永定河水,差不多隔了五十年。记忆中河边有老王八驮石碑,碑如今安在?但水回来了。真好,又见往日岁月,那个婴儿就在水上。

对乃琼寺我太熟悉了,它就在我当年住的村子里,那时我几乎天天都会散步到寺里,那里有大强巴佛,眼睛弯曲细长,可好看了。寺后有水冲出的沟壑,雨后壑底有水,纵横泗流。正是《天·藏》的原型,寺内还是以前的样子,但寺外已全然不是,要想找回原来的丹巴村怕只能到我的书里找了,变化太大了。有时想,当年的存在难道就是为了我要书写?就如沙上的坛城只为空而存在?

庆幸年轻时读过两次“安娜”,一次在大学,一次在西藏,二十几岁。记不得为什么在西藏重读,读了好长时间,好像一两个月,类似一种读经生活。或许寺院的经声影响了我。我在自己的石头房子里,一日三餐确如僧人。近三十年后,再读“安娜”,百感交集,时间纷至沓来。过去读,看不到自己,如今无所不在。

人有时会无意识地回到过去某阶段的生活环境,直到有一天突然恍然:这儿不是和自己当年在西藏哲蚌寺山下的小山村很像吗?四周皆山,既可仰视,也可俯视,背后与两侧是更高的山,正面是倾角的村庄,树,公路,河谷,对面远山脚下反光的河流。如果梦与现实互映,生活也可互映?

如果不放弃自我,仍能领略并融于佛教的智慧,才是正途。佛祖也不主张成为一个先验的佛教徒,要有一个证悟生命的过程,水流千遭归大海没错,“如何让一滴水不干涸?让它流入大海”没错,但直接入海就是错的。

太阳的角度发生明显的变化。午后,阳光更多照进屋子,显然太阳偏南了一些。一个星期前还不太明显,还是暑热统治着,这个星期季节似跃进了一下,阳光虽强烈,但十分凉爽。看看夕阳落山的刻度,就知太阳具体偏离了多少,我想至少应该有一米。

九月

人与世界的关系,有时就是荒凉与荒凉的关系。

雁荡山雨的种类之多让人惊奇,急雨,细雨,微雨,毫雨,最小的雨只有手背能感觉得到,手心都感觉不到。直到这时我才知道手背比手心敏感,对雨而言手心要迟顿得多。有雨必有雾,雨越小雾越大,雨停漫山起烟、起雾,如线的瀑布不时从山中钻出,那么细小。体会到江南之细、时间与空间变化多端,小中之无限。

用手机拍了许多照片,可惜无法与电脑联通上传。我总是落后一截子,慢慢腾腾跟着这时代。不愿跟,但不跟也不行。若无手机我能随手拍照记录吗?只能用古老的文字,因此又愿跟这时代。但是愿意以自己的节奏。我不能太快,快了会觉得失重,虽跟上了时代,但却跟不上自己。还是慢慢腾腾在后面走吧。

虽与海近在咫尺,却看不见海,只看到防波堤。到了防波堤上还是看不到海,只看到围海造的地,看到了别墅,房地产。看到刻在石头上的“海岛女民兵”和电影《海霞》歌词,这儿是当年故事的发生地与拍摄地。看海只能到望海楼上,昨天上去看到四周的海,我不知道常年住在海岛却看不见海是什么感觉,会忘记海吗?

日出是更不能指望了,四边全是山,是云,山后云下才是海。只能看到某一方向的霞光,有时两个方向都有,不知太阳哪边升起。孤零地站在围海造的地上,所有东西都来历不明,包括我自己。一方面来历不明,一方面下落不明(塞壬),这里人为的一切要多久才得到时间的认可?或许永远也不认可,就这么存在着。

遂道还可以这样美,打破了一种认知习惯。这样的见识多了,也会让你打破一些认知习惯。习惯如认知的墙,从潜意识就把你拦住了,比如,我经过无数次遂道,觉得遂道天经地义如此,从没想过,连潜意识也没想过,遂道可以绿化,可以像仙境一样。这种情况还有多少?而见识的功能正在于有助打破习见。

习惯如认知的墙,当你只看到墙就习惯地认为过不去,于是也就不再过,甚至想也不再想。这就是认识之墙。许多时候我们都处于墙的这一边。但很有可能墙其实并不存在,当你执意去撞南墙,还没走到墙前墙就突然消失了。或者一碰即倒,豁然开朗,不过纸糊的。因此,要形成一种意识:南墙有时是可以撞一撞的。

畸形的权力,必导致畸形的暴力。变形、荒诞、毫无道理的并置,脑残,巨大而内在的反讽效果,既充满想象力又缺乏想象力,操盘与木偶,借风撒邪,洗脑激情,弱智,颠覆与狂欢,现实的文学化、叙事化、修辞化、戏剧化、文本化,这一切构成了有中国特色的后现代,无国可比。

人为什么喜欢自然,皆因人发端自然。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季节与风中的一点细微变化都像皮肤上的变化,一切都息息相关。而一回到城里,面对静态的比岩石还缺少变化的高楼大厦,身体的所有微妙关闭,生长停止。在自然界,无论面对多大事物,山或海,你都觉得一切是平等的,在城市不是。

在自然中,你是山,但不是山的一部分,是水,也不是水的一部分,而是全部。你是城市?你不是,谁也不会认为自己是城市,但却是城市的一部分。

人与世界的关系,有时就是荒凉与荒凉的关系。大漠深处的孤独,生命的微末,不是单方面的抛弃,而是双方面的渐行渐远,双方面的背过身去。诗人说出人的最边缘的感受,如果没有诗人,还有谁能说出人无穷无尽的边缘的感受?如果不是诗人,我们还能在最黑暗的边缘略微看见自己吗?边缘的延伸延长了我们。

即使一个诗人倒下了,后面还有慢慢跟上来的诗人,越过去的诗人,虽然总是个别的。在这个意义上,由于诗人的存在,我们的生命事实上是无限延伸的。

刚看完电影《白鹿原》,一个字:皱;一句话,还是“旧中国”叙事。缺少一个基础性的民国的真实,语境还是太强。当历史被妖魔化后,文学应该努力揭示基础性的真实,包括基础性的人性的真实。不知道小说如何,电影是这样。

小随笔,点滴发现,挺好,微博有写作预热与日积月累的功能,过去许多随机的东西都散失了,如今得到收拢,日常变得细致,可察,有质感,不再依赖虚构般的记忆功能。现在水过处能看见什么了,过去是流了许多年的水才会留下什么。

音乐,昙花,让天色渐白,麻雀正在集合,十分吵闹。开始工作,前面出现岔口,如何选择?昨天没解决的问题或许是今天醒得更早的原因?感谢音乐,昙花,鸟,感谢夜观昙花的人。没有不安,亦没有出离,多寂静的时候都有共存者。

十月

把那些扰乱如同尘埃的东西在体内打扫干净。

现在,除了月亮还能看什么?变小的潮红的一小块月亮,倒真有点像稻香村的自来红。转瞬,天已微亮,速度很快,建筑的轮廓正在呈现。没有鸟叫,虫鸣,只有瑟瑟的草,这就是秋天。

天大亮,月亮成为一块浮冰,可有可无。听见鸟叫了,看来是我比鸟起得早,不是秋天的缘故。

经历过许多地方的秋天,全世界都一样,有一种说不出的透亮、妩媚与绚丽。九寨,海螺沟,峨眉,香山,雾灵山,拉萨,我记不清有多少。印象最深的,真正有所区别的,还是拉萨。如果天上有哪颗星星上还有秋天,也就是这样了。特别是哲蚌寺附近,那种高贵的黄,温暖,凝固,高远,无地可比。

唐山,曹妃甸,湿地,滨海,沼泽,海员酒店,唐海,这些词本身就富于汉语之美,不知是置身实地还是置身这些词中让我觉得恍惚,至少一半一半。不知其他语种是否有这样密集的、充满诗意的、令人联想的词汇排列,我觉得应该没有,只有古老的象形文字才有这样的美感。

天空和水面渐渐醒来,但大片的芦苇仍在酣睡。它们是顽固的夜,非要将它们彻底照亮,一切才有所不同。当然,鸟也一样,现在还没有一声鸟叫,它们与芦苇的性质是一样的,都在等待某种光。或许鸟叫的那一刻,也正是苇丛醒来的那一刻。有夜鸟飞翔吗?我从没见过,如果真的见到,或许很恐怖,还是自然而然吧。

鸟只要一叫就吵成一片,几乎听不出单个鸟叫,非常密集,像织布一样。偶尔有个别的声音泄出,像是布上的跳音。这种声音多了,会成为另一层声音。随着大自然光线的增加,分层的声音越来越丰富。盛夏的山区也有这种情况,但秋天已不可能。这里似乎没有秋天,仅凭鸟鸣的话,曹妃甸听鸟真好。

出发,异地,回来,回到生活原点。今年蛛网特别多,我发现巨大的蜘蛛总是呆在网心,看上去随时准备把自己发射出去,其实基本上一动不动。我就是生活在这张网上的蜘蛛,不大愿动,动了之后赶快回来。人这辈子可能会织很大的网,但呆得时间最长的是网心。那些最边缘的网虽属于你,但你已不可能到达。南非我还会去吗?冰岛还会去吗?这些最边缘的网丝正在飘落,但永远不会消失,在网心,我仍然可以看到它们,然而就像没看到一样,无动于衷。

异地意味着敏感,原点正相反,意味着迟钝、无变化,这一天和上一天完全相同。而工作需要的不就是迟钝吗?只有工作才能战胜雷同的一天。在雷同中有时会有一种类似身体心灵完全关闭的孤独,这时就是呆着,听任时间前进,身体没有任何回应。然后,慢慢唤起过去的身体开始工作,过去活过来,一天过去。异地是暂时的自己。人们喜欢这种暂时性,但时间长了会发疯。

监管工作承担着公路工程建设质量与安全的监督管理功能,但是当前关于这方面的制度制约比较薄弱,对公路工程建设中出现的违法违规等行为的制约与处罚力度不足,容易导致这些违法违规行为发生率上升。尤其是一些施工单位出于自身的利益而擅自偷工减料,引发质量与安全方面的问题,其性质比较恶劣。同时,由于相关法律制度和监管制度的不完善,导致公路工程施工单位对职责划分范围不够明确,容易发生问题出现时的推诿责任现象。

现在,外面有不少窗子都亮了灯,一些人在起床,准备上班。灯会亮得越来越多,指望天慢慢亮了越来越不可能。得习惯早晨的夜,早晨的灯光,黑暗中的五点半、六点、七点,黑暗中的自行车、电动车、摩托车、汽车、杂沓脚步,大声咳嗽、吐痰,清晰的说话声。自然很容易超越,时钟事实上决定着一切。

麻雀吵成一片,即使在城里也一样,简直如影随形。想到上中学集体出去劳动,在水房吵吵嚷嚷的情景。集体总是让人兴奋的。

天依然未亮,看窗外,玻璃上的天色依然朦胧,雨声时紧时松,似有风助或微微的冲击波的效果,好像有人在推。1992年来过重庆,在朝天门码头上船,未住,那时觉得三峡比重庆重要得多。现在,在雨声中感觉时间的神奇,一晃二十年,重游当年忽视的地方,有如重访忽视过的某个旧人。

寂静也会疼痛。在打破的时候不会,恢复的时候会。如同灵魂离开自己过长,玩得尽兴,再回到身体,身体会感到不适,以至拒绝。灵魂总是不能着陆,飞来飞去,如同鸟始终不能降落。能够自由地飞出去飞回来,这样的人要有,就是神了。

所以要有修行,静观,把那些扰乱如同尘埃的东西在体内打扫干净。如果不借助宗教,比如早课,就能完成自我的清扫,那也一定借助了具有宗教性质的东西。比如写作。写作本身同样需要寻找主体的支持,这就构成了自身是主体却又寻找主体的悖反。我们只能用为之疼痛的东西解除自己的疼痛,这正是难处。

早晨常常是这样,夜与昼交替完,阳光不可能太清澈。此时还有许多夜的残余,灰烬,薄衣,一时难以清除。这也是为什么看日出总是困难的原因,无论海上,还是山中。但黄昏就不一样,一统天下之后,退出舞台,太阳的光线异常清澈。一旦天黑,再也找不到一点阳光的影子,非常彻底。

北方作家有一种邪劲,所谓大正大邪,大邪有了,在邪劲之中有一种汪洋与浪漫是莫言,超越了邪。

云居,一弯红月亮。过去,夕阳落山,夜幕降临,只见过圆圆的红月亮。见到弯弯的一牙暗红的月还是第一次。红月牙儿更有味道,更像某类女人,难以描述。有瘴气,星星不多,红月低调,以至整个天空都有一种调子。

阳光灿烂,大量瓢虫在窗外飞,粗看有一星、两星、四星、五星、七星、十五星等六七种,不断地撞落地玻璃,在玻璃上爬。有的不知从何处钻进来,同样在玻璃上飞,撞。有红色、黄色、褐色、红点、黑点,大不过小指甲,小不过黄豆。其中还有不少臭大姐,撞玻璃的声音很大,透着笨,样子丑,是秋天最后的虫子。

刚又发现一个十八星瓢虫,一边翅膀九星,落地后翅膀没关严,我得以趴在地板上,像昆虫专家一样仔细数出。同时还看到一只淡雅的浅黄的,在外面,只玻璃之隔,身上背着很小的对称均匀的小黑点,数不出来,大约不少于十星。由于色调清淡,黑点看上去像墨点,很有文化。也许古人早就发现了,不然怎么那么熟悉?

露台上的阳光刚一移走,天色稍暗,瓢虫便不再活跃,有的飞走了,逐阳光而去,有的趴在玻璃上不动,偶尔乍飞一下,旋即落下。秋天,它们对阳光的敏感到了最后的时刻,阳光就是它们的生命。

长篇小说与微博节奏互补:创世的庞大艰难、没有边际的劳作与瞬间所感、点点滴滴的另一种记录映照,十分神奇。如同一种复调,钢琴与长笛的间奏,大河与小溪的呼应,构成另一种立体的写作。一部长篇小说下来,后面会跟着多少细细的涓涓的微博呢?

年轻时熟悉夜晚,现在熟悉早晨。那时偶尔早起特别新鲜,以致难以理解。记得许多年前在拉萨贡嘎机场早起等飞机,看到陌生的早晨,江边,跑道,上升的云,没有任何迹象日出的天空,觉得早晨好像从不属于这个世界,属于另一个星球。那时的早晨经常有种出离的感觉,仿佛要离开地球,现在早晨天天升起。

总是音乐把我带回。离开不过两天,自身已有些陌生。自身如同老屋,一切都在,但温度全失,需要身体慢慢浸润,有了身体气息,一切才能重新开始。而音乐,比如古尔德,总是那么直接,如柴草慢慢燃起壁炉,房间温暖。坐在一切如故的椅子上,慢慢的舍有神守,自身也温暖起来。

天冷易睡,醒得晚了。身体遵从着古老的节律,并不完全遵从生物钟。或者是另一种生物钟。人的身体不只一块表,也许有许多块表,它们都走着,都起着神秘作用。一块表乱了会有点不舒服,全都乱就会崩溃。我梦见自己身体不同部位的表,听见不同音律的滴嗒声,如同钟表店的奏鸣曲。一种秘密而古老的工业。

调服了那些荆棘,荆棘也成了必不可少的景观,如同佛的护法。终于梳理出一条路,可以较快地前行了,在荆棘里盘桓太久了。

十一月

灰,是温和的怀疑主义者。

A与B相生相克,但是当你批判B时最好不用A的角度,而是用C的角度。以此类推。人们习惯直线思维,非此即彼,条件反射。而A与B往往守衡,对称,当用A批判或质疑B时,B也决定A的水准不会太高,用C就不同了。形象一点,用白反对黑,白也会染上黑,但是用灰就不同了,特别对写作而言是这样。相对黑和白,灰是反讽的,温和的怀疑主义者。

四点钟,被楼下一位激动的对着电话喊叫的女孩吵醒,她走来走去,时远时近,电话打了差不多十几分钟,相信几个楼的人都被吵醒了,但居然没一个人制止她。我也没有,我想起来拉开纱窗对她喊一声,但是没有。她时哭时骂时恳求,完全不知是深更半夜。但没人制止,仿佛整个世界整个夜都在惭愧地倾听。

晚秋,夜雾茫茫,外面没想象的那么冷。虽草木已衰,但空气中仍充满草木的味道。不是衰味,还有最后的一点斑驳的绿,最后的顽强的夏之味道。这点和城里不一样,仅就味道而言,冬尚未登场城里已完全虚无,没一点自然界的味道,只是一种混和的静下来的尘味,其中可分辨出尾气、垃圾、早点车的味道。

斜风伴雨夜空江蒙,雨终于下来了,并不大,只是风斜才显得有些大。不知明早是否变成雪?这里,小狗的家园,落上大雪会如何?显然不会一步到冬天,明天雨中的秋色与雪中的秋色或许双得也未可知。这里将成为固定镜头,看一年四季,有如不同音乐调出的色彩,不同色彩调出的音乐。

昨晚睡前,仰望空江蒙夜雨,让雨点砸在用了一天的眼睛上,非常舒服,算是一种天然的按摩。今早复望,雨云薄厚可见,雨点落在眼皮上、睫上、瞳上,清晰可感,异常准确。自然界都是准确的,每个细节,一缕风,一片落叶,一滴雨,都是准确的。模仿自然就是训练自己的准确,没比准确更舒服的,就像刚刚。

自然界不存在虚假,但存在不真。不真不一定就是假,不是二元能概括的。不真是因为我们的认识还不能达到,换句话说,自然界的东西是不能用非真即假这种思想模式概括的。对自然界你可以说有真实的东西,比如月亮,可以说很真实,星星也是。

不真,主要是一种感觉的差异导致的对自然不同的的结论。比如对温度的感觉,不同人有不同结论,如A说今天很冷,B说今天不冷,C说还可以,这些感觉或结论就是不真,但也不假。在某一温度上没绝对的冷或真。再说一个地方美不美,有人说不美,说的真吗?不真,但也不是假。

城里大雪,山中细雨,世界好像倒了过来。早年在西藏,眼看山上落雪,银装素裹,雪线下移,而山下却一派平静,有时还阳光融融。有时甚至雪到了哲蚌寺便不再下移,你不去那里迎就只能干看。有时去了,雪又上移了。垂直的小气候就是这样,多元。当然,也有一统天下的时候,早晨一睁眼,漫天大雪,世界皆白。

变态是一种自由,但并不体现自由。《兰亭序》的可贵在于既是自由的,又体现着自由。这也是狂草的真义,不断突破自由的边界,却不变态,以至达到形而上的自由。而某些变体,只是纯然个体的自由,实际体现的却是枷锁。

为什么要神似?因为神似是一种自由,形似是一种束缚。

书道有两路,一是怪丑拙异,一是自由与自在。前者虽风格明显,但旨归不是自由而为枷锁。后者虽在矩中,却向无限的边界伸展,在伸展中确认自己。枷锁倘有深意,为灵魂之痛,颇可取。但不幸我看到多是趣味。趣味,一个无主体的词,低端而广泛,苇岸深垢之。

临帖有日,想走路,犹豫不前。昨看晚报,上有我一文,忽见另版言王羲之并附大幅“兰亭”,瞬间犹神启,光乍泄,乃顿悟自由。尝闻先锋即自由,虽舶来语,一直心仪,观“兰亭”发现古今中外原无异。又尝获车前子真墨,拿出观看,全身通感,自由自在,自在自由,真是大境当空。遂浑身解放,自在可鉴。

停下的车再次启动,呼呼地喘气,冒着白烟,不像电气机车轻轻滑动便走了。古老的写作,像十九世纪的车站、月台、铁轨,蒸气笼罩。这样的缓缓启动不知多少回了,有时会停三天,有时一个星期,有时更长,以后还不知有多少回。在这个意义上,写作的确越来越像一种古老的行为,一个逆光的回到过去的行为。

早晨的思维是最敏捷有力的,许多晚上的困难,包括下午或黄昏的困难,到了早晨往往迎刃而解,就像强大的黑暗面对一束光。这似乎是太阳的性质。人的身体也有太阳,身体的黑暗在早晨被照亮,连同所有角落。当然,也有照不到的时候,但无论如何与太阳同步的早晨都值得期待,哪怕身体已不似年轻时。

一起来就看到马原挨打消息,震惊,难以描述的震惊!这还是马原吗?他的腿,脸,暴力之下的身体,痛苦呆滞的神情,映现了怎样一个可怕图景?一种叙事?一个最有智慧的作家已是如此模样?震惊,难以描述的震惊,以致怀疑自身这样的哀号是否也是马原惨不忍睹的无奈的一部分?

思想是一件费力的事情,捕捉思想更是如此。当放出那些思想的鸟,你却并没同时准备好捕它们的网,你准备好网,那些鸟又飞走了。或者飞走了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变得残缺不全。残缺不全往往会改变最初的思想,形成另一种东西。这还算好的,更多时候会因残缺而迷失。最好的状态是思想飞起来,网也举了起来。

听废了许多优美的音乐,再听有些恐惧。作为工作的背景音乐,它们提示着艰难与挣扎的记忆。它们已不完全是它们本身。越是听得时间长的,比如异常感人的《美国往事》主题音乐、古尔德抽象又痴迷的《哥德堡变奏曲》现在已不敢碰。感谢它们,以致有点抱歉,它们几乎成为祭品。

大地上的柴扉,真好。石头与柴是最原生的东西,也是最开始的东西,我们骨子里都有这东西,是我们最古老的记忆。而且它不是展品,而是真实的存在。它活着,在大地上,在原乡,不过也快成为关于我们自己的展品了。

树,大地升起的灵魂,空旷,柔软,甚至有点天真。像死后多年的再生,如前世一样纤弱,优美,无所畏惧。

昨晚,自行车失窃,报案,讯问姓名、年龄、身份,警察电脑笔录,一指禅,极慢,所有讯问程序走完,四十分钟已过,忍耐几乎到了极限,我几度想放弃。笔录打印出来后,警察端然宣读了一遍,让我签字。“照我说的签,”警察说,“以上笔录我看过,与我说的相符。”签完,有些错愕,以为车是自己偷的。

有一次一个同行问我,感觉我的东西一气呵成,写得很快,我说那是一种修改的快。换句话说,是一种掌控中的快。有人迷恋非掌控的东西、一种状态下的书写,我觉得只有天才才可有此迷恋。我等愚钝,只能用反复自己才能达成自己,多少与天才相抗。

对早晨,包括早晨的夜,越来越不敏感。起来就起来了,习惯了灯,窗外黑乎乎的,偶有一瞥,天蒙蒙亮了也没任何兴致。缺少变化,每一天都是同一天,这便是日常,甚至是日常的核心,也是日常的最隐秘之处。在感觉不到隐秘的时候回头一看,时间已走出很远,一年又快过去,十年也是如此,这便是日常的秘密。

为什么会怀旧?为什么二十岁就开始怀旧?为什么脑子里总是布满过去的时间?向后的火车越来越快,向前的几乎不动。事实上同样飞快。生命如两列交汇的车,飞快的窗口绵延不绝。或者像两只悬停的蜻蜓,向前与向后难解难分。虽方向不同但整体摆动又是一致的,这是一种怎样的空间里的时间形式?

所有的树都进入了冬眠,只有在根的最深处有一些梦一样小小的伸展,微小的触须在来自古老地下的温度中活跃。这点和动物不同,动物只在体内微循环。植物在冬天依然生长,只是方向相反,这样的生长是需要的。唯松树没什么变化,夏天它们沉默,冬天更沉默。那种沉默和绿色无关,只和沉默有关。

好字,智慧、节奏、发现,呈立体地表现。那些无法用画面表达的文字,那些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画面,就是艺术。音乐更是与语言、画面对立,难以相互表达,但一致性依然存在。存在于哪儿?上帝。每种音乐都有创世性质,至少来自于创世,能感受到照耀已属伟大。

所有的昆虫都死了,只有臭大姐活着。为什么丑的东西非常顽强?恶的东西也有类似特点,这两点在文学艺术中往往也有震撼的表现。但假为什么不具有任何审美可能?除了招至厌恶、唾弃。如果丑或恶还不能完全颠覆一个人,假为什么能够?

有些音乐如同脆弱的灵魂一样需要安慰,它们如此不安,如泣如诉,如鱼在岸上抽动。这时打开另一支音乐,比如舒曼的《梦幻曲》,会奇迹般地出现不同层次上的音乐对话。而你在一旁听着,你更倾向于谁,你不知道。不可能有谁说服谁,音乐是循环的。一支音乐和你有关,两支音乐便和你无关,你只能回到自身。

文学与远方,是一种什么关系?这是个有趣的题目。一个人在远方生活了一些年,即使他回来了,远方并没有结束,会一直陪伴他。正如童年是人的另一个远方,即使远离了童年,对有些人而言,童年始终在他身上,像长长的影子,以至到了老年又回到影子上。因此人的一生应该有一个远方,和童年相应,如两面镜子。

在远方看到童年,在童年看到远方。有些人到了远方再没回来,就有了故乡,这时候故乡成了远方。故乡,童年,远方,三面镜子复杂地互映,成为更为立体的人生与经验,这时候怎么可能没有书写?即使不书写,怎么会没有这方面的阅读?文学就生长在远方,生长在摆放不同的镜子中。

听到军号声,有种遥远强烈甚至古老的亲切感,不仅是六七十年代的文革记忆,也有古代甚至“史前”般的记忆。相对今天的物质时代,那个匮乏的准军事化的革命时代,那个全民兵马俑一样激情严正的时代,可不有点“史前”味道?似乎比兵马俑还早,然而尽管如此,早晨的军号仍然有一种温暖的使我百感交集的东西。

熄灯,起床,晚饭,早饭,缓慢得几乎有点忧郁,像一种对过往的抒情,像一个老军人在河边独自吹号。我愿这号声是个人的,生命的,追忆的。但窗外展现的省军区大院营房不是,我住的星级饭店更不是,两者隔着时代却又如此切近地相对,有种极为怪诞的东西。怎样看?不知为何想到他。

十二月

读一部小说,慢慢发现更多是在读你自己,这部小说就成功了。

一个读天体物理的女大学生是什么样?我对此一无所知。但这又是我必须面对的。为什么要设计成学天体物理的?显然已包含了某种直觉与预设。小说要求她必须是学天体物理的,她每天面对天空,脱离现实,但思想活跃。她可能在生活中极不真实,但有隐喻意义上的真实。这同样是一种真实,即小说的真实。

一个人如果游离于自己的内心之外,如同一个有门而不得入的人,会有一种自我丧失之感。进入别人的内心是困难的,进入自己的内心也并不容易。如果人的心有七重门的话,很多人只是在一重或二重门,很少人能在七重之内。有些人不能待在七重之内便是痛苦,每天的穿越并非轻车熟路,而每一次抵达都不同。

一夜睡眠之后,是离自己最近的时候。这时你仿佛刚从内心深处出来,只要稍稍后退一下,就可以待在最澄明之处。那里无色无味,比海水还净,连梦的痕迹也被澄明涤去。老子说的赤子之心大概就是这样,这样的心开始工作就是在原点工作。老天给人早晨,大概也是对早晨的人有所期待。早安,早起的人。

早晨的背景音乐,最终还是回到《哥德堡变奏曲》,且是古尔德的。古尔德的可怕之处在于他始终待在七重门的内心深处,从没出来过,与这个世界完全无关。他找到了自己的末日,并与末日终日相伴,成为兄弟。

记得第一次滑冰情景,1974年元旦,四个孩子滑一双冰鞋,每人上去一会儿,每人滑冰都像一种自创的舞蹈,各式各样。一种说法是上冰要慢慢来:一种说法是上去就玩命跑,反正都要摔倒。我属于上去就玩命跑的主儿,抡着王八拳就冲了出去,倒下,再抡。结果我是最快的,很快就跑了起来,尽管极不规范。

《少年派》如果开头再简洁一点,如果开始集中于动物园,如果到了海上与老虎的戏再多一些,再富有一些想象力,就是一部伟大的寓言电影,既然它已在寓言的维度上表现。现在单薄了一些,尽管如此,那老虎最后的踌躇仍让人感动,体现了许多东西。

一个蹲着的人,让我们为他感到难受,也为自己感到难受。如果不能站起来也可以坐着,但是不,就蹲着。非常固执,真实,他就是他,不代表别人,他腰疼。真的感到他的腰伤,感到他的难过,不能站着,也不能坐着,当然,更不必趴着,就是蹲着。在所有姿势中包括跪着,蹲着是最难受的,却也是最真实的表达。

杨炼写过一首诗,其中一句是“眺望自己出海”。我喜欢这句诗,还有一句“大海停止之处”我也喜欢。我觉得这两句诗可以连起来读,“在大海停止之处,眺望自己出海。”大海会停止吗?当然会,任何一个海边都是停止。但实际上更多时候海边让我们想到开始,只是当我们稍稍复杂后才意识到也是结束。眺望自己出海,当然也可以眺望自己归来,如果前者是一个少年人,后者就是一个老人,或一个中年人,比如少年派。我更喜欢眺望自己归来,归来时海已不是原来的海,海已与自己融为一体。

经典不是告诉你知识,而是告诉你如何感受,读经典很大程度是要塑造自己的无意识。无意识对文学之重要在于,最终是无意识是否雄厚决定着一个人的创造力。无意识有两大来源,一是童年经历,另一个就是经典阅读。

一个讲演稿就是一场内心之乱,不过总算弄完了,可以回到老事情上。最快乐的事就是每天做同一件事,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不要有任何打断。现在又回到田间地头,虽离开的时间不长还是觉得有些荒芜,上一次劳动的地方已长出荒草,或许对树来说这儿就是一个年轮。现在理解了,每道年轮都是生长之痛。

这么早没有音乐怎么行?谁的音乐?唯有古尔德,一种有秩序的音乐——所有的抒情与沉思都在秩序之后。而五点钟的早晨,刚刚醒来的大脑,不正是这种状况?这时的任何抒情甚至美都是多余的,唯有轻轻的有序的滴水与流动才与秩序之后的生命吻合,让孤单活跃成队列,早操,迎接日出,和日出之后的抒情。

末日旅行:明天,21日,乘高铁赴上海,在复旦大学讲《文学与远方》。翌日,如果还有,京沪学者陈思和、王安忆、郜元宝、严锋、程德培、程永新 、张新颖、王宏图,杨杨、王鸿生、刘志荣、栾梅健、王尧、王光东、张业松,北京的陈晓明、施战军、贺绍俊将就《天·藏》、《环形山》、《沉默之门》学术讨论。

十九楼的上海没有早晨,一直都很亮,早晨灰蒙蒙的,无精打彩,似乎无足轻重。不像北京,北方,每天的天亮都有重要意义。自然对上海的影响似乎微乎其微。一切都如此恒久,梦幻,转动,永不停息。上海是一个不醒的梦。

孤独不是绝对的,世界存在第二个你,上帝总会使你和你相遇。《沉默之门》出版后相当沉默,如石沉大海。但我不知道2007年“红楼梦奖”时陈思和力挺《沉》,无人响应,四年后“施耐庵奖”陈思和因为《沉》的遗憾投下《天·藏》关键一票。这些我都不知道,不知道另一个我在起作用,这次复旦的会也是此作用的结果。

一年快过去,微博好处是可重放过去时间,多了种回忆方式:@我是宁肯: 今天,三月十八日,《沉默之门》修订完毕,重构结尾,增写近两万字,不仅内容深化,结构一如音乐完整。 这列火车行驶了近两个月,今再次到站。再写个短后记即可交付。一段时光倒流的日子,一次逆向旅行,仿佛重生,艰难而神奇。

所谓一年到头,指的就是今天,12月31日。天气不错,阳光毫无末日之感,相反十分透亮,朝气。然而心情却不似这般透亮,一年总是不算短的时光,或许只能用一种心情回顾,很难用记忆。记忆太满了,到了今天倒是想放下,不走了,歇歇。不是站着,也不是坐着,就是蹲着,一种固执的沉默姿势,一个古老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