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叫沙尔红的地方
2015-11-18崔胜利
崔胜利
一个叫沙尔红的地方
崔胜利
一
那年国庆节是我来到顶山过的第一个国庆节。刚到这里没几个朋友,喝酒聊天的人也少,那天我实在闲得无聊,就到公路边上瞎转。往回走的时候,对面过来一辆中巴,前面的牌子上写着“福海——顶山——沙尔红”。排在最后面的“沙尔红”那几个字,让我觉着挺有味道,手一招,车停了下来。
二十多个座位的车,坐了不到一半的人,差不多都是哈萨克老乡。找了个空位子坐下。对面坐着个哈萨克姑娘,我问那个姑娘,哪个地方去吗?姑娘回答,沙尔红嘛。沙尔红干啥去吗?我们的房子在沙尔红嘛,我回我们房子嘛。我又问沙尔红是什么意思?姑娘摇摇头,你说的我不知道嘛。我看这个姑娘汉语说得不错但意思却不太懂,就跟她跟打比方说,沙尔红是你们哈萨克的话,翻译成汉语是什么意思呢?就像佳克斯嘛是好的意思。那姑娘还是摇了摇头。
我也没办法了。我坐在车里望着窗外流动的红柳和向日葵,脑子里想象着沙尔红的意思,想象着这名字是不是和红柳有什么关系。
我谋生的是一个叫顶山的地方,沙尔红在顶山的东南面。中巴车到了九连下了一个人,到了二连又下了两个人,现在加上我也就剩下五六个人了。车继续向东走,下一站也是最后一站就是沙尔红了。过了一个铁桥向东走,没多大会儿就看见路边一个牌子写着“沙尔红”三个字。
中巴是在村部路口停下的。村部坐南朝北,有一个挺大的广场,中心竖着根国旗杆,上面飘着五星红旗。村部用铁艺栅栏围着,我想进去看看,问问这里的村干部“沙尔红”是什么意思。走过去一看,大门被一把大锁锁着。
我沿着大路往东走。路是新修的柏油路,路边有零零散散的人家。路北零散人家的后面是一长溜雅丹,雅丹挺高,正好可以挡住来自西北方向的风。路南有一脉东西走向的山梁。路边的戈壁滩上散落着黄的红的小石子,走过去捡起来,对着太阳一照是透亮的,于是便捡了几颗装在兜里,带回去给女儿玩。
村委会往东不远有个小商店,商店的名字叫“新路商店”。推门进去,柜台里没人,往里面的套间走,有个三十岁上下的哈萨克女人在收拾货物。她见我进来说了声佳克斯吗,我也向她道了声好,问她有没有啤酒。她拿来一瓶啤酒给我,我打开后喝了一气问她,你们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她回答,沙尔红嘛。
这个女人的汉语说得很好,我很高兴地问她,沙尔红什么意思?她说,不知道,我是从北面阔克阿尕什嫁过来的。阔克阿尕什是一个乡的名字,离这里大概有四十公里。怎么都不知道?我付了钱带着遗憾从哈萨克女人的商店里出来,回头跟她道别的时候,发现她家的窗台上搁着块巴掌大的石头,被快下山的太阳照射,闪出一些光来。过去拿起来一看,这块石头有点像玉,透透的,润润的,很漂亮。那女人说,喜欢吗?喜欢拿走嘛。
拿着女人送我的石头,我又上了大公路。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我这才想起怎么回顶山的事。车一天一趟,怎么回顶山成了一个问题。
从这点就可以看出我是个随意性很强的人,只要想起什么就干什么,用我母亲的话讲是想一出是一出。除了这个毛病,我还有一个爱喝酒的毛病。这两个毛病让我吃了很多亏,如果没有这俩毛病,我混得可能比现在要好一些,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背井离乡地来到顶山这么个地方。我跟一个酒友聊过这些话,酒友说这也不见得,没有这俩毛病你弄不好比现在还差。我想了一下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其实这也是在为自己的这两个毛病解脱,为自己的一次次喝酒和做错事找借口。
再怎么解脱再怎么找借口,可有些问题还得面对还得解决。比如现在,我一时心血来潮来到这个叫沙尔红的地方,没车了太阳又要落山了,在这个哈萨克村庄我不认识一个人,这里又没有旅社,步行回去太远,到家得半夜了,何况我又是个最怕走路的人。有一辆大卡车从东向西过来了,我招了招手,人家理都不理“嗖”地一声过去了。待一会儿又一辆车过来了,还是那样“嗖”地过去了。这时太阳已经完全躲到山那面去了,几声牛哞从不远处传来,有一种唤人回家的感觉。一辆摩托车顺着落日的余晖从西面过来,一招手车停了下来。骑车的是个很魁梧的哈萨克汉子,他问我有什么事,我说能不能把我送到顶山去。他迟疑了一下,拍拍摩托车油箱说,这个里面嘛油不多了嘛。我说到了顶山,这个里面的油我来加,我指了指油箱又拍了拍他挺起的肚子,这个里面的油嘛我也加。我朝顶山的方向一指,他便载着我向顶山出发。
沙尔红离顶山也就二十多公里,摩托车跑了没多长时间就到了。这个哈萨克汉子对顶山的路熟得很,直接把车骑到了加油站。加油的女工问加多少,我说加满。可人家的加油枪放到油箱里没几秒钟油箱就满了,那女工生气地说,真是闲得慌,油箱里这么多油还加什么油!哈萨克汉子的油箱加进去了不到十块钱的油。他盖上油箱盖子,我拍了拍他鼓出来的肚子说,现在咱们去饭馆,给这个里面加油嘛。他笑着说,你嘛说话算话。
从加油站出来,我带哈萨克汉子进了一家清真饭馆。老板热情地跟他打招呼,托肯佳克斯吗?哈萨克汉子名叫托肯,看样子他经常到这饭馆来。
我点了拌面和烤肉,很合托肯的口味。饭后我们互存了手机号码,托肯说下次我再去沙尔红,他还可以送我回来,摩托车的油不用我加。我说没问题,并指了指他的肚子,说下次还给他这里加油。
二
十几天后,我正在办公室写东西,手机响了,一看是托肯打来的。一进办公室他就说你是领导吗?我说我不是领导,我是给领导干活的。他看到书柜上的摄像机和照相机又问你是拍电视的吗?我说下次到沙尔红我给你照相。他说现在就照一下嘛。于是我把他带到机关门口,在草坪上和花带里给他照了几张。回到办公室,我把照相机连到电脑上,让他在电脑上看他自己。托肯第一次从电脑屏幕上看到自己,感到很兴奋,高兴地对我说,下次你到沙尔红去,我给你杀个山羊娃子。中午我带他到饭馆去吃了个抓饭,他告诉我他问了几个老汉沙尔红是什么意思,但没人清楚。
过了半个月,托肯给我打来电话,说他们家的羊群从山上的夏牧场回来了,他杀了一只羊,叫我晚上到他家吃手抓肉。我问他能不能带几个朋友?他说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嘛,他让我把照相机带上,给他的羊缸子(老婆)照几张相。那天晚上我和单位的几个同事开着车去了托肯家,我到商店买了苹果和方块糖做礼物。同事们玩得很尽兴,都说托肯这个人很讲义气,他的羊缸子很漂亮,羊肉炖得好,歌唱得好,舞也跳得好。
从这以后,我就经常到沙尔红去,有时候自己去,有时候带着朋友去,有时候带着老婆孩子去,每次去的时候都要给他们带点东西。托肯也经常带着羊缸子和喀丝、巴郎(女儿、儿子)到顶山来,来的时候就给我带奶疙瘩和风干肉,然后我们两家就到饭馆吃大盘鱼大盘鸡或者大盘肚。他们每次走后,我家女儿都说托肯叔叔家的羊缸子长得好看,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哈萨克女人。女儿那年九岁,说话跟个大人似的。那个冬天,我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去一次沙尔红,我成了顶山去沙尔红次数最多的汉人,也变成了沙尔红最受欢迎的人。
我到沙尔红去主要是给他们搞婚礼摄像。其实搞婚礼摄像还是从托肯家开始的。托肯的弟弟对山结婚,托肯叫我帮忙摄像。那天我扛着摄像机把对山婚礼的整个过程都摄了下来,然后刻成光盘送给了他们。托肯的父母生了五个孩子,托肯是老大,下面有两个妹妹和两个弟弟。他们的父母十几年前就去世了。父亲临终前给托肯交代了个任务,就是让两个妹妹顺利地出嫁,给两个弟弟盖上房子娶回来羊缸子。大弟弟三年前结婚了,现在都有巴郎子了,妹妹们也都出嫁了,现在小弟弟对山也结了婚,父亲交给他的任务都完成了。
我给托肯弟弟对山做的婚礼光盘,在沙尔红产生了很大的轰动。准备结婚的年轻人都要我摄像,有时候我没时间去不了,他们就托托肯来请我。
哈萨克青年男女一般都是在冬天办婚礼,因为夏天他们要到夏牧场去放牧。婚礼是通宵达旦的,白天要举行各种仪式,用手抓肉招待宾客,晚上就是年轻人的天下。这些男女来自各个部落,有的家在一二百公里以外的地方都赶到这里参加婚礼。他们在别人的婚礼上相识,第二年就随着各自部落的羊群到各自的夏牧场去放牧,小伙子心里要是忘不了相识的姑娘,就到姑娘家的夏牧场去放牧。男女双方你情我意,即使所有的礼性都过了也不能结婚,必须要等到冬天,因为所有的亲戚夏天都在各自的夏牧场,没办法集中请客。
这年冬天,沙尔红有二十多对年轻人要举行婚礼。他们都想摄像,把婚礼摄像当成了时尚。可我有时候实在没时间,就叫托肯给对山买个摄像机,让对山摄像,我刻碟子,一起挣钱。托肯摇了摇头,说,这样不行嘛,我给他房子盖了,羊缸子娶回来了,我的事情没有了,他自己的钱嘛他自己挣嘛。我说对山挣了钱嘛拿到你手上嘛。他说这个样子不行嘛,对山现在有羊缸子了嘛,羊缸子有了嘛事情就多了嘛。
托肯没有给对山买摄像机,倒是给自己买了一个。那个摄像机是我专门到乌鲁木齐帮他买的。他卖了两头牛,手捧着摄像机一个劲地叨叨着,我太吃亏了嘛,吃亏得厉害嘛,我两个牛那么大的东西,换了一个这么小的东西。我又好气又好笑,说,这个小东西不吃草不吃苞谷还能给你挣钱。托肯不服气,我的牛可以下娃子嘛,下娃子可以换钱嘛。摄像很好学,我教了几次托肯就会了。托肯给人家摄一次像要价五百块,有的人家钱紧张就给他羊,一般一只羊最低也值七八百块。
托肯有了摄像机后,就不再叫我到沙尔红去了,倒是他隔三差五地到顶山来,叫我帮他刻光碟。他对我讲,我给他刻十张碟子他就给我一只羊,那只羊下的娃子也是我的。我记得光是那个冬天,我就给托肯刻了近八十张碟子。他们沙尔红也就二十多家,可其他地方的哈萨克老乡知道他有摄像机,都来找他。找他的人多了他就涨价,涨到六百八百,要给羊就给两只。涨价人家也要摄,这辈子就结一次婚,以后可以拿出来给自己的儿女看,对羊缸子来说,这是自己这辈子最漂亮最风光的一天,得留住。
过春节时,托肯带着羊缸子和喀丝、巴郎来我们家拜年,还带来了一只杀好的整羊。福海这个地方很有意思,哈萨克人过肉孜节、古尔邦节时,汉人到他们那里去,汉人过春节时,他们也成群结队地到汉人家里来拜年。那天我媳妇按照我们的礼性给托肯的喀丝和巴郎包了压岁钱。托肯给我讲,他家羊群里的羊嘛,现在已经有七只属于我了。
一个冬天,不算人家给的羊,托肯用那个摄像机光现金就挣了三万多块。但第二年就不行了,看托肯用摄像机能挣钱,有几个人也买了摄像机。摄像的多了就有了竞争,摄像的价格一下子降了下来,从七八百降到了二百块。
第二年春天,我为了去沙尔红方便,专门买了一辆摩托车。一到星期天,我就骑着摩托到沙尔红去玩。在沙尔红我已经不止托肯一个朋友了,到那啥事没有,就是去转转,吃几块手抓肉喝两碗奶茶。如果一段时间不去,我心里总像少了点啥。
三
调回家乡塔城后,刚开始我还和托肯他们打打电话什么的,后来时间长了也就慢慢地不联系了。有时候还会经常想起托肯想起他的羊缸子,想起那个不知什么意思的沙尔红。想到自己在那呆了几年还没有搞清楚沙尔红是什么意思,就觉得有点遗憾。这么多年都没把一个地名搞清楚,这对我来说是第一次。
今年五月份,我所在的单位搞机构改革。改革的方案有好几项,其中一项是对我这种年龄不小身体不好又不到退休年龄的人一律内退。我过上了向往已久的退休生活。
内退后的第二月,我去出席一个老朋友儿子的婚礼,在酒席上碰上了几个喜欢石头的人。他们其中的一个人说,听说福海县、富蕴县的哈萨克人在公路边上卖石头,我们想去看看,可那里又没有认识的人。我插话说我在那里呆过几年,可以带他们去。他们几个有点不相信,我便说我在那认识不少哈萨克朋友,还可以帮你们砍砍价买些便宜的。他们很高兴地答应了。
我们第一次去福海是在七月的第一个星期天。出发前,我在家里翻托肯的手机号,但怎么翻都没翻到。不过找到了我原来单位同事的电话,问他们福海哪一片地方有卖石头的。他告诉我好几个地方都有,不过沙尔红到恰库图那条线上的石头最多最好,我一听大喜。
五百公里的路,越野车整整跑了六个小时。几年没来,我发现沙尔红和原来不一样了,路边的破房子都不在了,换成了清一色的砖混结构的具有哈萨克特色的白房子。白房子的东侧都有一个白色的圆房子,哈萨克人叫这个圆房子“托哈力”。我找不到老朋友托肯的房子了。我建议把车停在一家饭馆前去打听一下。推开饭馆的门,发现这个饭馆的空间好大,至少有三百平米,吊顶上面有几个豪华的宫廷吊灯,东边是个大舞台,西面是一面墙的挂毯。整个大厅里摆着三十张大圆桌子,最少可以容纳三百人同时就餐。大厅里没人厨房里也没人,我就来到饭馆西边的房子找人。推开房门,客厅里都是石头,同来的伙伴看到这么多石头跟见了好看的女人一样,一个个眼都直了,惊讶地喊叫起来。听到说话声,一个女人从卧室里走了出来,我一眼认出她是托肯的老婆。我高兴地向她问好,你嘛托肯的羊缸子?她嗯了一声,你认识我们老头子?我说你不认识我了?我做了个扛摄像机的动作。她噢了一声,你是老崔,我们家的好朋友,你的头发都白了嘛,以前不白的嘛。我说我现在是老汉了嘛。我问托肯到哪里去了?她说到顶山去了。羊缸子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在电话里给托肯讲好朋友老崔来了,叫他带几瓶酒回来。
托肯回来了,他是开着一辆皮卡车回来的。几个同来的朋友说,这辆皮卡最少得十五万才能买回来。看样子托肯过得很不错。
那天托肯给我们杀了一只羊,按他们的礼性上了羊头后,他把刀交给了我。我按礼性两手并在一起对他们一家进行了祝福,然后把刀交给托肯让他开始削肉。喝了酒吃了手抓肉,大家开始看石头,他们看上了一些石头,托肯跟他们说,你们是老崔的朋友也是我托肯的朋友,我一人送你们一块石头,不要钱,别的石头我也少少地要钱。他们很高兴,一个劲地吹捧我,说我讲义气,交的朋友也讲义气。托肯从卧室里抱出一块红石头放到桌子上说,老崔,这块石头嘛你拿走,上次嘛克拉玛依的一个老板,这个石头嘛他给我九千块钱,我不给他嘛,我要一万嘛。现在这样的石头嘛越来越没有了嘛,我弄了这么多年石头,这个样子的就一块嘛,你看这个石头,特别透明。我不懂石头都觉着这个石头不一般。我说这个石头是你最好的石头,我不能要。托肯不愿意,说这个石头我不要他肚子会很生气。我说我要,这块石头你先给我放好,我走的时候再拿嘛。
那天我没有和他们几个一起回塔城,我要在沙尔红好好地玩上一段时间。
沙尔红的变化很大,这里有好多人我都不认识了。这几年福海县搞牧民定居小村新农村建设并大村工程,沙尔红集并了几个村子成了一个大村庄。原来这一片只有二百多户,现在有将近六百户了。托肯看到这里的人多了就盖了个大餐厅,每年可以挣上十来万。大餐厅夏天没有生意,主要是在冬天。现在他们哈萨克人也像汉人一样都在馆子里请客了。这几百户人家割礼呀结婚啊都在托肯的这个大饭馆里办,餐厅里的那个大舞台就是举行仪式和跳舞用的。托肯的弟弟们和弟弟们的羊缸子负责音响和餐厅的卫生,托肯的羊缸子负责做手抓肉,托肯的丫头没考上大学便负责照相和摄像。
我拍了拍托肯的大肚子,说,你现在厉害得很,你是你们沙尔红嘛最厉害的老板嘛。托肯不好意思地笑了,没有你这个朋友嘛,我也不会这个样子搞,现在我这个地方嘛就是你老崔的地方嘛。托肯的这些话我听着心里很舒服。托肯对我说,沙尔红是在三年前开始倒腾石头的。起因是他们这里一个叫赤那尔的年轻人,冬天的时候他到乌鲁木齐的姐姐家去玩,在一个奇石店里,他看到这店里的石头,他们沙尔红和额尔齐斯河里都有,他给店老板比划说,他家有几块比这块形状还好还透的石头。老板问他是哪里的,他说阿勒泰。老板说你们阿勒泰山里的石头不值钱,他的这石头是和田玉,和田的石头才值钱。再次去乌鲁木齐姐姐家的时候,赤那尔带了一块十几公斤重的石头到了那个石头店里。老板看到那块石头眼都直了,给了他一千块钱。这一千块钱是他卖两个山羊娃子的价钱。赤那尔从姐姐家回来没多长时间,那个开石头店的汉人就开着越野车来到了沙尔红,把赤那尔几年来存下来的石头都买走了,赤那尔一下就成了沙尔红的名人。不少人看石头能挣钱,都开始捡石头挣钱了。这些在阿尔泰山额尔齐斯河呆了几千上万年的石头,一下子成了宝贝。托肯还告诉我说,这地上的石头,就跟地上的草一样,一个地方和一个地方的都不一样。有的地方红的白的黄的多,有的地方全是黑的,有的地方光有水晶别的没有,有点的地方有宝石光,有的地方一块也没有,而沙尔红这一片区域,就是属于只有红的白的黄的石头的地方。这里的石头虽说只有拳头大小,可是又润又透,让人看着就喜欢。最值钱的是额尔齐斯河里的石头。有的石头玉化程度很高,用电筒一照是透明的,有的形状很好,有的颜色很好,可以打手镯或者挂在胸前的坠子,买上一块做个座子往客厅书房里一摆,也显得很有品位。
沙尔红正好处在一条旅游线上,每天过往不少车,尤其是节假日的时候,沙尔红的人就把石头搬到路边,过往的车辆买不买的都停下来看看,有喜欢的石头,经过讨价还价就买上。这些人中也有专门来收购石头的。沙尔红的哈萨克老乡们面对这个新兴的石头产业,也进行了分工。上了年纪的和羊缸子巴郎子就在附近的地方拣,捡来后就在路边卖。额尔齐斯河离沙尔红有三百多公里远,这个活只有青壮年才干得了。他们一般都是五六个人一起去。听托肯讲他们准备八月份去额尔齐斯河里搞一次石头,我决定和他们一起去,顺便也弄上一两块石头回来。
出发这天是八月九日,托肯组织了六个人到额尔齐斯河里捡石头。这六个人我都认识,其中两个人我还给他们的婚礼摄过像,现在他们都是几个孩子的爹了。这里面有个叫叶斯克尔的我印象最深,对山结婚时他喝醉酒了跳舞,裤子掉了都不知道,最后被裤子绊倒了。听托肯讲,去年叶斯克尔有一块石头卖了九千块钱,高兴得很,今年开春,他把自己的几十只羊卖了,开始一心一意地靠捡石头挣钱过日子,像叶斯克尔这样的沙尔红有六七个。这次上山,我带上了托肯的摄像机,想拍一点儿好玩的东西,好几年没摸这东西了,手有点痒痒了。我们一共开了两辆车,一辆是托肯的皮卡,另一辆是木拉提的老式北京吉普。别看这个老式吉普破,走山路可没啥含糊的,比一般的越野车一点儿也不差。木拉提现在有两辆车,一辆皮卡和一辆破吉普,这辆破吉普是专门上山捡石头用的,皮卡是到县里办事用的。这辆皮卡是用卖石头的钱买的。
那天早上我们不到七点就出发了。出发的时候,托肯往车上装了一箱酒、一箱西红柿、一箱土豆、一箱冻鸡肉和两袋面粉。木拉提的破吉普在前面带路,托肯的新皮卡在后面跟着。从沙尔红出发到托肯弟弟对山夏牧场的家,走了大概七八个小时,山路不好走。进到山里没走多远,车子就走不成了,对山带着骆驼和马来接我们。我们几个骑着马又走了一个多小时,等到了毡房太阳也要落山了。一到毡房,我就看到前面的草地上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头。托肯讲这都是对山没事的时候从河里捞出来的。坐了一天的车,骑了一个多小时的马,我们都感到很累,吃了几块手抓肉,喝了半碗酒,就睡下了。
山里很凉,不远处的山头上还有积雪,早上起来一出毡房冻得受不了,赶紧回到毡房问托肯要了件羽绒服穿上。
对山的毡房扎在一条小溪边,离额尔齐斯河还有四五公里远。喝了茶吃了馕后,带着午饭,我们骑着马牵着三峰骆驼来到额尔齐斯河边。到了河边,大家分散开来各自去捡石头,我跟托肯和对山在一起捡。托肯脱掉长裤下河,我也想下河,但托肯不让,他说,你不认识石头下去没用,你拿摄影机照我们,叫羊缸子看看我们的劳动嘛。山里的水很凉,托肯他们好像并不觉着有多凉。我打开摄像机对准了他们弟兄俩。我在摄像机里看到托肯从水里抱起一块石头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撂到河里,之后把头低下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伸出胳膊又从水里捞起一块再左看看右看看,然后走到河边把石头放在沙滩上,再去捞下一块。对山也和他一样,从水里捞出一块块石头。那些石头有的几公斤重,有的几十公斤重,捞到两点多,我数了一下俩人捞了二十块石头。经过托肯的挑选,叫骆驼驮回去的也就十来块。托肯说有些石头不行嘛,拿回沙尔红也卖不成钱,这样的事我们以前干过嘛。
回到毡房已是下午五六点了。一进毡房,对山的羊缸子就把手抓肉端了上来。我们喝了两瓶酒。托肯的酒量很大,我和对山两个也喝不过他一个。
第二天早上,对山起得最早,他用气筒把一个大马力拖拉机使用的轮胎打足了气,然后用粗绳子在轮胎内圈里织了个网。我问他弄这个干啥?他说让我们今天捡的大石头嘛船坐一下嘛。昨天托肯和对山发现了一块二三百公斤重的石头,用骆驼驮不成,就只能用这个自制的皮筏子弄回来。吃过早饭,我们用骆驼驮着皮筏子来到了昨天捞石头的地方,用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才把这块大石头弄上了皮筏子。之后,就让皮筏子顺着河水往下游漂,一直漂到刚来那天停皮卡车的地方。
这天我们回到毡房的时间比较早,依旧喝了酒吃了肉,酒足饭饱后我们都睡了一觉。醒来之后托肯把一支油彩笔扔给对山叫他在石头上把名字写上。
按照来那天约好的,第二天大家都把自己这两天在河里捞的石头用骆驼驮到了停车的地方。所有的石头上都写着名字,谁捡的石头,石头的所有权就属于谁,以免到家的时候扯皮。捡一次石头从去到回要四天时间。这次我用托肯的摄像机把他们捡石头的全过程都摄了下来。回到沙尔红,我用数据线把摄像机和电视机连起来,把男人们怎么捞石头的情景放给没有到山上捡石头的羊缸子们看。
四
一个月后,塔城的那几个石头迷又给我打电话,邀我和他们一起再去沙尔红。去的时候,我给托肯买了个刻光碟的刻录机,这次我要教会托肯的女儿用刻录机刻光碟,以后就不用再到县城里花钱刻了。
我们是下午到的沙尔红。到了托肯家,托肯的羊缸子告诉我,托肯在山上不回来了嘛。他女儿流着眼泪说,爸爸没有了嘛,爸爸不在了嘛,爸爸上个礼拜在山上弄石头的时候叫水给冲走了嘛。木拉提听说我们来了也到了托肯家,上个礼拜到山上弄石头他也去了,托肯叫水冲走的时候他也在场。木拉提告诉我们,那天下河捞石头的时候,天阴得厉害,看不到太阳。下了河一个小时的样子,就开始下雨了,一下雨,河里的水就开始大,水大了就把人冲走了。今年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三次,沙尔红有五个哈萨克人死了。
五
今年七月,我接到托肯老婆的电话,说他们家又有好多好石头,叫我带上我的朋友去一下。
去年这个时候,沙尔红几乎家家都有满房子满院子的石头,今年有不少人家都不捡石头了,开始该放牧放牧该打工打工了。说起来石头能挣钱能发财,可在沙尔红真正靠石头挣上钱的没几家。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不懂石头,不知道也不会辨别哪个石头好哪个石头不好,就知道使笨力拉石头回来,他们没有车没有骆驼,用人家的车和骆驼都要掏钱。拉回来的石头卖不掉的就撂到房后去了,卖掉的也没有卖出所期望的价格。折腾了两年,不少人钱没有挣上,反而比以前更穷了,就又想办法筹钱买牛买羊,重新回到了他们的牧场上。
托肯不在了,托肯家的石头还是那么多,这都是他的两个弟弟在山上捡的。他们在夏牧场一边放羊一边捡石头,捡回来就放到哥哥的房子叫嫂子帮他们卖。他们把嫂子的羊带到山里的夏牧场去放,嫂子帮他们带孩子、卖石头。
我们回去的那天,天上下着雨。托肯的羊缸子给我讲,去年的时候,托肯的姑姑给她讲过,沙尔红的意思就是这里有黄色的发亮的石头和黄色的山梁。我抬眼望去,不远处有一道黄色的山梁横亘在西南面,低下头看见满地都是黄色的小石子,那些小石子在雨里闪出耀眼的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