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支书
2015-11-18西遇尘
西遇尘
邓支书
西遇尘
在哈力克村,我们工作组刚住村三天,村民吐鲁洪·肉孜就来告村支书邓志维横行霸道,专制粗暴,前几天带着民兵,不分青红皂白拔了他家八亩地棉花苗。他掏出手机,翻出了村支书邓志维带领民兵拔棉花苗的现场照片。我看了火冒三丈,党的群众路线教育活动正在进行,作为村支书、基层党员干部,邓志维胆大妄为,竟敢顶风而上,不仅不为群众办实事,还骑在群众头上作威作福,这还了得!
我详细地记录了吐鲁洪·肉孜反映的情况,把他手机上的照片拷到笔记本电脑上,并问他有何要求。吐鲁洪·肉孜说,邓志维要赔偿他家的损失,损失按秋收的棉花算,并向他道歉。我抚慰他一番,让他回家等消息,有了结果立即通知他。我想事件过程清楚,证据确凿,应该很快会水落石出,给吐鲁洪·肉孜一个交待,指日可待。
吐鲁洪·肉孜走后,我马上要找邓志维。工作组成员阿布力米提·阿西木用不太纯正的汉语提醒我:“李局长,我们嘛,不能听村民的一面之词,我们嘛,还是先调查一下,行不行?”我拍着手中的笔记本,说:“整个事件事实清楚,有笔录有照片,有人证有物证,还用得着调查吗?再说,我从中调解,总比村民告到乡上县上去好吧?我嘛,这是帮他,不是害他。”我对另一个工作组成员小王挥了挥手,“去,小王,把邓志维叫来。”
小王应声而去。我们工作组就住在村委会附近,小王去了一会儿,回来说村委会办公室大门紧锁,邓志维不在。阿布力米提·阿西木打他手机,关机了。我说晚上再找他谈,现在刚好给我们一个调查的机会。
幸亏阿布力米提·阿西木提醒了我,刚才幸好没有找到邓志维,我们走访了十几户村民,大部分人都赞成邓支书拔掉吐鲁洪·肉孜家的棉花苗。我问他们为什么,村民说,吐鲁洪·肉孜太顽固,拒不执行村委会的决定。邓支书拔了他家的棉花苗,赔过损失了。在这件事情上,邓支书做得通人情,有道理,吐鲁洪·肉孜太不像话了,还告人家邓支书,他有完没完啊?
有村民介绍了事情原委:邓志维自去年年底上任以来,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在村里推行“人均一亩粮”。他在村民大会上解释,近几年棉花价格不看好,哈力克村的土壤水质又不适合种别的经济作物,如果种棉花亏了,家家种了粮食,粮仓里有了粮,兜里没钱也不至于饿肚子。
想法挺好,实际操作却办了坏事,强行把人家长势良好的棉花苗拔掉,人家能想得通?地是农民的地,农民想种什么犯得着村干部指手画脚么?通过走访,我迫切想找到邓志维,非要与他好好谈谈不可。他占理,但不能伤农民的心!
邓志维这个人初次见面就没给我留下好印象。他个子不高,皮肤黝黑,却长得虎背熊腰,身体像一扇门板,国字脸,寸头,大眼睛,眼睛下有一条长长的疤痕,鼻梁上常架副墨镜,咋看咋像一个黑社会老大,哪像一个村支书嘛!
我对村里的工作不甚了解。我一直在县机关任职,很少下乡,就是下乡也很少跟村干部打交道。找邓志维之前,我多了一个心眼儿,向乡上的一位副乡长打听了一些情况,比如村委会有没有权力强迫农民种这种那。副乡长回答,原则上是不允许的。农民种地,村委会只有指导权。
副乡长的话,让我吃了一颗定心丸,找邓志维谈是很有必要的。访民情惠民生聚民心,是我们住村干部的职责嘛。村民吐鲁洪·肉孜心中有疙瘩,我们有责任解开它。
晚上,村委会不是邓志维值班,我找邓志维谈,扑了个空。阿布力米提·阿西木说:“李局长,打个电话嘛,叫他过来一下嘛。”小王附和:“对啊,打个电话不就得了。”我说:“不争这几个小时,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早晨,邓志维一上班,我把他堵在了办公室。村民第一次找我们工作组办事,我们工作组要对得起村民的信任,不能叫他们失望,更不能叫他们伤心。
邓志维见到我们工作组三个人,十分客气,热情地伸出手跟我们一一握手。
我们坐定,还未说话,他问开了:
“李局长,还有两位工作组同志,村里条件简陋,比不得城里,生活习惯吧?”
“行行行!”我敷衍了事。
邓志维觉察不出我们有事,一个劲地关心我们:“睡得好吗?吃得好吗?想家吗?工作开展了吗?”
我说:“我们这就开展工作,请邓支书积极配合我们。”
邓志维说:“行,没问题!说吧,需要我怎么配合?”
“很简单,我问您答。”
“好,李局长,您问。”
“前些日子,您带民兵拔了村民吐鲁洪·肉孜家的棉花苗,有这回事吧?”我单刀直入,直奔主题。
“有这回事。”邓志维直言不讳,很干脆。
“村委会有这个权力么?”
“没有!”
“没有,为什么还要强行拔掉人家的棉花苗?”
“李局长,这事您听我解释。在基层干工作,只会种棉花是不行的,还要关心棉花市场。去年年底,我到这个村上任以来,经过上网了解和市场调研,认为今年,不止今年,近五年来的棉花价格都不会太高,种棉花有可能要亏本,因此,开春时,经村委会研究决定,推行了‘人均一亩粮’……”
我打断道:“棉花亏了本,家里有了粮,不至于饿肚子,是吗?”
“是是是。”
“想法好,但不能强行拔掉人家的棉花苗啊!为什么不好好做群众的思想工作?您这样做,叫老百姓不伤心么?您这种作风,不影响党的形象么?您……”
我的话没说完,邓志维的手机响了。他接了电话,脸色凝重,无视我们工作人员的存在,急匆匆地跑了出去。我追出办公室,冲着他的背影喊:“邓支书,干啥去?话没说完呢,你不能走!”不知是他烦我刚才的说教,还是没听见我喊他,他连头都没回。
一连三天都不见邓志维的踪影。吐鲁洪·肉孜在家等不到消息,来工作组讨说法了。我说:“亚达西(朋友),工作组正在跟邓支书沟通,邓支书有事出去了,等他回来,达成了一致意见,给您回话,成吗?”
吐鲁洪·肉孜说:“李局长,你们不会官官相护吧?这件事我去乡上反映很多次了,乡干部不管,还向着邓支书说话,你们工作组是县上派下来的,不会和乡干部一样吧?”
我说:“如果这件事您在理,我们工作组绝对维护您的权益,绝对不会偏袒邓支书,这是我们工作组的职责。亚达西,请您放心!”
工作组成员阿布力米提·阿西木也一再向吐鲁洪·肉孜说明我们工作组住村的目的,劝他回去耐心等着。
吐鲁洪·肉孜半信半疑,走了。
邓志维一去无消息,我以为他“畏罪潜逃”了。我们工作组成员轮流打电话,他的电话始终不通,不得已,我通过乡上与他联系,还是白费劲。
吐鲁洪·肉孜来工作组好几次,都失望而归。他嘴头不说什么,从表情上看,对我们工作组失望极了。
半个月后,我见到了邓志维。他好像瘦了一圈,哈欠连天,睡眠不足。
我又把他堵在了村委会。邓志维用手拍了拍嘴,非常勉强地打了一个哈欠,问:“李局长,有事?”
“当然有事。上次咱不是没谈完吗?”
“什么事没谈完?我记不得了,请局长大人明示!”
我心里冷笑了一下,贵人真是健忘啊,但心里的想法没有表现在脸上,说:“上次我们不是谈您拔吐鲁洪·肉孜家棉花苗的事儿吗?我现在问您,您有什么权力干涉吐鲁洪·肉孜种地?”我打开了笔记本电脑,翻出了拔苗现场的照片。
“哦,”邓志维拍拍额头,又拍拍嘴巴,打了一个哈欠,瞄了一眼照片,“是我拔了吐鲁洪·肉孜家的棉花苗,我承认我没有这个权力,但事关肚子问题,村里不得不这样做。”
“不得不这么做?就没有别的办法了?”我的眼睛瞪成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思想工作做不通,只有这个办法了。”
“好,咱不讨论这个。”我懒得跟他绕圈子,“现在的问题是,吐鲁洪·肉孜要求您赔偿损失,向他道歉。”
“什么?”邓志维圆睁眼睛,不打哈欠了。
“怎么?不敢担当啊?”
“不是不敢担当,这不是我老邓的作风。我拔了吐鲁洪·肉孜家的棉花苗,当场赔了他种子和地膜,他家播麦种,还是我组织民兵播的呢。他拍了拔苗的照片,怎么不拍播麦种的照片啊?”
我的心一沉,这个吐鲁洪·肉孜怎么不提这一层呢?他不提,走访时村民也没提,我不深入了解整个事件的过程,犯了严重的片面主义错误。可我答应吐鲁洪·肉孜要给他一个交待,虽然陷入被动,但势已骑虎。我说:“您赔了损失,帮着播了麦种,但您不向吐鲁洪·肉孜道歉,说明您没有诚意,是不是存在官僚主义作风啊?”
“李局长,您不要说了,我明白了。我马上要下地检查工作,这样吧,您问问吐鲁洪·肉孜,他要我怎么向他道歉?”说完,他戴上墨镜,“失陪了!”
邓志维答应向吐鲁洪·肉孜道歉,令我十分满意。我领着工作组成员阿布力米提·阿西木和小王去吐鲁洪·肉孜家,告诉他邓志维愿意道歉的消息。到了吐鲁洪·肉孜家,锁将军把门,人不在,应该是下地干活了。
我们三人又去地头找吐鲁洪·肉孜。吐鲁洪·肉孜听了我们告诉他的消息,并不高兴,嚷道:“赔个种子和地膜就算赔损失了?李局长,我不服。我八亩地棉花,到了秋天,按每亩三百公斤籽棉算,三八二十四,八亩地共二千四百公斤籽棉,去年的棉花价格是一公斤八元,二千四百公斤乘八,”他念念有词,拿了一根枯棉花杆,在地上算了又算,“共一万九千二百元。他赔的种子和地膜,还不够零头呢!不行,我不同意。”
我说干了嘴唇,吐鲁洪·肉孜不依不饶,非要邓志维按秋收的损失赔偿,还要道歉。阿布力米提·阿西木看不过,说:“亚达西,您说这话我就不愿意听了。人家打了您一个鸡蛋,您要人家赔您一只鸡,这话说到哪儿去也说不通。是啊,土地包干到户,分给了您,您有权种啥就种啥,您爱种啥就种啥,但人家邓支书不是关心你们吗?他要你们种粮食,是费了心思的,是通过调查研究了的,他预测今年的棉花价格不太好,种棉花有可能要亏,大家都种点粮食,棉花亏了,还有饭吃嘛。您家八口人,七八十亩地,只种八亩地粮食,就算今年的棉花价格很好,又能亏到哪儿去?”
吐鲁洪·肉孜满脸不高兴,说:“你们工作组跟乡上的干部一样嘛,都向着邓志维说话嘛。你们不管,乡上不管,我不怕,忙完这段,我准备向县上反映。我不相信,共产党的天下能由着他邓志维胡作非为。”
我们工作组刚住村,接手农民的第一个民生问题就解决不了,真让吐鲁洪·肉孜反映到县里去,我的脸上挂不住。我想我当局长之前,曾做过几年教师,我不相信,凭我三寸不烂之舌做不通吐鲁洪·肉孜的思想工作。
吐鲁洪·肉孜咄咄逼人,我以退为守,从他的角度出发,说:“亚达西,我们就算邓志维胡作非为了吧。您仔细想想,邓志维拔了您家的棉花苗,赔了种子和地膜,还帮您家播了麦种,虽然不讲理,但讲了情义。您去县上反映,县领导了解实际情况后,顶多批评邓志维作风粗暴,做群众工作不讲究方式方法,不会给邓志维背处分的。因为今年的棉花价格不看好,这是大趋势,县领导心里有数,邓志维未雨绸缪,首先考虑你们的吃饭问题,他有错么?您觉得县领导会处分他?今年的棉花价格上不去,赚不了钱,您家七八口人,怎么解决吃饭问题?”
“卖了棉花不会买?您把我看成傻子了!”
“棉花赚钱了,当然可以买。”
“据我所知,您家种地的成本基本上是邓支书为您想的办法,万一种棉花亏了,还成本都不够,拿什么买粮食?”阿布力米提·阿西木插话道。
吐鲁洪·肉孜盯着地里的棉花不吭气。
我见吐鲁洪·肉孜的思想有些动摇,急忙抓住时机,趁热打铁,说:“亚达西,折中一下吧,如果今年的棉花价格好,我们让邓志维赔您秋后的损失;如果棉花价格不好,说明他有远见,您给他道歉,行不?”
吐鲁洪·肉孜低头沉吟良久,说:“李局长,您说话算数?”
“儿子娃娃,吐口唾沫砸个坑。”
“好!一言为定,我到时愿意当着乡亲们的面道歉!”
阿布力米提·阿西木悄悄拽我的胳膊,小王悄悄地向我挤眼睛。我明白他俩的意思,他们叫我不要大包大揽,如果今年的棉花价格能上去,让邓志维赔吐鲁洪·肉孜一万多元,他能愿意?
我说我敢肯定今年的棉花价格不会好,吐鲁洪·肉孜向邓志维道歉道定了。
邓志维很讲信用。晚上,他特地到工作组,问我怎么向吐鲁洪·肉孜道歉。我说:“人家吐鲁洪·肉孜大度,不要您道歉了。”
邓志维出去那十几天,我利用网络,利用朋友关系,恶补了一下棉花市场方面的有关知识。朋友说,自治区下达的棉花补贴政策,传达出的信息是非常明显的,他们还说,近五年内棉花市场都不看好,跟邓志维预测的基本相符。邓志维推行“人均一亩粮”,强行拔掉吐鲁洪·肉孜的棉花苗,作风粗暴,但为保证群众不饿肚子,迫不得已而为之,是情有可原的。做吐鲁洪·肉孜的思想工作时,我也看出来了,棉花苗被拔,吐鲁洪·肉孜认为在村里伤了面子,一直叨叨并不是非得要如何如何,只是想找个台阶下而已。不然,我们工作组刚住村,就是讲破嘴皮,能做通他的思想工作?
这件事解决得虽不完美,但总算是有了结果。吐鲁洪·肉孜也不再提这件事了。我们工作组着手走访民情。
村民们反映最多、意见最大的,是村东头那块高地。
我们工作组去实地勘察过,村东头那块高地隶属哈力克村第一小队和第二小队。这块高地,西低东高,形状不规则,东一块西一块,七零八落,但面积不小,总共八千多亩。西边地势低的土地是第一小队的,东边地势高的土地属于第二小队。西边地势低,紧挨着渠道,浇水非常方便。哈力克村在叶尔羌河下游,严重缺水,待西边的土地浇完,东边的土地无水可浇。为了争水,两个小队常常吵架打架,影响了邻里关系。村民说,前几任支书都想解决这块高地的问题,但工程大,投入的资金多,村里筹不到钱,只好作罢。他们希望我们工作组协助村里啃掉这块硬骨头。
我找邓志维商量。邓志维摘下墨镜,揉揉鼻梁,说:“李局长,我正要找您商量呢。好,既然工作组也想解决这块高地的问题,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我说:“村里跟我们工作组想的一样,那村里一定有方案了吧?”
“有。我家在邻村,早就听说过哈力克村的村民为这块地争水闹纠纷,上任后我第一个想解决的问题就是这块高地。”邓志维拿出一张图纸,右手的食指摁在图纸上,“李局长,我是这样想的,这块地西低东高,形状不一,只要把地平整好,做成规则条田,还可多出一千多亩地来。如果上滴灌项目,解决节水问题,这块高地将成良田,村民的纠纷也将迎刃而解。可是,这个工程大,需要的资金多,向村民摊派,二小队愿意,一小队浇水方便,不愿意。”他深深叹口气,“就算二小队愿意,也筹不了多少钱,哈力克村的老百姓还不富裕啊。从他们口袋里掏钱,于心何忍啊?”
“平这块地大概需要多少钱?”
“初步估算,大概一百多万吧。”
哈力克村四个小队,一共两千多号人。一小队二小队人口较少,只有八百多人,三小队四小队人口多,有一千二百多人,但他们的地不在高地,向他们摊派不现实。要平高地,工程款只能向一小队二小队摊派,二小队的土地在西边,地势低,浇水方便,向他们摊派会遇到困难,心甘情愿掏钱的,只有一小队。可一小队才四百人,一百多万,摊在他们头上的话,每个人头得摊两千五百元。去年,哈力克村的人均收入三千五百元,钱全掏出来平地,老百姓吃不吃饭了?
我吸着冷气,说:“这么多啊?邓支书,您打算怎么办?”
“我初步打算,不让老百姓掏一分钱,村里想办法自行解决。”
“这么大的工程,不让老百姓掏一分钱?”阿布力米提·阿西木和小王异口同声。
“是的,不让老百姓掏一分钱。李局长,我拟了一个详细方案……”他的话说了一半,门外响起了副支书努尔艾力·牙合甫的声音:
“邓支书,不好了,一小队二小队又打起来了!”努尔艾力·牙合甫满头大汗,匆匆跑进办公室,一手叉腰,一手摁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
“村警呢?”
“去乡上汇报工作了!”
“走,看看去!”
“叫上民兵吧?”
“来不及了。”
邓志维腿短却跑得比兔子还快,我们工作组三个人跟在后面死活撵不上他。等我们三人赶到高地,局势已被邓志维控制住了。他坐在地头,乡亲们围成一圈。他说:
“啊,亚达西,这块高地问题没解决,导致你们吵架打架,是村委会的责任,是我邓志维的错误,我向大家鞠躬道歉!”说完,他站起来,鞠了一躬。
村民们低了头。人群中有人悄悄嘟囔:“您刚上任,不怪您。”
邓志维坐下,说:“可是,亚达西啊,我们住一个村,乡里乡亲的,有的住对门,有的住隔壁,低头不见抬头见,为了争水,见面吹胡子瞪眼睛,多不好。当然,水不够浇地,你们争水,我理解,谁不想秋后有个好收成?谁不想收了棉花,添置个新农具,建个新房?谁不想过古尔邦节给羊缸子巴郎子买新衣服?啊,亚达西,可问题的根源不在这儿,就这么一点儿水,你们争来争去,打来打去,伤了和气,还就这么一点儿水,能管什么用?我邓志维向大家保证,这块高地,不管西头东头,今年都要浇上水,绝不叫棉花旱了。如果哪家的棉花旱了,减了产,算我邓志维的,秋后我一定按照这块高地的最高产量赔,你们看这样行吗?”
“让支书您赔,能像话吗?”人群里有人嚷道。
“对,不能让支书赔啊!”刚才还拳脚相见的乡亲马上达成了一致,纷纷附和。
“邓支书,您刚才说,保证西边东边都能浇上水,真的么?”一留有山羊胡子的老者问。
“我邓志维用人格保证,每家每户的地都能浇上水。但我有一个条件。”邓志维拍着胸脯说。
“什么条件?”大伙儿齐声问道。
“我去找水不在村里,乡亲们不要吵架打架,可不可以?”邓志维取下挂在胸前的墨镜,吹了吹,欲戴上,他似乎又觉得不妥,便又挂在了胸口上。
“行,邓支书,我代表二小队向您保证,我们一定不跟一小队的乡亲吵。”二小队长率先表态。他向二小队的乡亲挥挥手,说:“二小队的乡亲们,你们能不能做到?”
“能!我们听队长的!”
“大家都是乡亲,闹纠纷就不好了。二小队的乡亲不跟我们吵,我们一小队能跟二小队吵吗?”一小队长站起来,面向乡亲,“大家说是不是啊?”
“是!”
邓志维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土,说:“好,我相信大家。今年浇水改个规则,二小队先浇,一小队长,您同意吗?”
“这——”一小队长垂着眼帘,犹豫着。
“我们靠着水渠,为啥让二小队先浇?”一小队的乡亲们嘀咕。
“请大家放心,我邓志维一言九鼎,说让大家的地浇好水就浇好水。如果哪一家的地没浇好水,影响了收成,你说我什么骂我什么,甚至去我家拿什么,我绝不还口还手。”
“就是嘛,邓支书有这个决心,就会有充足的水,我们二小队先浇,一小队急什么嘛!”二小队有人嚷。
“请乡亲们听我说,东边地势高,浇地时免不了跑水,水会跑到哪儿去?”邓志维自问自答,“水往低处流,水会跑到西边去。要是一小队先浇,浇东边地时,水再跑到西边,这不是浪费水吗?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我们的水贵如油,滴水必争啊!”
一小队长说:“邓支书的话说到这个地步了,我们还有啥说的,就让二小队先浇吧,一小队的乡亲同意不?”
“同意!”声音不甚响亮,有些人心存怀疑,保持沉默。
“好,就这样决定了。我现在就去找水。”邓志维戴上墨镜,“乡亲们下地干活吧。”他对着一年轻人喊:“艾尼扎尔,去巴扎买二百个馕,三桶纯净水,再准备三顶帐篷,三床铺盖,你和我带六个人,去叶尔羌河引水。”
乡亲们听了,“哗”的一声散开了。他们见邓志维动了真格的,放了心,下地干活了。
哈力克村在叶尔羌河下游,缺水,但不是缺到保障不了农民种地的地步。水利部门分水,是按田亩计算好的,多少地分配多少水。理论上讲,水利部门分水是很科学的,农民种地不存在争水问题。但水利部门分了水,水能不能流到地里,只有靠农民自己了。因为水沿着渠道流下去,有没有人偷水,渠道漏不漏水,水利部门是不负责的。
邓志维有把握让每家每户的土地浇上水,他心里是有数的。他上任之后曾调查过,哈力克村缺水是个伪命题,只要村干部们肯吃苦,亲自沿着渠道引水,解决农民种地用水是绰绰有余的。除非天气不好,天山雪水下不来。
邓志维引水,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强烈要求跟他们一起去引水。邓志维歪着脑袋打量我,说:“李局长,引水是很辛苦的,我怕您吃不消哦!”我说:“我的家乡在南方,靠天吃饭,种田挖水很困难。挖水熬夜嘛,引水不也一样吗?”邓志维见我不信邪,吩咐副支书努尔艾力·牙合甫道:“李局长要跟我们去引水,叫艾尼扎尔专门为李局长准备一顶帐篷,还有,你在家主持工作,咱们随时电话联系,千万不敢叫一小队二小队的乡亲再吵架打架了,一定要把水分配好。知道吧?”
“知道。邓支书,您在家主持工作吧。我年轻,我去引水,我吃得消。”努尔艾力·牙合甫恳求。
“你年轻,碰到事拉不下脸,还是我去妥当,不要争了。”说完,邓志维头也不回,带着我和几个民兵沿着水渠出发了。
引水果然是件麻烦和辛苦费劲的事情。
哈力克村距离叶尔羌河的闸口有二十多公里,引水人不能坐车,只能沿着水渠步行:一是检查水渠是否漏水,二是防备人偷水。
夏天,炎日当空,太阳积蓄了一年的力量,发了狂,恶狠狠地把热和光撒向了大地。地里的棉花,渠道上的野草,经受不住太阳的狂热炙烤,蔫蔫的,没有种庄稼的土地缺水,受了阳光的蛊惑,蓬蓬的,人一踩上去,灰尘就会淹没鞋子,风一吹,它们便会得意地扬上天空,往人的嘴里、眼睛里、鼻子里、脖子里钻。远远望去,大地火焰腾腾,像蛇一样扭曲着,水渠里也飘飘忽忽地扯着火焰。
我们沿着水渠,越走越慢,越走越艰难,汗出来瞬间被蒸发,口渴得着了火似的,喝口水只能缓解一会儿,再喝依然不解渴,嘴唇不一会儿就干干的,有些裂了。
我舔着嘴唇,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吞吞的,离邓志维越来越远。邓志维还蛮有耐心的,走走停停,见我拉开距离,就停下来等我。
别看邓志维长得五大三粗,黑雷公一般,心却挺细的。他知道我是城里人,受不了苦。步行了五公里,他停下来,嘱咐一个民兵,说:“啊,亚达西,你领着李局长守这五公里渠道,只要渠道不跑水就可以了。这儿离村近,李局长若支持不住,随时可以回村。李局长不愿回村,可以叫村里人送点儿热乎饭来。”他又给其他人分配工作,“渠道总共二十多公里,我守闸口,包括巡视,其余的人,每五公里支一顶帐篷,有人偷水、渠道漏水,都要负责。我巡视时若发现你们负责的地段出了问题,别怪我不客气。大家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
“好!按刚才分配的做!”
随行民兵留下一顶帐篷,邓志维又吩咐了陪我的民兵几句,就出发了。邓志维的体贴,叫人暖暖的,我对他的偏见又融化了一点儿。
陪我的民兵讲,每逢浇水时节,水利部门给哈力克村配水时间为十天,十天过后,哈力克村的庄稼浇没浇好,土地浇没浇透,是农民自己的事情,他们不管,会准时掐断水,给其他村配水。如果十天之内一切正常的话,哈力克村的土地是不会缺水的。但前几任村支书嫌引水这活儿累,不愿亲自干,偷水、渠道漏水都不知道,村里人常为水吵架打架就不足为奇了。
我说:“如果一切正常,水不够,怎么办?”
民兵说:“所以邓支书要守在闸口,不让人乱动啊!”
哦,原来如此。引水这么兴师动众看来很有必要,我不得不佩服粗中有细的邓志维。
短短五公里水渠,我和民兵来回巡视了几次,累得我够呛。邓志维没有返回来巡视,夜幕就降临了。
天湛蓝,星星格外亮,几朵白云点缀着,月亮似乎在跟人捉迷藏,一会儿躲进白云里,一会儿偷偷钻出来。田野里,蛙鸣虫吟此起彼伏,好不热闹。南疆的沙漠气候叫人又恨又爱。残酷的太阳陷入地平线,燥热褪尽,微风吹过,凉爽怡人,使人恐怖的是,田野里蚊子成堆,又大又凶,围着人盘旋,聚蚊如雷,人不敢静止,即使反复挪动,手忙脚乱,哪能摆脱蚊子们的纠缠?
白天太累了,我躲进帐篷,在几只蚊子的伴奏下,进入了甜美梦乡。
白天,我见邓志维顶着烈日来巡视了一回。皮肤黝黑的他,被太阳晒得更黑了,脸上爆了一层皮,嘴唇干裂了,白白的一片。
期间,我跟阿布力米提·阿西木通过几次电话,了解村里浇水的情况。阿布力米提·阿西木说,村里浇水正按邓支书的安排有序地进行。
邓志维每次巡视到我这一段渠道,就劝我回村休息。他说:“李局长,这儿有民兵守着,离村又近,一般说来,别人不敢在这儿偷水,这段渠道结实得很,垮不了,您回去眯瞪一会儿,不要紧的。”
我说:“大家一起执行任务,一块儿来,一块儿回,不搞特殊化。”
邓志维说服不了我,只好作罢。他叮嘱民兵,一定要好好照顾我。后来见到我,便问我吃得怎么样,睡得怎么样,别累着了。我和他攀谈起来。
“邓支书,这些天在渠道来回巡视,辛苦吧?”
“不苦不苦,基层干部嘛,就是这个工作状态,不比你们坐办公室的。”
“您整天耗在工作上,家里的活儿咋办?孩子谁管?家人没意见?”
“我到这个维吾尔族村当支书,家人是赞成的,他们没意见。”
“家人的思想境界蛮高的嘛!他们挺支持您的工作的嘛!有机会我一定要认识一下您的家人。”
“哪里哪里,李局长过奖了!要认识我家人,好嘛,古尔邦节去我家里过。”
“您家也过古尔邦节?您,”我迟疑了一下,放低了声音,“您不是汉族人吗?也过古尔邦节?”
“哈哈哈!”邓志维爽朗地笑道,“李局长,我叫什么名字?”
“邓志维啊!”
“‘维’是哪个‘维’?”
“维吾尔族的‘维’。”
“对喽,维吾尔族的‘维’。李局长,您不知道吧,我还有一个维吾尔族名字,叫阿布来提·吐逊邓。”
“这名字有讲究吗?’
“当然有!”
“能说来听听吗?”
邓志维抬头望着天空,回到往事中。“我两三岁时,亲生父母就去世了。有人说是病死的,有人说是饿死的,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我直到现在也没弄清楚。我那时小,对亲生父母没印象。我现在的父母,是我家邻居,都是维吾尔族人,他们收养我时已经有六个孩子了。那时农村穷,吃不饱饭,我比较顽皮,肚子饿了就去偷东西吃,被人逮了,告上门,养父母就低声下气地给人道歉。但大多数人逮住我,不打不骂不告状,只是告诉我偷东西不对,肚子饿了可以说,他们会给东西的。那时穷啊,唉,实在太穷了,我偷了他们的东西吃,他们只有自己少吃点。唉,就那么点东西,唉,那时我太不懂事了,他们吃不饱,还要干活呢……”邓志维眼里含着泪水,反反复复叹着气,离不开一个“吃”字。
他狠狠抹了一把眼泪,说:“李局长,说到以前的事儿,失态了,不好意思!”
“没关系,非常理解!后来呢?”
“后来我长大了,懂事了,娶了媳妇生了孩子,我要孝敬养父母,让他们跟我住一起。可工作脱不了身,对不住他们!”
“上次您离开工作岗位,是您家里有事?”
“不是!”
“不是?”我有些诧异,“您离开十几天,干什么去了?能说说吗?”
“这有啥说的!我是维吾尔族人的儿子嘛。”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李局长,我要去巡视了。您累了就进帐篷休息休息吧。”
望着邓志维远去的背影,我满腹狐疑。离开岗位十几天,他讳莫如深,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他不说,我不好刨根问底。
十天,邓志维在渠道上坚守着,脱了一层皮,瘦了不少。我们跟着他,晒黑了,弄得筋疲力尽。回到村,我狠狠地补了一天的觉。
邓志维兑现了诺言,高地浇水,井然有序,村民们破天荒没发生冲突。
高地浇好了水,村里其他的地浇水就不成问题。棉花有了充足的水分,长势茂盛喜人。村民们忙着地里的活儿,邓志维紧锣密鼓地筹划高地平地的事儿。早上班、晚下班的他,又突然失踪了好久。
大概过了二十几天。一天傍晚,邓志维兴冲冲地跑到我们工作组住的地方,说:“李局长,今天中午我在你们工作组蹭顿饭,行吗?”他像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两瓶伊力老窖,“饭不白蹭,晚上咱喝点酒!”
我亲自下厨,做了几个下酒菜。酒过三巡,邓志维说:“李局长,我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高地平地的资金有眉目了。”他兴奋地端起酒杯,自个儿“吱”喝一小口,“您猜,我是怎么筹到资金的?”
我摇摇头。
“这二十多天我没来村里上班,是去乡上缠蔡书记了,缠了二十多天,蔡书记不耐烦了,答应给我五十万,高地平地开工,钱就到位。”
“初步评估不是一百多万吗?五十万能够?”
“所以嘛,”他端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说,“李局长,我敬您一杯,咱喝了酒,我才说下面的话。”我俩碰了一下,他一仰脖子,喝了个底朝天。
他吐了一口气,说:“李局长,咱乡下人直肠子,就不客套了,有啥说啥吧。您看噢,乡上为我解决了五十万,麻烦您带我去县上跑一跑,解决另外五十万。高地平好地,要上滴灌项目,滴灌项目我也依靠您带我跑。”
我呲着牙,说:“邓支书,您太高看我了。我一个小局长,把我的骨头砸了,与骨髓和吧和吧卖了,也整不来这么多钱啊!”
邓志维很有把握地说:“李局长,事在人为,先别灭自己威风嘛,有我呢。您带着我,见了领导,适当给我敲敲边鼓就行,剩下的事情我来做,好不好?”
“不不不,这个边鼓我敲不了,您找别人吧。”
“就您了,”邓志维拍拍脑袋,强调,“李局长,就您合适。求您呗!”
“我不是不愿帮,而是帮不了。”他见了领导狮子大张口,领导不训我才怪。
“李局长,”邓志维又是敬烟,又是倒茶,殷勤得很,“钱能跑多少是多少,苍蝇蚊子都是肉,咱不嫌弃,高地平好地,面积有可能会大一些,会有将近一万亩,这一万亩地的滴灌,一块儿解决行了。李局长,您不是单打独斗,还有我嘛,您去县上跑,带着我,您张不了口我张,您不会哭穷我哭,怎么样?”
在酒桌上,我答没答应邓志维的请求,记不得了。第二天一早,邓志维早早开了车,在我们工作组宿舍门口等着。
“干嘛?”我说。
“送您回家!”邓志维黑雷公似的脸,挤出了腻人的微笑。
“您以为是向您借钱,打张白条就行了?”我刷完牙,甩了甩牙刷和口杯。
邓志维的反应极快,跳下驾驶室,说:“明白!李局长,您慢慢吃早饭,我回办公室写个报告就来。”
为了筹钱和滴灌项目,邓志维和我天天往县上跑。
去县上化缘,我见到了邓志维死缠烂打的真功夫。他在扶贫办,铁打的汉子,说掉眼泪就掉眼泪。扶贫办的门槛差点儿被他踏破,领导被他感动了,给他支招道:“邓支书,您要的数目太大,扶贫办解决不了这么多钱,您找县委何书记想想办法吧。”
扶贫办领导说得极其诚恳,邓志维一看没戏,擦干眼泪,拉着我就去找何书记。
不巧,何书记下乡检查工作去了。邓志维赖在县委办公室不走,说不见到何书记他不回去。办公室秘书被他缠得没办法,撕了一张纸条,说:“邓支书,您把电话号码留下,何书记在办公室我立马给您打电话,行吧?”
邓志维猴精猴精的,他说:“可以。领导的电话也给我留下,我随时打电话联系。”
秘书以为他要何书记的电话,说:“领导的电话是保密的,我不敢给您,我的电话可以留给您。”
邓志维说:“我要留的就是您这位领导的电话啊!”
秘书大笔一挥,留下了电话号码,才把邓志维打发走。
拿到何书记秘书的电话,邓志维隔三差五打电话,问何书记在不在办公室。秘书被他搅得无法工作,烦不胜烦。一天,何书记没有会,没有下乡,秘书立即打电话通知邓志维,他知道,邓志维不见到何书记,他就没有安生日子过。
邓志维忘乎所以,开着车就往县上跑,车开出村口,他又倒了回来,非要叫上我。
我说:“县上跑了有些日子了,哪个部门您不熟悉,还拉上我干什么?”
邓志维怕我不上车,下车拽住我的手,把我往车上推,说:“李局长,今天是去见何书记。咱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我唱主角,您敲边鼓。咱好不容易见一回何书记,最好一次拿下。”
见到何书记,邓志维三句话不到就抹眼泪,边哭边说,说到紧要处还嚎啕大哭,弄得何书记唏嘘不已,立马拍板,说:“邓支书,你一个村拿五十万扶贫款,多了点儿,你看这样行吧,我给你批二十万,立即提款,可以吗?”
邓志维抹泪的手停住,露出了眼角,见何书记不像说假话,抽噎着说:“何书记英明,何书记体贴下情,就按何书记的意思办吧!”
这个邓志维果然苍蝇蚊子都不放过,装进盘子就是肉。拿到二十万支票,邓志维在手里抖着,说:“李局长,下一步咱跑滴灌项目。”
跑滴灌项目,邓志维故伎重演,见人就哭,讲到紧要处,便旁若无人嚎啕大哭,靠着哭的功夫,硬是把一万亩的滴灌项目也拿下来了。
有了钱,拿下了滴灌项目,邓志维攥着拳头走路,说收完棉花动工。我嘲笑他:“邓支书,看不出嘛,五大三粗的汉子,蛮有表演才能的嘛,女人的哭相装得蛮像的嘛!”
邓志维的黑脸绷得紧紧的,一本正经地说:“李局长,您以为我是在表演啊。事要做,乡亲们却掏不起钱,您叫我这个支书咋办?跟领导说着说着,真是触到伤心处了,忍不住就哭了。”他的手挥了挥,“唉,为乡亲们做事,怂就怂了,您爱笑就笑吧!”
我听了,对邓志维肃然起敬,刚才嘲笑他太不应该了,便岔开话道:“平地不是需要一百多万吗?您筹了七十万也够?”
邓志维说:“我早算过了,平地时挖土机不上了,我组织村民上,这样可以补足三十万的缺口。”
平地这活儿我不懂。我说:“既然要开工,是不是先开个村民大会,给乡亲们通通气。”
“在你们工作组住村前,我就跟乡亲们通过很多回气了,放心吧!”
拾完棉花,平地工程动工,县上何书记和乡里的蔡书记都抽空参加了启动仪式,县里的电视台来做了专题采访。
无巧不成书,电视台记者随机采访时,采访了扛着铁锨的吐鲁洪·肉孜。
记者问:“亚达西,您是哈力克村的吗?”
吐鲁洪·肉孜说:“是。”
记者问:“您的地在这块高地上?”
“不在,”吐鲁洪·肉孜有点儿不好意思,扬扬手中的铁锨,“我是来挣地的。”
“挣地?”记者疑惑不解,“怎么说?您能解释一下吗?”
吐鲁洪·肉孜说:“我们邓支书说了,平好这块地,可以多出一千多亩地,只要是成年人,只要是哈力克村村民,来参加劳动就记天数,多出来的一千多亩地,按劳动的天数分给大家,不收一分钱。您说这样的好事不来能对得起我自己吗?我们家,我来了,羊缸子来了,成了年的巴郎子也来了。”他指指带着铁锨的乡亲,“我们家这样,别人家也一样,成年人能干活的,都来了。”
晚上,我看了电视台的采访,更佩服邓志维了,他那三十万缺口轻轻松松就堵上了。他的办法真绝,小气的吐鲁洪·肉孜都不计前嫌,没有谁动员,拿着铁锨参加劳动,来挣地了。
将近一万亩地,要赶在明年春播之前完成,工程量之大可想而知。邓志维带着村民们夜以继日,在工地上加班加点。
将近年底,县上的会多,我常常往返于县城和哈力克村。偶尔我去工地上参加劳动,邓志维往田埂上推着我,说:“李局长,回去吧,您就别添乱了,这个活儿重脏累,累坏了您,我负不起责任啊!”
这个邓志维,我拿他真没办法。
一天,我在县上开完会,太晚回不去,留在了家里。半夜,我刷了牙洗了脸,正要上床睡觉,接到了工作组小王的电话。他语气急促:“李局长,不好了,邓支书晕倒在工地上了。嫂子不是在医院工作吗?请您联系一下,赶快派辆救护车来。不,来不及了,还是我们送去吧,您联系一下医院急诊吧。”
我的瞌睡瞬间被驱散,着急地问:“重不重啊?”
“不知道!李局长,我先挂电话了,见了面再说吧。”小王匆匆挂了电话。
邓志维干起活来简直不要命。南疆的冬天不会出现冰天雪地的天气,但晚上的室外气温也可降到零下三十度,他为了赶进度,平地开工后,一直带着乡亲们战天斗地,白天加油干,晚上不到十二点不停工。我曾劝过他多次,快五十岁的人了,身体要紧,人不找病,病要找人,饮食起居各个方面都要注意,他就是不听,这下撑不住了吧?
我打电话联系妻子,拨通她的电话,我又摁了。她今晚值夜班,我还是亲自去医院吧。
下了楼,寒风如刀,割在脸上钻心地疼。我裹紧了衣服,上了车,来不及预热发动机,开着就往医院跑。
妻子见到我感到奇怪,问我不在家休息跑到医院来干什么?我说,我住村的支书病了,要看急诊。妻子见过邓志维,听说他病了,急忙联系了急诊科,说病人马上到,医生可以先准备一下。
哈力克村离县城二十多公里,一踩油门就到,妻子刚安排好,载着邓志维的车就到了。大家手忙脚乱地把邓志维抬到急诊科,经过四十分钟的抢救,邓志维醒了。
大家松了一口气,副支书努尔艾力·牙合甫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哇哇地哭了起来。
这时,门卫揉着惺忪的眼睛,进了急诊科,不大高兴地问:“谁是阿布来提·吐逊邓?去医院门口看看吧,深更半夜的,来这么多人找,叫不叫人睡觉?”
我和副支书努尔艾力·牙合甫到了门口,不由得惊呆了。
在工地上干活的村民,不顾天黑天气冷,坐着毛驴车、拖拉机、摩托车,赶到了医院门口。借着路灯,看到他们的表情都分外焦急。他们见到我和副支书努尔艾力·牙合甫,纷纷问:“邓支书怎么样了?我们要见邓支书。”吐鲁洪·肉孜跟我比较熟,冲上来抓住我的手,使劲摇着,着急地问:“邓支书怎么样了?我们可以进去看看吗?”
副支书努尔艾力·牙合甫在我旁边,对吐鲁洪·肉孜对大伙儿大声说:“这儿是医院,大家静静。邓支书刚才醒了,请大家放心。大家都进病房探望,会影响邓支书休息。这样吧,大家选三四个代表,代表大家探视一下,然后都回家休息吧。这些天大家辛苦了,天不早了,回去抓紧时间睡觉,明天还要上工呢。”
大家觉得副支书说的有道理,就选了三个代表进去。代表探视出来,说邓支书醒来了,但身体虚弱,需要休息,让大家回去。
我和副支书努尔艾力·牙合甫催促了好几次,大家才陆陆续续地回家了。
我和副支书努尔艾力·牙合甫扭头往回走。努尔艾力·牙合甫眼尖,见路灯杆下蹲着一个人影,问:“谁在那儿蹲着?”
那人站了起来,说:“我,依拉木·艾海提老汉。”
努尔艾力·牙合甫说:“哦,依拉木大叔,您怎么不回去啊?天这么冷,别冻着了!”
“我不回去,我要在这儿照顾阿布来提!”老汉倔强地说。
我说:“依拉木大叔,我们这儿人多,能照顾阿布来提支书,您请回吧。”
“不,我今年三月份病了,要不是阿布拉提书记和他的家人照顾,老汉我哪有今天。他今天病了,我就应该照顾他。”老人固执地说。
我恍然大悟。工作组刚住村那阵,我找邓志维谈心,他无缘无故离开了十几天,原来是去县医院照顾生病的依拉木大叔了。
三月,依拉木大叔生病住院,要做阑尾切除手术。由于保守治疗耽误了时间,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他的医保费用超支了,手术没做就要出院。依拉木大叔是低保户,老伴早已去世,独自一人过活,他的亲戚把钱都投到地里去了,拿不出现钱。他的阑尾已经糜烂,不切除会有生命危险,他思来想去,想到了刚上任不到半年的邓志维。他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给邓志维打了一个电话。邓志维接到依拉木大叔的电话时,我正跟他谈话呢。
依拉木大叔算是找对人了。邓志维挂掉电话,把我们工作组的人扔在办公室,拔腿回了家,拿了现钱,开着车去医院为依拉木大叔付了医疗费。他见依拉木大叔做手术,身边无人侍候,又留下来亲自照顾他,直到老人家出院。
依拉木大叔恳切地看着我和努尔艾力·牙合甫。村民们都回去了,依拉木大叔搭不上顺风车,深更半夜的又不好找出租车,努尔艾力·牙合甫就同意他留下来。依拉木见答应了他的请求,高兴得像孩子似的。
第二天,医生为邓志维做了全面检查,结论是一切正常,就是累的了。
邓志维听说他没病,吵着嚷着要出院。
家人劝他,他训人;我劝他,他翻白眼;依拉木大叔劝他,他不吭气;最后我搬来了他的父母亲。老父亲慈爱地捧着他的脸,心疼地说:“阿布来提,巴郎,听我的,好好休息几天吧!”他向来孝顺,不敢违拗父亲的话,好歹住下了。在医院,他像困兽,坐立不安。
“高地平地,上滴灌项目,好多工作等着我去做呢。可不能耽误明年春播啊!”住院那几天,邓志维一直念叨这两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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