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往事
——一个乡下学人或学界农人的心底春秋
2015-11-18李新宇
■ 李新宇
故园往事
——一个乡下学人或学界农人的心底春秋
■ 李新宇
谷 荻
老同学王离京为自己取了一个网名:谷荻。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取这个网名,却觉得这两个字很亲,像久违的故人。
其实,这是一个并不常见的字眼,一些人肯定不知道它是什么。从字面看,可以猜出它是植物,但“谷荻”并非“荻”的同类,也并非植物名。但是我想,倘是山东青州、临淄、寿光一带的农村孩子(或许还有其他地方的农村孩子),该对此不会陌生吧?
谷荻是茅草的花苞。在我故乡那些荒芜的洼地里,茅草一片连一片,无论什么时候,都显示着旺盛的生命力。茅草的叶子细长而柔韧,可以搓草绳,可以结蓑衣,还可以打草鞋。茅草的根称为“茅根”,是进了《本草纲目》的,而在我的记忆中,却是一种吃的东西。在肚子已经吃饱的时候,它是水果;在填不饱肚子的时候,它是食物。茅根很长,如果刨得好,大概总有一米多吧,即使像我似的胡乱刨,都弄断了,也还总有一两尺长。刨出之后,抖掉泥土,一只手攥住,另一只手使劲一拉,让它从手心里穿过,就算清理干净了。然后放在口中大嚼,其味甘甜,感觉胜过甘蔗。
它就是谷荻的根,于我有恩,永远不会忘掉。
更可爱的还是谷荻本身,两头尖尖,个头不大,小的不过香头那么粗,一寸来长。偶尔也有大的,生长在比较肥沃的埂上,也不过筷子那么粗,一柞长。找到那样的谷荻,任何一个孩子都会乐上半天,而且总是炫耀,舍不得吃掉。
谷荻生长的季节是清明前后,天气变暖了,它就从地下钻出来,经过几天的孕育,就开花了。其花白色,如芦苇穗,只是小而已。开花之时,是它生命最为辉煌的时刻,也是茅草地最为壮观的时刻,一片白色,一望无边。有一个词语是“如火如荼”,后一半说的就是它。谷荻开花之后,就成了“荼”。
在它还是“谷荻”的时候,是孩子们的一种食物。从茅草丛中把它提出来,剥掉包皮,里面就是白白嫩嫩的花絮,味道甜甜的,很好吃。获得谷荻的方式是“提”。“走,提谷荻去!”于是,一群孩子就“提谷荻”去了。“提”,在这里的读音不是“ti”,而是“di”,二声。我不知道写这个字是否对,但一般的字典里查不到更确切的字,就觉得大概没错。“提”,有“抽”和“拔”的意思,但“提”不同于“拔”,因为“拔”的基本形态是拔草、拔葱的动作,无须太小心;“提”也不同于“抽”,因为“抽”的对象似乎是那一端并无连接,所以比较轻松;而“提”却需要小心翼翼,使其于深处拔断,抽取出来,而留根和外壳于原地。
提谷荻,是清明前后孩子们的一大乐事。在村头,湾边,茅草地上,孩子们一群群,一堆堆,一簇簇,笑着,闹着,低头,弯腰,发现了好的,就干脆蹲下来,有的则干脆趴在地上。一边是努力地提,一边是此起彼伏地唱:
谷荻谷荻,
抽筋剥皮,
今年出来,
明年还你。
这是歌谣,也是祝辞。你想,人家辛辛苦苦长出来,本是要开花结果的,你却把人家提出来吃掉了,不是应该抱歉吗?所以需要歌唱,要有安慰和许诺:你明年还会长出来。
然而,在我的记忆中,与谷荻紧密相联的却不是那歌声朗朗、其乐融融的场景。那美好的情景当然经历过,但它被另一情景淹没掉了——
1960年,我5岁。那是一个什么都被吃光了的春天。野菜夜里长出来,早晨就被拔光了;树叶在阳光下萌发,一泛绿就被摘光了;路边的草根被刨了;能吃的树皮被剥了……茅草地成了救命之地,因为它有谷荻,有茅根。正是谷荻生长的季节,我们一群孩子,整天趴在村头的茅草地里。那是一个下午吧?肯定是下午,因为在我醒来的时候,西湾的树梢上正有红红的落日。我是被几个女人的哭声惊醒的,而我儿时的亲密伙伴,一个名叫同意儿的5岁女孩儿,永远不会醒来了。她本来与我并排趴在那里,我们一起提谷荻,吃谷荻,提着提着,我们就睡着了……我为什么要睡着呢?我应该领着她走,领她回家,应该跟她说话,可是我睡着了,从此永远失掉了一个儿时的好友。
时光流逝,我早已记不起她的模样,记忆的屏幕上,常常出现的只有那片茅草地和模糊不清的两个孩子,在提谷荻。
榆 皮
每一次填表,我都会面对“特长”或“专业特长”一栏有点犹豫。因为我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特长。我不愿意承认自己平庸,却不知道有什么特长,所以不知道该填什么。后来是在好心人的指导之下,我才知道应该写“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或者“中国现代思想文化史”之类。但是,每当这样填写,我就忍不住对自己冷笑:那是我的特长吗?一是研究那东西的人那么多,全国同行上万人,教授上千,博士导师也上百,还有什么“特”和“长”?二是我喜欢做又能做好的事不少,从最擅长的数出三五件,肯定没有“中国现当代文学”之类。既然如此,那怎能算是我的特长?
胡思乱想多了,也曾认真寻找我的长项。由于从小就笨,文艺体育都不行,长项的确不多,但最终还是找到了一项:剥榆皮。
所谓特长,根据我的理解,至少应该是别人没干过、干不了、或干得没你好。剥榆皮那活儿别人干过,但没人干得比我好。我甚至敢断言后人也难超过我。这并非自我膨胀,或胡乱吹牛,而是有个现实根据:那手艺已经像锔锅、锔碗、打草鞋、结蓑衣一样,“死庄”了,没了用场,所以后继无人。事物的发展常常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而这一行却是“前浪过去没后浪”。因此,它成了地道的“绝活儿”。如果剥榆皮也可以算一门学问,我所掌握的就是“绝学”。
榆皮,多么好的东西呵!竟然没用了,以致今人多不相识。我写过《毛大嫂》之后,一位好友与我说起了榆钱,我说,那是高级的东西,我写不了,我也许会写榆皮。朋友马上就不说话了,她显然不熟悉榆皮,也许根本就没吃过榆皮,甚至没见过做好的榆皮。顺便说一下,我在这里打字,打“榆钱”,只敲三键就出来了,因为是一个现成的词;打“榆叶”,下面出现一条红线,点右键查看,说是“词法错误”;打“榆皮”,下面划了一条绿线,点右键查看,说是“输入错误或特殊用法”。由此可见,五笔字型输入法的设计者知道“榆钱”,所以把这个词造进去了,却不知道“榆叶”与“榆皮”这些词。“柳叶”倒是造进去了。
然而,我喜欢榆皮不亚于榆钱。大伯父说过多次:“榆树浑身都是宝。”他说的“宝”,不是金银珠玉,而是能吃的东西。在他那里,金银珠玉不算宝,理由是守着珠宝箱照样饿死。所以,“粮食是宝中之宝”。而在树木当中,可称为宝的首先是榆树。
榆树浑身是宝,也就是说它浑身都能吃,从花,到籽,到叶,到皮,直到里面白生生的木头。当然,吃木头的必定是败家子,因为只要稍有教养,就知道即使到了吃观音土的时候,也不能把榆树锯倒吃掉,因为那是要留给子孙的。我的爷爷,在日子过得红红火火、铜钱满地不屑捡的时候,却给他的子孙种下了一片榆园,为的就是防歉年。所以在我们家里,榆树是不伐不卖的,即使永远没用,也要永远长在那里。在我小时候,有一大片参天的榆树。古老的中国农民,是能为子孙万代打算的。因为心里总是装着子孙,甚至形成一种文化:他们不怕穷人,穷人只要有孩子,就总会有不穷的时候;他们不怕地痞流氓,地痞流氓只要有儿子,就说不定哪天会改邪归正;但他们常常不信任无后者,理由是人一旦无后,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就是“一锤子买卖”,只要自己不怕下油锅,就无所畏惧了,所以做事是没底线的。这种认识当然很片面,因为众所周知,佛门无子,照样向善。但一种观念之所以形成,自有它的道理,至少是片面的经验。所以我常想,一个时代让许多人没孩子,后果是难以估量的。我也常想,也许在那些饿死也不砍榆树的先人身上,才能看到人类道德的真谛。
那么,浑身是宝的榆树,能吃的事实上只有几样:榆钱、榆叶和榆皮。榆钱不必说,至今在大饭店里仍很珍贵。我就吃过120元一盘的榆钱,而且连锅都不下,凉拌的。当时吃着,我是浑身不舒坦。不是嫌它价格高,在那样的饭店里,我从来不嫌饭菜贵。我有一个改不掉的毛病:在农产品市场,立场永远站在卖方,越贵越高兴。这证明我仍然是真正的农民,阶级立场改不了。现在的城市食客们腰包里有那么多钱,榆钱500元一盘也不贵!可是,这钱不该装进饭店老板的腰包,而应该落到榆树主人家。所以,一边吃着120元一盘的榆钱,我真想把这群食客领到我的故乡。我仿佛已经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麻利地脱光了脚丫,刺溜一下就爬上了树梢,眨眼工夫就弄下了一筐榆钱,而他收到的,应该是几年也用不了的学费。
至于榆叶,我不喜欢它青春时代的娇嫩。尽管有许多人喜欢,用它做粥,做菜豆腐,但我更喜欢的是它进入壮年之后,有点老,有点硬,和上高粱面做窝窝头,如果再加一点豆面就更好了。树叶要多一点,面少一点,勉强攥成团,放进锅里蒸。到吃的时候,可以一层层、一块块揭开来,放进嘴里,能吃出老牛嚼草的声音,那才有味道。
然后才是榆皮,它的吃法就不一样了。首先是它很珍贵,试想,无论什么树,剥皮后是会死的,榆树为子孙而种,谁会好好的把树皮剥掉呢?在我故乡的历史上,榆树皮被剥掉只有两次:一次是1942年,战乱,又冻了高粱,一些树皮就被剥掉了;另一次是1960年,全村的榆树都露出了白白的木头。但无论哪一次,你只要仔细看,就会看到每棵树的皮都没有剥光,仍有上下相连之处,那样榆树就不会死掉。这也是中国农民的一种活法。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留后路。所以榆树很少被剥皮,一般的榆皮都来自榆树的枝杈。虽然“轻榆重柳”,榆树枝不需要多留,但那产量也是有限的。
榆皮晒干碾成粉,我的故乡叫“榆面”。榆面很珍贵,如果到邻居家去要,常常是用手攥一小把,甚至用三个指头捏一捏。它的可贵之处在于它的“粘”和“滑”。记得文革时期在《人民日报》看到一篇介绍“斗私批修”经验的文章,是国棉几厂的某位模范人物写的,她说她也曾受资产阶级思想影响,爱打扮,臭美,而具体表现就是在宿舍里偷偷用杯子泡了榆皮水,上班之前趁人不注意就往头上抹一点,所以能把头发梳得很光。后来学习了毛主席著作,终于认识到那是资产阶级思想,是被敌人腐蚀的结果,所以就改掉了,头发整天乱乱的,一心干活儿,就成了毛主席的好工人。
榆皮食用,也是用它的粘与滑。一些食物粗糙得难以下咽,一些食物散得拿不成团儿。这就需要榆皮。比如谷糠,比如地瓜蔓粉碎的那些面面,包括国家救济的“糠麸粉”(由谷糠和麦麸合成)要想蒸成窝窝头,真是难为巧媳妇,怎么攥也攥不成团,即使勉强弄到锅里,蒸熟后一拿又散了。吃的时候又难以下咽。可是,只要拌进一些榆面,问题就解决了,想把它捏成啥样就捏成啥样,能蒸出漂亮的窝窝头。再比如,一般的玉米面、高粱面、红薯面能包饺子吗?能做成细长的面条吗?高粱面做面条,只能切得像指头那么粗,而且一煮就全断了,但只要拌进一些榆面,却不但能做出细而长的面条,而且可以擀出薄薄的皮,包成包子或水饺。总之,本来散的不散了,本来粗糙得难以下咽的也能滑溜溜地咽下肚,这就是榆皮的妙用。而且,它本身极富营养。
要做榆面,首先就要剥榆皮。我显身手是在13岁那年。前面说过,按照祖上的规矩,榆树不能砍伐。但那年我家要盖房子,就是后来大哥住的那一座,缺少木头,只能到自家园子里找,这才发现,杨树、槐树早都砍伐光了,可做木材的只有大大小小的榆树。大榆树是爷爷栽的,中等的是父亲栽的,小的是哥哥们栽的。父亲舍不得砍爷爷栽的大榆树,而且经过1958年之后,大榆树已经不多。他决定把他栽的榆树砍掉。他在做出这个决定时说:“砍掉再栽,很快就又长大了。”但我们知道,促使父亲做出这一决定的真正原因,是局势已经告诉父亲:那园子即将保不住。说不定哪一天,爷爷和曾祖栽下的大榆树也要通通被砍掉。这是几年后就被事实证明了的。父亲的后半生没再栽树。
三哥中午不睡觉,光着膀子在园子里刨树,那是一些碗口粗的榆树,做檩用的。忘了是什么原因,我承担起了剥皮的任务。哥哥们把一棵又一棵的榆树抬回家,我就把它们的皮通通剥掉。因为时间是夏天,榆皮“离骨儿”,剥起来容易。说到“离骨儿”,城市朋友也许有点陌生,我的家乡有个说法:“一百五儿,树离骨儿。”说的是清明时节,各种树的皮都与它的骨干脱离了,一剥就下来。吹柳哨大多是那个季节,如果到了晚秋,树皮与树干长到了一起,脱不下皮,就制不成柳哨了。市场上那些漂亮的柳条篮子,洁白的,粉红的,蜡黄的,也是趁“离骨儿”的季节把皮剥掉的。所以,编篮子的人也要在适当的季节割条子。如果到了秋天或冬天,割来的条子就只能编粪筐或柴草筐用了。
我的成绩让人们大吃一惊,甚至让一些人大呼小叫了。因为他们从来没见过剥得那么好的榆皮。人们剥榆皮都难免把它弄断,弄碎。就是市场上卖的榆皮,也都是长长短短,七宽八窄,很不雅观。而我剥得榆皮统一规格,就像机器制造,全都是3米长,0.1米宽,削去外表的粗皮,太阳里晒到柔软的时候,将其折叠成半尺的方块,用细榆皮丝捆绑好,整齐地码在那里晒干。我很少能给母亲脸上增光,那算是一次。每当有人来向母亲要榆皮时,她一边给他们拿,一边总要说:是那个傻孩子剥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人家跟着夸几句,她就再给人家拿一些。有人摸透了这个规律,进门后不说要榆皮,只是夸那榆皮好:多么好的榆皮呵!天底下从来没见过。于是,母亲不等他开口,就拿榆皮送上去了。市场上榆皮很贵,一斤能换几斤玉米,但母亲不卖,全都那样送了人。
如今母亲早已去了,我的绝活儿失掉了真正的喝彩者,同时也没了表演的场地。因为我没有了榆树,爷爷为我栽下的榆树,父亲为我栽下的榆树,都被新农村规划席卷而去。而且,即使我有榆树,也没人为吃榆皮放弃米面而吃粗粮。看来,我只能“空怀绝技”了。
我不留恋我的“绝技”,却怀念父亲的榆树。它还没有长大,就那样砍掉了,而且是我剥的皮。我和父亲一起违背祖训,毁坏了代代相传的榆园。如今我想效法先人,为后人栽下一片榆树,却只是想想而已,因为我没有土地。作为失掉土地的农民,我只能在城市流浪,盼望着什么时候能够重新拥有一小片土地,在上面种下自己想种的树。
馇豆腐
一
青州火车站不在原来地方了。
其实,新车站离我家更近,但从听到这个消息开始,我就若有所失。失掉了什么?好久之后才想明白:除了留在那里的一些记忆,如候车室夜半等车、站台上挥泪送别等,主要还是因为那里有馇豆腐。故乡的馇豆腐,最后一次是在那里吃的。
其实,在火车站吃馇豆腐,就那一次,唯一的一次。忘记是哪一年了,一个冬天的清晨,我走下火车,一出站就看到了卖馇豆腐的摊子。馇豆腐,那是我记忆中的美食,那时已经多年没吃过了,于是感觉如遇故人,赶紧走了过去。价钱很便宜:豆腐一元一碗,煎饼一元两张。小板凳上坐下来,要一碗豆腐、两张煎饼,很快饱餐一顿,身上暖暖的,心里也暖暖的。在记忆中,年轻的老板娘笑得美,说话好听,做事也让人舒心。因为是大冬天的早晨,我说应该多放姜末,她没准备姜末,只准备了葱花和芫荽,却马上就拿出了姜,为我剁了姜末,放进锅里,重新为我盛了一碗。
我对那摊子唯一不满的,是招牌上写的是“小豆腐”(也许是“菜豆腐”,记不清了),而不是“馇豆腐”。这不奇怪,因为即使在我们村,年轻人也都跟着城里人那么叫。只是我固执地认为它应该叫“馇豆腐”。
“馇豆腐”这三个字连在一起,其实有两种意思:一种意思是由一个动词和一个名词构成,就像“煮面条”“炒白菜”,是由谓语和宾语构成的短句;另一个意思却是单纯的名词,前面的动词成了修饰,就像“蒸包”或“拉面”,这里的“蒸”和“拉”已经不是谓语动词,而是名词前面的修饰,意味着包子是蒸的而不是煎的,面是拉的而不是削的。“馇豆腐”也是这样,有时是一个名词,有时是一个句子。
无论是“馇豆腐”,还是“小豆腐”“菜豆腐”,我都不知道命名的根据何在。我不知道为什么把这种食品称作豆腐。因为众所周知,豆腐是在豆浆中加入卤水或石膏,通过凝结而成的,而馇豆腐却不是。它不用卤,也不用石膏,更不需要凝结,而只是要在锅里馇。馇,动词,意思与熬相近。《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边拌边煮”,这个说法不错,但不知为什么加了个括号,写成了这样:“边拌边煮(猪、狗的饲料)。”这样一来,似乎“馇”的就只能是猪狗食。这是不对的,因为据我所知,山东、河北、河南不少地方,都把熬粥叫“馇粥”。晚饭之前女人们在街上相遇,常常要问“做的什么饭”,常听到的回答则是“馇的粘粥”。“馇粘粥”,用城里人常见的说法就是烧稀饭。故乡没有“稀饭”之说,无论锅里下的是米还是面,烧出来都是粥。饥荒年头,富仁之家的善举也是舍粥。做粥的过程就是“馇”。开锅之后不停火,搅一搅继续熬,熬一阵再搅,搅了再熬,锅里“咕嚓咕嚓”响,持续地响,那大概就是所谓“馇”。
二
馇豆腐的主要原料是大豆和干菜。大豆磨成豆浆,干菜则要榨、淘、攥、剁。
不过,我的妻子试过,用市场上买来的豆浆馇豆腐效果不佳。原因是成品的豆浆太细,没有多少可“馇”之物。正宗的馇豆腐应该是用石磨磨豆子,而且不过滤,带渣一起馇。有时豆子磨得粗,其中还有一些豆瓣,馇出来的豆腐更有味道。
磨豆子需要石磨。磨有两种:一种我们叫“旱磨”,是磨面粉用的。人们大概知道这样一个谜语:
石头重重不是山,千里迢迢在眼前。
雷声隆隆不下雨,雪花飘飘不觉寒。
谜底就是旱磨。它比较大,也比较重,青壮年一个人也能推动,但女人和孩子推,一般就需要两人了。这种磨不是每家都有,而且需要磨房。在我记事的年代,乡下的富人们早已变成了穷人。富人没有了,所以磨房也大多倒塌,一条街也找不到一两个磨房。好在那时候人们没有多少麦子要吃,所以只有在临过年之前磨房才会紧张起来,需要白天黑夜地排队挨号。
另一种是水磨,就是磨浆、糊用的。家乡的主食是煎饼,摊煎饼需要先把粮食磨成磨糊,所以家家户户都有这种磨。它直径不过半米多,厚度不过三四寸,一人就能推得动。我们把它叫“磨子”。名词后面加“子”,马上就会小许多、轻许多,效果仅次于加“儿”。比如,你到商店说“买个锅”,卖锅的一定给你拿大的,至少要五六印;如果说“买个锅子”,他就会拿小的。如果再小,比如“烟袋锅儿”之类,就需要加“儿”了。磨也是这样。家乡人说磨,指的一定是磨面用的旱磨;说磨子,则一定是水磨;如果说“小磨儿”,就是只有盘子大小的那种玩艺了。磨子是家家都有的,支在院子里,只是支法略有不同。讲究的磨子带有磨盘,豆浆流入磨盘的凹槽。在我记事的时候,却已经没人在过日子上讲究,所以新置的磨子都不带磨盘,而是采用过去穷人家才用的办法:用两根木头架起来,底下放一口大锅。
对庄稼人来说,干菜一般是不会缺的。萝卜、蔓菁、辣疙瘩,割下来的缨子往墙头上一扔,到即将下雪的时候收起来——的确需要即将下雪之际,因为如果好天气,它可能干燥得一拿就碎,而在即将下雪的时候,或者大雾弥漫的早晨,它有点潮湿,就不会碎掉了,收起之后捆成不大不小的捆,整齐地码放在棚子里,可以用到来年。
关于馇豆腐,除了用干菜之外,也可以用鲜菜。白菜,波菜,都可用。大萝卜擦成丝,做出来味道也不错。
还有一种东西放进去也极好,那就是晚秋或初冬的小地瓜。地瓜干已经晒完,剩余的那些小地瓜堆在院子里,一天天过去,外皮不再鲜亮,甚至有点干瘪。这种地瓜不好看,却好吃,尤其是放进豆腐锅里,合着豆腐汤吃,有一种特别的香甜。
在我的记忆里,好吃的还是豆腐汤。做好之后,放一点盐,放一点葱花、芫荽和姜末,盖上锅盖闷一闷,一掀锅满院飘香。盛进碗里,把煎饼往里一泡,无论什么样的煎饼,都会顿时成为美食。
三
可惜的是,这种美食不是经常能吃上的,因为没有豆子。
那时候,豆子与花生一样,油料作物,不允许随便种,也不允许随便买卖。生产队每年都要种大片豆子,但不等收割,工作队就来了。他们代表着国家对农民和农业的关心,而重要任务之一是监督秋收分配,保证国家需要的农作物顺利运进国家粮库,而不要被农民吃掉。社员最后当然也能分到一些,但很少。在我的记忆里,常常是只准分5斤,大概从来没超过10斤。
不过,社员们仍能吃上馇豆腐。夕阳西下,街头常常飘起馇豆腐的香味。这要感谢老鼠。
我说的是田鼠,它们是偷豆子的能手,嘴里一边一个袋子,专为偷运粮食之用。在大豆成熟的季节,它们日夜在豆地里忙碌,两腮被撑得鼓鼓的,一趟又一趟在大豆丛中奔跑,把豆子运进洞中贮藏起来,以备冬天和春天食用。老鼠也有勤劳与懒惰之分,勤劳者忙碌一个秋季,能贮备下几十斤大豆。于是,刨老鼠窝,就成了公社社员的一件大事。
我是刨老鼠窝的能手,能根据洞口的光滑程度估量出洞中大豆的贮量。但我的估计不如二哥准确,因为我的全部技能都是跟他学的。记得一年割豆子时节,人们还在歇晌,二哥就下地了。那时我还小,跟着二哥到了地里。那是第一次跟他去刨老鼠窝。老鼠窝一般有两个出口,一个是经常出入的,另一个是“气眼”,进入运粮阶段的老鼠,会把洞口跑得溜光。那一次,二哥一连刨了两个窝,其中之一是个大仓,刨到齐腰那么深,捧出了成堆的豆子,准备的工具盛不下,二哥让我脱掉裤子。我不愿脱,他说:你还是个小屁孩儿,害什么羞?于是我的裤子被扎起裤脚,变成了一个人字形口袋,扛回了两裤筒豆子。
在收割豆子的季节,常常看到刨老鼠窝的人。
那些豆子是老鼠用嘴含过的,是在老鼠洞里存过的,有点不卫生,而且常常已经发霉,所以国家不要。但对乡亲们来说,这不要紧,用水淘一淘,照样可以馇出很香的豆腐。
上面的干部管得了村干部,使他们不敢把场上堆积的豆子分给社员;但他们管不了老鼠,通过老鼠,社员们吃到了更多的豆子。那些味美的馇豆腐,大多是老鼠的恩赐。
写到这里,我想对老鼠说声“谢谢”,同时说声“对不起”。
讨 火
夕阳西下,做晚饭的时间到了。
“该回家做饭了!”聚在街上的女人们不约而同地说。然而,互相望着,却谁也没有动。
每一次的情景都是这样,最后必有其中一个靠不过别人,于是站起来,丢下一脸鄙夷,率先回家去了。
等到她家的墙头上漫出浓浓的烟,别的女人才一轰而散,各自回家拿了柴草把子,相继走进这家,片刻之后举着火把出来,匆匆跑回家。于是,整条街上顿时处处都是炊烟。
这是我记忆中的情景。时间是文革前或文革中,有“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的歌声作为背景,应该是20世纪60年代。
拿了柴草到别人家引火,在我的家乡叫“讨火”。这个“讨”字,就是“讨饭”的“讨”。讨饭,是因为没有吃的;讨火,是因为没有火种。或许有人会问:不用火柴吗?告诉他没有火柴,也许会接着问:不用打火机吗?如果说没有打火机,也许还会继续问:没有电子打火枪吗?是的,故事发生的年代,世界上这一切都有了,但我的乡亲们没有。想象和思考都往往需要经验做基础,没有这种经验的朋友,也许读到这里,仍然不清楚女人们为什么那样。其实很简单,等着别人先回家生火,然后去讨火,全部的小算计,不过是为了节省一根火柴。
不是我的乡亲们特别小气,而是火柴金贵,有钱也买不到。
那个火红的年代一切都由国家供应。政府的算术挺好,一般不会出错。按它的计算,火柴该是够用的:每人每月半盒,单身户卖给一盒,三口之家卖给两盒,五口之家卖给三盒,军属和烈属多给一盒……一盒就是100根,即使每户一盒,一天也有3.33根,三顿饭足够了。可惜火柴的质量较差,名义上是每盒100,实际上不足数,有95根就算幸运,而且有的既细又扁,一不小心就断了。断了问题不大,人们会把半截火柴用纸片或草梗夹住,小心擦着,仍当一根用。支书在大会上说:“火柴不够用,不能怪党和政府,要怪就怪火柴厂,还有这天气!”他说得不错,讨火的情景大多出现在夏天,空气潮湿,一般人家又没有保护措施,所以火柴头一擦就掉,可能连续几支都点不着。所以,按照国家计划本该够用的火柴就不够了。许保安老人传授给大家一个办法:不要把火柴放在灶台,更不要放在窗台,而是包起来揣在怀里。这办法果然有效。
可是,如果家里有人吸烟,仍然是个麻烦。试想,如果每支烟卷用一根火柴,有人每天一包烟,一月要用多少火柴?那时候抽纸烟的少,大多是抽烟袋,但一袋烟并不比一支烟量大,所以点燃的次数可能更多。好在抽烟的人都自觉,不等老婆骂,就会蹲在灶间抽,晚上则对着油灯抽。
谁也没有想到,后来恰恰是几个老“烟鬼”解决了问题。
在此之前几十年,家乡已用“洋火”,现代化了。因为使用“洋火”,几千年的取火传统就丢掉了,所以到了60年代才让女人们那样尴尬,常为一根火柴丢面子。年轻人束手无策之际,几个有年纪的人却悄然恢复了“打火”的传统。众所周知,人类的祖先发明过种种取火的办法,钻木是其一,击石也是其一。“打火”的方法其实很简单,首先要准备“火镰”,也就是一块钢片,用坏的镰刀或者菜刀,截下四指长的一块即可。然后是准备“火石”,沙堆中就能找到,小枣那么大,用火镰试一试,火星越多越好。此外还要准备火纸和火筒。火纸是用草纸卷成指头那么粗的拈子,在火上点燃一头,然后赶紧捂灭,吹掉白灰留下黑灰,就可以用了。为保护这黑灰,要准备火筒,一般是用小竹筒,能把草纸卷成的拈子装进去就行。
打火的技术也很简单,左手捏了火石和纸拈,右手捏住火镰,角度对准,小心用力击打,火星落在纸拈的黑灰上,如果运气好,一两下就冒烟了。如果是抽烟,这就够了。如果是要点灯或做饭,就要“吹火”。在我的记忆中,“吹火”比“打火”难,因为火种就在小小的纸拈上,要找到易燃的东西,才容易吹出火苗。
想起那几个老烟鬼,我很感谢他们。只是为了能随时抽烟,他们复活了一种文明,让出生于高科技时代的我,也有了这样的求生本领。有了这样的本领,无论社会往哪发展,发展成什么样子,都没什么可怕的。
偷 吃
社员与队长
曾有一段时间,故乡民风大变,几乎人人都在偷东西,家家户户成了贼窝。
我说“几乎”,没有用完全确定的语气,是因为考虑或许还有不偷的人,怕冤枉了他们。但在一般情况下,大概冤枉不了谁,因为不偷的人很难找。如果一定要找,大概只有“地主分子”之类。不过,他们只是不敢明目张胆罢了,并非绝对不偷。有一种说法似乎荒诞却颇有道理:他活下来了,这本身就是偷吃的证据。
在人人皆偷的日子里,人民公社的生活别有一番景致,那是人类历史上不多见的。收工之后,这个到地瓜地里拔草,那个到玉米地里捡柴,回家的路上,社员没有空手的。大家心里都清楚,你抱着的草里肯定包着几块地瓜,他夹着的柴草中肯定有几个玉米棒子。而且拾柴也有一些技巧。比如在干活的时候,到玉米地里折甜棒是正常的。我说的“甜棒”是一种含糖量颇高的玉米秸或高粱秸。如果一株玉米没长棒子,或者一株高粱长的是“乌米”,那秸秆就会不枯,特别绿,而且甜,我们叫它“甜棒”。休息的时候,或者收工的路上,人们常常会到地里折甜棒,人手一根,啃着,嚼着,就像吃甘蔗。这甜棒可以自然长成,却也可以人工制造。比如,钻进玉米地,把一个即将成熟的玉米从半截里折下来,留下那没有棒子的下半截,几天后就会成为甜棒。制造这样的甜棒似乎是败家子的恶作剧,但真正的意义却不在制造甜棒,而在于上半截:那即将成熟的玉米被折下来扔在地里,就成了待捡的“柴草”。收工的路上,任何人都不敢钻进玉米地掰一个鲜玉米拿着出来,但你捡了几根已经枯萎的玉米桔,尽管每一根都带着一个大棒子,却没人能说什么。一些秘密似乎从来没人揭穿,队长们也从未对此有过议论,但据我所知,这捡它的人,常常就是制作它的人。
大家都在偷,互相并不回避,只是回避队长。不在队长眼皮底下偷,那是给队长留面子。队长领情,识趣,知道不能干扰社员们小偷小摸的事业,所以收工时一般不与社员一道走,而是远远落在后面,给社员留足机会。当然,队长并非大公无私只为社员打算,而是也有自己的任务需要完成。远远落在后面,等社员们走远,他会迅速钻进玉米地,往裤腰里掖几个玉米棒子,或者是扒几块地瓜,裹进草里抱着。这一切,社员们都明白,因为队长与驻队干部不一样,驻队干部是从上面派来的,有工资,有粮票,所以不用偷。队长没有工资,没有粮票,像社员一样,老婆孩子在家里等着他草里包着的那几块地瓜下锅呢!
多年之后,我曾想过其中原因,并且斗胆想过制度问题。人民公社的关键是集体化,也就是把个体农民组织起来,成为步调一致的集体。那种集体有一个问题:劳动者都觉得自己是在给别人干活,却不清楚主人是谁。过去农民给自己干活,一切都清楚,所以很负责。自己的庄稼成熟了,一定会好好看着,更不会自己去糟蹋。即使是当长工、打短工给别人干活,一般也不会偷。因为人们知道,作为雇员,必须对雇主负责,要对得起东家的工钱和饭食,所以,只要不是东家特别吝啬或者有失公正,就不会偷他的东西。人民公社的东西却是主权虚置,不需要人们为它负责,同时它又很蛮横,不跟你讲理,甚至干活也不跟你谈价钱。用我们村一个贫协组长的话说:与过去的地主不一样。当然,公社名义上是人民的,但“人民”在哪里?并不容易找到。用新派学人的时髦话说,就是一个“空洞的能指”,它似乎无处不在,但张三李四都不是,谁也无权代表它。当然有人能代表它,但离一般社员太远,不需要社员为他负责。在这种情况下,公社事实上主权不明,它不是社员的,也不是干部的。社员被要求爱社,而且要“以社为家”,当时的文学作品写过许多“大公无私”的先进人物,比如把捡来的粪倒进公社的地里,而不倒进自留地。可是,那样的“活雷锋”或许有,但一般人并不信以为真,所以谁也不会真的“爱社如家”或“以社为家”。而且人们都知道,如果你真的爱社如家或以社为家,就会犯上作乱,惹出许多麻烦。社员是知道自己身份的,口号虽然照样喊,却不会真的以社为家。所以到了最后,公社的地里不但不长庄稼,而且连草也不长,偷无可偷,只等着小岗村革命的发生。小岗村那份合同现在摆在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它是那段历史的一个见证,也是一个奇迹。
说起驻队干部,其实也不一样,用乡亲们的话说:有的“通情达理”,有的“不通人气儿”。我们村的一个驻队干部就曾在村头拦住一个队长,逼他解开裤腰带,让几块地瓜从裤筒滚了出来,使队长狼狈至极。在平时,社员恨这个队长,但面对这件事,他们却没有欢呼,也没有推倒三座大山的感觉。相反,驻队干部成了敌人,最后终于在村里呆不下去,换地方蹲点去了。那个干部其实很冤枉,他大概想不明白,这个村的人怎么这样是非不明,他是清官,是在帮群众除霸,为什么不得好报?在当时,我也曾想:这样没是非的地方,还有希望吗?可是后来,我知道是我错了。在复杂的阶级和阶层结构中,利益关系也是复杂的。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当下的腐败。其实,今日官场腐败风,与当年公社偷盗风很有相似之处,二者的本质都是偷盗。之所以成风,是因为没人看管;之所以没人看管,是因为主权不明。既然是没主儿的东西,不偷白不偷,自然大家都要偷一把。解决的办法其实并不复杂,关键是让一切都有明确的主人。大到国家,小到地里的一棵草,是皇帝的就归皇帝,是太监的就归太监,是张三的就归张三,是李四的就归李四,谁的就是谁的。分配和占有是否合理,是否合乎现代规范,是另一层面上的事,只要归属明晰,谁的东西都不会任人拿走。眼下的农村就是例子,改革虽然尚待继续,但只是承包这样简单的一手,就改变了集体偷盗的时代风尚。不信到农村看看,农民还是那些农民,现在谁不好好看管地里的庄稼?谁还热衷于小偷小摸?
谁的东西谁爱,这是千古不变的法则。只要是自己的东西,就没有不爱或不管的道理。
挂在树上的老太太
搜寻最初的记忆,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双老太太的脚,小脚。
老太太被吊在我家门前的枣树上,不是太高,小脚正悬在与我头顶差不多高的空中。一只脚穿着鞋,另一只脚没穿鞋,裹脚布散开了,在风中慢慢地飘着。
在她的上方,是一只广播喇叭,正在歌唱。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我们村第一次出现广播喇叭,而且是唯一的一只。它是与人民公社一起出现的,就装在我家的树上。我家之所以沾这个光,是因为我们的西厢房临时充当了大食堂的第一餐厅。那年我4岁,当然不知道它的意义,只知道喇叭里有人说,有人唱,而且不用像戏匣子那样摇着上弦,感觉很奇怪。刚刚挂上的时候,树下是黑鸦鸦人群,大家一齐仰头望着树上的喇叭,发出声声赞叹。有人似乎很羡慕,对母亲说:“让您家先走上共产主义了!”我也很兴奋,不断地跑出跑进,与几个孩子一起,跟着喇叭一遍遍高唱:“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
大概是在第二天或第三天的上午,当我跑出院门的时候,感觉头顶上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接着是上面有人“哎哟”一声。我仰起头,就看见了那只在空中荡来荡去而且有旗帜在飘扬的脚。于是我扭头就跑,回家后半天没敢再出来。我没有看清老太太的脸,也不记得她是被怎么绑着,怎么吊着,只是记得她的脚在空中悠荡。后来我才明白,它之所以悠荡,是因为我碰了它。
那是一个姓黄的老太太,按乡里辈份,我叫她大娘。她家门口有一个碾,在我长大之后,曾经多次去推碾。黄大娘个子不算高,腰有点弯,说话温和,似乎与我家关系不错,所以对我也很亲。回忆当年那尴尬的往事,她仍然觉得不好意思,一边问我:“还记得吗?”一边对我母亲说:“幸亏没吓坏孩子……”
她之所以被吊到树上,罪名是“偷了一罐豆子”。说起那种罐子,现在已经不易见到,而在我的故乡,当年曾经很流行。它是博山产的,有四个鼻儿,全称应该是“秃子头四鼻子罐”,用的是缸料子,所以不象瓦罐那么容易坏,非常耐用,深受乡亲们喜爱。直到我长大之后,我们家还有几个那样的罐子,它常常用来盛虾酱、臭豆腐等。它的规格大小不一,常见的有两种,一种大的,大约盛一公斤豆子;一种小的,大约盛一市斤。我不知道黄大娘用的是哪一种,即使是大的吧,也不过“偷”了二斤豆子。我之所以在这个“偷”字上加了引号,是因为那豆子本来就是她家的,放在她床头的一只缸里。到了办大食堂的时候,她很后悔自己总是舍不得吃,很不甘心交出来,就把它装进一只小罐儿,埋到了墙根下。结果,民兵搜查,很容易就“人赃俱获”了。
后来我在农业技术队与当年的民兵连长共事,才知道她之所以被吊在树上,罪行不只是偷了豆子,而且还因为偷了铁锅。铁锅也是她自家的,就是平时用它炒菜的那一只。在应该交出来砸烂归公的时候,她把大锅、小锅都交了出来,却偷偷藏下了那只两个耳朵的小铁锅。这样一来,她的罪行不仅是破坏人民公社大食堂,而且是破坏“大炼钢铁”。据民兵连长的说法,当时没把她送到县里去法办,就算便宜她了。我当时也想,民兵连长的话是对的,因为她“偷”的虽然只是自己家的二斤豆子和一只小铁锅,但它涉及两个大事件,性质的确很严重。关于1958年办公共食堂之际全国各地的砸铁锅和没收钢铁器物,至今人们的说法不一:有人说是为了“钢铁元帅升帐”,也就是为了中国钢铁产量的大跃进;有人说是为了巩固国防,不能让民间保留钢铁;有人说是消灭私有制的阴暗角落,只有砸掉各家各户的锅,没收各家各户的菜刀和铲子,才能保证办好共产主义的大食堂。所以,在我们那一带,铁器的没收很彻底,连门窗上的挂钩和箱子、柜子上的活页也都砸掉了。记得1964年,我上三年级的时候,母亲才为奶奶的柜子重新装了活页,而她自己的箱子则一直没有装,每次打开的时候,就把箱盖搬来搬去。面对当年轰轰烈烈的运动,没有人敢说不,而这位黄大娘,就在民兵挨家挨户清查粮食的时候,就在各家各户的铁锅都被搬到街上砸烂的时候,却不仅藏起了豆子,而且藏起了铁锅,她自然是“梦想复辟”,也自然是“留恋私有制”,罪恶滔天,仅仅是吊在树上,真是便宜她了!
半个世纪过去了,黄大娘也已去世20年。我因为想起了“偷”,却又想起了这幅情景:一个农民老太太被吊在树上,在她的头顶上方,是高唱着“人民地位高”的广播喇叭。她的一只鞋子不知道哪里去了,裹脚布在风中飘扬……
倒在路边的小女孩
我有一个坏习惯:与朋友们一起到郊外闲逛,看到未见过的植物,总是不自觉地摘下它的叶子,放进嘴里嚼一嚼。当然,即使不苦不辣,我也并不吞下去,而是随即吐掉。关心我的人们不止一次提醒我:什么都往嘴里填,万一有毒呢?道理我知道,但我还是改不了,面对一种植物,首先关心的,并不是它是否值钱,是否很美,而是它是否能吃。
我知道,这是地道的乡下人的习惯,也是地道的大饥荒幸存者的习惯。莫言在一次接受采访时说,他之所以在小说中总要写到吃,是因为小时候“饿怕了”。我与莫言是同代人,虽然没有莫言的感受力,但这习惯却也是那个年代养成的。
春天很美,美就美在万物生长,地里和树上都会长出许多可吃的东西。秋天更美,那是因为到处都有可吃的东西,而且大多有营养,很填饥。冬天很可怕,并不只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地里光秃秃,到处找不到吃的。那时的人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嘴不愿闲着,也不愿放过任何可吃的东西。
我的故乡是黄烟产区,种黄烟要用一种特别的好肥料——豆饼。豆饼买回,要经过许多工序才能施到地里。每一道工序都是偷吃的机会:第一步要先把豆饼用铡刀切成小块,在切的时候,肯定要被吃掉一些;切过的豆饼要上碾压碎,压碎的过程又要被吃掉一些;压碎的豆饼要运到地里,运送者又要吃掉一些;运到地里之后,又需要有人把它埋到植株的根部,这负责埋的人又要吃掉一些……这样一来,最后施到地里的肥料就很少了。为了制止这个过程中的吃与偷,干部们费尽心机,最后想出的办法是:豆饼运回来就喷上敌敌畏;粉碎时再拌进六六六;往地里运送之前再与大粪拌在一起;有时还声称拌入了巨毒农药。即使这样,负责最后一道工序的人,仍然会把那些大一点的颗粒挑出来,装进衣袋带回家。
这当然很危险,有人为此付出了代价。那是一个罪不当诛的小女孩,只有4岁。
那几年上级号召种“窝地瓜”。所谓窝地瓜,特点是不用育秧,直接把小块的地瓜埋进土里。种地瓜的方法有三种:一是栽秧法。要在春节后即把地瓜埋进专门建造的地瓜炕,底下烧火,加温催芽育秧。进入无霜期之后,即把那些秧苗采了栽到地里去。春地瓜一般是这样种的。二是插蔓法。是从已经长蔓的春地瓜地里剪取地瓜蔓,然后截成段,每段留两片叶子,直接埋到地里即可。麦地瓜一般都用这种方法。第三种是茎块种殖法,即窝地瓜的种法。在秋天收地瓜的时候,就把那些像鸡蛋大小、手指头大小的小地瓜收集起来,放进地窖留做种子。到了春天,把它直接埋到地里。生根发芽之后,地瓜上再长地瓜,一母多子,母子一窝同时生长,所以叫做“窝地瓜”。1972年,山东省革命委员会农业局曾经编辑出版过一本小册子,开本很小,只有二三十页,但图文并茂,介绍了窝地瓜的栽培技术。我那时在大队实验队,认真读过那本书。可是,我们村栽种窝地瓜却是几年之后的事。
窝地瓜产量高,但一开始就遇到了问题。清明前后,正是地里无物可吃的季节。把那些小地瓜埋在地里,而且埋得不深,伸手可及,甚至不伸手也可以用脚踢出来。到了地瓜发芽的时候,才发现地里稀稀拉拉,出苗率不过一半,仔细检查,原来那些小地瓜早已不翼而飞。显然,它是被人吃掉了。
于是,大队汇报公社,全公社情况都一样,公社开始想办法。办法首先是狠抓阶级斗争,因为根据伟大领袖的教导,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以阶级斗争为纲,一抓阶级斗争,问题就迎刃而解了。绑几个“黑五类”,开几次批判会,敲山震虎,杀鸡给猴看,常常都是有效的。可是,阶级斗争虽然一抓就灵,只能使熄灭的斗争火焰重新燃烧起来,却不一定能解决实际问题。比如窝地瓜的问题,批斗地、富、反、坏、右显然是无用的,因为即使不批判,地主分子也不敢偷吃地瓜种。那些偷吃地瓜种的人,差不多都是贫下中农。当阶级斗争和思想教育无效之后,有效措施就出台了:用巨毒农药1605浸地瓜种。大队开会宣布:1605浸过的地瓜,吃上一口就会被药死,若有人被药死,破坏农业学大寨的阶级敌人就揪出来了。那时候,偷地瓜种的罪名是“破坏农业学大寨”,就像强奸女知青的罪名是“破坏上山下乡”一样,都是政治问题。强奸几个女知青,似乎不算什么罪恶,但“破坏知青上山下乡”,罪行就大了。同样,偷地瓜似乎摆不上台面,只有上升到“破坏农业学大寨”,才算罪恶滔天。
两天之后,结果出来了,被药死的是一个4岁的小女孩。她是贫农的女儿,而且是解放军某部前排长的女儿。在那个早春的季节,她跟随母亲到地里挖野菜。母亲在挖野菜,她在一边玩,不幸的是,她惊喜地发现了那些小地瓜。4岁的孩子,已经知道那是可以吃的东西,所以就吃了。药性发作很快,她的母亲没能把她抱回家,就在那块地的地头上,在路边,她就口吐白沫,停止了最后的挣扎。
这位解放军某部前排长,身材魁梧,脾气暴躁,平日很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气概。面对独生女儿的惨死,他捶胸顿足,呼天抢地,声称“血债要用血来还”,“以命抵命”。那个傍晚,全村人都曾听见他的哭声,像狼嗥。有人甚至说:要出事了,别杀人吧?但在支书找过他之后,排长只能自认倒霉,把全部的罪责归于自己的老婆,把她痛打了一顿。
想起那个小女孩儿,我觉得很幸运。因为我也活在同样的环境中,能够活下来,完全是因为运气好。
倒地瓜
晚秋或者是初冬的早晨,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完,地头的枯草结满了霜。
天蒙蒙亮,就有人走出村子,在薄雾中匆匆奔向田野。他们肩上扛了镢头,手里提了筐,或者那筐就在镢头上,挑在身后。于是,天亮之后的田野上,三三两两,到处都是刨地的人。
人们知道,他们不是刨地,而是在“倒地瓜”。
“倒”,在这里读dào,四声,但不是“倒茶”“倒水”“倒垃圾”的“倒”。那个“倒”是更常用的词,无论把垃圾倒掉,还是把剩饭倒掉,其动作都是把容器翻转或者倾斜,使里面的东西出来。“有人要来住几天,把那个房间倒出来。”“倒房间”“倒个地儿”,其实也是从这个意思引申而来,只是不能翻转容器,改为把其中的东西弄走。“倒”作为动词使用,常用的还有“倒车”,那是意味着向相反的方向运动,是倒退的意思。而“倒地瓜”的“倒”虽然也是动词,意思却与前面这些用法完全不同,而且现代汉语辞典里没有收。这里的“倒”要使用一个工具,要反复动作,那动作又需要使对象反复颠倒。相近的常用词并不太多,我能想起的只有“倒粪”,也就是用镢头在粪堆上反复刨,把粪弄碎。但“倒”不是“砸”,因为“砸”是不能把泥巴一样的粪肥弄碎的,只有“倒”。由此可见,“倒”的主要形式就是用镢头反复刨。队长说:“王二和张三下午把路边那几堆粪倒一下。”王二和张三下午上工时肯定是带镢头,而不是别的工具。“倒粪”一词也常被引申使用。比如有人告诉你:“今晚上王书记又要倒粪了。”并不是说王书记要亲自去把某堆粪肥弄碎,而是他要发表讲话。把人们不愿听的话翻来覆去地说,我的乡亲们称作“倒粪”。“昨天干什么去了?”“参加三干会,听倒粪去了。”就是村里的干部,也常把听上级报告称作“听倒粪”……
真不该说这些闲话,地瓜那么香甜,说这些有点倒胃口。我在这里只是想说明一个动作:倒,就是用镢头反复刨。明白了这个动作,“倒地瓜”就无须多作交待了。
在我的记忆里,倒地瓜似乎总是在薄雾之中,咳嗽声也能传得很远,而且东方总是有又红又大却没有光芒的半个太阳。仔细想来,那应该是即将收工回家的时候。刚到地里,一般是先看好一片地,也就是选那些没被倒过、或被倒次数较少的地方,把筐放下,把棉衣脱下来往筐上一扔,在手心里吐口唾沫,就开始刨起来。一个小时或两个小时之后,筐的四周就会有一些地瓜堆在那里。而这时候,人的头上差不多都像蒸笼,有腾腾的热气往上冒。这些热气腾腾的头常常会同时看看东边的太阳,然后说道:“该回家吃早饭了。”于是,把镢头上的土擦掉,走向筐边蹲下,小心地弄掉地瓜上的泥土,把它一块块拾进筐里,仍然如来时一样,提着或者用镢头背着,踏上回家的路。那用手提着的,差不多面带愧色,一路无语;那背在背上而且压弯了腰的,气喘吁吁,却偏偏爱说话。
倒地瓜的活儿要干很长时间。从地瓜收完,一直到大雪封地,在至少一个月的时间里,人们在出工之前或收工之后,差不多都要到地里倒一会儿地瓜。经过反复倒,地瓜当然越来越少,于是,倒地瓜的人也日渐稀少。但在大雪封地之前,总会有人不惜力气,为了三两块地瓜,去刨上一个早晨。那时倒出的地瓜又脆又甜,特别好吃。有一种“飞地瓜”,是很长很长的“飞根”扎到很远很深的地方长的,因为地底土质坚硬,它被挤得变形,曲里拐弯,却是地瓜中最好吃的,如果现在有人卖,那价格应该在一般地瓜的三倍以上。因为想要刨出它,常常要追着那条飞根刨出很远,最后又要深刨一个大坑。所以,“飞地瓜”往往要到最后才有人刨。
说起倒地瓜,激动人心的还是第一遍,因为它收获颇丰。但是,第一遍不能随便倒。这是一个秘密。类似的秘密全国各地都有,但至今未见公诸于众。一些社会学家、人民公社经济史专家,已经注意到当年农村出现的“瞒产私分”的现象,但对于它的具体形式,却很少有人深入研究。
所谓“瞒产私分”,是特殊经济制度之下的特殊现象。从60年代到70年代,上面总在反对“瞒产私分”,下面则不断有干部因此而被撤职查办。可是,在人民公社的历史上,“瞒产私分”却一直屡禁不止。原因其实很简单:它的动力太普遍、太强大了,而且源自人性。众所周知,小农经济的进步性在于它使农民获得了自主性,农民有自己的土地,有经营自主权,想种什么就种什么,想怎么种就怎么种,最后的收获在向官府纳税之后,都归自己所有。所以,小农经济能够比较充分地调动农民的积极性,而且可以成为现代经济制度的基础。在人民公社制度之下,情况却完全不同,农民失掉了土地,失掉了生产自主权,同时也失掉了收获的权利。辛辛苦苦一年下来,眼看着自己种出的粮食成了“爱国粮”,被运进国家粮库,自己却要饿肚子,然后苦苦等待“救济”。农民没有多少思想,也不愿往深处想,但涉及肚子,应对的办法总是要想的:怎么能多分一些呢?尽管场上有的是粮食,仓库里也有的是粮食,但分给社员的粮食需要上面批准,批准300斤,每人每年就有300斤,批准350斤,每人每年就能吃350斤,队里一斤也不能多分。怎么办呢?“瞒产私分”就出现了。“瞒产”就是隐瞒实际产量,“私分”就是偷偷地分。事实上,能私分的东西有限。小麦无法瞒产,也无法私分,因为它是细粮,好吃,所以国家抓得紧,从麦收开始,上面就派干部来盯着,免得让农民近水楼台先吃掉。分配时必须有上面的干部在场,30斤就是30斤,50斤就是50斤,一两也多不了。地瓜就不那么重要了,地瓜干当口粮,城里人不喜欢,所以派给农民。农民也乐于接受,因为5斤鲜地瓜折1斤口粮,而事实上4斤就能晒一斤地瓜干。所以,在“反瞒产”最严厉的时候,曾经不准分地瓜,要求队里晒成瓜干之后再分。可是,队里实在没有把地瓜晒成瓜干的能力。把地瓜分到农民家里,男女老幼,起早贪黑,就把它晒成瓜干了;如果由队里来晒,根本没有那么多劳力,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地瓜肯定要烂在地里,这是1958年试验过的,文革时期又试验过一次,仍然以失败告终。人还是那些人,活儿还是那些活儿,为什么分到各家各户就干了,放在集体就干不了?这里肯定有思想问题,答案是农民的觉悟低。所以,那个时代想出了许多解决思想觉悟的办法,比如让农民学雷锋,要爱社如家,大公无私,教农民学习毛主席著作,学张思德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学白求恩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可惜都没用,积极分子评了一大堆,模范和标兵层出不穷,农民的“私”字却固若金汤。
权威意识形态的力量是巨大的,它能使不识字的老婆婆开口就是新词儿,却最终没有战胜农民的肚子。从这个意义上说,肚子饿的感觉在这个人群的历史上功不可没,因为正是它以特有的力量戳穿谎言,开始矫正历史。
分地瓜了,一根杠子一竿秤,两个青壮社员用杠子抬起装满地瓜的篓子,保管员扶秤,明明是110斤,保管员高喊:张三,100斤!再一篓,108斤,保管员喊:不够,再添!秤上到了110,保管员高喊:李四,100斤!于是,全队社员的地瓜,100斤都是110斤,200斤就是220斤,都比上报国家的账目增加了10%。可是,地瓜没有分完,第三天,这个保管员就被撤职查办了。一个秋收,公社不知要开几次大会批判瞒产私分的干部。而且,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会有叛徒,社员中也有叛徒,为了更大的利益,他们会到公社报告,公社派人来查,查来查去就露馅了。所以,在文革后期,已经没有人敢那样私分。
怎么办呢?眼睁睁看着自己种出的粮食都运进国家粮库,然后挨饿等“救济”。人们仍然心不甘。队长想出了一个办法。当然,他是不敢说的,但社员们大多明白。他的做法是专挑那些没力气或干活儿不扎实的人去刨地瓜。他在后面拼命催促:“快点儿!快点儿!怎么这么慢呢?这像干活吗?一上午就刨一垄,哪年哪月才能刨完?”他只要求速度,不要求质量,与平时的表现大不相同。有人心里就明白了,挥舞起镢头,一镢一窝,管它是否刨得干净。不明白的人为了赶上,也要加快速度,就常常把地瓜整窝整窝地落在地里。结果,地里就留下了大量地瓜。人们心里像明镜似的,所以这地瓜地必须平均分配。正好晒瓜干需要场地,就分晒瓜干的场地吧!为了公平,就按所分地瓜的数量分,会计拉了米绳进行准确丈量,精确到以厘米为单位。于是,在切晒瓜干之前,家家户户都先荡平那块地,收获一堆地瓜。地瓜干晒干收回之后,各家各户又会认真倒一遍,那数量绝不止所分地瓜的百分之十。
晨雾里倒地瓜,已经是第二遍或第三遍,可以到处串。哪家人干活扎实,哪家人干活不扎实,大家心里都清楚,所以要首先涌向某些地片。人们在那里沾了便宜,却不会说主人好话。而在那些干活扎实的人倒过的地段里,常常是刨了半天连一块也刨不到,嘴里骂着,心里却充满了佩服与敬重,如果有女儿的话,就愿意嫁给这样的人家。当然,如果有儿子,也愿意娶这样人家的女儿。
母亲逝世周年祭
半夜醒来,常常再也睡不着,因为梦见母亲。母亲,您离开我已经整整一年,从看您入土之后,我没到您的坟上去过。今天是您的周年,我在遥远的关外,把无穷的思念和断断续续的记忆写在纸上,作为对您的祭奠。
一
一年来,在反复回忆中,我才进一步意识到您是多么坚强。世间有一些所谓“铁女人”,您不是铁女人,却像钢铁一样耐得住磨练,顶得住生活的重压。
在我的记忆中,您不曾年轻过。母亲生我时34岁,在我记事时也不过38岁,但我不记得您曾经年轻,似乎您一直就是那个样子,没有什么变化。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在我儿时,在我一害怕就想躲进您怀里的时候,您肯定还没有白发,也没有满脸的皱纹。但在我的印象里,却是从记事开始,直到您离去,四十多年,您的形象似乎是不变的:永远那样默默地劳作,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如今的女人还有那样的能力吗?养大五个孩子,吃的,穿的,都要自己一手操办。所谓操办,也与今天大不相同。那时没有人买衣服,也没有地方买,因为市场已被消灭,因为一切都是凭票供应。所以,衣服都是母亲一针一线缝起来的,包括鞋袜,也是母亲自己做的。做鞋要先纳鞋底,要先准备做鞋底的材料:把破布在木板上一层层粘起来,晒干备用。纳鞋底需要麻线,麻线也要自己搓。在夏日的阴雨天,把麻潮湿了,用手在腿上搓,搓成一根根麻线,然后缠起来,系成长长的一串,以备全年之用。在炎夏的中午,人们都睡午觉,您,当然还有许多母亲们,却在树荫里、房檐下搓麻线。在寒冷的冬夜,人们都早早睡了,当我一觉醒来,却总是看到您坐在炕上,面对昏暗的油灯,缝缝补补,做着永远做不完的针线活儿。就是这样,我小时候穿的鞋子,竟然是用红绿丝线绣了花的;我的蓝布小褂儿,口袋也是用绿丝线镶边的。生活的艰难没有压倒您,物质的贫困没有压倒您,您仍然那样爱美,那么好强,不愿您的孩子衣冠不整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而希望他们穿得整齐,漂亮。我知道,您很骄傲,看不起那些让孩子露着脚趾头在外面跑的女人,看不起那些有好好的布料却把衣服做得不合体的女人。您说过:孩子是娘的脸。
为一个七八口人的家庭操办吃的,是件容易事吗?在那些饥饿的年月,做饭尤其艰难。今天的人所谓做饭,常常只是下厨房,其他一切都是现成的。甚至青菜都是切好的,水饺都是包好的。在您为一家人做饭的年代,这一切都无法想象。那时候,所谓做饭,需要从头开始,首先要把粮食变成面粉,那么,就要推磨或推碾。如今的年轻人有谁推过碾?有谁推过磨?在我的记忆里,推碾是一件大事,是日常生活的重要部分。八口之家,几天推一次碾?大概三两天总要推一次。在夏季阴雨天,地瓜干很潮湿,碾子压着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但没有办法,只有久久地、反复地碾压,直到让它成为粉末。母亲总是天不亮就起来摊煎饼,常常一直摊到中午。一家人每天需要多少煎饼?这笔账是不难算的。一尺高的一罗,不够两天吃的,所以就要经常摊。
说起做饭,我想起了柴火。吃的和烧的,历来联系在一起。不知为什么,在那个年代,烧柴总是那样缺。如今的农村,我们的村外,到处都是烂掉的柴草,成堆的玉米桔都烂掉了,没有人要,满地的麦桔,有人干脆点一把火,烧在地里做肥料。而在我的少年时代,人民公社的大地却是连草也不愿长。夏天正午的烈日之下,人们跑到野地里去割草;秋风落叶的早晨,人们奔向村头扫落叶。路边,沟底,崖畔,干枯的草根被女人们的笆子和扫帚收拾得精光。母亲,您永远不失高贵,我不记得你曾混迹于争抢树叶的女人们之中。但是,烧火用的柴草绝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日复一日地劳作,望不到头的困苦,然而,母亲永远不失风度,从不让人看到自己的困苦和艰辛。而且,您做到了。许多人没吃的,我们有吃的;许多人没烧的,我们有烧的;许多人没用的,我们有用的。即使是在1960年,我们兄弟五个,没有一个饿死。我们没有另外的收入,一切的一切,都归之于我们有个好母亲。这也是您常常为之骄傲的:我的儿子一个也没有饿死。
母亲,您应该骄傲,没有人比您更有骄傲的资格。
二
在1960年的大饥饿中,小小的村子饿死了那么多人。那时候,全村大约100户吧?500人左右?死了几十口。从我们家往北,几乎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不是没有父亲,就是没有母亲,不是死掉了儿子,就是死掉了女儿。一家又一家,大多残缺不全。
我们家没有饿死人。有什么食物来源吗?没有。有什么特别的办法吗?也没有。母亲,您却以独特的方式使我们没有在饥饿中死去。没有什么真正的食物,但哪怕是一把草,一撮树叶,甚至什么也没有,母亲也照常要为孩子们“开饭”。在我的记忆里,小时候吃过各种东西,大多数树叶都吃过了,因此留下了一些独有的知识:比如,核桃叶子是不能吃的;枣树叶子是不能吃的;国槐叶子很当饭,但吃多了会肿脸;桑树叶子很好吃,但吃了容易犯困;榆叶最好吃,榆钱是美味;洋槐叶好吃,洋槐花更是佳肴;柳树叶虽然有点苦,但用清水煮了,在冷水里泡一泡,就可以吃了;杨树叶子需要长时间浸泡,否则是很苦的;青蒿、黄蒿、白蒿都是可以吃的,只是要选嫩的,同样需要煮过之后再浸泡……就是靠这一切,母亲把我们养活了,我没有像我的一些同龄人那样倒在野地里被野狗拖走。后来您说过,许多人都死于懒,因为没饭吃,因为水肿,因为一口力气也没有,人们往往倒头便睡,从早晨睡到中午,从中午睡到晚上,越睡越不想起来,结果就再也起不来了。您说:如果没有你们,我也会那样睡过去。
然而,您知道,自己不能那样睡过去,而是必须挣扎。自己不睡,而且不准我们睡。我们总是在吃饭的时间要面对一点吃的,哪怕是一撮树叶,一点草根,但都要按时吃上一点,哪怕只是喝一点清汤。结果,我们没有死掉。
我有一个朋友,直到他的母亲去世,也没有原谅他的母亲。因为在1960年的春天,他曾经被母亲洗净了放进锅里,就在他的母亲外出拿柴的时候,一个邻居的奶奶来串门,把他从锅中抱走了。从此,他就跟着那位奶奶。当他长大之后,母亲无颜见他,他也不再认他的母亲。相比之下,一样是人,我们是多么幸运,面临饿死的威胁,母亲也舍不得把我们送人。当有人向您要一个孩子时,您的回答是:“要是能活下去,就一块活;要是脱不了饿死,就死在一块吧。”
最后,我们活过来了,我们有一个完整的家。
母亲,好日子还没有开始,您为什么这样匆忙地离去?
三
虽然我从很小就叮嘱自己:要像一个男子汉。但风暴袭来的时候,母亲,我真的很害怕。窗外电闪雷鸣,我只有钻进你的怀里,或者偎依在你的身边。
那时候,母亲是多么强大!
越是风雨中,母亲越是坚强,像一棵树,可以撑起一片蓝天,是避风港,可以为孩子挡住袭向内心的风暴。
在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中,在一次次的劫难中,母亲,您曾经害怕过吗?在我的记忆里,您没有。
我见过许多女人面对劫难而悲痛欲绝,我听过许多女人遇到不幸而大哭大叫。我非常自豪:我的母亲永远不会那样。天似乎真的塌下来了,母亲稳稳地坐在家里,继续搓她的麻线,继续纳她的鞋底,继续做饭,然后招呼孩子们吃饭,一切都似乎算不了什么,日子还要照常过。
当父亲突然成为反革命分子的时候,无论什么样的家庭,都会立即感觉到世态炎凉。在威胁面前,在冷眼之中,您一如往常。当一些昔日亲近避之如避瘟神的时候,当有人要看这个能够经过一次次改朝换代而长盛不衰的家族垮掉的时候,您却有了站街的闲工夫:吃过饭,收拾完,抱起孙子,领着孙女,上街了。在大街上,您的腰挺得很直。在一次次批斗大会召开的时候,在一次次大喇叭刺耳的狂喊声中,在您的脸上,我只是看到了严峻,那严峻如坚硬的石头。
您不曾软弱过,不曾慌乱过。风暴之中的家呵,尤其是孩子们,因为有这份镇定,无论外面是如何风狂雨骤,心,仍然能够停泊在一片平静的港湾。
四
吃苦耐劳,勤俭持家,然而,直到后来,我才明白,您本是地主家的娇小姐。
直到您离去之后,我才把零碎的片断连接起来:1921年农历2月8日,母亲出生在益都县城北王家庄一个地主家庭,1939年农历6月28日,嫁到了也算富裕的我们家。在做姑娘时,母亲过的是富足而舒心的日子。外祖父虽然土地并不算多,但他不是那种贪婪的土财主,而是生活非常讲究,也很懂得享受。说起在娘家的生活,您好像没有经历过什么劳作。我所听到的,只是这样一些事情:如何到东院去搬花盆,如何给花浇水,如何伺候山茶、杜鹃,如何养育佛手、代代,等等。唯一使您骄傲的,是在某个早晨,你们家的一头骡子,谁也无法使它上套,而您抱住骡子的头,就把笼头给套上了,惹得长工直夸三姑娘厉害。我还知道,您刚刚嫁到我们家时,到了应该做饭的时候,就问“几点了”,惹得奶奶和姑姑们大眼瞪小眼,因为我们家那时还没有钟表。尽管作为长房长孙的我的瑞玉大哥已经戴上了手表,骑上了自行车,但作为那个家,与母亲的家相比,大概真的有点土气。
从这些,我知道您有个比较幸福的青少年时代。我为此而略感欣慰,因为有这样一段,还算上帝对您不太薄,母亲的生命历程中并不只是艰难困苦。我曾经计算过,18岁以前,母亲是幸福的,从18岁到28岁,虽然尝到了做媳妇的酸辛,但物质生活不算窘困。从28岁开始,作为地主的女儿,增加了一份精神上的重压。但一直到1957年,日子还不算太难过。在母亲的生命历程中,最难过的应该是1958年到1978年,也就是从38岁到58岁的二十年。在这二十年里,母亲从一个娇小姐,成了一个含辛茹苦而且能够支撑一切的坚强母亲。1978年之后,各种压力慢慢消失,母亲得到了解脱,苍老的脸上终于常常出现笑容。
这样算账,我心里似乎好过一些,因为无论如何,您的早年和晚年都不算苦。然而,在那个中间段落,痛苦太多太多。仅仅因为母亲,我也不会忘记那个年代,不会宽恕那些制造苦难的人。
安息吧,母亲!
母亲逝世三年祭
一
现在才知道,自己的内心原来如此纤弱,经不住一支歌、一个场景、一小段回忆。那些思念妈妈的歌,过去没觉得有什么动人之处,如今,却一听就止不住泪流满面。
我知道,并非上天对我不公,所有人都一样,谁都不能跟着母亲过一辈子。我44岁失掉母亲,与他人相比,应该不算不幸者。一些人很小就没有了母亲,那才是真正的不幸。但是,道理虽然明白,却常常说服不了自己。有时候把自己说服了,于是想得开,有时候却仍然说服不了,想起来悲痛欲绝。至少,母亲不该走得那么匆忙,母亲还不算老,还应该再活几年。
我也知道,母亲的在天之灵如果知道我如此泪流满面,一定非常心疼。母亲病中,我回去看望,母亲特意对我说:我死了,你别哭呵,人都一样,老了当然要死,怎么哭也不顶事,只是哭坏了自己,别哭。母亲大概想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她心疼她的儿子,不愿她的儿子为她的去世而伤心流泪。
为了让母亲放心,我本不该伤心。为了让母亲放心,我应该想开一些。既然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固有一死,伤心又有何益!然而,我仍然无法说服自己。我看到母亲就在天上看着我,一脸的痛楚,一脸的无奈。
上帝呵,为什么把人造得这样,生命是如此短暂,却又有喜怒哀乐,情思如此悠长。
二
记得送母亲入土归来,三哥的叮咛语重心长:别因为没有娘了,就不回家了!
一些东西他感觉到了,或者说是预料到了。自从母亲去世之后,我很少回家,父亲还在,兄弟们很亲,不是不想,只是害怕面对那种撕心的残缺。家,一旦没有了母亲,说真的,还像家吗?
只要家中有母亲,对于游子来说,回家就意味着温暖,意味着心灵的抚慰。坐在母亲身边,听着她说一些也许实在不值得关心的琐事,心里就会很踏实,没有什么地方悬着。如今没有了母亲,家已出现了永远的残缺,在心上,是一个不能结痂的伤口。
我不知道人与人之间是否真的有感应。开始,我以为真有。因为母亲与我就是证明。
自22岁离家远行,直到44岁母亲去世,在这之间,我一次次回家,从来没有预先跟家里说过。然而,在这二十多年中,我每一次回家,母亲似乎都知道,总是在村头的东大桥接着我,然后一起回家。我问母亲为什么在这里,因为每年寒假回家,天气总是非常冷。母亲说:我知道你今天回来。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你哪一天回来,我当然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呢?因此,我真的相信母子之间存在感应,因为许多事实都证明,儿子在远方遇难,母亲会在家中坐立不安。古代那些传奇故事中也说,某人遇险,他的师傅在山路一阵心血来潮,于是赶紧下山搭救徒弟。师徒尚且如此,母子岂无感应?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根本不是什么感应,也根本不是什么知道我哪天回来,而是到了我应该回家的日子,母亲几乎天天到村头等我。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在异乡忙碌,只有在暑假和寒假,回家一两次,开始还是暑假寒假都回去,越到后来,一年就只回去一次,再后来,甚至有时过年也不回去。我很后悔,我为什么那么忙,有什么事很重要吗?没有。可是,我常常不能按时回家。那些日子啊,对于母亲,是多么漫长!她在等待,她到村头大路上,去等待,去遥望,我为什么不及时回家!
在一次又一次的漫长等待中,母亲不知是如何焦急,也不知有多少次希望落空。然而,她不会对人说,对我不说,对别人更不说。但嫂子们能看出,母亲想我了,因为母亲又在给我扫床,又在给我晒被子。这么多年,我每次回家,与妻子、孩子一起回家,床都是扫过的,被褥都是新晒过的。葆莲说:这一切以后都没有了,说着,已经是满眼泪水。
母亲呵,你的离去,留下的是无法弥补的残缺,是无尽的哀思。
三
我去山里修水库,母亲在家终日坐卧不宁。从工地到我家,距离120里,我要几个月才能回家一次,母亲却天天跑到村东的大桥边坐着,久久地望着通往县城的大路。因为我将从这条大路上归来。
母亲总是挂念我,总是那样不放心我。二伯母问她,为什么单单挂念这个四儿,他都那么大了!母亲说:“他不是傻嘛!”因为我傻,不知让母亲多操多少心,也曾让母亲多受许多累,直到最后,她还是带着无尽的牵挂撒手而去。母亲去世我不在床前,二哥说:她醒过来就问你。
在兄弟行中,我真的比较傻。兄弟五个,一母所生,大家都聪明,唯独我有点呆。原因并不清楚,但大概不是先天的。很小的时候,我一切正常,但在4岁之后,却有了许多毛病:一是夜哭,二是尿床。似乎对一切都过于敏感,夜里总是睡不稳,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闻声而起,然后是大哭大叫,而自己却什么也不知道,早晨醒来,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天天如此,夜夜如此,父亲常常无法忍受,试图以痛打治疗。可是,白天自己摸着屁股上的红印子,却不记得夜里曾经挨打。由此,父亲知道打是没用的,于是不再打。不仅是夜哭,还要夜游。母亲喊我起床撒尿,我也会闻声而起,但起床后却往往是到处乱走,到处乱动,自己却什么也不知道。只要叫醒就哭,于是母亲不忍再叫,而是小心地呵护,尽量不弄醒我。结果是撒尿也不醒,每夜都把被褥尿湿。为了不让儿子睡湿褥子,母亲缝了糠包,让我睡在糠包上。它的好处是可以翻动,即使一夜尿几次,也可以不睡在湿地方。然而,为此却多了许多劳累,如果好天气,就把它拿到太阳底下晒,如果阴天下雨,就要点起火盆烤。
后来,母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偏方:在一颗猪心里装了朱砂,煮了给我吃。母亲知道吃朱砂有点风险,会吃傻了,但还是决定给我吃吃看,宁愿傻一点,也比天天夜哭和尿床好呵!吃过那个猪心之后,我果然不再夜哭,从入学开始,也不再尿床。但是,反差大概很大,表现是我反应迟钝,常常瞪着大眼听人说话,却像木头一样没有反应。在哥哥们眼里,原来的我也许是很机灵吧?现在却成了“呆子”,而且有了一双“死牛眼”,再后来,又成了“傻大个儿”。这些,都曾经是我小时候的绰号,它是写实的,都是根据形象取的。
我成了母亲的心病。她总是为我担心,把我特别放在心上。几个哥哥都曾远离家乡去修水库、挖大河,母亲似乎并不担心,到了我离家外出,她却总是放心不下。尽管后来的事实证明,她的儿子并没有傻到不能生存的地步,但母亲仍然不放心。直到我大学毕业,成了教授,儿时的朋友都不再说我傻,兄弟们也不再说我傻,甚至父亲也对我的生存能力表示放心,母亲也依然如故,特别牵挂她的那个傻孩子。
有一句老话说:知子莫如其父。我想,也许应该补充一句:知子莫如其母。我的傻也许外人真不知道,但母亲知道,我知道。如今母亲走了,就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要说,母亲的判断一点不错,我是她最傻的儿子,她的担心并非多余。有人曾经用我上学的成绩向母亲证明,说我不傻。但母亲知道,我也知道,这不能证明什么,虽然从上小学到中学,无论什么考试,我都没有考过第二名,但这并不证明我聪明,恰恰相反,正是傻的证明。一些人可能对此不明白,但事实一目了然。到学校去看看吧,无论哪一个班级,学习成绩最好的,都不是那些聪明孩子,而是一些死心眼或缺心眼的孩子。那些孩子,是需要特别呵护的。
可是,除了他的母亲,谁知道他的缺陷呢?
母亲,我想你!
父亲的最后时刻
父亲83年的生命路程戛然而止,一杯在手,含笑而终,划下了一个潇洒的句号。
三哥在电话里平静地说:“父亲不行了。”我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问:怎么不行了?他的回答仍然含糊:“不会动了……不喘气了。”停顿片刻,终于泣不成声。原来刚才他是在努力使自己镇静。电话沉默了很长时间,他才开始说具体情况。
父亲去得太突然,让儿女特别心疼,但对他本人而言,却是最好的。令我感到有点奇怪的是,这一切似乎都在父亲自己的掌控或预料之中。
父亲的身体非常健壮,80多岁了,仍然天天到处跑,赶高柳集,赶齐陵集,甚至独自一人骑自行车去爬几十里外的云门山、驼山和牛山。他想他远在河北省涞水县的姐姐了,那是我的五姑,那年已近90岁,决定去看她,为了不让人接送,独自一人悄悄登上火车,车上没有座位,站了半天才坐下,并不觉得累。到了涞水,仍然是步行从车站到了林业局。我在长春,他要到我那里去看看,大侄子决定把他送去,却被他从车上赶了下来。吉林大学文学院院长张福贵夫妇与我们夫妇一起陪他爬长白山,他一路上从不让人搀扶。福贵对我说:老爷子比你还要健壮。这是真的,因为当时我已经有些气喘,而父亲的脚步却稳健而快捷。这个暑假回故乡,他与我一起去看二王冢、管仲墓,上山下山,仍然比我走得快。
80多岁的人,身体如此健壮,的确少见,可是毕竟上了年纪,兄弟们不能不有所担心。所以劝他不要骑自行车,劝他少喝酒,他很不愿意听。最后我们达成共识:不再劝,那么大年纪了,何必让他不高兴!可是,担心仍是难免的,尤其是母亲去世之后,他坚持自己住在老屋,一人吃饭。尽管兄弟们每天早晚都要过去看看,大哥晚上总是陪他坐到很晚,但一个问题还是提出了:如果恰恰是谁都不在的时候,头疼脑热怎么办?父亲说:“没有如果。”万一夜里有什么事呢?父亲说:“没有万一。”他说:“你们放心,躺在床上哼哼,我不会的。”兄弟们难免发笑:那是您说了算的吗?他的回答是那么肯定:“当然自己说了算。”
妻子和嫂子们说父亲盲目自信,我却不这么看。因为在我的家族中,男人大多能够长寿,却几乎没人死在病床上。而亲戚中也不乏这样的例子:身体好好的,突然召见所有儿女,挨个摸摸孙子的头,然后就叫媳妇们找出寿衣帮他穿好,媳妇们拒不执行,他却立即咽气了;跟孙子通腿睡觉,孙子早晨醒来发现爷爷的身体已经冰凉,儿子跑来准备装敛,发现寿衣早已从箱子里取出,摆在枕头旁边。
父亲的去世不像他们,大概不在计划之中,却完全应了自己的话。他的一生没有进过医院,没有躺在床上被儿女伺候过。
他的最后时刻没有痛苦,而且正在高兴之际:一个本家孙子要结婚,按照当地习俗,提前几天就要大张宴席,作为家族中的长者,要坐在首席,接受亲朋和邻里祝贺。那天的宴会已经接近尾声,饭已上桌,酒至最后一杯。他突然往椅背上一靠,同时闭上了眼睛。
一群人齐声喊爷爷,他却再也不能答应。于是,人们一边打电话叫救护车,一边派人去叫我的兄弟们。我的哥哥和弟弟赶到的时候,他仍然坐着,却已停止了呼吸。救护车到了,三哥让人打发车回去,把老人抬回家。三哥就是在这时给我打电话的。我第二天才赶回家,揭开白布一看,他面色红润,略带微笑,一副心满意足睡去的样子。
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我离家太早,身边没有多少父母的东西。母亲去世的时候,我拿走了她的身份证。父亲去世之后,我拿走了他的印章和他手抄的一本家谱。至于我的本来所有,只是父亲写给我的信,30多年,大约300多封,满满一只小箱子。我一边整理,一边扫进电脑,准备编辑成册,印了分送兄弟和子侄,一边总是想到父亲的最后时刻。一杯在手,含笑而终,这不是一般人能享有的,值得羡慕,也让儿女在悲痛之余感到欣慰。
父亲的一生
思量父亲的一生,似乎大半都在躲和逃,后来是躲也没处躲,逃也没处逃。
父亲生于1926年,最早的记忆是杨九五当益都县长,新来的士兵头皮刮得发青。无疑,那是北伐胜利后到达青州的队伍。
根据父亲写的自述,他受的教育不成系统,而且很特别。他7岁入学,上的是“洋学堂”,最先背熟的是“总理遗嘱”。但他小学没有毕业,日本人就占领了山东,中华民国的课本被废弃,学校被迫回归东方传统,学生必须读经。于是,在科举制废除30年之后,父亲却在侵略者的逼迫下接受了科举制的初级教育,读完了《大学》《中庸》《孟子》《论语》和《诗经》。四书读完了,五经没有读完,他就离开了学校。
日本人来的那一年,父亲11岁,但在父亲的记忆中,鬼子并不可怕。他的一些记忆与我所熟悉的叙述距离甚远,比如,日本人开始进我们村时,枪是放在村外的,那是他们的纪律,下级不敢违抗。进村之后,也从未有过抢掠。我们家就被抢掠过,但那是中国人干的,我们当地称作“三民鬼子”,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伪军”。走在日本人前面的是翻译官,他们带了纸烟和糖块,见了老人就敬烟,见了孩子就分糖块。那是父亲第一次见到用彩色透明纸包着的糖块。父亲后来讲起这些事,总要加一些解释:“怀柔而已,无论什么人,占领一个地方,都要收买人心。”
然而,父亲没有被收买,他参加了儿童团,而且被任命为儿童团长。儿童团任务繁多:放哨、侦察、搞情报,每天都要进一次高粱地,报告情况和接受任务。父亲说,最惊险的事是偷日本人的枪,第一次真的很害怕。日本人把枪架在村外大树下,跟翻译官进村宣讲“东亚共荣”去了,三五个在高粱地里受过训练的孩子,跑来一人拖一支,跑进高粱地交给等候在那里的武工队。指导者对孩子们说,不必害怕,很安全,如果被发现了,就说喜欢枪,想看看,小孩子嘛,装傻就行,还可以请他们教你放枪……
父亲没说得手过几次,但很快日本人就不再把枪架在村头,而是带枪进村了。听着父亲的讲述,我总是想到小兵张嘎,想到放牛的孩子王二小。但是,出身于我们那样的家庭,父亲不可能被允许去做小兵张嘎;作为祖父最小的儿子,也不可能让他成为王二小。大家庭的孩子约束多,自由是非常有限的。我不知道是否与此事有关,父亲很快奉命完婚了。那年父亲14虚岁,事实上只有12岁零几个月。结婚,意味着一份责任,他不能继续儿童团的事业,不能继续每天往高粱地里跑。
可是,上面不断有人来找,不断布置新任务,父亲没有办法,最后只有躲。13岁的父亲似乎与高粱地结下了不解之缘,做儿童团长,需要进入高粱地,拒绝干儿童团长,仍要躲进高粱地,那个夏季,父亲一直躲在高粱地里。奶奶挎了篮子,装作到地里拔草或摘南瓜,把一天的饭食送去。来人总是找不到父亲,时间长了,终于不再来。父亲后来的回忆似乎有些愧疚:“不干了,近乎临阵脱逃。”在合作化运动高潮中,父亲见过当年向他交待任务的“小胡”,“小胡”还请他吃过饭,但他已经不叫“小胡”,而是另有姓名,职务是某县的县委书记。
躲完了武工队,又躲游击队。抗战爆发,各地游击队纷纷成立,在我的家乡,活跃的是徐振中的队伍。这支队伍最先是由设在我家乡的山东省立第四师范学校的师生拉起来的,却很快就到了徐振中手上。抗战期间,它一直活跃在益都、寿光、临淄三县,再往北,就是文革前做山东省军区司令员的杨国夫的地盘。徐振中这人很特别,有人说他好,有人说他坏,因为他后来被国军收编,在我看过的阶级教育展览中,他的形象都是屠杀人民的刽子手。但在父亲的眼中,徐振中的军队能吃苦,是真打鬼子的,它扰民也保民,有纪律,不可与匪同日而语。他们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要开始操练,军号一响,队伍就拉到村外河滩上去了,操练完毕,总要高唱“保卫黄河”。徐振中本人两腿长年绑着12斤重的沙袋,无论行军还是作战,始终绑着,为的是到危急关头把它扔掉,跑起来特别快。父亲说,徐振中的队伍不乏胡作非为的纪录,但也有纪律严明的表现,他举出的例子是:徐振中一大早亲自查哨,发现手下的一个军官从一户人家跳墙而出。军队马上吹号集合,众目睽睽之下进行公审,徐振中问:偷得什么?答曰:没偷。又问:那为何私入民宅?答曰:有女相好。徐振中喝道:欺男霸女,比偷人财物更甚!枪毙!一个跟随他多年的战将,就这样枪毙掉了。事后,徐振中专程赶到那人家中,跪倒在那人的母亲面前,认了干娘。
这支队伍与父亲发生关系,是因为徐振中的另一个特点:重视人才,总想把天下英杰尽揽帐下。那时候文化人少,父亲在当地小有名气;二伯父本来在城里上学,战争爆发之后,他没有像当时的多数学生那样追随政府去武汉和重庆,而是逃回家中。他们兄弟两人,就成了各派力量招纳的对象。徐振中的人牵了驴,带了礼品,要请父亲和二伯父“共图民族救亡大业”,其耐心不只是茅庐三顾。结果是父亲和二伯父只有躲起来,家中则声称到省城求学去了。哪里躲呢?夏季仍然是青纱帐,冬天是草垛,后来是一个绝妙的去处。我的家乡民国时期就生产烤烟。老一点的中国地理课本上,烤烟产地只有青州,中国科学院烟草研究所的牌子也挂在青州。烤烟要用一间高高的房子,我们叫它“烟炉”或“烟屋”。烟屋的地下是一道道火炕,上面是一排排、一层层的房梁,烟叶系在烟杆上,再挂在梁上。似乎早已形成一种习惯,烤烟的最后一炉常常烤完不出炉,一直放在那里,卖的时候再收拾。父亲和二伯父把上层的烟叶卸出来,在梁上搭木板做成床铺,而把下层的烟叶照旧摆好。人要下来,就把烟叶挪开;上去之时,仍然恢复原样。家里人每天到烟屋去取柴草,顺便把吃的送去。夜深人静之时,兄弟俩就悄悄下来,在野地里奔跑,天亮之前就回去,静静地读书睡觉。父亲说,他上学时四书五经没读完,《礼记》和《春秋》都是那年在烟屋读的。
1945年,日本人终于走了,家乡却更不安宁。我们村地处两党地盘的边界,是拉锯最为频繁的地方。村东4里的小冯家庄,是共产党的区委所在地;村西7里的齐陵,是国民党的前沿指挥所。今天东边打过来,明天西边打过去,三天两头交战,百姓难逃飞来横祸。有人只因为赶了一个齐陵集,回来后就被怀疑,半夜被光着屁股拉出去,枪毙在村头的坑里。在老人的记忆里,两边的炮弹都很厉害,深夜突然开炮了,照得如同白昼。炮弹从村西飞往村东,那是打高柳的;炮弹从村东飞向村西,那是打齐陵的。东边的炮打得不准,常常只打到南苑庄,有时则打到夹涧去了,有几次就在我们村西落地爆炸了。有人夜里赶车送粪,炮弹把驴和车同时炸飞,人却安然无恙,第二天全村人都到庙上为他烧香。
对于父亲而言,处于边界的危险却不是被炸,而是被双方动员。双方都来找,父亲却哪一方都不愿相从,“骑墙真的没出路”,这是父亲晚年的话。
打江山的年代终于过去了,新秩序需要建设。新政府动员参政,仍然没有忘记父亲。父亲成功地躲过了一次次动员,尽管当地最初的土地呈报表等文件上都留下了他的笔迹,但他只是帮忙,迟迟未进新体制。最后,他发现躲无可躲,早晚要被征用,就到学校做了教师。直到动员参军参政的热潮过去之后,他才找理由辞职回家。那时,他还不到30岁,父亲此后终生务农。
在晚年,父亲对自己的选择似乎有所怀疑。他不曾对我说过,也不曾对哥哥弟弟们说过,但我妻子告诉我,一次她与父亲在火车上无事闲谈,父亲曾经叹息说:躲来躲去,一转眼就老了,一事无成……
父亲也许自有抱负,有自己的人生目标和理想设计,却未能实现。面对他的叹息,做儿媳的只能安慰说:谁说一事无成?您有五个儿子,有一群孙子,从乡里乡亲到地方官员,谁不羡慕您,谁不说您德高望重……
父亲苦笑着说:“就这些了……”
祖父的故事
祖父生于同治九年,卒于我出生的那年岁末,享年85岁。我的记忆中没有祖父的影子,但我知道他抱过我,而且曾经被我蹬倒。
我是2月出生的,祖父是12月去世的,我们祖孙同处人间10个月。我把他蹬倒的时候,大概是9月或10月。据家中传说,那时新房子(也就是我所说的老宅子)刚刚建成,房前竖满了新秫秸。祖父抱着我,坐着他那高高的马扎子,在新房子前面晒太阳。从这个细节,我知道那是深秋的事。因为根据故乡的气候,新秫秸尚未收起来,那应该是下雪以前的事,而晒太阳,至少要到9月以后,中秋节前后还没人晒太阳。
那天太阳似乎很好,祖父也似乎很高兴,所以要逗一逗半岁多的孙子。他坐在大马扎上,两手架起我,想让我跳一跳,看看我的两腿是否弹跳有力。我的力气是祖父没有料到的:我用力一挺,祖父的身体就与马扎子一起向后倒去。据目击者后来描述,他脊背着地,却两手高高举着我,嘴里高喊着我大哥的名字,叫他快来抱我,而我的小脚丫仍然在他的胸前乱蹬。
长大之后,每当听到这个细节,我就有些愧疚,觉得自己真是大逆不道。好孙子怎么可以把祖父蹬倒呢?虽然祖父并未因此受伤,一群人闻声跑来,从他手中接过孩子,他就站了起来,身体没有任何问题,但我总是觉得,祖父和他的马扎子向后倒下,那本身是一个不祥之兆,否则,祖父不会在两个月之后突然去世。
与前辈那些赢得过功名的先祖相比,祖父是一个平凡人物,但在全家人的心中,他却一直是英雄,甚至比英雄更伟大。六世祖是一位英雄,为家族赢得了几百年的荣誉和地位,但他为皇家拼杀疆场的英雄业绩,总是离我们太遥远。只有偶尔进家庙,才能感到他所带来的荣耀,而祖父的光辉,却似乎无时不在,一直伴随着我。
祖父的少年时代很苦。那是这个宗支家道中落阶段的尾声。自从他的祖父面对太平军的长矛以将门之后的气概慷慨赴死之后,这个家族就彻底衰弱了。是祖父承受了一切后果,见证了家族跌落谷底的贫困与悲凉。他从在襁褓中就没过好日子,是靠为富且仁的人家舍粥长大的。然而,他没有长久地伏于命运的低谷,而是从20岁就承担起了家族中兴的使命。祖父很小就没了母亲,由曾祖一人把他带大。在他18岁的那一年,他意识到自己已经长大成人,需要成家立业。但是,他首先做的却是一件后来被广为传颂的事:为了自己成家,先给自己娶了一个母亲,让我的曾祖结束了长达18年的单身生活,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完整的家。给曾祖续弦之后,他又给自己娶了妻子,也就是我的第一个祖母。然后,他就开始了发家致富的事业。他的致富过程是从承包土地开始的。他取得了一个尹姓大地主的信任,承包了他的一个庄子,几年之后,就把这个庄子的一部分买了下来。再到后来,他就买下了尹家的大片土地。大约十几年时间,到三十多岁的时候,祖父就有了自己的大片土地。接着,他在乡下开起了粉坊,生产粉丝和粉皮;在路边开起了旅店,招待过往行人;并在城里开起了布庄,经营土布也经营洋布。旅店红火的时候,据说是日进铜钱一簸箩。那个旅店的旧址上,泥土中至今留有许多铜钱。
就在致富的事业蒸蒸日上之际,祖父却陷入恐惧之中。因为在他四十岁时,我的第一个祖母去世了。她留下了四个孩子,男丁却只有大伯父一人。让祖父恐惧的是:到大伯父,这个支脉已是三代单传。今天的中国人也许很难体会那种恐惧,我过去也没认真想过,直到后来研究家谱,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恐惧。这是一个规律:三代单传,意味着“绝户”的危险已经迫近。恐惧改变了祖父,他终于认定,与人相比,一切都不重要。没有人,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要那么多宅子地干什么?一夜之间,祖父完全变了。那个精明能干的掌柜不存在了,那个一心购置土地的地主不存在了,那个精打细算的作坊主不存在了,他不再关心他的土地,也不再关心他的布庄,更不关心他的旅店和粉坊,全身心投入另一番事业。
他修桥补路,修建庙宇,扶危济困,广结善缘。他的土地不再扩展,他的生意不再赚钱。大伯父主持粉坊,每月向他报账,他只问赔多少,不问赚多少。听说村里有人缺粮,祖父把大伯父痛骂一顿:“不赶早送去,难道等人家上门来借不成?”借粮,不能等人上门,而是必须主动送去,而且不经升斗。事实上,借出的粮食从来没有回收过。祖父的事业发达曾经招人嫉妒,祖父的变化也曾招人嘲笑:“粉坊里的日子完了,老掌柜犯糊涂,少掌柜不会过日子,只赔不赚,什么家底能顶得住?”是顶不住,家中财富一天天减少,却恰恰逃过了土改前后的劫难。送出去的粮食没有回收,却在我们这一代陆续得到各种回报。
“三月三,赶牛山”,这是当地民谣。牛山有著名的庙会。祖父从四十多岁开始,类似的庙会是必到的。但他不是去卖东西,也不是去买东西,而是随身带着两样东西:扫帚和钱袋。家乡的人把那种钱袋叫作“钱衩子”。它是一尺多长的两个口袋,袋口连在一起,背在肩上,胸前和背后都可以装东西。祖父把钱衩子背在肩上,扫帚拿在手里,经过的街道不干净,他就打扫干净;道路坎坷不平,他就雇人修筑平整;如果哪里桥梁失修,他就雇人修起来。他很快因此而远近闻名。到后来,他虽然扛了扫帚出门,却已经没有自己打扫街道的机会,一些穷人和叫化子总是跟着他,夺走他的扫帚,替他扫街。他需要做的,就是不断把钱掏出来,给那些替他干活的人。
就在这时,祖父娶了我的第二个祖母。第二个祖母比祖父年轻15岁,过门之后,十几年的时间里连续生下了6个孩子:我的四姑、五姑、六姑、二伯父、父亲和七姑。加上第一个祖母生的4个孩子,祖父有了3个儿子和7个女儿。到祖父去世时,他的身边已经有7个孙子、7个孙女、3个重孙。在他去世之后的两年,又有两个孙子出生。
我是祖父的第七个孙子。当我落地的啼叫从屋内传出,祖父仍然激动不已。85岁高龄,白发苍苍,一举一动颤颤巍巍,但为了我的出生,仍然摆下香案,亲自焚香祝祷,三叩九拜,拜谢上天的慷慨赐予。
他晚年关心的,似乎只有一件事:永保家族人丁兴旺。为此,他几乎散尽家财,不怕别人嘲笑,一心为后人免灾。同时,他总结前人经验,为后代规定了种种戒律和规则,包括“含怨恨而用暗箭,必报在子孙”,“十分聪明用九分,留下一分给子孙”这样的话,几乎无不围绕一个中心:子孙后代的兴旺和安全第一。
他的努力在他生前已经大见成效,一个三代单传的家庭成了一个三十多口人四代同堂的大家庭。他因此而含笑九泉,我们则至今受他余荫。我们从小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凶险,但我们不会遇到;这个世界有鬼也有怪,但任何鬼怪都不会对我们构成危害。我们从小就生活在这样一种自信当中。无论这种自信是否有坚实的依据,它都是祖父给的。当然,祖父也给了我们种种要求,我们必须能吃苦,必须能吃亏,不能像一般人那样放纵自己,不能像一般人那样原谅自己的过错……道理并不复杂,为了上天已经给予和将要继续给予的一切,我们必须有所回报。
作为祖父的第七个孙子,我虽然不记得祖父,却清楚地知道,自己一直活在祖父的荫庇之下。从很小的时候,到胡子已经花白的今天,每当跪伏在祖父的坟前,把额头叩向那堆黄土,总有一种特别的安全感,一种与天地神灵达成默契的欣慰,从黄土涌向心底,再升腾起来,渗透全身。
本圣大爷
本圣大爷是哪一年去世的,我已记不清了。记忆中的形象没有年龄的变化,是定型的:花白胡子,脸有点灰;穿一身肥大的衣服,油渍麻花;拿一管长长的烟袋,要伸直了胳膊才勉强能点上。他摇摇晃晃地走在大街上,从他住的村南头,走到我家住的村北头,那是来找我的父亲喝茶聊天。
这个镜头中的他大约70岁左右,时间是1971——1975年间。
之所以只记得这个形象,是因为我在1971年才与这位大爷有直接的来往,而在1976年,我就离开村子到远方去了。
在有直接来往之前,我只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传说。比如,在年轻的时候,他曾是当地的风云人物,土地不少,还做着一些买卖,开着一些店铺,甚至有过自己的钱庄,发行过自己的纸币。试想,随便印刷了标有“十元”“一百元”字样的彩色纸片,只因为盖了主人的印章,就可以在市场上流通,拿他去买东西,这是怎样的声誉?
而到后来,他又是那样狼狈,面对蜂拥而来挤兑硬通货的人们,他没有银元和铜元兑付,只好宣布破产,一切交由债主处置。他的破产大概坑害了不少人,而他自己的日子也从此一蹶不振。据说在“打破仗”之后,在他空空的宅子里,连桌椅板凳也没有了,只有他发行的票子被扔了一地,在院墙内外纷纷扬扬。
不过,就在他破产之后,也还有这样的故事:他一大早被一个声音叫醒:“你该发财了!”于是他急忙起床,来到村头,果然在路边捡到一个大包袱,里面全是钱。为了这个包袱,他到处寻找失主,最后终于把失主找到。
这一切我都没有亲见,只是听说,听说的东西未必靠得住。使我今天想起这位大爷的,是他的医术,是他曾经千方百计要把医术传授给我的那份感情。
在我的记忆里,本圣大爷没有别的身份,只是一个医生,——一个奇特而怪异的外科医生。如果在今天,他肯定领不到行医执照,因为他不是科班出身,医术也不合规范,药方肯定经不住检验。他的绝活是“刮骨疗毒治疔疮”,无论怎样的疑难疔毒,到他的手里,几乎无不手到病除。因为这种名声,方圆几十里的人们生了疔疮一般不去医院,而是来找他看。那些在大医院听了大夫“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吧”之类劝告的人,也往往辗转来扣他的家门。经过他的治疗,那些被医院判了死刑的人大多能提了点心来谢他。
人们之所以愿意找他,还因为一个原因:大爷治病不收钱。不过,他不拒绝点心、鸡蛋之类。老伴死得早,他自己一个人生活,自然缺吃少用。那些病人知道他不收钱,差不多来求医时就带了点心,治好之后又送来更多的点心、鸡蛋之类。我曾经见过一个孩子,眼睛上长出一个疮,伸出眼眶一寸多长,眼珠就歪在那顶上。治好之后,那孩子的母亲和奶奶来过几次,每次都是一篮子馒头,一兜鸡蛋。大爷不收钱的做法事实上使他赚了便宜,在打击“投机倒把”的时候,公社曾经来查他“私自行医复辟资本主义”的罪行,支书哼哧了半天,最后说:“不抓吧,一个孤老头子,又不收钱。”大爷因此逃过了一劫。
我没有看到那个孩子的眼睛手术是怎么做的,也没有见过大爷如何“刮骨”。我只见过他所做的一般手术。他有两把手术刀,一大一小,平时就放在炕头的“半墙”上。大爷睡的炕是故乡常见的热炕,炕的一头是做饭的锅灶。为了防止炕上的东西掉进饭锅,炕与锅灶之间砌一块半人高的墙,我们把它叫“半墙”(也许是“拌墙”,挡住的意思)。本圣大爷不是勤快人,屋里的灰尘只在腊月二十四打扫一次,此外常年懒得打扫,所以他的半墙上总是积有很厚的灰土。那手术刀就躺在那灰土之中。病人来了,仔细看过之后,他就从半墙上把刀取来,弹去上面的土,再用发黑的拇指和食指捏住刀刃,拿到眼皮前搓一搓,不知道是试刀刃,还是擦去上面的污垢。然后,他点燃一张草纸,把刀在火上燎一下,就朝红肿的毒疮刺去。随着患者的一声尖叫,脓血就出来了,滴在满是尘土的地上。大爷的屋地常年不扫,又因为在屋里烧火做饭,所以有很厚的草屑和尘土,从外面走进去,脚底下感觉像海绵,很有弹性。但在他的屋里,我的呼吸总是不很通畅,因为一旦尘土飞扬,我就想到灰尘中那些脓血。可是,大爷就那样生活着,治愈了许多患者,自己活得非常健康。
大爷绝活不在于他的手术,而是在于他的药。他这个大夫从来不进药,所有用药都是自制的。他的绝活是炼丹。
从1970年冬天我辍学回村,到1976年离开,在那5年多的时间里,大爷一直热心地教我医术,并许诺把炼丹的全部功夫传给我。在大爷的指导下,我读了《伤寒论》和《金匮要略》,读了《本草纲目》,背过《汤头歌》。但我对医学并不热心,否则我现在应该是一个大夫,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百无一用。我之所以认真读那些医书,是因为我必须把这些基础学好,大爷才教我炼丹。我感兴趣的只是炼丹,像太上老君那样炼“仙丹”。
炼丹似乎有点神秘,需要在深夜子时,沐浴更衣,焚香祝祷,然后才可以封炉点火。点火后要在炉前望着那柱香,闭目静坐,意守丹田。但仔细想来,它事实上一点也不神秘,选子时不过是夜深人静免受干扰,静坐为的是能够专心,用什么劈柴、烧几柱香,也不过是掌握时间和温度,一切都是经验的总结。炼丹炉不过是扣在一起的两个砂锅,下面一层盛了药料,上面一层是盖子。规定的几柱香燃完之后,等待丹炉自然冷却,然后揭开砂锅,下面一层已是无用的药渣,而上面一层,那些如霜如雪,或如红霞紫云的结晶,即是丹。丹有多种多样,功能各不相同。大爷常炼的是红白两种,红的叫“红升丹”,白的叫“白降丹”,都是治毒疮必不可少的。越是毒疮,往往越不化脓,直到人死也不化脓。白降丹能让一切毒疮化脓,红肿的毒疮硬硬的,一刀扎下去,只有鲜血,在刀口插入裹了白降丹的药捻子,然后包好,大爷说:“明天这时辰再来。”第二天来看,大多已经化脓,挤出脓血,疮就好了。如果仍然没有化脓,就要换用一种丹药。一些大毒疮出脓之后留有很大的洞,常常露着白骨,这就需要在疮口撒上像桃花粉末一样的红升丹。三天之后再看,嫩嫩的新肉必定长满。
依靠这医术,大爷度过了缺衣少食的晚年。在成群的子弟中,他选择了我,要把医术传授给我。他说:“大爷的好多办法都没人知道呵,什么书上也没有,啥叫‘绝学’……”可是,我却完全是小孩子心态,只关心怎么炼丹。
大爷曾经对我讲起一种“九转还魂丹”。我问它是否真能让死人还魂。大爷说:“死生之事,由天而不由人。但在人刚死之时,无一不能还阳。九转丹一丸服下,片刻即可睁眼说话,当然,一会儿还是要死的。”他的遗憾之一是已有几十年未能炼那种丹,因为那原料中有紫金、水银、珍珠、麝香、冰片等,价钱太贵,而且那珍珠必须是常年佩戴的,最好来自墓中,“这年头,哪里买得起?”说到这里,他总是要叹口气。
今天,我虽不富,却已有足够的钱采买那些原料,可惜的是,我没有学会炼那种丹。
本典大爷
本典大爷比本圣大爷年龄略小,但也差不了几岁,是我本家另一个大爷。
由于三代之前连续几代人丁不旺,我们家在族中辈份较高,我从小就有人喊爷爷,尽管前面加一个“小”,但“小爷爷”也是爷爷。辈份高有个坏处,就是说话做事要像个长辈,很不自由,但也有好处,就是不用给人磕头。从文革后期开始,我在大年夜需要磕头拜年的长辈已经很少。除了自己的父母、伯父母之外,只有两个:一个是本圣大爷,另一个就是本典大爷。本圣大爷去世之后,就只剩本典大爷了。大年夜敬神祭祖的仪式结束,吃完饺子,先到隔壁给自己的二大爷磕头,然后沿着大街南去,走进本典大爷青砖夹框却并不气派的大门,在院子里跺跺脚,抖掉身上的雪,然后进屋,跪在地下叩两个头。这时候,大爷就会说:“起来吧,不用磕头。”说着,茶水已经斟好,于是落座,陪大爷说几句过年的话,然后告辞。
从我离开故乡,到大爷去世,十几年的时间里,我与他的接触似乎不过如此。有时候,还是兄弟们结伴一起去,十几个人拥进屋子,没有坐的地方,只好磕完头就走。大爷去世之后,我已不需在大年夜往前街跑,但多少年了,每到这个时刻,我总要想起他,在心里给他磕一个头。
本典大爷是书法家,从小读书写字,没有干过多少庄稼活儿。他在30岁以前已经很有名气,周围几县都知道他的行草。在我的家族中,似乎每一两代就有一个会写字的。我们这一辈中是大哥振声,父亲那一辈中就是本典大爷。父亲的书法其实很不错,80多岁了,给我的信仍然是漂亮的小楷。但按照父亲的说法,他的字不如二伯父。这大概也是事实,因为在大哥振声的字还不被认可的时候,我家的对联几乎都是由二伯父写。但在本典大爷面前,二伯父与父亲一样,从来不动笔,总是本典大爷写,他们几个站在一边看。尽管常常也有“真臭!这几个字写得真臭!”之类的评论,却谁都不敢写几个好的让人看。于是大爷呵呵一笑:“臭,你能写得出来吗?”
不过,这样的情景实在不多。在桌子上铺好纸,蘸足浓墨,笔走龙蛇,片刻之间挥成一幅,对于大爷来说,是难得的享受。因为他平时没有纸,有点墨也舍不得浪费。只有在过年的时候,讲究的人家都想请他写对联,他才能在那有限的几天里尽情地在纸上挥洒。他从天亮写到深夜,写好的对联没地方晾,不仅铺满了院子,而且摆到了街上,为避免被风刮走,就用木棍或砖头压住。谁家的晾干了,谁家自己卷了走,腾出地方再摆新写的。但对大爷来说,那只是一件很累的活儿,因为写对联练不出好字,用他的话说,只能练间架结构。他的字是年轻时在宣纸上练就,但在整个后半生,却少有机会再碰宣纸。
大爷每天都写字,但不是在纸上,而是在桌子上;不是用墨,而是用水。在一个个冬天,在那些不用出工的阴雨日子,这就是日常生活:吃完饭,大娘收拾走碗筷,大爷就开始写字了。毛笔蘸了清水,在桌子上挥舞。写完了,用抹布擦掉,稍等一会儿,待桌面变干,接着再写。大娘忙完了灶间的事,就悄悄站在他的身后。大娘说,她嫁过来第一天就为大爷磨墨,一磨就是几十年,年轻时做媳妇,重要的事就是伺候他写字。后来大爷必须下地干活,写字的时间少了;再后来大爷用水写字,就不用磨墨了……大娘这样说着,并不为自己的轻松而庆幸。
大爷就这样写字。天长日久,他的桌子与众不同了:不仅没有漆,而且桌面是凹的。在那张桌子上,大爷写了又擦,擦了又写,至少三十年。
除了写字之外,关于本典大爷的记忆还有这样几件事:
一是为我们买乐器。那是“文革”开始的前夕,族中最后一次卖了祖茔的树。祖茔里本来栽满柏树,在此之前虽然已经卖过,但仍然茂密,即使在炎热的夏季,走进去也会感觉一片阴森,无论有风还是无风,头顶上都有呼呼的风响。祖茔的树没有伐完,因为要留一些给先人遮荫。大爷说:“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们这些败家子,二十年内只能栽树,谁也不要再说卖树的事。”他没有想到,不到一年,我们的祖茔像全国人的祖茔一样不存在了。坟墓被平掉,树木被伐光,坟墓里的石头和砖头也被挖出,用于新农村基础建设。如果哪一个坟墓可能有金银珠宝,那些尸骨就要被人们翻来覆去,甚至被扔得到处都是。从这个意义上说,那次卖树真及时,遗憾的是没有把树全卖完。扯得有点远了,我要说的是卖树的钱。卖树的钱是在我家分的。就在算账的时候,本典大爷提议:“零头儿不分了,给孩子们买玩艺儿。”我不知道这个“零头儿”是多少,只知道第二天就派人进城,买来了京胡、二胡、月琴等一堆乐器。负责购买的人奉命把这些东西送到我家,一件件摆在屋地上,并传达本典大爷的话:这是公产,由我们兄弟保管。族中的年轻人虽然很多,却没有几个人对它感兴趣。只有我们兄弟几个,回忆青少年时代,总是离不开那些乐器。我常想的是,那时大爷的身边已经没有儿女,却想到了给孩子们买玩艺儿,这与别的一些长辈大不相同。
一是半夜送书。本典大爷有很多藏书,有的很被珍爱,蓝布套干干净净,外面还包了包袱,常年锁在柜子里。文革开始了,要破四旧,村子里没有多少可破的,首先是把庙上的飞檐和房上的雕砖统统砸掉;接着去村头推倒了李贾氏用一辈子苦守赢来的那块刻了“圣旨”字样的牌坊;然后有人想起了戏装,那是族中的戏班用的,当然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所穿,还有年节里耍的龙和狮子,都一箱箱抬出,化为熊熊大火。而这时的姑娘和媳妇们,却有点奋不顾身,纷纷从火中往外抢,穆桂英的头饰,周瑜或赵云的帽子,都被抢了出来,摘下红缨和珠花,然后再把它扔进火里。人们一边为此兴奋,一边感到可惜。接下来就是烧书了,进行得比较文明。支书讲话,动员大家主动把家里的书拿出来,堆到中街路口上,如果哪一个不自觉,民兵再去搜查。烧书的时间定在第二天的中午。
就在这天下半夜,本典大爷把一些书装进布袋,背到了我们家。一些书他舍不得烧,但他家成份不好,担心民兵去搜,所以就搬到我们家来了。我没有起床,只是静静地听着他与父亲悄悄说话。我突然觉得大爷很勇敢,那么长的一条街,他背了那么大一个布袋,就不怕遇到人吗?他对父亲说,自己这辈子不需要书了,可是那么好的书,好书呵,烧了可惜,“放在你这边,或许能躲过,孩子们将来或许有用”。第二天早晨,我一起床就想知道大爷弄来些什么书,但屋里屋外都没有找到,——父亲藏得很严密。当大街上高叫着要烧书的时候,父亲指挥着我们往外搬书,他自己也出出进进,俨然是积极分子,可是我知道,我们搬出去的都是一般常见的书,而珍贵的书一本也没有露面,更没有本典大爷刚刚搬来的书。直到破四旧的风潮过后,我才见到了它,主要是史书,《史记》《资治通鉴》之类算不了什么,一套康熙年间刘统勋领衔编的《御览纲鉴》,32册,崭新,是我没有见过的。后来我知道,那些史书的收藏价值并不大,但在文革后期我开始如饥似渴地读书时,所读的史书却正是它。那套书至今由我保留,仍然很新。
写到这里,我又想起了那位新婚第一天就为大爷磨墨的大娘。我不知道大娘认识多少字,也不知道大娘读过多少书,只是一件事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大概是1973年吧,大队在村西的池塘里种了藕。荷花盛开莲子长成的时候,孩子们总是乱采,把荷塘弄得一片狼藉。大队派几个年老的黑五类义务看守,不知为什么,后来却成了大娘一人的事。一个炎热的中午,我到塘边的柳树下与大娘说话,很为大娘不平,大娘却告诉我,她刚刚做了一首诗,然后就念给我听,前面的两句忘记了,记得后面两句是:“疑是前生积善事,修得今世看荷花。”
有这样的心境,什么样的日子不能过呢!
雨花嫂子
假期回老家,见到了我的一个远房三嫂。十几年不见了,她依然显得很年轻,而且依稀可见当年的风韵。儿女都大了,而且有了媳妇,一说话就露出内心的满足。
见面寒暄之后,她突然问我是否还记得她的名字。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提出这样的问题,是怪我多次回去都不见她吗?似乎并不是。但仔细一想,这实在是个问题:我已三十多年没有喊过她的名字了!在三十年前,当然也很少喊过,因为我们虽然是同学,并且在一个班里待过一年,但那正是文革初期,上学本来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在学校里又很少交往,喊名字的时候的确很少。到了后来,她嫁给了我远房的一个堂哥,见面就喊“三嫂”了。但是,对我来说,这个名字是不容易忘记的。这其中的原因之一,是因为一个叫桂花的姑娘。她们两人很要好,娶这位三嫂的时候,也是桂花来送的。桂花与我曾有来往,而且一度令我迷恋。所以每次见到三嫂,我就想起这个名字。而她们那一群不远的姐妹,都叫什么花,兰花、莲花、杏花、梨花……一大串,而她又有点特别,不属于植物,叫什么“雨花”,是特别容易记住的。
三嫂让我想起了很多。虽然时间已经过了30多年,但在我的记忆中,仍然是她20岁时的模样,那个沉默不语的女孩,那个脸皮白嫩一害羞就特别红的女孩,那个学大寨会战工地上冻坏了脸却英姿飒爽的姑娘,那个新婚之日泪流满面的新娘子……看着她满足的笑,我总是想到过去,想到“命运”真是不可捉摸。
雨花很漂亮,也很能干,在成群的女孩子中也算“人尖儿”。但是,她家与我的这位远房三哥家一样,成份是地主。一个地主的女儿,在那个年头,对自己的前途和命运能有什么设计和希望吗?作为年轻人,梦想总是有的,但是,做梦就是做梦,总有醒的时候,现实冰冷而又坚硬。雨花有两个哥哥,当时都已成年,却注定了娶不上媳妇。而我的那位三哥,当时的年龄已经很是不小,我不知道他到底多少岁,但我知道,我的另一个堂哥也喊他三哥,而我那个堂哥比我大14岁,也就是说,这位三哥至少比我大14岁。而且,三哥那时已经显得非常衰老,头发都掉了,整天有气无力,默默地做事。雨花与我同岁,嫁这样一个比自己大了十几岁而且并不出色的男人,能愿意吗?可是,一切都由不得她。三哥有福,就在于他有一个妹妹,也就是我喊“小姐姐”的。小姐姐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女孩子,因为不仅长得不好看,而且不会说话,舌头又似乎短了一截,说话让人听不清。不知为什么,她还总是弯着腰,身体前倾,走路又风风火火,一副站不稳的样子。可是,不知道是哪一个媒人,想起了这门亲事:“小姐姐”的三哥,雨花的三哥,两个地主子弟,都老大不小了娶不上媳妇,却都有一个年轻的妹妹。于是,“小姐姐”嫁给雨花的三哥,雨花嫁给“小姐姐”的三哥。这就是“换亲”,当时的“黑五类”中流行这样的亲事。这当然不一定公平,拿自己漂亮的女儿换一个丑媳妇,也是常见的。为公平起见,弥补的方法往往是在嫁妆上“找补一下”,也就是多要几套衣裳,额外要辆自行车之类。我的这位三哥真是幸运,拿一个不算漂亮的妹妹换了一个漂亮的媳妇。
雨花刚成为我嫂子的时候,大概心里很难过。我看她流过泪,也陪她流过泪。她当然不情愿嫁给这样一个男人,但她没有办法,为了她的三哥,为了她的全家,她只有如此。因此,她不需要老人们劝说,就爽快地应了这门亲。用她的话说,这是她的命,也是她唯一能为家里做的大事。何况,作为一个地主的女儿,生在那样的年代,还能梦想嫁什么如意郎君吗?
但是,雨花答应这门亲事时心里一定很冷,也许有一种沉到井底的感觉。直到定婚,进城买东西,直到过门,在毛泽东像前鞠躬,然后入洞房,她一直没有说过任何埋怨的话。她的唯一表现是:只流泪,不说话,也不吃饭。
新娶来的媳妇连续几顿不吃饭,把二大娘急得团团转,于是来叫我。我接受了一个任务:陪新嫂子吃饭。二大娘对媳妇爱护有加,煮好了饺子,小心伺候。三哥也对媳妇十分疼爱,慢声细语,温柔相劝,可是雨花就是不吃。我去陪她,也没有什么办法,就是聊天。我是一边闲聊,一边大嚼,说着说着,发现她的一碗饺子也吃完了。于是下一顿还要去陪。她问我:你信命吗?我说:信,没办法的事,就是命。明白人无须安慰,一切的化解其实就是一句话:怎么不是一辈子?一辈子快得很呢!
那一年我们只有20岁,对于自己的生命,对于自己的人生,真的就是这么看。我们谁也没有欺骗谁。
雨花,后来的事实证明,她是一个贤良的嫂子,一个能干的嫂子。用母亲的话说,“真是好媳妇”,“日子过得像铁桶一般”……
夜 哭
兄弟五人,我是最愚笨的一个,所以被称作“呆子”。呆,反应迟钝,是明摆着的,我自己也不能不承认。但我也常常想:我之所以呆,之所以愚笨,或许并非天生的。
如果说人的头脑是父母给的,那么,父母生我,并未少赋予我什么。据说,我小时候表现还好,耳聪目明,走路说话都不算晚,不哭不闹不尿床,应该说没什么毛病。
一切都是从4岁开始的。那一年,家乡与全国一样,进入那个轰轰烈烈的“大跃进”时期,与此同时,我就成了一个有名的“夜哭郎”。每天夜里起来大哭大叫,而且开始夜里尿床。
回想尿床的那些日子,我事实上是每天晚上都很难入睡,好不容易睡着,却又会突然惊醒。无论睡得多么熟,一有风吹草动,我就有强烈的反应——从床上一跃而起,然后跳下床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哭大叫。我的这种毛病害苦了母亲,害苦了家里所有的人,使他们几乎不能弄出一点声音。因为只要有一点声音,我就会被惊醒。醒来后到底做了些什么,我自己并不知道,就像另一个灵魂附体,指挥我做各种荒唐的表演。
夜哭的感受我一点也不记得,因为当时自己根本没意识。我只记得在那段时间里,常常处于一种极端的恐怖状态,总是重复着同样的梦:独自一人走在漫无边际的所在,似乎是路,又似乎是云雾,四周是无边的黑暗,不时有电闪雷鸣。一会儿,那路又成了桥,却是绳索一样的桥,颤颤悠悠。我走在上面,总是会突然坠落,下面是无底深渊,回忆所有的梦,每一次都是跌落,却从来未曾落到底,而是处于无休止的坠落中。恐惧使我的脑袋胀大,大到像要爆炸。我惊叫,大概就在那个时刻。
每天都要闹上半夜,折腾得全家不得安宁。父亲终于忍无可忍:打。他也许想以严惩的方式改变现状,或者是要以皮肉刺激来纠正这种精神失常,可是,事实证明完全无效。因为无论他怎样用力,我都不觉得。第二天早晨醒来,屁股上鲜红的手印赫然在目,我却不知道它从何而来。在我的记忆里,自己从来不曾夜哭,也从来不曾挨打。
记得好像有人曾经与父亲说过,应该写一个条子贴在靠大街的屋山墙上,别的道理我没有记住,只记得准备写的内容。那是一首顺口溜:
天皇皇,地皇皇,
我家出了个夜哭郎。
过路行人念三遍,
一觉睡到出太阳。
父母盼望于我的,不过是一觉睡到出太阳,而我竟然不能。养这样一个孩子,是多么令人头疼!
后来我常常怀疑,那也许并不是什么病,而是感觉过于灵敏。感觉灵敏是聪明的基础,一块木头不会对世界有什么感觉,人有感觉,所以人比木头聪明。“聪明”与“愚笨”的区别就在于感觉是否灵敏,以及对这感觉的反应是否灵敏。以此推论,当时的我大概很聪明,如果把那份感觉能力保持到成年,也许会是天才?然而,那样的天才又如何能活下来?作为正常的父母,需要的是正常的孩子,首要任务是使孩子活下来。
后来,父亲买来一颗猪心,还有一包朱砂。母亲把朱砂装进猪心之中,然后煮了给我吃。我的印象是那颗猪心很香,虽然煮得不是很烂,虽然朱砂在里面吃起来感觉有点儿垫牙,但的确很香。
从此,我不再夜哭。
但我深信,我就是从那时开始变愚的。我的感觉不再那么灵敏,我的反应变得迟钝,因此,无论世间发生什么事,我都能安然睡我的觉。这种状况直到今天,无论什么时候,也无论快乐还是忧伤,都能倒头就睡,失眠、抑郁之类,与我无缘。
有时我想,如果不吃那包朱砂,我也许会很聪明,也许能创造辉煌,成就大业,不像现在这样没出息。因此,我常恨那包朱砂,怨它夺走了我的聪明。有时我又想,如果不是那包朱砂,我也许早已在惊恐中死去,自己死了倒也没什么,夭折让亲人悲伤,却真是不应该。所以我又感谢那包朱砂,感谢它使我变得愚钝,有点呆,有点傻,却皮实,耐荣辱,抗寒暑,月圆月缺,刀风剑霜,诗人伤感,我独木然,岂非幸运?
我也上过幼儿园
我也上过幼儿园。当我这样说的时候,遇到了这样的质问:上世纪50年代出生的农村孩子,上过幼儿园?我想,质问者大概不知道,那是1958年的“奇迹”。
回顾历史,1958年的中国很神奇,创造过种种奇迹:全民炼钢铁——小学教室里也建起了炼钢炉;粮食产量放卫星——一窝地瓜要长500斤;从七八岁的孩子到七八十岁的老太婆都成了诗人,作家协会从几千人一下子到了几十万人;村村办起了大食堂,百姓家里不再需要锅灶……方方面面,似乎一下子都改变了,让西方国家的许多政治家和学者们都目瞪口呆。
人们讨论的理论问题也非常先锋,比如在科学技术领域:倭瓜上嫁接苹果,苹果是否能长得像倭瓜一样大?比如在伦理领域,报刊上已经在公开讨论中国是否还需要家庭。关于前者,国家科委主任曾经把那个极有想象力的士兵带进中南海,与伟大领袖直接讨论过;关于后者,答案明摆在那里:家庭与共产主义是矛盾的,中国即将进入共产主义,家庭将不再重要。
消灭家庭这样的远大目标大概难以迅速实现,但生活中还是出现了一些“新生事物”。比如,上级一声令下,村村办起了敬老院和幼儿园。如果只是从表面上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有所养,幼有所育,从三皇五帝到至圣先师都没有实现的理想,眼看就要实现了。
就在这个背景上,我进了幼儿园。
村里要办幼儿园的事似乎是几天前就知道了,但我没有理会,也没人说要我去,所以似乎与我无关。如果我是一个孤独的孩子,没有游戏伙伴,大概会及时进幼儿园的。但我出生于一个大家族,母亲生了五个儿子,我是第四个;叔伯兄弟加在一起,我们兄弟九个,我是老七;再加上五个姐姐,三个已经长大的侄子,上下相差不过几岁的就有一大群。生活在这样的家庭中,自然不缺玩伴儿,一般是吃完饭把饭碗一推,就一起跑掉了,直到吃下一顿饭时才回来。
村里办起了大食堂,家里不开饭了。
不但不开饭,连做饭的锅也没有了。大小铁锅都被迫交了出去,民兵挨家挨户搜查,把那些遗漏的或藏下的锅拿到街上砸烂,然后装车运走。这事做得很彻底,没有人能藏下铁锅。因为如果私藏,一旦被发现,就要被捆起来吊在树上。
不仅是铁锅,几乎是所有的铁器都没有了。勺子、铲子、菜刀之类也必须统统上交。最后,民兵小分队上门,门上的挂钩、旧器具上的大铁钉,总之所有的铁器,统统收干净。大炼钢铁,究竟炼出了多少钢铁,我至今不知道,而我所知道的,就是收尽了百姓家中的铁器。
在我写到这里的时候,妻子跟我说,在她的家乡寿光,做得更彻底,连她母亲箱子上的饰件也统统砸了下来,以致箱子长期不能上锁。我们村的情况似乎没有那么严重,因为母亲的箱子似乎是仍然能上锁的。但我印象很深的是磨脐被砸掉了。在我的故乡,传统的主食是煎饼,摊煎饼要先把粮食磨成糊糊,所以家家户户都有水磨。大家知道,能转动的东西都有轴,磨的轴却不叫轴,而叫“磨脐”。磨脐一般是木头的,在外面套一铁箍。就是那么一点铁,也都敲掉了。我对此记忆深刻,主要原因是大食堂结束时让百姓自己回家做饭,百姓不仅没有锅和鏊子,而且磨子也不能用。甚至几年之后,大多数人家都仍然是木头磨脐。因为木头不耐磨,所以需要经常换,直到后来,才又逐渐用上了铁磨脐。
家里不再有做饭的工具,也不再有粮食,人们自然要改变回家吃饭的习惯。可是,我的情况有点特殊,因为集体的餐厅就在我们家,所以我仍然是回家吃饭。在外面玩半天,一看到了吃饭的时间,就赶紧跑回家去。
食堂在自己家里,的确有许多方便,所谓“吃食堂”,不过是母亲把饭从西屋拿到北屋,仍然是一家人在一起吃。
可是,一天中午,我终于遇到了麻烦——食堂不给我开饭了。
那天吃的是大包子。好久不吃大包子了,那大概是食堂办起之后第一次包包子。我记得很清楚:那包子很大,人们都吃得很香,但没有我的。
母亲像往常一样去领饭,却被告知:“他的饭到幼儿园去了。”
这是我最先因脱离组织而受到的惩罚。我本该上幼儿园,却仍然与兄弟姐妹到处乱跑。家里人没送我,幼儿园也没找我,但到了吃饭的时候,我的大包子却被放进一个大筐,抬到幼儿园去了。这合情合理,因为我“单位”是幼儿园,“编制”在幼儿园。
那个中午我没去幼儿园吃饭。因为母亲把她的那个包子给了我,然后到幼儿园拿回了属于我的那一个。可是,晚饭还是那样:“他的饭到幼儿园领。”
如此一来,我只好去幼儿园。记得上大学的时候,一次与同学们闲聊,来自城市的同学讲起了自己的幼儿园生活。我说:我也上过幼儿园,为了吃饭。的确如此,我上幼儿园是为了吃饭。而且从那时候起,我就懂得了一个道理:要想让人听话,最好的办法是拿走他的饭,然后用饭引着他,想把他领到哪里,他就得跟到哪里。这就像拿一把青草引着牛羊转圈子。当然,条件是除此之外别无青草。为了创造这样的条件,就要割掉周围的青草。
不过,我的幼儿园上得很有意思,后来解散时,竟有点恋恋不舍了。
幼儿园的老师长得很好看,说话也好听,而且脾气好。幼儿园就设在李玉湖家。院子里有几捆高粱秆,我们的老师就地取材,开始教我们用席篾编狗、插灯笼、编灯笼、做“懒老婆”,还教我们插跳蚤。我本来只会插灯笼,不会编灯笼。同样是做灯笼,插与编大不相同。插灯笼是取一节高粱秆,从下面的一端把席篾一根根揭起,让另一端牢固地连在节上,然后,把揭起的一端插到高粱秆芯上去就是了。编灯笼却复杂得多,也是把席篾那样揭起来,但不能插上去,而是悬空编起来,做成灯笼,而中间的高粱秆芯截短之后就成了蜡烛。“懒老婆”的做法很简单,但它能拾柴禾。太阳底下,我们的老师坐在中间,我们围她坐着,大家一齐剥秫秸。不一会儿,就有几个孩子割破了手,老师弄一把干土撒上,血就止住了,于是继续玩。老师把“懒老婆”插起来,然后教我们玩。她一边唱着,那歌谣我至今仍然记得:“懒老婆,懒老婆,早晨起来拾柴禾,拾了柴禾夹拿着。”一边将手中的“懒老婆”对准地下的树叶,轻轻一抽两根席篾,就把树叶夹起来了。
“跳蚤很好做,”我们美丽而可爱的老师说。她一边说,一边取一节秫秸秆芯,在上面插上跳蚤的腿,在后面用一根长的席篾弯成圆形,做成跳蚤的肚子。做成之后,老师把它放在地上,先点燃一根秫楷,再用它慢慢地烧那跳蚤的肚子:“看着,看着,跳蚤要蹦了!”果然,当那根作为跳蚤肚子的席篾被烧断时,跳蚤就蹦走了。
我把学来的本事在家里实习,却遭到母亲严厉的制止:“不准玩火!”
我上幼儿园是为了吃饭,在幼儿园学到的真本领是用秫秸制作跳蚤。
那个幼儿园存在的时间太短了,在我刚刚习惯它的时候,它就不存在了。我不知道那位老师的名字,只知道她是月雯的娘。她在30岁左右就死去了。我却至今想着她的笑,真的很好看。她的女儿月雯比我小一岁,我们曾经是同学。她长得不算漂亮,肤色有点黑,但笑起来很像她妈妈。每当看到月雯,我就想起她的妈妈,想起那个幼儿园。
难写的作文——小学记忆残片
在关于小学生活的全部记忆中,学习都是非常轻松的,作业一般在放学之前就做完,很少记得有回家做作业的情况。放学之后就是到处疯跑,玩自己想玩的,做自己想做的。关于学习,最犯愁的就是作文。
开始的时候,一些作文是很好写的,比如《春天来了》《秋天的树林》《第一场雪》《我最熟悉的一个人》《我的好同学》,等等。但到后来,一些作文题目就让人犯难了。比如,写过多次的两个题目:一个是《我的理想》,或者是《我长大了做什么》,要求是一样的;一个是《新旧社会两重天》,或《听XX忆苦思甜之后的感想》或《看XX阶级教育展览之后的体会》,要求也是一样的。
我的作文常常受到好评,屡屡出现在壁报栏里,也不只一次被拿到各个班级的教室里读给同学们听。但我知道,那不过是我瞎编的谎言,写的不是我的真实想法。我知道我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却一直没有写过。
关于第一个题目,我的理想是什么?如果让我说真话,我那时的第一个理想就是当大侠:一身黑色夜行衣,一把闪亮的宝剑,独自一人,浪迹天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且还有一柄小小的木剑,可以去千里之外取回恶人首级。这些理想大概是读那些旧武侠故事得来的,它久久地在我心中,但我知道不能写到作文里面去。到后来,理想就变得实际了,知道做大侠是不可能的,知道自己做不了那么过瘾的事,才有了当科学家、当艺术家的渺小愿望。但在那时候,这也是不能说的。说到不能说的愿望,其实我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在正中,林彪他们站在我的身边,捧着我的语录给大家讲话。试想,这种理想能说出来吗?任何人都知道,在中国,有这样的想法是要杀头的。在皇帝时代,常常导致灭九族。当代不灭九族,但至今没有平反的高岗,罪状不就是想当国家主席吗?真实的想法不能写,写什么呢?所有的作文都千篇一律:“长大要当工农兵”。开始是有人想当科学家和艺术家的,但老师不敢写评语,赶紧找学生谈话,帮他提高觉悟,最后是撕掉了重写。所以同学们从此知道,那是“腐朽的资产阶级名利思想”,就没人再写了,大家的理想都是“长大要当工农兵”,不再有不同的追求。
我的作文之所以被老师们看好,不过是我不像多数同学那样全抄现成的句子,更不像有的同学那样一下子就把工农兵全当了。我的办法是这次要当农民,就只当农民;下次要当工人,就只当工人,而且想出一些具体的事。比如,想当农民的时候,就写自己要想办法把荒滩变成米粮川,让西红柿根下长出土豆,让土豆开花结出西红柿,我的理由是,这两种植物本就一个样子,所以不是做不到的。其实,我的作文全是在撒谎。因为我像当时所有的农民子弟一样,最起码的理想,就是长大不当农民。
更难写的是《新旧社会两重天》。从1964年开始,学校不断地对学生进行社会主义教育或阶级教育,到文革开始,这就成了经常性的活动。具体措施之一,是请老贫农做忆苦思甜报告;措施之二,是参观阶级教育展览。忆苦思甜报告是请到学校里来,参观展览是走到校外去。那时候,从大队到公社,都要办阶级教育展览。墙上挂一些画,画着地主老财拿烟袋敲长工的头,画着寒冬腊月里讨饭的穷人和见死不救的财主,画着逼租逼债的狗腿子把贫下中农吊在房梁上用鞭子抽打。我们经常要去参观,今天参观这个村的,明天参观那个村的,后天可能又去公社。公社的规模更大,内容也更丰富。不仅墙上有画,而且展厅的中央还摆一些实物。一般是两类东西:一类是锁链、镣铐、老虎凳;另一类是破衣、烂袄、要饭筐。每次听完忆苦思甜报告或者看完展览,照例是要吃一顿“忆苦饭”,然后回去写作文。忆苦饭并不可怕,无非是吃糠咽菜,平日农民吃的,并不比“忆苦饭”好多少。最要命的是参观完之后的作文。
作文的模式是早就熟悉的:开头第一句应该是:“我们现在的生活是多么幸福呵!”然后具体化歌颂一番。接下来必须笔锋一转,“想起了万恶的旧社会”。旧社会怎么样呢?地主老财吃人不吐骨头,爷爷欠了一斗租子,过年了还要去扛活抵债,等等,这是从《白毛女》《半夜鸡叫》到《三世仇》早已提供的范本,也是不能改变的模式。所以,从四年级开始,同学们已经都会熟练地编这样的故事。我的问题在于,我家在1949年之前的实际生活并不如此。记得刚开始写这类作文的时候,曾经回家问过父亲,问题是一连串的:旧社会你当过长工吗?讨过饭吗?欠过地主的租子吗?爷爷曾经卖儿卖女吗?我们村的地主也像周扒皮一样天不亮就去捣鸡窝吗?……等了半天,父亲的回答却只有几个字:“不,没有。”我真是失望极了。在那些父亲讨过饭的同学面前,我感到自己一下子矮了半截。
此后再写那样的作文,心里就很不踏实。不过,故事是照编不误的,而且仍然是千篇一律的“我们的生活多么幸福”和“想起了万恶的旧社会”。
五年级的某一天,我的作文再次上了黑板报。可就在黑板报刚刚办好的第二天,我的作文上面就贴出了一张小字报,揭发我的谎言。事情其实很简单,学校的同学都是附近几个村的,任何人都不难弄清一个同学的家庭底细。小字报告诉同学们:“这样的作文,竟然选登在黑板报上,岂非咄咄怪事!问问贫下中农吧!谁不知道他家是大财主!在旧社会,有骡子有马有大车,这种家庭的孩子,说什么‘今天的生活是多么幸福’,不是公然骗人吗?革命的老师和同学们,是该擦亮眼睛的时候了……”这份小字报同时出现在老师的办公桌上。我老老实实地承认,我的作文说的不是真话。因为爷爷没有讨过饭,父亲没有逃过荒,更没有受到地主老财的残酷剥削和压迫。因为在我们村里,既没有白毛女也没有黄世仁,既没有周扒皮也没有高玉宝。可是,作文该怎么写呢?写我家在旧社会丰衣足食吗?那岂不是“忆甜思苦”吗?在老师找我谈话的时候,我把这些问题一股脑儿端给了老师。
老师显然也很为难,吞吞吐吐大半天,最后说:我与校长商量一下吧!到傍晚放学的时候,老师又把我叫到了办公室。校长说话了:“该怎么写还怎么写。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那些出身地富家庭的同学更难办。如果有人再有质问,你就说,你的作文并不代表你个人。”校长还对老师们说:这个问题需要各位老师都在课堂上讲一下。我对校长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谢谢校长——我敬爱的扈文奎老师!四十多年不见了,我知道您那时候就身体不好,但愿您能健康长寿!我曾几次想去看您,却不知道您去了哪里。“侯王建议”之后,中小学老师都回原籍,我知道您是口埠人,但后来问过工地文工团的一个演员,她是口埠人,却说口埠没有姓扈的。也许您是口埠公社某个村的,我却没有继续寻找。此时,我真想知道您在哪里,去看看您!
校长的话把我解脱了出来,也把那些比我出身更不好的“黑五类”同学解脱了出来。不过,今天回想起来,他的办法也不过是让我们继续说假话。我们这代人,就是这样在很小的时候就被迫习惯了说谎。
表忠心——小学记忆残片
我的小学生活的最后两年,正是轰轰烈烈的“造反”时期。我对那些事比较关心,当时就下决心为它写史。但今天回忆起来,印象最深的却不是“造反”,也不是破四旧、斗老师、烧书、平坟那些事,而是“三忠于”“四无限”“早请求”“晚汇报”“一天三祝愿”所构成的“表忠心”活动。
那个年代存在个人崇拜,这已是今天人们的共识,但直到现在,教科书是很少讲的,表现那段生活的文艺作品,对它的细节也缺少具体的表现。在课堂上,讲到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文学,讲到伤痕文学,我偶尔讲到社会背景的一些细节,有同学在课后问我:那是真的吗?那时候的人真的那么可笑?那么傻?我说:是真的,但那时候的人并不傻。我知道,这样的回答仍然不够明白,而且带出了新问题:他们不傻,为什么那么做呢?
在“表忠心”运动处于高潮的时候,党政军民学,东西南北中,各行各业都要举行那些仪式。按照流行的见解,农民是最缺乏纪律性的,但在那个年代,农民早晨下地之前,也都进行“早请示”;傍晚收工之后,也不能直接回家,而是要先进行“晚汇报”;一日三餐,也要进行“三祝愿”。在一些工厂和农村,现在仍然不难看到一种特别的建筑,它被称作“请示台”,也叫“忠字台”。一般是一堵或宽或窄的墙,尺寸没有具体规定,但绝对不能矮小,因为那墙的中央画的是“红太阳”,也就是毛主席像,自然是越高大越好。墙的两边是对联,有的是用漆写,有的是直接刻上去,一般是“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之类的句子。那个建筑,就是表忠心用的。鉴于人们对细节的忽略,我想把我所知道的那种仪式的细节写在这里——
上课的铃声响了,老师走进教室,但不能马上讲课,而是在讲台下面站着,面向讲台。班长(有一阵不叫班长,而是叫排长,军事编制)从座位上站起,走到前面,开始带领大家进行“请示”。大家手里都有一本红色塑料封面的语录本,也就是“红宝书”,这时候要捏住右下角,端在胸前。那不是一般的姿势,是林副统帅在天安门上的示范动作。
第一项是向毛主席敬礼。
第二项是“祝愿”。班长喊:“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全世界人民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同学们一起接着高喊:“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班长再说:“让我们共同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我们敬爱的林副统帅——”同学们一起接着高喊:“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第三项是宣誓。班长高喊:“向毛主席宣誓——”大家闻声举起拳头,誓词是早已背熟的:“无限忠于毛主席,无限忠于毛泽东思想,无限忠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第四项是学习语录,一般是背诵“老三段”。所谓“老三段”,第一段是:“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第二段是:“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第三段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学语录可以根据形势需要随时增加几段,但“老三段”是不能少的。
最后一项,是齐声高唱《东方红》。
歌声落地,老师就可以讲课了。当下课铃响之后,全体起立,还要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这样,一节课才算完成。
在1968年的春天,我们还到农民家中参加过他们的“三祝愿”。那天放学时,学校通知说,第二天不上课了,但要求大家带了中午的干粮到学校集合,一个都不能少,而且不准请假。第二天到校之后,才知道是到苏闻大队参观。苏闻大队由苏家庄、闻家庄和南石塔三个村子组成,我们先是被带到大队部开会,听经验介绍,午饭时间到了,又被分到三个村子,然后三人一组,由不同的社员带回家去吃饭。当然,吃的是自己带的干粮。之所以要与他们一起吃,为的是参观他们吃饭之前的“祝愿”。
主要的仪式与我们上课之前的情况差不多,但有一点印象深刻:在学完语录之后,高唱《东方红》之前,增加了一项“批斗刘少狗”。那时候大街上的标语都这么写,“奇”字歪着,“大”成了“犭”,“可”成了“句”,就成“狗”了。但在此之前,我还没听到那样念的。那位家长大喊一声:“把刘少狗押上来!”他的两个孩子一副威武状,一边一个,扭着胳膊押上一个稻草人。稻草人胸前挂着“叛徒、内奸、工贼”的牌子。于是家长开始批判,记得他讲得很长,从“三自一包”到“黑《修养》”,都批到了。到吃饭的时候,菠菜汤都凉透了。但我们深受教育,也非常佩服,因为那农民没念稿子,而那批判稿我们肯定写不出来。这是我们大家一致的意见,所以写进了总结汇报。
这一切,在开始都觉得新鲜而有趣,但同学们很快就厌倦并腹诽了。原因是有件事给我们带来了不便。“去安源”的画像出版了,一位老师独出心裁,为同学们每人买来一张。不是大的,而是较小的一种,有现在的A4纸那么大吧?也许还小。买来之后,又找来一些纸壳子,裁得与画像一样大。纸壳子装了高粱秆做成的柄,就成了可以举着的牌子。画像被贴到牌子上,每人一个。我们班马上引来了许多参观的人。那大概的确很可观,50多个同学,出出进进都一手拿着“红宝书”,一手举着“红太阳”画像。上课的时候,桌子的一角打了洞,“红太阳”就插在课桌的一角,看着我们,让我们不能有私心杂念。可是,一天下来,我们就感觉太累了。按照规定,上课时插在课桌上,下课后就要举着。任何人都知道,那东西不能横拿,不能倒提,不能夹在胳肢窝里,总而言之,不能弄倒毛主席。更麻烦的是,我们要上厕所,虽说是要“让毛泽东思想照亮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但把它弄到厕所里去,显然是大不恭。所以每次上厕所,都要约同学一起,一个进去,另一个在外面高举画像。也许正因为太麻烦,“时刻高举”的做法没有推行开来,而且很快就结束了。
几十年过去之后,与当年的同学们说起老师,一般都是充满感情的回忆,包括那些常被罚站的同学,也似乎只记着老师对他的好。但说起这位老师,大家却常常只是半句:“那个积极分子呵……”然后就没话了,叹一口气。令人惋惜的是:他很努力,也很辛苦,但最终并没得到什么。
查“反标”——小学记忆残片
在我小学生活的最后几年,经历过两次查“反标”。——还有最初的一次,是在课本里查,如果也算上,那就是三次。
最初的一次没有压力,所以兴致也高。上课铃响了,老师走进教室,打开课本,却并不讲课,一脸严肃地站了半天,开始带领同学们做一件事:从课本中删除课文。老师说,根据上级指示,课本有严重问题,一些课文是反动的,作者是隐藏的反革命,所以这些课文不能学了。老师先让我们看目录,告诉我们哪一课不能讲了,哪一课也不能讲了。随着老师的指点,我们先在目录上划掉这些课文的标题,再翻到那些课文所在的页码,在每一页打上大大的“╳”。做完这一切,老师又说:社会上隐藏着很多敌人,他们就像冬天的大葱,人还在,心不死,时刻梦想变天,梦想千百万人头落地,他们怀有刻骨的仇恨进行猖狂破坏。据上级通报,在我们的课本的插图中,就隐藏着反动标语。在老师的指点下,我们在那幅画有大树和月亮的插图的某个地方的确看到了一个“打”,又在某个地方看到了一个“倒”,在另一个地方,又看到了一个斜着的“共”。于是,同学们在这幅插图上也打上一个大大的“╳”。
接下来的一次就不那么轻松了。一天下课之后,同学们都在议论:出大事了!贾洪秀家门口的墙上出现了反动标语。贾洪秀是我的同学,他家离学校不远,我去过几次。但在我们去看的时候,标语已经没有,公安局来拍照之后就刷掉了。所以,到底写的什么,人们似乎都不清楚,只是说“很反动”“极其恶毒”。
到了下午,公安局的摩托车开进学校来了,所有的课都停下来,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全体在院子里集合。一个年龄比较大的公安干部开始讲话。那显然是个有文化的人,因为他的讲话是从“树欲静而风不止”开始的,我那时刚刚接触这句话,而他恰恰引用了,所以记得很清楚。他说:“敌人总是要跳出来的。他们磨刀霍霍,总不能光磨刀哇!磨好了,是要用的!现在,他们终于跳出来了——在大街上书写恶毒的标语!”讲着讲着,他一会儿严厉,一会儿温和,温和起来样子很慈祥。他说:“你们还小,还是孩子嘛,受人教唆,犯错犯罪,都是可能的,犯了,怎么办?坦白就好。是谁写的,马上交待,如果等我们查出来,那就晚了。我们党的政策历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对你们小孩子,我们更是宽大的,给出路的,七八岁的、十来岁的,直到十二三岁的,一律不杀……”他的讲话尚未结束,有两个同学就被带走了,四年级的一个,二年级的一个。后来知道,是因为他们尿了裤子。因尿裤子而首先被审查,理由非常充分:如果没问题,为什么那么怕?
然后是各个班级回到各自的教室,重新点名,每人发一张纸条。要做什么,却不知道。等了很长时间,有人来递给老师一张纸条,并且在老师耳朵上嘀咕了一阵,老师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三句话:一句是“打倒美帝国主义及其走狗”;一句是“高高的红日”;还有一句是“毛主席万岁”。然后让同学们都把它抄在纸条上。这是我第一次经历“对笔迹”,当时心里想,万一我写的字与标语上的一模一样,那可就倒霉了。我觉得子弹已经从后脑勺打进了我的脑袋,而且炸开,并且看到我的头就像一个摔裂的西瓜,七零八落红了一地。所以在写那些字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跟平时写得大不一样。查笔迹似乎并无成效,公安局的摩托车又来过几次,并且带走过一个同学。那个同学回来之后,就整天担心要被抓走。不过后来知道,把他带到派出所,不过是让他把那几句话用粉笔在砖头上又写了一遍。摩托车再也没有来。老师告诉我们:那个“反革命”仍然逍遥法外,但同学们可以放心,不在我们当中。
最后一次发生在我们村。大队部的墙上挂着一张“红太阳”像。它一直挂在那里,平时没人注意。忽然有一天,新来的驻队干部发现红太阳的鼻梁正中有一行字,虽然写得很小,但极其恶毒:“毛儿子,我代表人民枪毙你!”这一次的保密工作没有做好,让全村人都知道了。后来支书检讨说,是由于他的工作失误,给党和人民的事业造成了恶劣影响。
大队部这样的地方,谁能来写下反动标语呢?在这里住的,是从县里和公社来的驻队干部,他们当然不应受到怀疑;经常到这里来的,是本村的大队干部,也没理由干这种事。有钥匙的只有支书和大队会计两人,所以他们两个有点心神不安了,支书几次在街上大骂,好像是反革命分子有意给他栽赃。他发誓:“只要查出来,看我不剥了他的皮!”他之所以这样,据说是因为驻队干部已经提出了干部队伍的纯洁性问题。但在几天之后,追查的重点就转向了学生。支书说:这个地方,一些小学生没事就来瞎转悠,会计开着门就去上厕所。于是先在本村小学生中核对笔迹,没有结果,就扩大到我们这些虽然已不在本村上学,但放学之后也可能到这里瞎转悠的高小学生。在一个晚上,我们十几个人被传唤到大队部,仍然是公安员先讲,然后我们写。这次写的内容很长,是别人写好的,我们照着抄。撰写那篇文字大概很费心思,因为里面既有“儿子”,又有“人民”,还有“枪毙”和“毛”。可惜我没记住那个有趣的文本。
那个案件后来破了,结果出人意料:作案的是一个响当当的贫农,而且是支书的本家侄子。作案动机很简单,他要结婚了,女方向他要二百尺布票,他去找大队会计开结婚登记介绍信,却正为布票犯愁。会计半天等不来,他自己在那里越想越气,就在画像上写下了那行字。其实,二百尺布票并不算多。那时候,在我们那一带农村,姑娘结婚前都要向婆家要一些东西,自行车、挂钟和缝纫机那时还有点奢侈,尚未时兴,一般人要的是最基本的东西:衣服和被褥。有一阵曾时兴“四铺四盖”和“四单四棉”,也就是四条被子、四条褥子、四套棉衣、四套单衣。最多有要到“八铺八盖”的,最少也要“两铺两盖”。一切礼俗的形成都有其历史的原因:一个乡村女孩子,也就是出嫁前有点身价,能让婆家为她做点什么。一旦嫁过去之后,再要就难了。兄弟多的,甚至有男孩子暗暗鼓励女孩子多要,因为娶媳妇的钱由大家庭出,而到兄弟分家的时候,媳妇的嫁妆却不在分配之列。如果要下“八单八棉”,就一辈子不用给老婆买衣服了。公道地说,这位标语书写者的未婚妻要二百尺布票不算多。我曾算过,那不过是略微超过“两铺两盖”和“两单两棉”的数字,还达不到“四铺四盖”所需要的布票量。可是,有笔账是不能忘的:那时的中国人每年只准购买6尺布。二百尺如果放在一个人身上,需要积攒几十年!解决的办法只能是求亲告友,亲戚朋友凑一凑。所以,只要哪一家娶了媳妇,除了新娘子之外,全家在若干年里都不会再做新衣服。
谁都没有怀疑这位贫农的儿子,但他自己说漏了嘴,被人报告了。在审讯中,他供认不讳,于是就被戴上手铐带走了。这让包括大队干部在内的许多人都松了一口气。
找“传单”——小学记忆残片
写下这个题目,马上感到并不确切。文革开始的几年,传单可谓满天飞,每一次集会,都能捡回一大堆,还用找吗?找什么样的传单?这里所说的传单,的确不是一般的传单,而是从海上飘来的宣传品。所谓找,也不是一般的寻找,而是人山人海在田野里搜索。
具体的时间记不清了,大约是1966年或1967年。似乎是同一年连续发生了若干次,但如果那样,就不该是同一个季节。现在想起来,记忆中的清晰场景却都是玉米地。而且玉米已经很高,高过我们这些小学生的头顶,在地里谁也看不见谁。正因为这样,才会出现那些问题。
记得比较清楚的是,早晨刚刚到校,就全校紧急集合。各班整队之后,听一位陌生的干部讲话,校长就站在他的身边,却一直没说什么。那位干部说:现在需要我们去完成一项特殊任务。关于这个任务,他做了解释:国民党反动派不甘心他们的灭亡,要进行捣乱和破坏。他们不但往大陆派遣特务,还空投宣传品。我们这一带虽然不是沿海前线,但东南东北都是海,所以也算前线。“今天夜里,蒋匪的宣传品就投到了我们这一带。上级指示要打一场人民战争,让一切宣传品都淹没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讲话的最后,他宣布了几条纪律。其中之一是:找到之后立即交给老师,同学之间不准传看,不准传播传单上的内容。
来到地里,老师又作了具体交待,然后我们就每人一垄钻进了玉米地,像捉虫子一样搜索前行。在远处的地里,是饮马大队和苏闻大队的社员,他们都在做同样的事情。那一天,周围各村的农民都停止了农活,在做同一件事。
中午没有按时放学,所有的人都没吃午饭。直到下午,说已经全部搜查完毕,我们才回到学校。我们班没有任何战绩,所以大家都很沮丧。好在学校的战绩辉煌,找到了几张宣传品,还有三包牛肉干、两包饼干。宣传品是什么,我没看到,捡到的同学守口如瓶,不说那上面写了什么。牛肉干看到了,但包得很严,由老师抱着,不给我们看,最后让公社干部带走了。
关于第二次的时间,我的记忆好像不对。也许是把第二次和第一次串了,或者是第三次。时间久了,一些事总是这样,不是缺页就是串行,所以并不可靠。那一夜我三哥正在看场——在生产队的打麦场上看守那些已经打完晒干等待送往国库的麦子。如果是那样,玉米就似乎不该那么高。如果玉米那么高,麦场上就不该还有麦子。可是,清晰的细节却明摆着:那天早晨天刚亮,公社武装部的人就到村里来了,各队社员马上集合。公社干部传达任务之后,三哥说,那东西他在夜里听到了,是一声沉闷的爆破声,就像自行车爆了胎,说不定在哪块地里,能找到那个破气球。公社干部说,那就对了,中心就在这几个村子,与上面的指示完全相符。社员们是一大早就下地的,而我们是在吃过早饭到校之后。
这一次我是幸运的。刚刚进入玉米地不久,与我隔一垅的同学就轻轻叫了我一声,让我看看身后玉米叶子上是不是一个纸片。我回头一看,果然是张纸片,拿下一看,心脏就激烈跳了起来。那是一张蒋介石的彩色照片,穿军装的,很威风。在照片的下面,有一行繁体字:“領導我們討毛救國的蔣總統。”于是赶紧报告老师,老师接过去端详了半天,然后小心地装进了衣袋,嘱咐说:“记住,不要跟人说照片上写的那些字。”越是不让说,我越是记住了那些字。
那一次捡到了许多牛肉干和饼干。是哪些同学捡到的,我却一个也不记得。我捡到过吗?好像没有。但我清楚地记得包装袋上印着粗重的繁体字:“親愛的大陸同胞,你們受苦了……”在我的记忆里,那个袋子的形象是那样清晰,却想不起是怎么看到的。我只记得那一次出了大问题,就是有人把捡到的牛肉干吃掉了,有人把捡到的饼干吃掉了,他们“毫无敌情观念,丧失阶级立场”,被批判了好长时间。但到底是谁干的,我却忘了,再也想不起来。
今年夏天回故乡,当年的同学曦光不知怎么知道了,提了两个大西瓜,一头大汗来到我家。老同学久别重聚,我让饭馆送来几个菜,开一瓶青州陈酿,相对举杯话当年,自然说起许多往事。不知怎么就说到了当年的牛肉干。我说:“记得当时有位同学受批判,多次检讨,我怎么就忘了是谁呢?”曦光抬起头,朝我瞪着眼说:“新宇你可真是的,这么大年纪了,我这老脸还怕羞吗?直说就是,不就是我嘛!”我赶紧解释,因为我的确不是有意的,在我的记忆中,那件事好像与他无关。他说:“你忘了?我们俩就隔着一垄玉米,开始还在说话,你捡到像片时我们一起偷偷看的,我捡到牛肉时也想叫你,但一想,还是不叫了,幸亏没叫你……”我的印象中却只有回学校之后的总结:战果辉煌,但问题严重。所谓问题严重,就是吃了敌人的东西,丧失阶级立场。
老同学回忆说:“好长时间抬不起头来,真难受呵!那时还小,受不了,真不想上学了……你那时吃过牛肉干吗?说是蒋介石在里面下了毒,哪里有毒?真香呵!”
那天我们都喝多了。但我还是记住了这些。
勤工俭学——小学记忆残片
许多同龄人都会记得,在那个年代,无论在小学还是中学,一个经常性的活动是勤工俭学。
按照领袖的规划,学生也要学工、学农。既然这样,学校就要办工厂、办农场。大的学校这样做了,但在一般的小学,这又几乎不可能。后来,在我读初中的时候,学校是有校办工厂的,尽管从未有过出厂的产品,而且办过养猪场,虽然一头也没有养大。但在读小学的时候,学校还没有那样的好条件。
小学生的勤工俭学怎么办呢?其实还是劳动。不过,这种劳动不是去帮助生产队拔草,也不是帮军属烈属打扫卫生,而是做一些能为学校换钱的事。
记忆中的勤工俭学,似乎首先是采槐米、收集棉槐种子,然后是捡蝉蜕。还有一个内容:养殖。养猪、养鸡有困难,因为需要粮食。学校没粮食,只能养无需粮食即可养活的兔子。
自己动手,到野地里捡来扒坟扒出来的砖,在校园里砌起了成排的兔窝。按照规定,每班一排,每组一窝,买来小兔就开始饲养了。从此之后,同学们上学的时候就不只是背着书包,而且抱着青草或树叶。
一般的喂养过程都忘记了,印象深的是假期。放假了,同学们当然不再到校,兔子怎么办?班委会进行反复讨论,提出了两种方案:一是让同学们轮流到校喂养;二是让同学们带回家喂养。两种意见争执不下,最后投票表决,老师也来参加投票,结果是后者获胜:让同学们带回家喂养。
那是我第一次在家里养兔子。同学们按村分成了临时小组,我们组的兔子就放在我家里,其他几位同学每天都来送青草。
那是一公一母两只洁白的长毛兔。一个假期,我成了养兔子的能手,它们不仅膘肥体壮,而且生了一窝小兔。那个假期忙碌而快乐,每天从地里回来就抱着青草、薯叶之类直奔兔窝。为了母兔生产,我挖了一个地窝,也就是在地下挖一个坑,上面用砖头砌起来,做得像个井口。然后准备下一个筛子、一个脸盆。下雨的时候就盖上盆,以免灌进雨水;天晴时就盖上筛子,以便通气透光。生小兔之前,母兔要在窝中打洞,打好之后就扯下自己肚皮上的毛,铺成一个柔软的窝。扯毛的功能是双重的,既给小兔准备了被褥,又使奶头暴露出来,以便喂奶。一切都准备好之后,那个洞就被封了起来。生下小兔之后,洞也一直被封着。母兔喂奶时就扒开洞口进去,喂完奶出来,马上就把洞口封上。我是隔几天就要把母兔从窝里拿出来,悄悄挖开洞口,然后在洞口斜放一面镜子,从上面窥视洞里的小兔。直到二十多天之后,母兔才第一次把它的孩子们领出洞外。
在新的学期里,我多次受到表扬,不是因为学习,而是因为“劳动好”。原因是我下课就往兔窝跑,不管是谁在值日,都去帮忙。我因此而成了劳动模范,有人说:“让李新宇当学习委员真是屈材了,应该让他当劳动委员。”老师也一次次说:“李新宇进步很大,爱劳动了。”其实,我根本不是爱劳动,而是不放心我的小兔。与我一起受到表扬的,还有全校知名的“小娇娇”杨高妹。杨高妹是文革前才从城里下放乡村的,好像家庭出身不是太好。人们都说,如果成分好,是不会下放的,肯定是有“污点”。但是,高妹歌唱得好,舞跳得好,而且会演许多乡村小学的孩子们不会演的节目。因为她的到来,我们班以至我们学校,在文艺方面都很出风头,所以,根据“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的原则,就让她进了班委会,当了文艺委员。在我下课就往兔窝跑的那段日子里,她常常与我在一起,看到有人用发霉的青草喂兔子,就非常生气,拉着我就往墙外跑。学校的墙外就是曲折流过的裙带河,河边有柳树和洋槐树,那些叶子都是小兔喜欢吃的。
在那些兔子被卖往肉联厂之前,我和高妹曾在班委会上“百般阻挠”,让同学和老师都大惑不解。我们知道自己没道理,大家是对的,兔子养大了,怎能不卖呢!但在最后的一个傍晚,我还是差一点就把那两只最小的偷走,幸亏高妹劝住了我。但在第二天,那些兔子被运走的时候,高妹却躲在墙外,依着柳树,哭得进不了教室。我很想扶住她的肩膀,却没有这份勇气,因为她是女的。我劝她,说出的也是一些混账话。我说:“也许我们的思想感情真有问题,是小资产阶级。无产阶级不这样。”她只是点头,却说不出话。
她的感受我完全理解。因为同样的感受,我早已经历过——在七岁的时候,因为一只小羊在春节前被宰杀,我曾经大哭大闹。但那是在家里,面对父母和哥哥姐姐,那种哭闹多少有点撒娇的意味。而在学校,是容不得撒娇的。那个年代,学校是一副钢铁模具,不会顾及孩子们的眼泪。何况,我们的眼泪是那样“没道理”。
那些兔子卖掉之后,我们两个都很少再到兔窝去。当然,也不会再因为“劳动好”而受到表扬。
背着粪筐上学——小学记忆残片
那是一个冬天,学校突然在全校学生中开展一场拾粪的运动。每个学生都必须有一个粪筐,早晨背着它上学,晚上背着它回家。
对于农村孩子而言,粪筐并不难找,差不多家家都有,背一个走就是了。我的粪筐是三哥为我新编的,因为家里的粪筐太大,他说我背着不好看,专门用了一个早晨和一个中午,为我编了一个好看的。个别同学家里没有粪筐,没有办法,只好赶集买一个,或者求人编一个。
让所有的学生都背起粪筐,为的是让学生在上学的路上拾粪。于是,我们早晨上学的时候就不能再像往常那样从家中出来直奔学校,因为那样是拾不到粪的。而是要绕大路去拾马粪,走沟头崖底去找大粪。需要到处转悠,多走许多路。
到学校之后,各班拾的粪堆放在各班教室前,一个小组一堆。上课时教室里臭气熏天,但老师和同学们都不说臭。因为大家知道,如果说臭,那就是思想有问题。
开始时有人并不重视,包括一些老师。但学校每天都要评比,在先进班组的粪堆上插上小红旗,墙上挂了小黑板,天天公布各班的进度。几天之后,从班主任老师,到各班班委会,直到各组组长,都开始密切注视同学们的粪筐,早晨背了粪筐到校,门口总是站了许多人。于是,一场捡粪的竞赛真正开始了。那场竞赛也产生过几个先进人物,可惜我都忘记了。只记得通报表扬说,有一个同学是天不亮就出来拾粪的,一下子跑出了十几里,所以上学时背来了满满一筐。
后来,有一个生产队长到学校揭发,说某同学把自家厕所和猪圈里的人粪、猪粪都背到学校来了。他为此向学校提出了抗议,批评学校损害了人民公社的利益。大概正因为这位队长,拾粪运动才得以告终。
对我来说,记忆犹新的还是那场竞赛中的几次作文。根据要求,我们必须写出自己“由脸红到心红”的过程。我之所以记忆犹新,因为当时心里有点别扭:作为农民的儿子,背着粪筐在村头转悠,我本来就不脸红。父老乡亲都是那么做的,我脸红什么?可是老师要求我们一定要写出自己开始是怎么看到人就脸红的,而最后是怎么终于不脸红的,而在不脸红的时候,我们的心都变红了。我当时想:这种逻辑,好像说我们的心本来很黑似的。多年之后,我跟当年教过我的李宣老师说起这件事,他说:别发牢骚了,写篇小说吧!我相信你能写好。我却至今没写这样的小说。我知道,如果写成小说,加一些想象的细节,加一点矛盾冲突,会更生动。但我有点舍不得,因为我所经历的,是这个民族真实的历史,我不忍心让它成为“小说家言”。这与我反对一些评论家把作家严肃的历史思考解释为新历史主义一样。
回想当年的勤工俭学,我也有感激之情。因为正是在那些活动中,我学会了许多:编筐、编席、编斗笠、编鸡笼。在我离开学校之后,这些技能曾经为我提供过方便,而且换过零花钱。这是不能忘的。
1978:我的梦想与期待
1978年,我23岁,正是产生梦想的年龄。
在各种因素的制约之下,人的梦想常常只是心中的故事,即使生长过,也未必为外人所知。它就像石板下生长的幼芽,即使茁壮,能于暗处百折盘旋,执著地探寻出路,时间长了,也还是难免窒息。有时候,那芽尖已经接近石板的边缘,但在最后的时刻,生命耗尽了,所有的梦想便只能悄然消失于黑暗之中。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这代人还算幸运,因为时代风云际会,不仅助长了我们的梦想,而且使它有了破土的可能。因此,无论关于个人的梦,还是关于这片土地、这个人群的梦,都曾在我们心中一度疯长。我的1978,是一个梦想疯长的年头,也是一个焦灼期待的年头。一些梦想实现了,一些梦想没有实现。越是没有实现的,越是难以忘却,日久天长,就成了埋在心中的蒺藜。
我想,在我的同代人中,大概有不少人与我一样,常常为它激情满怀,又常常为它黯然神伤。——青春时代的某个阶段,常常会决定人的一生。
一
一些梦想很小,也很简单。
我的1978年是在焦灼和失望中开始的。我参加了1977年底举行的大学招生考试。当人们纷纷接到录取通知的时候,我仍然在等待,而最后的结果是名落孙山。在知道已经无望之后,我把准考证贴进了自己的日记,写下了这样的话:“留个纪念吧,这也算考过一次大学。”淡黄色的纸片,上面一行字是:“山东省一九七七年统一招生”,然后是三个大字“准考证”。我的编号是“昌011722”,“昌”是当时的山东省昌潍地区,印章却是“山东省益都县革命委员会”。
正是这次意料之中的失败,使我决心在1978年再次报考。我是1970年初中毕业的,没有上高中,就到乡村劳动去了。1977年,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朋友们劝我考一考,我却不知道该报什么专业,最后填报了浙江美院。后来我才知道当时的我是多么盲目,我既不清楚考试科目,也不知道浙江美院在全国的地位和我的实际水平之间的巨大差距。我对素描可谓一窍不通,依靠《芥子园画谱》之类学的国画,当然难说入门。于是,1978年,我决定报考中文。
考大学的目的是为了个人的出路。1978年,是我在山东省益都县西南山区一个水库工地上的第三个年头。那个水库是从1975年开始建的,近万名青年男女,高举红旗进入深山,用了四五年的时间修一个水库。开始的时候,对参加水库建设的民工(当时不叫民工,而叫民兵)要求甚高:家庭出身要好,政治表现好,身体健康,年龄在18-25岁。越是要求高,越有吸引力,因为同时享有优厚的待遇:招工优先、参军优先、提干优先、保送上大学优先。我的家庭背景使我本来不合格,但未到三个月,工地上的人纷纷逃跑,结果就放宽了要求,让我也混入了这支队伍。我与大多数人一样,之所以去,之所以在那里坚持,都是为等待最后的结果。尽管人们都知道,那个结果也许只是水中之月,但在别无出路的时候,渺茫的希望就成了全部的寄托。我当时不敢设想参军、提干、上大学,全部的梦想就是招工,哪怕是到公社的联合厂都行。
等待的时间特别漫长。我忘不了黎明时分走在山谷里的那种感觉。天不亮军号就响了,连长、指导员来到工棚,把人们喊起来,于是吃饭、上工。从工棚到工地,要走半个小时,到达工地的时候,天就亮了,正好干活。记忆最深的,是几百人一起走在山谷里,却没有人说话,满耳朵只有几百双深筒胶皮靴踩出的“嗵!嗵!嗵”的声音。在那样的队列里,我常常仰头望着头顶的一线天,心中在想:要走到哪年哪月才是头?
我有点侥幸,不久就被调去做“政工”了。所谓“政工”,也就是政治宣传工作。当时工地上也有两个系统:从总指挥到基层连队的连长们,是管生产的,由工程技术人员组成的施工组在他们的领导下组织施工。从政委到连队的指导员,是抓政治的,在他们手下则是一群政工人员。我做的工作是在山崖上写标语、在驻地办壁报、为工地的报纸和广播站写稿,还为文工团编过几个节目。我成了“临干”,一月有24元的工资,交生产队和扣生活费之后,每月还能有6元。每月6元,使我感到很有钱。如果工地能长期存在,我也许会满足于那种生活。可是,工程总有结束的一天,结束之后怎么办?就在这时候,大学恢复高考,为我们提供了另一条出路。如此情形,谁会放弃这样的机会呢?我曾多次对朋友们说,如果1978年我已经有一份工作,或者已经在农村结婚,我是不会考大学的。
我虽然打定主意考大学,却没有准备的时间。因为恰恰是在那半年,我的任务是那样繁重。“政工”的任务没有减少,同时在连队兼管施工。我的工程技术竟然获得了高度信任,而我自己也忘乎所以。我必须每天早晨在第一批上工人员到达工地时出现在工地上,为他们分配任务;我要检查每一个炮眼,然后分发炸药和雷管;我必须检查每一个炮位,然后回到我的指挥位置,正点发出点炮的信号;我必须准确地记下炮响的次数,及时地组织排除哑炮……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无知人胆大。大坝石料供应紧张,我就可以突破规章随时放炮。派人往几个路口一站,挥动红旗把过往的车辆拦住,马上发出点炮的信号,几分钟后,漫山遍野就一片炮声,大小石块满天飞舞。尽管指挥部随时通报着死亡和伤残的人数,但在那时候,安全总是不如完成任务更重要。置身于那样的环境,我既没读书的时间,也没有那种心境。
离考试只有8天了,我不得不请假。获准之后,我到工地附近的一所中学学习了一个星期。感谢那个中学!如果我必须填写高中学历的话,我的高中是在那里读的——杨集中学,尽管只有7天。感谢那里的老师,特别是数学老师,他用6次课的时间为我讲完了高中数学。一个星期之后,我离开那里走进了考场,考完后马上回到了工地。接到通知回县城体检,体检完马上又回到了工地。在一段令人焦急的等待之后,我接到了曲阜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二
接到录取通知书之后,我决定第二天就回公社去办那些必要的手续。
晚饭之后,夜幕降临,我一个人悄悄上了山。在一棵大杏树底下,我坐下来休息了一会儿,在确定四周没人之后,动手搬开一块大石头,从那底下挖出了我埋藏的一个塑料纸包,那是我几年中写下的日记和笔记。
1978年是忙碌的,几个月没写日记,但我仍然在写诗。我从1973年开始写诗,经过多年的磨练,已熟练地写着两种风格完全不同的作品。我开始写作的时候,正是一些写作开始真正转入地下之时。经过1976年的春夏,人们更加谨慎,包括那些在红卫兵运动中习惯了“敢想敢说”的人,也不再随便炫耀自己的文字。因为事实已经告诉人们,作品被传抄不仅意味着荣誉,同时也意味着危险。正是在那几年,人们才都学会了把笔记本用塑料薄膜包起来,埋藏在秘密的地方。也是在那个的背景上,一些人学会了写两种完全不同的诗:一种是报刊上流行的标语口号,是准备发表的;一种是抒发真实感情的,只有自己和三五好友看得懂,也决不轻易给人看。1980年代初,我写过一本《中国当代诗歌史论》,其中涉及这种情况,引了顾城一首歌唱十一大的诗。顾母看了,曾经建议我最好不谈,因为那不能代表顾城。我知道,那样的作品就像光屁股的照片,也许让人不好意思,但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即使像顾城,也写过那样的文字。这并不奇怪,因为要想发表,就必须写那些假大空的东西。而那些表达真情实感的作品在当时还没有生长的空间,常常需要藏起来。我的那些本子从来不敢放在抽屉或箱子里。它跟随我搬来搬去,每到一个地方,我都要首先在附近的山崖或野地里为它找一个安身之处。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1978年。
我把这些笔记本装进一个帆布包,带着它坐车回家,一路上却不知道该把它如何处理。我朦胧地感觉到一个新的时代应该开始了,但我还不敢相信从此可以不必再为自己写下的东西而担心,更不敢相信这样的东西可以公之于众。回家之后,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忙了几天,最后的结果,是有12个本子被付之一炬,包括1976年之前的日记。面对自己的诗,我舍不得全部销毁,从中选出了一些,编成两个集子:一本《野火》,一本《蓬蒿》。
在答应为继东兄写这篇关于1978年的文章之后,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去翻阅旧日记。然而,1978年上半年的日记严重残缺,幸亏留下了那些诗,帮助我回到了当年的思想和情绪之中。从1977年到1978年,我的全部作品几乎都是一个主题:梦想与期待。这种情况并不只是我自己,而是几个年轻的朋友都如此。“四人帮”被粉碎了,一个时代正在走向尾声,被关押的一些人放了出来,被打成“毒草”的电影重新上映,气候发生着一系列变化,这使我们感到一阵阵兴奋。然而,这变化又似乎太慢,严冬过去了,春天迟迟不来。我们等着,盼着,渴望让人焦灼。
在保留的诗中,有一首《早晨,登上高高的金鸡岭》,开篇写的是登山的过程:“踏着冰冷的露水/迎着依然凛冽的风/我脚步匆匆/登上了高高的金鸡岭”。记得同一个题目,我和几个朋友都写过,但事实上,那个春天我们谁也没有登过金鸡岭(那是工地附近的一个山头)。黎明登上金鸡岭,是为了看一看河山的黎明,然而,看到的是什么呢?“风,卷着片片浮云/飘过河流/飘上山顶/雾,缠住河边的树林/一片迷朦/没有莺歌燕舞/没有潺潺流水/没有东海日出/没有万马奔腾/只有一幅‘抓纲治国’的标语/在晨风中飘动”。这个迟到的早晨让我们无法挥去失望的情绪,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应该抱有太多的梦想,但是,又不甘心承认这灰暗的现实。因此,面对着一片迷雾,仍要“向着群山大声地宣布:前面是一个伟大的早晨”,并且相信:“在那东方的地平线上/一柄金光闪闪的利剑/将要劈开灰色的王宫”。
在期待中,常常感到无名的忧伤。由于种种现实,1978年,我的这种感觉比前几年更浓重。写于这年3月的一首《早春书柬》记录的是这样的情绪:“一切都追寻着过去/劫余的众生/重返家园/失散的恋人又拉起手/走向开放的花间/拆散的家庭又摆喜宴/庆祝破镜重圆/呵,姑娘,我呢?/到哪里去找一把草药/医治这心上伤斑?/我哭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偷洒着眼泪/在这花红柳绿的春天/只有把你的名字一次次默念”。
到学校报到前两天,我来到我的母校——应该说是母校遗址,因为它已经废弃,一个人在废墟上徘徊了很久。回到家中,写下一首很长的《告别》,抒写的仍然是这样的调子:
今天
我在阴冷的坟头
挖开一个小孔
窥望天外的光亮
可谁能告诉我
历史的风潮
将把我抛在何处的岸上……
三
进入大学,长期为之焦虑的个人出路不再是问题。然而,期待的焦灼并未淡化。似乎有一个约会,我到了,她却没来。
曲阜师院虽然有许多不如人意之处,但毕竟为我展现了一片新的天地。关于真理标准的讨论发生在这年夏天,但我在水库工地上却没有注意它。工地上各种报纸都有,《光明日报》的文章肯定曾经过眼,但奇怪的是没有留下任何印象。看来,在1978年的上半年,基层的许多人像我一样,没有注意到时代变换的蛛丝马迹。如果当时人们对此关心或有所争论,我不会没有印象。但是,踏进大学校园,却马上感到了思想解放运动的热浪。
印象最深的是正式上课的第一天晚上,党委副书记张明到中文系来为78级新生做的报告。事情真有些凑巧,上午是文艺理论课的一位老师讲《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广征博引,循循善诱,强调着讲话的英明和方向的正确。晚上就是书记的报告,主题是解放思想,内容是“文革”的教训和领袖的错误。书记的报告让我感到震惊。在此之前,我和一些朋友都曾自命叛逆,但我们的叛逆仅限于腹诽,限于好友之间的私下议论,从来不敢发表于大庭广众。书记的报告却大不相同,谈问题一针见血,发议论理直气壮。这个报告在同学们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有人热烈拥护,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不停地接下去说;有人坚决反对,甚至预言这个书记不会有好下场。一个年龄很小的同学表示愤怒,因为他的单纯使他对一个大学党委书记讲到伟大领袖不称“主席”、不称“同志”而总是直呼其名而感到忍无可忍。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当时学生情况的复杂。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就我所知道的同学而言,我们的绝大多数都成为改革开放路线的支持者。作为学生,我们无法对历史产生多少影响,但从主观愿望讲,我们愿意成为推进的力量。因为一个现实摆在我们面前:我们本来所处的铁屋子裂缝了,露进了光。但裂缝的铁屋子有两种可能:一是被打开;二是被重新焊上。我们当然不愿它被重新焊上。在当时,我们没有想到第三种结果。
作为中文系的学生,我们不能不关心文学。78级入校之际,正是“伤痕文学”兴起之时。面对那些破冰之作,我们曾经激动异常。对那些走在前面的刊物,我们曾经充满敬意。今天的读者对于《伤痕》《枫》《在小河那边》等作品大概没有多少兴趣,而在当时,我和我的许多同学都曾被它深深打动,而且追随其后写过相同或相近的作品。与此同时,同学们之间开始了永无休止的争论,为了一部作品,为了一篇评论,为了某个老师的课,常常争得面红耳赤。学校请来了一些名人,一些报刊的编辑,包括一些刚刚复出的“右派”,他们的报告引起的争论也常常久久不息。
这种讨论和争论在1978年度和1979年初进入了高潮。各种油印的学生刊物也正是在那时候开始创办的。在四年大学中,我一直不是活跃分子,却也曾为印刷那样的刊物而伏在床板上通宵达旦刻蜡纸。因为我们已经意识到,自己在参与一场涉及未来命运的拔河。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自己当时的一种思想状态,并且为此而有些愧疚。多少年来,读同代人的回忆文章,我一直在寻找,看别人是否也有同样的情况,却始终没有发现。因此,我想把它写在这里,为历史提供一点或许只是角落里的精神面影。我要说的是,我那时自我保护意识很强,常常沿着历史的惯性在说假话——不是假冒思想进步,而是伪装思想保守。比如,说自己思想不够解放、未能从个人崇拜中解放出来,等等。直到第二年的思想总结,我仍在写自己如何艰难克服“两个凡是”。现在回想起来,对自己早已不信的东西硬是表示坚持,尽管是假的,也在客观上维护着腐朽。但在1978年,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由于多年的经验,常把自己最真实的一面隐藏起来。几年前,与丁东、赵诚、王东成等几个朋友聊天,谈及这代人的思想历程,王东成问我是在何时完成思想转变的,我回答说:我没有你们说的那个转变过程。有朋友感觉奇怪,可我真的没有。但是,在1978年的一些在公开场合,我却常常把自己扮成谢慧敏。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像我一样,无论多少,我都应该忏悔,因为在历史的关键时刻,这样的虚假足以增添历史的沉重。
我的读书生涯
一、小屋读“四书”
我的读书生涯是从离开学校的那一天开始的。1970年,我15岁,勉强读完两年初中之后,终于无可奈何地告别了学生生活而成为一个农民。然而,我的读书生涯同时真正开始。
那时候升高中是不需要考试的,一切全凭贫下中农(严格说是大队干部)推荐。我的运气相当不好,与我同年级读书的三个同学中,一个是大队干部的弟弟,一个是响当当的老贫农,而我的家庭出身却是阶级地位相当暧昧的“富裕中农”。这样,我就与高中无缘了。
今天的年轻人已经感觉不到家庭出身的压力,而像我这样年龄的中国人一般来说对于自己的出身是非常敏感的。从上小学开始,我就深深地感觉到家庭出身所给予我的压力。只因为是中农,我就无法获得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子女所具有的那份骄傲。地主富农子女的精神压力可想而知。据说,我家在日本人入侵之前是相当富裕的,只因为一场战火才败落了下来,所以在一般人的眼里,大概仍然属于“财主”那一类,因此,便有人为它在天翻地覆之后仍然没成为专政对象而愤愤不平。甚至在1964年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我家的成份又一次成了问题。当然,最终也没有划成“漏划地主”或“漏划富农”。当历史的风风雨雨过去之后,我冷静地分析我家的成份,感觉到当时划为富农或者地主大概都不冤枉。因为虽然经过战火和劫掠之后家中生活已经比较穷困,但毕竟比一般人还要富裕。而且,有一些东西是土改算账时没法计算在内的,比如声望,比如教育投资。有些东西是因忽略而没有计算在内的,比如墙上的破画,柜中的破书。明清之际青州名人甚多,如果捡一点他们随手乱扔的东西,该折合多少土地?可是,在农会干部眼里,那是不顶吃也不顶喝的,所以谁也不会眼红。
感谢父亲,就在1966年秋天点起熊熊大火焚烧书籍的时候,他一方面做出非常积极的样子,带领我们兄弟从家中抱出大量旧书投进火堆,一方面却早已悄悄把一些书封进了土炕和墙壁中。父亲当然不重视经书,因为村子里到处都可以找到几本《孟子》和《论语》之类。作为过去年代里孩子们的课本,的确是不值得重视的,但他没有想到,在我离开学校而开始读书的时候,却恰恰是从四书五经开始的。后来被我翻得破烂不堪的一套四书是因为一个特殊的原因而被父亲保存下来的。据父亲说,那套书是大伯父送给他的,而大伯父的这套书又是他在1910年与大伯母订婚时岳父以押柬之礼送给女婿的。大伯父的岳父是当地名士,可他竟然不知道当时科举已经废除,或许他知道,却对恢复科举抱有某种希望。总而言之,他还梦想着大伯父能够科场上大显身手。可是,那个梦想已经注定只是一个梦。他更不可能想到,这部书竟然在60年后成为我的私塾课本。
我要感谢父亲的,除了他保护下来的旧书之外,还有他亲手建造的两间土屋。两间土屋没有正式的命名,在后来的岁月里,我们兄弟谈起那两间早已消失的小屋,不知不觉地使用了这样的称谓:“父亲的小屋”。它坐落在我家南园东侧的杂树园子中的一片桃树丛中。偏偏把那两间不像样的小屋称作父亲的小屋,大概因为它是父亲盖的。在1966年那场风暴已经酝酿的时候,父亲突然决定在南园子东边被称作“店里”的园子盖两间小屋。我们不知道父亲当时的想法究竟是什么,也许是因为哥哥们已经渐渐长大,家中房屋开始紧张,也许是父亲试图以两间小屋占住那片杂树园子以免被已经开始的新农村建房规划所吞没。那间小屋的建造没有费太大力气,也花不了几个钱,几层砖头上面全是土坯,上面是麦秸草顶。它从1966年建起,到1974年拆掉,总共存在了8年。父亲终于没有能够通过这间小屋而占据那片留有他童年嬉戏记忆的园子,也没能保住他的父亲亲手栽种的那片榆树和枣树。最后,它还是在统一规划之下变成了大街和别人家的一个个院落。但是,就在小屋存在的八年中,我在其中居住过四年。我读四书就是在父亲的小屋里开始和结束的。
之所以读起了经书,只因为我找到的第一部书就是它。我偶然地找到了那部四书,60年过去了,蓝色的书套仍然很干净,我开始读它,并且在一个自己装订的本子上做笔记。当父亲发现的时候,已经是半年之后了。他苦笑着说,好,不能上学了,就读私塾吧。可惜,没有先生给你开讲。过去读私塾,在全部背熟之后,先生就要开讲了。
的确,我很难完全读懂。但这并不影响我的兴趣。进入40岁之后,躺在床上读几页书已经成了我的催眠方式,而在年轻的时候,那种很难读懂的书却照样一直读到鸡叫。每天晚上,夜深人静之后,我关好门,用准备好的破棉被挡好窗户,使它从外面看不到任何光亮。之所以要这样做,有两个原因,一是要提防随时可能越墙而入的民兵。虽然烧书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但公开读孔夫子的经书而不学习毛主席的著作,仍然是很危险的。虽然我几年中从来没有被抓获过,警惕性却从来不曾放松。另一个原因是要警惕被母亲发现。母亲是坚决反对我和哥哥们读书的:“读书,还读书,一辈一辈,吃读书的亏还少么?”是的,如果明智,就应该世世代代不读书,可是,人总是有不知改悔的一面。因此,母亲常常因疼爱而为我们兄弟叹息,并试图限制我们读书。
那时的煤油凭票供应,八口之家,一月供应一斤煤油。如此情况下,谁能无顾忌地挑灯夜读?我很自豪自己非常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我那白发苍苍的老母亲至今也不知道我当时是如何违背她的意志而长夜读书。因为我几乎没有多用家中的煤油。——由于我年龄小干不了重活,经常被派去看守柴油机,每当这时,我就悄悄地弄出一点柴油。当时的公社社员偷盗已经是公开的,全队的社员在偷盗的时候只回避队长一人,而队长在下工的路上也照样会慢走几步,到玉米地里掰两个棒子,掖进他那宽大的裤腰。人民公社的经济名义上是全民所有,可是任何人都不以为是自己的。尽管类似的偷盗已经不是耻辱,但我是谨慎的。开始只是用墨水瓶灌一点,一墨水瓶就可以用几天,后来就有点大胆,甚至大摇大摆地提油桶回家搞下几个月的储备。当然,为谨慎起见,我没有忘记把这些瓶子统统埋在地下。
回忆往事,我感到非常奇怪:我是多么如饥似渴地读过儒家经典呵!然而,我没有成为孔子的信徒。在批孔的岁月里,我不能认同报纸上的批判,但没有走向尊孔的一端。我崇敬孔子的人格,却不能赞同他的许多思想。之所以不能赞同,当时的想法是简单:如果它好,就不会总是为统治者所利用。我想,我的这种孔子文化观大概直到今天也没有完全肃清,后来接受鲁迅和五四一代人的学说,大概仍然与这种情感的基础有关。
我还想,有些事情也许是偶然的,比如说,如果我不是1970年开始读四书,而是在批林批孔运动中才接近孔子,我也许会成为一个临时的尊孔派。
1970年到1974年,四年时间,我认真读了四书。五经之中读了《诗经》《春秋左氏传》,其它没有读完。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告别了孔子和孟子,但非常清楚此后的岁月里我是那样急迫地走向了鲁迅。
二、田间读鲁迅
1974年,我开始系统地阅读鲁迅的著作。事情的开始不过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得到了一卷《鲁迅全集》。它使我读之兴奋不已,爱不释手。
接着,我做了一件我自己认为非常漂亮的事,——盗用大队团支部的名义办起了大队图书室。我不是共青团员,却因此而为团支部在公社争得了荣誉。而我自己的获益就是通过这个图书室而到县图书馆借阅《鲁迅全集》。
我已经忘记了自己是怎样走进县图书馆的,是鬼使神差吧?我走进了益都县图书馆,并且很随便地问了如何能够从县图书馆里借到书。接待我的一位30多岁的女同志对我很热情,跟我随便地谈了起来,问我读过什么书,然后,让我参观了图书馆那一排排的书架。当时的益都县图书馆到底有多少书?记得当时问了,好像是几十万册,我决意要成为这些书的拥有者。当时,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够成为这个图书馆的管理员。但是,我知道这不可能,因为那需要招工才能做到,而我不可能有这种机会。于是我询问如何能够借阅这里的书。原来事情非常简单,如果我是某个单位的职工,就可以凭工作证办理借书证,可惜我是农民。真感谢那位女同志,不知道她今天在哪里,也许她还不到退休的年纪吧!是她告诉我:对于农村的同志,是不办理个人借书证的,但可以凭大队的介绍信办大队图书室的集体借书证。我用两天的时间迅速地办完了这一切。从此之后,我每隔十天半月,就骑自行车跑一趟县城,用一只纸箱带回30本到50本书。
我借阅过《大众哲学》《袖珍神学》《形式逻辑》等,但最大的受益是全面地阅读鲁迅,当时我当然不会注意到那套《鲁迅全集》是什么版本,只记得前十卷是鲁迅的创作,而后十卷是鲁迅翻译的作品,精装本,很漂亮,翻译作品还有西方原著中彩色的插图。可惜的是,图书馆有规定,《马恩全集》和《鲁迅全集》这样的书是不能同时借走一套的,只能一次借阅一卷。
我开始阅读《鲁迅全集》,开始用毛笔或钢笔在各种本子上抄录其中的语录。在地里浇地的机房里,特别是大队科学实验队,那是一个最最清闲的地方,休息的时间总是比干活的时间多,而且记忆当中我是常常被派做守护已经配好的种子的活的,这就使我有了更多的时间专心致志地读书。特别是下雨的时候,实验队的小屋子外面是一片蒙蒙雨,一切都无须记挂,在那里静静地读着鲁迅,却照样拿着工分,那的确是最占便宜的事。想起来我总是占了很多便宜。
在一段时间内,我一直在一段一段地抄录鲁迅的话,凡是抄下来的都是与我想法相同的。鲁迅的著作成了我的思想的特殊载体。在一个有光纸订成的本子上,我做成了一本《鲁迅语录》。它曾在几个朋友手头流传,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它是我自己思想的一个大纲。
回顾当年的情形,我能够认识到自己当时对鲁迅多有误读。鲁迅之所以吸引了我,主要是他的反抗精神,他对黑暗势力不妥协的斗争,他决不甘心服从于任何权威的姿态,以及他对中国社会历史和文化的分析和批判。有些篇章无法连续读下去,因为读一句已经有各种思想涌来,需要想,需要记下来。有些话一经接触便像砸进大脑的钉子,再也无法忘记。直到今天,我仍然要感激鲁迅,是他给了我有生以来最大的思想支持。今天的年轻人已经很难设想,当一种建立在自己人生体验基础上的思想受到权威话语压抑的时候,当各种想法得不到阳光照耀下的语言表达的时候,如果发现一些能够表达自己思想的现成语句,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兴奋!这一切,我从鲁迅的作品中得到过,是他促使我进一步用自己的头脑思考现实、思考历史、思考人、思考自我和思想本身。我开始沾沾自喜地珍惜着那些仅仅属于自我而与当时流行观点不同的认识。那时候的我思想上是自不量力的,却时时感觉到思想的危险,每一种发现带给我的都是兴奋与恐惧相混合的感受。我喜欢思想,也害怕思想。而鲁迅把我从恐惧中部分地解救了出来。读别的书,也能感觉到自己与书中的某些共鸣,但这种共鸣常常只能在内心深深埋藏。读鲁迅的时候,得到的却是此前没有过的舒畅。因为作为抽象存在的鲁迅是被权威认可的,而他的思想竟然与我的想法如此贴近!面对鲁迅,我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我不再彻底地处于孤独当中,是他使我在暗地里对自己的思想感到理直气壮。
读鲁迅著作的感觉之所以特别好,还在于我可以公开地阅读它。我再也不必像地下党一样读书,而是公开地摆在枕头旁边,并且把它带到实验队的屋子里,而且可以高声朗读而不必害怕让人听到。科学实验队是一个最轻松的单位,在那里,我学会了玉米、高粱和小麦的杂交制种,然而,更大的收获是读了鲁迅全部的创作和绝大多数的翻译作品。而且,也正是从那些作品中,使我走近了武者小路,接受了爱罗先珂,并且为一个盲人苦苦寻找光明的行为而深深感动。
1976年,我到了一个水库工地,也正在这个时候,我读完了除日记和书信之外的全部鲁迅著译作品。我一直在想,在那样一个时代,我能够有机会阅读鲁迅,是我不幸中的全部幸运。
今天回忆这些往事,我想起一件也许至今不一定了结的事情。我深深感谢益都县图书馆的老师们给予我的帮助,但是,我的图书室的结局却相当不好。在我离开村子到水库工地的时候,我没有权力停止那个本来就不属于我个人的图书室,甚至没有权力把全部图书清理退还。我只能按照大队的意见把图书室移交团支部。从此之后,我就没有再到图书馆去过。可是,当我在水库工地开始做政治宣传工作的时候,知道了工地也有一个临时图书室。我曾找指挥部政工组一个很有才华的年轻朋友王兆来,请他顺便给我重借一卷鲁迅译文集,结果,他回来告诉我:图书馆的同志说你手中还有一卷《鲁迅全集》没有归还。我立即写信让大队负责的人前去归还,但几个月过去了,王兆来再去借,图书馆的同志回答仍然是没有归还。再后来,我从水库工地上了大学,以我的名字借阅的图书最终是否清还我不得而知。也许,那个大队图书室在我离开之后就没有再去还过书。我想,如果那笔欠账仍在,是应该由我赔偿的。故乡青州的图书馆(今天应该是叫青州图书馆了吧?)待我不薄,我对当年在那里工作的老师们永远充满敬意。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他们使我走近了鲁迅。
三、山中读马列
1976年,我到了益都县西南山区,作为一名民工参加一个水库的建设。工程是壮观的,调集了几千名青年,历时四年多,在两山之间建造一道高度为60米的大坝。参加这个水库建设的民兵(那时候不能叫民工)在开始时选拔十分严格,出身要好,年龄规定是18岁至24岁,享受四个优先:一是参军优先,二是保送上大学优先,三是提干优先,四是招工优先。如我者本来是没有资格参加的,然而半年之后,由于环境的恶劣和高强度的劳动使一些人望而生畏,年龄的要求没有了,家庭出身的要求也没有了,各村都开始像以往派民工一样以各种形式摊派。于是,我成为这个水库工程建设中的一员。
在收割完麦子之后的一天,一个网兜装了我全部的行装:一床毯子、一只茶缸、一块毛巾和一个红色塑料皮的日记本,步行120里,我走进了那片至今常来入梦的大山。两年多之后,我从那里走进恢复高考之后的大学,行装中多了一床棉被、一个画箱、一捆新书和12个笔记本。
我是幸运的,当我走进大山的时候,曾准备着使自己彻底成为一个壮劳力。然而,到工地不久,就干起了办小报、写大字标语、编广播稿之类的活儿。而且很快成了工地的特权阶层:可以享受每月24元的临时调干工资待遇。当然,24元并不全部发给,而是首先扣去了伙食费和其他什么费用,一月只发给6元钱。然而,这6元钱曾经使我感觉到自己很富有。而且我因此而拥有了第一批属于自己的书籍。其中包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
水库工地政工组聚集了几个年轻人,不安分的思想使我们走到了一起。此时,我想念这些朋友,他们是王刚、李林亭、王兆来、李彦华……
一方面是政治的考虑,一方面是当时实际生活影响,我们都在认真读马列的书。枕头边摆上了厚厚的精装本马恩著作,精装笔记本摆在办公桌上,公开地写着读书笔记。山中两年多,我成了一个唯物主义者,而且差一点儿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
开始,真正打动我的不是那些深刻的理论,而是马克思的才华和他与燕妮的爱情。是一本《马克思传》使我真正对马克思产生了兴趣,或者说,是因为马克思对燕妮的爱情,使我深深地爱上了马克思。
我相信,象我这样年龄的读书人差不多都曾经被《共产党宣言》的文字吸引过。那不是一般的声音,而是天际滚雷的轰鸣:“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旧欧洲的一切势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国的激进党人和德国的警察,都为驱除这个幽灵而结成了神圣同盟……”“让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发抖吧。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我们在山谷里一次次大声背诵这些让我们激动不已的句子。当然,我们的背诵常常是改写过的:“……在欧洲徘徊,也在亚洲徘徊,今天夜里,它仍在徘徊,徘徊……”我们在“神圣同盟”之中加进许多中国货:“……法国的激进党人和德国的警察,林彪和各类政治骗子……都为驱除这个幽灵而结成了神圣同盟。”……
鉴于刚刚过去的四五天安门事件,我们不再把这种东西写到纸上。真正的思考与苦恼相伴随。在山间的小路上,在杏树林下,黄花丛中,我们一次次讨论和争论。面对《共产党宣言》中列举的各种社会主义,批判的空想的社会主义、保守的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小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封建的社会主义……我们曾苦苦思索。我们曾经翻遍《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寻找他们关于中国的论述,曾经苦苦地思考过关于家庭,关于阶级,关于国家,关于无产阶级与祖国……我曾经用两周的时间做关于恩格斯的《共产主义原理》的笔记,因而惊奇于恩格斯“共产主义是关于无产阶级解放的条件的学说”的论断,惊奇于恩格斯对社会主义革命是否能够单独在某个国家内发生的断然否定的回答。这一切使我们产生了一种自我认定: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而“假马克思主义”成为一个具有特写内涵的否定代词。
在这种基础上,我试图对马克思主义进行深入研究。今天回顾二十多年前的读书与思考,我仍然无法断定当年自己是走向了极左还是极右方向。许多问题都使人困惑,比如消灭私有制的问题,我大概曾经比任何人都左,认为必须从更根本之处开始,那就是消灭专偶婚制家庭。因为专偶婚制是私有制最根本的、最难动摇的基础,它是私有制产生的根源,也是私有制最后的堡垒。既然男人和女人是私有的,儿女是私有的,就无法从根本上消灭私有制。私有制只从经济上解决是不够的。经过多年的流离和思想上的波动,当年的读书笔记早已经不存在了,只有日记还保留了当年与朋友们一起读书和思考的痕迹:“现在的社会主义还保留着家庭,事实上也就是保留了私有制的根。只要婚姻和家庭的私有性质存在,大家和小家总是存在矛盾的,无论如何破私立公,私心仍然有其存在和生长的基础。妻子和丈夫、儿子和女儿一旦成为公有的,就能够真正大公无私了。”
马克思的书使我感觉到自己走向深刻,认识了假马克思主义,同时,也使我对假马克思主义充满了恐惧。朋友们曾经以玩笑话说我“对共产主义怕得要死”。因为我总是无法摆脱一种阴影:在中国,什么都是很容易的,只要领袖一声令下,也许明天早晨我们就跑步进入了“共产主义”。我最害怕的,是彻底消灭市场和废除货币。当时的许多思考都已湮灭,翻阅1976年的日记,发现其中仍然保留了一些蛛丝马迹:“废除货币和各取所需的好处大概不难意识到。它绝对有利于秩序。比如说,今天你叫我为你擦皮鞋,我可以服从,但也可以不服从,服从是为了从你那里得到利益,不服从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不服从的代价是很大的,但我可以逃跑,跑到山沟里为人干活,就可以换取衣服和食物。那些跑到东北和新疆去的盲流就是这样活的。消灭市场和货币之后,这种自由就不存在了。你不服从吗?天冷了,这件破棉袄就不发给你;饿了,食堂就不供应你那两个窝窝头。你走遍天下都白搭。每一个人都只有他的那一份,没有市场,没有货币,没有交换,最后,因为寒冷和饥饿,你只有回来听从役使而领取那件破棉袄和两个窝窝头。各取所需,首长需要的是汽车、电话和呢子大衣,工人需要的是锤头和工作服,农民需要的是锄头和垫肩……”后来我才知道,这种“共产主义社会”并非没有实现,在波尔布特手里,它已经实现了。一个充满诱惑力的理想蓝图终于成为现实,并且走到了它的极致。我不止一次地为中国人庆幸,因为中国人毕竟幸运地逃过了一场大规模的试验。
在当时,思想是危险的,所以写日记都有一些特殊的技巧。重读日记,我看到了自己在山中读马克思主义的书留下的痕迹。我注定不可能成为一个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我对马克思的兴趣更多地在于认识真假马克思主义。以真正的马克思主义批判假马克思主义,这种思维方式陪伴我走过了70年代的最后几年。
四、初入大学校园
1978年秋天的一个晚上,一辆大卡车把我从兖州火车站拉进了曲阜师范学院的大门,开始了我的大学生活。
由于基础的薄弱,由于考场发挥的失利,我的成绩只能被这所全国唯一的设在县城的大学录取。来到这所地处农村的大学,我的心情非常沮丧。开学典礼使我感到大学的领导不像我心目中的大学领导,教师也让人感到似乎成功地接受了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在入学后的一段时间里,学校没有给我任何好印象。这个土里土气的小城给我的最好印象是孔林秋色。对于所谓三孔,我的印象各不相同。孔庙给我的是一种压迫感。尽管我对孔子决无虔诚的崇拜可言,但我不能不正视那种特殊氛围的存在,它总是提醒我感到自身的渺小。对于孔府,我是很不敬的,因为它不过是一个官衙。对于孔林,我的感觉却特别好,那枯草,那落叶,那阵阵风声,都曾使我留恋。在第一个秋天那些没有课的下午,我常常一人跑到孔林,漫无目的地在其中走来走去,放飞我的种种幻想。
然而,这种状态并没有维持多久。原因是随之而来的那个时代万象更新的文化气氛。同时,应该感谢几个老师,是他们使我知道了学校朴素的外表之下原来藏龙卧虎。曲阜师范学院虽地处偏僻的小城,然而,那里却有一些国内一流的教师,正是他们引导我迅速走上了学术道路。
在我的生命历程中,将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年代。我们这代人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说不幸,是因为我们在青少年时代没有受到正规教育,而且思想被扭曲,生命被扼杀。我们曾经疯狂,曾经满足于各种口号,曾经努力使自己的脸晒黑,努力学说粗话,为手上的老茧而骄傲,希望脚上沾满牛屎。说幸运,因为我们在青春即将结束的时候赶上了一个思想解放的时代。当我们走进大学校门的时候,关于真理标准的讨论正在展开,思想解放运动蓬勃发展。一场决定中国命运的拔河开始了,是坚持两个凡是还是坚持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是推动中华民族走向繁荣昌盛还是任其继续滑向死亡之谷?作为年轻的大学生,我们中的多数人理所当然地成为改革开放路线的支持者。因为只有改革开放,国家和民族才可能会繁荣富强,个人才可能获得应有的权利。至少,这是我为自己支持改革开放找到的理由。
20年过去了,我的同代人对知青下乡的生活,对文革中的生活,都进行过不少描写,书店里的各种著作就是证明。可是,几乎没有人很好地描写过我们这一代大学生的校园生活。包括文学作品,也没有记录下那个激动人心的年代,没有反映出那一代年轻学子的热血和激情。三中全会之后,这所地处僻乡的大学也像全国各地的大学一样成了一片激情的海。我们兴奋地传阅着来自全国各地大学同学们自己办的刊物,还有各种文件的复印件、抄写件,——从文学作品到关于国是的洋洋宏论。于是,在我们之中,各种社团纷纷成立,也开始编印自己的刊物。四年大学中,我一直不是活跃分子,却也曾通宵伏在床板上刻蜡纸。我们就以那种方式编过若干种刊物。
伴随着思想解放的潮流,我们终于有书可读。被尘封的书籍重新露出了它的魅力,被阻隔在海外的思想成果开始陆续涌入。我们像一群饥饿的孩子,以最大的限度迅速地吞食着。于是,同学们的争论中,不仅有了严复、梁启超、胡适和陈独秀,而且有了叔本华、尼采和萨特。一切都是新鲜的,一切都令人激动。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同学们也会争论得面红耳赤。
与此同时,我开始认识一些老师,并且在他们的指导之下读书和思考。作为中文系的学生,我第一次产生对老师的崇敬是听魏绍馨先生做题为《论阿Q革命》的学术报告。那一年的魏先生大概是45岁吧?正是学者最富于创造性的年纪。我自认为已经熟知鲁迅,但魏先生的报告使我知道了怎样去阅读和理解作品,知道了什么是对其意义的探寻,什么是忠实于作者思想,什么是学者理论功底和学术勇气。是这个报告,使我意识到自己对鲁迅认识的肤浅,使我开始久久地思考阿Q革命、阿Q革命胜利之后等一系列问题。
正当我带着对魏先生的敬意开始重新阅读鲁迅著作的时候,朱光灿先生的论文《对〈女神〉的再评价》在《新华文摘》转载。今天想来,朱先生不过是指出了一些历史事实,然而由于多少年来极左政治思想对学术领域的影响,胡适作为新诗革命运动的领袖和第一个尝试者的历史事实却在文学史上被遮蔽了。谈起“五四”新诗,人们只知道郭沫若而不知道胡适、沈尹默、周作人等开创者。朱先生的文章使我知道了如何越过教科书的遮蔽而进入史实。谈起朱先生,我无法忘记一段往事。无论中学还是大学,我都不是一个好学生,不认真听讲是一贯的。当时朱先生给我们开现代文学课,先生治学非常严谨,讲课富于激情,几乎每一节课都讲得慷慨激昂,然而,我却往往不为所动,而埋头写我的小说。我的这种行为可能使先生忍无可忍,终于在讲课的过程中突然叫我起来回答问题,一节课竟然连续提问两次,使我在课堂上出尽了洋相。而我至今不能忘记的是先生的一句话:“在大学校园里写小说是不合算的。”越是后来,我越是认可朱先生的看法。一个年轻人如果面对着大型图书馆而埋头于自己的所谓创作,的确是对资源的浪费。
回忆这一切,我不能不提到另一位敬爱的老师——早已去世十年之久的许毓峰先生。据说,许先生在民国时期曾经致力于理学研究,而且与西南联大的先生们交往密切。50年代到曲阜师范学院之后,才开始教现代文学的课。而他对于现代文学,可以说从来不愿做论文,而是一直在做资料整理工作。与许先生的接触使我感觉到了一个事实:老一代的思想原来并不僵化。令我难以忘记的是当我们谈到某些一直红得发紫的文学家,他那冷冷的一笑和那神情中透露的轻蔑。对于刚刚走近现代文学史的我,这一笑却从根本上动摇了教科书的权威性。当我带着一些困惑向他请教时,先生解决的方式总是非常简单:“去读原始资料。”然后,认真地开列一些原始报刊。“读原始资料”,是许先生教我的唯一法宝,越到后来,我才越清楚地意识到,这是走出遮蔽和还原历史的最有效的方法,因为只要读一读原始资料,我们就知道教科书是如何阉割和改写了历史。也正是许先生,把我带进图书馆并且介绍给当年的馆长。曲阜师范大学图书馆的藏书量不算大,但是,120万册藏书已足够如我之初学者阅读。于是,我开始一本本翻阅《新青年》《新潮》《少年中国》《现代评论》《新月》……
在静静的图书馆里,面对一个个先贤,透过发黄的书页与他们交谈,我知道了海洋之深,路途之艰,开始为历史而一次次叹息。
五、走入《新青年》
在我的记忆里,80年代初期的曲阜师范学院图书馆是清静的。在期刊部面积不大的阅览室里,我一天天浏览着那些已被尘封多年的旧期刊。开始不过是浏览,后来却被《新青年》所吸引,一步步走了进去。我对它一见钟情,而且始终不渝。20世纪的期刊可谓多矣,但在我的心里,最具有光彩的仍然是《新青年》近百年的历史上,没有一份刊物可以与它相比。
然而,仔细想起来,我与《新青年》的接触,是从意义不大的一角开始的。我之所以打开这份杂志,开始只是为了诗歌——为了考察新诗运动的起点。这是我从文学创作转向学术研究的开始。在此之前,我一直热衷于诗歌创作,而且梦想成为能够代表一个时代的诗人。虽然在报刊上公开发表的都是那些标语口号式的句子,但自信写在日记本里的那些作品足以证明自己是真正的诗人。8年前,在《中国当代诗歌潮流》一书的后记中,我曾经写下过这样一段话:“当年猛然崛起的诗歌新潮使正在读大学二年级的我异常兴奋,同时也非常沮丧。兴奋者一代人的声音已经破土而出,沮丧者自己以诗歌做一代人的代言人的梦想已经破灭。因此,我放弃诗歌创作而转向学术研究,并决定立即撰写一部《中国新诗史》……”
那个梦想的破灭对我的打击甚大。我写下过一册又一册的诗,那些诗大致可以划入朦胧诗的范畴。它记录的都是我16岁到23岁之间寂寞中的痛苦体验。那些诗中的大多数被我在进入大学前夕烧掉了。那是12个塑料皮的笔记本,那里面不仅有诗,而且有许多杂乱的笔记,因为一些东西的确不合时宜,它曾几次被裹了塑料纸埋于床下、抽水机房的墙角和工地宿舍的房后。当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在命运转折的朦胧感觉中曾经产生过从此成为顺民而不再以叛逆自认的想法。似乎一切都要重新开始,似乎要与旧我作彻底的告别,于是,我烧掉了那些笔记,也烧掉了一个青年从16岁到23岁详细的生命体验。几年之后,我开始为自己的行为追悔莫及。
值得庆幸的是,毕竟因为自己也难以察觉的留恋之情,烧毁时从中选抄了一部分,并且编成了两个集子。虽然舍弃了那些在当时认为可能会给自己带来危险的东西,却毕竟留下了百余首诗。可是,当一个诗的新潮到来的时候,我没有抓住那个历史的时刻。当朦胧诗出现在诗歌地平线上的时候,我就与他们取得了联系,却没有把自己的诗作拿出去发表。当关于朦胧诗的争论兴起,代表人物已各就各位。我清楚地意识道,一个时代不需要很多诗人,也不承认很多诗人,只要有北岛和顾城,我的诗已经没有位置,发表出来也只是重复。
但是,对诗的感情却一时难以割舍,于是我想研究诗歌,而第一步是研究新诗运动的历史。因此,80年代第一个年头的我坐在期刊室里为的是弄清中国新诗运动的源头,考察最初的尝试者们创作的面貌。我做过一些非常笨的工作。比如编成了手抄本《新青年诗集》《少年中国诗集》《学灯诗集》《晨报副刊诗集》和《新诗运动初期诗歌理论集》《新诗运动初期诗歌目录索引》。这些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但在当时却曾经使我的几位老师激动不已,许毓峰先生曾经抱了它跑到系主任办公室,要求当时的系主任把它印出来。
然而,就在我抄录那些诗歌资料的时候,以强大的力量吸引了我的已经不是新诗,不是文学革命,而是新文化运动先驱们的思想所展示的光彩。我的读书开始了一个由“诗”到“史”的转换。从1981年开始,我很少再读文学书。我更感兴趣的是思想和文化的历史。从读“诗”到读“史”,对我来说虽然得失难以断定,但意义重大。
我沉醉于陈独秀、胡适、鲁迅、钱玄同等人的文章。《敬告青年》《今日之教育方针》《东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异》《吾人最后之觉悟》《孔子之道与现代生活》……通过这些文章,我认识了陈独秀;《易卜生主义》《贞操问题》《历史的文学观念论》《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新思潮的意义》……通过这些文章,我对胡适有了一个初步的印象。他们使我对鲁迅有了新的理解。为了更全面地了解他们,当《鲁迅全集》出版的时候,我立即购得了一套。我借来了《胡适文存》,后来,又买到一套内部发行的三卷本《陈独秀文章选编》。通过这些,我认识了五四新文化运动,但是,我的认识与教科书的介绍很不相同。也许是我的片面吧!我所感受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是一场人的解放运动,五四新文化精神的核心就是人。人,是新文化运动领袖们共同的出发点,是他们用以评判一切的价值尺度。先驱们为中国人非人的生活而痛苦,他们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使中国人也能够获得人的资格,过上人的生活。读着他们的言论,我痛苦于他们的努力后继无人。
从那时候开始,我已决定终身相随。正因为这样,直到今天,我对一切轻言“超越五四”的文章都非常反感。坐在旧期刊寂静的阅览室里,我开始产生一种幻觉:我已经是《新青年》集团的一员。这种幻觉一直没有消失。1990年,我带着无以言表的悲凉第一次来到安庆,首先去的地方是陈独秀墓。在独秀墓前,我深鞠一躬,两行清泪已经止不住夺眶而出。同行者为此大为惊讶,而我却真想大哭一场。事实上,我也不知道缘何而哭,只是无法压抑那种独特的冲动。靠在那块光秃秃的墓碑上,我感觉很累,同时又感到一种疲惫中的安慰。那是一种容易入睡的感觉。我闭上眼睛,似乎鲁迅和胡适已从上海和台北翩翩而来,无声地站在我的身边。我请同行的朋友为我按下了照相机的快门。
也许,《新青年》将影响我的终生,并从根本上决定着我的命运。无论它给我带来的是什么,我都从不后悔,而且永远不会后悔。
六、遥望佛罗伦萨
在大学刚毕业的一段时间里,我漫游于历史之中,但我的读书兴趣不在中国的历史,而在欧洲的历史。这并不是因为听从鲁迅的教导而不读中国书,而是文艺复兴运动吸引了我。我已经无法记起是什么原因使我对文艺复兴运动那样迷恋和向往,但我知道,在我的心中,佛罗伦萨一直是一个光荣而神圣的城市。因为正是它成为人类告别苦难和愚昧的伟大进军的第一块里程碑。
我知道,我对文艺复兴运动的热情绝不源于外国文学课堂,因为外国文学教材和讲授都没有吸引我。也许,站在“五四”新文化立场上的我被文艺复兴运动吸引是必然的,《新潮》的英文译名就是“The Renaissance”,一些学者也把“五四”称作“中国的文艺复兴”。但是,我对文艺复兴运动的兴趣大概主要来于一本书——布克哈特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一个人一年能读很多书,但过去之后,能够记着的也许没有几本。对我来说,在留下深刻印象的书中,历史著作首先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
一些句子虽然经过十几年,但我相信,凭着记忆仍然不会出大错:在中世纪,人类意识的两方面——内心自省和外界观察,都一样是在一层共同的纱幕之下,处于睡眠或者半睡眠的状态。这层纱幕是由信仰、幻想和幼稚的偏见织成的,透过它向外看,世界和历史都罩上了一层奇怪的色彩。人类只是作为一个种族、民族、党派、家族或社团的一员,通过某些一般的范畴,而意识到自己。在意大利,这层纱幕最先烟消云散,于是,对于国家和世界的一切事物做客观的处理和思考成为可能的了……也许,正是这种描述使佛罗伦萨在我的心中从此闪闪发光。
通过布克哈特的介绍,我认识了当年意大利的人文主义者。他们是那样闪耀着自己独立人格的光彩。也是从这本书中,我才第一次知道但丁“我的国家是全世界”的响亮宣言。面对放逐,但丁说:“难道我在别处就不能享受日月星辰的光明么?难道我不屈身辱节,便不能思索宝贵的真理么?”吉贝尔蒂说:“学识渊博的人能四海为家;他虽被剥夺了财产,没有朋友,但他是每一个国家的公民,并且能够无所畏惧地蔑视命运的变化。”乌尔塞斯说:“一个有学问的人定居在哪里,哪里就是家。”……的确如布克哈特所说的,放逐的结果有两种,一种是使被放逐者困顿而终,一种却是使他身上本来有的最伟大的东西更加伟大。对于觉醒的人来说,如果自己的故园是监狱,为什么不可以逃走?尽管每一个人都热爱自己的故园。
是文艺复兴时期的灿烂群星告诉我:上帝为什么创造世界的时候也创造了人,因为否则就没有什么能够认识上帝这伟大的创造。正因为如此,上帝给人以选择和改造的自由,在生存环境上,上帝给人以任意挑选的自由,不把人固定在一个地方;在生存方式上,上帝给人以创造的自由,从未用铁的法则来束缚人。上帝的意思是使人自己创造自己,使人自己决定自己的生存方式。
是文艺复兴时期的灿烂群星告诉我:任何地方最终都不可避免地要把人从神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从专制统治中解放出来,把人应有的权利统统还给人!
文艺复兴时期的灿烂群星照亮了人的觉醒和解放之路,他们提出人是宇宙的中心,肯定人的价值而反抗以神的名义对人的权利的剥夺。他们以人性反抗神权,以人的生命欲望对抗禁欲主义,肯定现世生活,认为人生的目的就是追求个人的自由和幸福,追求与生俱来的欲望是天经地义的。他们认为人的价值高于一切,人的权利不可剥夺。这一切使我无限向往。遥望佛罗伦萨,我充满崇敬之情。我在历史地图上寻找佛罗伦萨,在浩如烟海的图书馆里寻找佛罗伦萨。在一段时间里,我努力搜求的都是关于文艺复兴的著作。这种阅读使我几乎成了一个文艺复兴运动史的专家。但是,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写一篇关于这个伟大运动的文章。我怕不慎而像大量的出版物那样亵渎了它。
因为一种向往,我比较系统地读了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作品。因为这些东西与历史学著作不一样,它有大量的译本可以阅读。从但丁的《神曲》到薄迦丘的《十日谈》、拉伯雷的《巨人传》、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我遗憾当时《十日谈》还没有一个完整的译本,而《巨人传》中对卡冈都亚所受的经院教育使我感到如临其境。因为我自己也曾经在某种教育之下越学越傻。它使我知道中国的大学足以把天才造就成庸才。我向往那种人文主义教育,但我不知到哪里去寻找。我读《堂吉诃德》,从没有觉得主人公有什么可笑之处。我读莎士比亚,虽然对他的思想略有不满,但能够接受他的大部分戏剧和诗歌,并且为“哈姆莱特的精神状态”写过几万字的笔记。
尽管当我读到罗素《西方哲学史》中关于文艺复兴运动的评价时,不得不承认罗素的冷静的目光,但是,这并不影响我对文艺复兴运动的感情。翻阅国内出版的所有有关文艺复兴的著作,差不多都要在介绍之后指出它的局限,我却吃惊地发现,吸引我的常常正是那些局限。
然而,感谢罗素,是他的批评使我进入另一种思考:个体与群体、生命与道德。但作为基本点,我选择了前者,于是,我成了一个不可救药的个人本位的人文主义者。
七、寻找“百科全书”
因为对文艺复兴时期那段历史的兴趣,我很自然地开始阅读思想启蒙运动中的著作。这个阅读的过程是一个异常兴奋的过程,一个个闪耀着独特光彩的名字使我眼花缭乱:孟德斯鸠、伏尔泰、狄德罗、卢梭……尽管我在他们之间有所偏爱也有所排斥,但他们却使我一次次彻夜失眠。那是1983年前后,我一方面读外语准备考研究生,一方面总是抵抗不了启蒙思想家的诱惑。于是,最后干脆放弃了读研究生的打算。
在启蒙思想家群体中,我读卢梭的书最多,但对卢梭的非议最多;读伏尔泰的书最少,但对伏尔泰看法最好。我对卢梭的不良看法并不仅仅因为罗素《西方哲学史》中那个论断:“从卢梭时代以来,自认为是改革家的人向来分成两派,即追随他的人和追随洛克的人。……在现时,希特勒是卢梭的一个结果;罗斯福和丘吉尔是洛克的结果。”同时,也不仅仅是因为他在《忏悔录》中表露的一些事与我当时的道德观念距离遥远,因而使我从内心里对他有点看不起。重要的原因是我不能同意他对文明的谴责,难以接受他对野蛮人的赞美。我爱艺术,也爱科学,而卢梭却说这二者只能给人类带来灾难。
我喜欢他的《社会契约论》,特别是他的国家学说。因为他认为国家是建立在人民协议之上的,人民为了生存的需要而放弃一部分“自然的自由”以换得“公民的自由”,从而结合成为国家。人民之所以选出统治者并接受他的统治,是为了保证自己的自由。如果统治者变为骑在人民头上的压迫者,人民就有权对统治者进行重新选择。无论人们对卢梭的思想有怎样的看法,都不能否认,正是他的社会契约理论奠定了现代国家政治的基础。但是,读他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虽然一些段落使我兴奋不已,一些段落却使我不能不诅咒这位胆大无知的天才。在卢梭看来,社会不平等的起源是财产的私有,这也许是有道理的,但这种思想注定了要给人类文明发展带来危害。
在那间杂乱无章的学生宿舍里,我不只一次站在窗前,报怨上帝为什么要让卢梭经历13年穷苦的流浪生活,如果没有那13年穷苦的生活,他也许就不会产生那些仇恨,他也许会有更好的修养。探索人类生存的可能,是思想家应尽的责任,但是,这时的我已经认识到,从事这种探索的人应该有特别强的道德感和责任感,应该为自己发表的每一句话高度负责。我不喜欢那些为了自己的设想而让人去流血牺牲的人,我尊敬社会病症的诊断者,但却讨厌为社会乱开药方的庸医。对于那些以自己的设想给人类带来灾难的思想家我一直不能宽容,我无法原谅他们,因为无论他们的目的多么崇高,其思想只要给人类带来灾难,他就有不可饶恕的罪恶。
面对卢梭开出的“返回自然”的社会疗救药方,我的厌恶似乎完全来自本能。他毫无理由地认为人类的原始时期是平等而幸福的,野蛮人是高尚的。而我却不相信对于原始社会的任何美化。我对原始社会的认识来自动物世界,来自丛林生存的基本法则。所以,我不相信任何反知识、反理性、反文明的说教。当我读到伏尔泰收到卢梭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时写给他的信后,我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伏尔泰在信中说:“我收到了你反人类的新书,谢谢你。在使我们都变得愚蠢的计划上面运用这般聪明伶巧,还是从未有过的事。读尊著,人一心向往四脚走路。但是,由于我已经把那种习惯丢了六十多年,我很不幸,感到不可能再把它捡回来了……”也许由于这封信,我喜欢上了伏尔泰。
在伏尔泰的著作中,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哲学通信》。这是当时我唯一能够找到的伏尔泰的书。对于这本书,我曾经有些疑问:这也算哲学著作?但他对公谊会的介绍、对牛顿、对笛卡儿、对洛克和培根的谈论,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特别使我兴奋的是他谈商业的观点:在法国,贵族因为身份而看不起商人。可是,伏尔泰质问道:我不知道哪一种人对国家是有用的,是一位假发上敷了粉的贵族,还是一位商人?他举例说:贵族知道的是国王在几点钟起床几点钟睡觉,自己摆出一副尊严的神色在大臣会见室里表演奴颜屈膝的一套;而商人则在他的办公室里对苏拉特和开罗发号施令,对世界的幸福做出贡献。
这些话我已在自己的著作中引用过多次。我之所以对它特别感兴趣,大概因为我的内心一直埋藏着一个愿望:我渴望自己成为商品,更希望自己能够自由地出卖自己以及自己的劳动。因为那意味着当时的我可望而不可及的自由。试想,当一切劳动力都被统购统销,大学生也被统购统销,不需要任何契约,不需要双方同意,就由单方面决定你的工作和工资待遇的时候,你能不渴望自己是一件可以讨价还价的商品吗?所以,当人们指责在某种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金钱关系时,我常常感到那种关系真是太纯洁、太高尚、太人道、也太伟大了。也正因为这样,当市场终于向我们走来时,我几乎是无条件地欢迎它,因为没有商业和商业所形成的市场,人的自由和平等就无从谈起。自由和平等只有在市场上才能得到最充分的体现。在市场上,无论什么高官显贵,不掏钱就别想拿走一棵葱。而一旦离开市场,强权却足以迫使美丽的少女把青春无偿地奉献给弥漫着腐烂气息的糟老头子。
正是在伏尔泰和卢梭之间,我确立了自己的平等观。我不奢望完全的平等,只期望市场基础上的平等。在平等和自由之间,我更看重自由,因而不能接受卢梭为平等而牺牲自由的设想。而且,正是通过伏尔泰,我才更加敬仰洛克,并且像伏尔泰一样愿意像洛克一样愚蠢而不愿意像卢梭一样聪明。
但是,伏尔泰对中国的赞美给我留下了不良印象。因为我与鲁迅一样讨厌那些赞美中国文化的外国人。我希望伏尔泰的赞美是由于无知而不是由于虚伪。而他说中国人种牛痘的方法不是划破皮肤,而是像闻鼻烟一样从鼻孔里吸进去,而且效果是一样的。我一直没有找到这样的文字记载。也许熟悉中国医学史的人能够做出判断。
伏尔泰与卢梭激发了我深入了解启蒙思想家群体的愿望。于是,根据能够发现的线索,我寻找“百科全书”的人们。我梦想能够拥有一套狄德罗主编的《百科全书》,然而,梦想只能是梦想。我只能寻找一切启蒙思想家的著作和有关启蒙运动的书籍,片片断断地拼凑他们的形象。我曾经梦想将来有机会通读《百科全书》的法文原版。为此,我又一次认真学过外语,而且选择法语作为第二外语。这个愿望一直持续了很久,却至今没有实现。
八、万寿寺观潮
1986年到1987年,我在北京读书。——不是在大学,而是在清静的万寿寺中国现代文学馆。北京是最热闹的城市之一,万寿寺是北京最清静的角落之一。
青砖、青瓦、飞檐、圆柱,一进小院是典型的北京明清建筑,别是一番风味。小院方砖铺地,读一阵书之后从房间里走出来,站在小院里踱步,抬头看见的是墙外古老的大槐树,丝毫感觉不到城市的喧嚣。晚饭之后,可以到几步之遥的紫竹院公园散散步。当然,必须有足够的承受力去欣赏连椅上拥抱在一起的对对情侣。
万寿寺,真是闹中取静的好去处!
1987年离开的时候,我曾经想,要找机会再到那里去住上一段时间,可是,离开已经十几年,中间也曾几次去北京,却总是来去匆匆,没能再去看一看。据说,现代文学馆已经搬迁,再去那里也不再是那种感觉了吧?
1986年的中国文化界是不平静的,而且热闹非凡。许多事情注定了要被文化史家和文学史家所记录。在那一年,寻根文学运动方兴未艾,现代派小说轰轰烈烈,王安忆挺进性题材领域,以小说“三恋”引起强烈的反响;在那一年,新生代诗人集体亮相,呼啸着完成了对朦胧诗的取代;在那一年,一身乡土气息的孙桂贞摇身一变,成了高喊“你不来与我同居”的伊蕾;在那一年,“黑马”向李泽厚挑战,并且宣告新时期文学面临危机,引起理论批评界的大哗;还有美术馆事件、《中国》停刊、《文学评论》开天窗……
同时,在我的记忆里,1986年冬天北京大学艺术节的活动也是重要的,顾城、多多等朦胧诗人以及批评界的那匹“黑马”,都应邀到北大演讲。我们理所当然地前往观光,有时也为他们的演讲而心情激动。记得当时刚刚接到顾城一封信,朦胧地谈到他自己几年中创作上的错误。听他演讲那些玄而又玄的哲学,使我感觉到他从一个误区又进入了另一误区。然而,他仰面朝天滔滔不绝地讲着,思维的敏捷和语言的诗意具有很强的吸引力。不听顾城那沉醉于自己内心的演讲就不能更准确地认识这个真正的诗人。作为初露头角的青年学者的刘晓波给人的印象总是不无浮躁之气,但激情和富于爆炸效果的语言的确使人赞叹。记得在我身边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那样认真地听着,一副激动的表情,告别时我们相互打招呼,他说的是“许多年没有这样的报告了”。
我们的学习生活松缓而又紧张。一星期只有三两次课,应该说那些课程是相当好的,授课者都是当时国内名流。作家如王蒙、刘宾雁,学者如李泽厚、王若水,新方法请来了林兴宅,大学的教授们所请都是一流的。钱理群、王富仁当时尚属“新秀”。社会科学院特别是文学所的名流当然一一登坛表演。
记得班主任是杨匡汉,可是只要有一点事,往往还是要找刘再复和何西来。一年前遇见当年的同学,谈起当年旧事,不约而同回忆起的仍然是刘再复的人道情怀和何西来的浩然之气。就我自己来说,对何西来先生历来都是以师呼之,没有按照文学所的习惯无论年龄大小通通直呼其名,而对于再复,却像大家一样喜欢不加姓氏而直呼其名。何西来老师的可爱在于他那关西汉子的红脸形象和铁肩担道义的姿态;再复的可爱却在于他善良的心地和常常显示的软弱无助。那年冬天,万寿寺的暖气严重地出了问题,因为借用相邻单位的锅炉,送暖问题不是自己说了算的。北京的冬天很冷,一旦暖气出问题,学员们自然大呼小叫。文学所的领导全力以赴,一次次交涉却不能解决问题。再复宣布搬到文学馆与我们一起住。于是大家嘲笑他:你搬来天气就不冷了吗?“可是,大家都在受冷,我作为所长,又没有办法……”这成了刘再复人道主义的一个注脚。大家开他的玩笑,却差不多都从心底里爱戴他。
最后,因为暖气不能保证供应,各个房间都装起了生铁炉子,雇了服务员每天来生火,虽然卫生水平有所下降,却又有了别一种气氛。比如三五人围炉而谈,在炉口上放一只铁碗,煮上几片牛肉或者一只猪脚,一边喝酒一边神侃,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然而,我们毕竟是来学习的,所以更多的时间是读书。在北京,任何人都会不自觉地开始追潮。人在一定的环境里往往不由自主。无论潮流好与坏,要抵抗它都需要非凡的力量。我没有这种力量,也没有这种自觉。作为政治文化中心,北京似乎每一天都有新的信息,使你不能不注意。每一天都有新书出版上市,使你不能不去王府井。只要你几天不出去,就有可能错过一本重要的书。我久居偏僻的小城曲阜,一切可以错过和不该错过的都错过了,自己并不以为意,但一旦置身于北京,却不愿错过任何一本新书。我们轮流去王府井,每天都有人去,重要的书籍为大家一起买回。这样,几乎每个人都成了书贩子,天天有人在自己的房间里卖书。大声吆喝着:“《第二性》谁还没有?”“谁要《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当然有时会有剩余,解决的办法往往是寄给外地的朋友。那一年出版界出版的新书特别多。有一些是出版之后就不知道什么原因而被禁止,如湖南文艺出版社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天津人民出版社的《十年文化大革命史》,都因为被禁而在黑市买高价的。北大的研究生大量复印孙隆基的《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于是人人有了一册北京大学复印本。
买来就读,那一年不知读了多少新书。而我的印象却是匆匆追赶着出版新潮,一切都杂乱无章,头脑中留下的也是一片无序的喧闹。虽然它开阔人的眼界,但是,一年之后,我终于感觉到,这种追潮的害处是很大的,潮流总在滚动,一个人能终生处于追赶之中吗?
我形成了一种至今没有改变的认识:如果要读书,应该到偏僻的地方而不应该在大城市,因为读书需要宁静的环境和恬淡的心态。对于读书人来说,重要的是适当地封闭自己。由于这样一种认识,我当时即决定在曲阜至少再住10年。
不久前,一位上海的朋友到曲阜,看见我正用毛笔在木简上抄写古书,地下是一堆做好的木简。他那神情就像见了类人猿:“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一会儿,他又说:“你活得比我们都好,朋友们只能羡慕,无法仿效。”说羡慕是客气话,对于大都市的朋友来说,无法仿效倒是真的。小城的好处就是时间不那么值钱。
三十年书斋心事
在朋友们眼里,我的日子过得似乎还算悠闲,所以有人曾为我的书房取名“闲云阁”,还有人为它写过一块“听风观月楼”的匾额。但在我自己的感觉中,却一年又一年,匆匆复匆匆,少有听风观月的雅兴,真是辜负了“有闲”的好名声。如果真有闲,“我的学术历程”这样的好题目,是早该做过的。如今面临这样一个题目,竟如突然被送进考场,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思来想去,只有一句话挥之不去:多少年心事浩茫!
一
我的学术生涯该从何时说起?1971-1978年间,我在乡下劳动,做过几件与学术沾边的事:一是编过《鲁迅语录》,抄在一个塑料封面的笔记本上;二是写过《农村青年思想调查》,用的是6分钱一张的有光纸订成的本子,写了12本。但现在想来,那是做诗,算不上做学问。我的学术生涯是从读大学开始的。
刚入大学的时候,我仍在写诗,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成为诗人的机会已经被我错过。面对当年猛然崛起的新诗潮,我异常兴奋,也非常沮丧。兴奋,是因为一代人的声音已经破土而出;沮丧,是因为发出这声音的不是我。我与几个朦胧诗人有过联系,《今天》的创刊我也知道,却没有参与他们的活动。当他们的崛起已经成为事实时,一个问题突然摆在了我的面前:在北岛、舒婷、顾城之后,还需要更多的朦胧诗人吗?显然,多一个或少一个,已经无关紧要。因此,我不再写诗,而开始写关于诗的历史。初衷仍然是面对同时代的诗人,想法很简单:用自己的笔写出这一代诗人的痛苦、思索和梦想,告诉读者,告诉后人,也为历史留下一份证词。
一句话,我是在诗人之梦破灭之后才走上学者之路的。
说起这个起点,不能不说到我的母校。它是一所设在县城的大学,规模比较小,80年代初改为曲阜师范大学,但在我上学的时候,还是曲阜师范学院。入校时我很失望,因为学校不是我想象的样子,教授也没有我想象中的风采。但在深入进去之后,我才知道那也算是一块藏龙卧虎之地,聚集了一些很好的老师。30年代留欧归来的,40年代毕业于西南联大的,1957年在北京风云一时然后被打入地狱的……由于种种原因,他们流落到这个偏僻小城,经过长期的风风雨雨,不再有当年在剑桥时的风采,也不再有在未名湖畔时那份骄傲,但是,套用一句现成的话:他们人还在,心不死。——只是一般人难以走入他们的内心。
让我特别难忘的,是那些直接指导过我、帮助过我的老师。上大学之前,我认真读过的只有三套书:《四书五经》《马克思恩格斯选集》(4卷本)、《鲁迅全集》(10卷本),但随便翻的古书不少。上了大学,发现中国古代文学史所讲内容大多有点面熟,而中国现代文学史除了鲁迅之外,却几乎都很陌生。所以,我钻进了现代文学。当时,山东几所大学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力量都比较可观,山东大学、山东师院自不必说,曲阜师院也有许毓峰、徐文斗、朱光灿、魏绍馨、谷辅林、孟蒙等几位当时正年富力强的先生。他们都对我倾注过心血。在这些先生中,许先生年龄最大。他在1949年前研究宋明理学,50年代后改教现代文学,但只搞资料,几乎不发表文章。其实,资料也搞得很少,现在能看到的,只有一本《闻一多研究资料》,还是与人合编的。他对许多问题都有自己的看法,但从不发表,只跟学生偶尔一谈,更多的时候大概是连学生也不多说。如果遇到什么问题,跑到他家里请教,他的回答差不多总是那句话:“去读原始资料。”然后,他会告诉你:到图书馆第几室第几排书架,找某刊某年某期。“去读原始资料”,越到后来,我才越清楚地意识到,它有多么重要。正是在许先生的引导下,我开始一本本翻阅《新青年》《新潮》《少年中国》《现代评论》……遇到这样的老师,我少走了许多弯路。
老师们各有所长,又性格各异。我常到他们家中,情况也很不相同:到徐先生那里去,一般不谈学术,只是喝茶,聊天;到魏先生那里去,恰恰相反,只谈学术,谈完就走;到朱先生那里去,主要是谈论诗歌问题;到许先生那里去,主要是为了查找资料,顺便听一些历史掌故……我就在他们的指导下开始写学术文章,并在大学四年级开始在报刊上陆续发表。
我的大学毕业论文题目是《五四新诗运动与开拓者群体》。谁都知道这个题目太大,但老师们没有反对我做,结果是越写越多,最后写了20万字。如此长的论文,几位先生都看过,提过修改意见。现在,还有多少老师能为一个本科生这样费心呢?那是1981年,关于现代文学研究的资料还没有多少编好的材料可供使用,我只好终日在图书馆翻阅旧报刊,一边翻阅,一边抄录。图书馆已有复印机,但复印一页就是一顿饭的菜金,舍不得花钱就只有抄录(写到这里,我想起了我的同学郭玲玲,她为我抄录过成本的诗集)。到论文完稿的时候,我把这些资料分门别类装订起来,成为《新诗运动初期创作目录索引》《新诗运动初期批评文章汇编》、《〈新青年〉诗歌汇编》《“三大副刊”诗歌汇编》等厚厚的六册。几位先生知道了,曾经拿去看过,并且提过补充的建议。
有一件事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在我毕业之前,几位先生曾为我的论文和资料集的出版而奔走努力,还为此找过领导,希望能够出资印行。其实,无论我的论文还是那些资料,都很不成熟,也很不完整,不印行并不可惜。但在若干年后,听老主任说起此事,我还是掉下了眼泪。那时,许毓峰先生已经去世,徐文斗先生刚刚查出了绝症。
“感恩”二字非常空洞。我常常想起这些老师,却不知道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二
留校任教之后,按照系里的规定,新教师有两年的备课时间,一年后承担少量课程,接受教研室听课评估,两年后正式上讲台。我利用这段时间完成了《中国现代诗歌潮流》和《中国当代诗歌潮流》的写作,新诗史研究就此告一段落。1984年,我正式开始登台讲课,我的研究也同时转向了新的领域。那是一个不错的年头,作协四次大会召开,有了“创作自由”和“评论自由”的说法,文学创作和批评都因此而进入一个新的生长季节,出现了各种新的景观,批评也出现了一些新的现象。就在这样一个背景上,我开始介入当代文学批评。
因为置身于学院,而且是一个比较偏僻的学院,我不可能像文学报刊的编辑或专职批评家那样做跟踪批评,只有选择做“二线”。我把文学批评分作三类:报刊编辑和专职评论家所做的是“一线批评”。这种批评很及时,贴近创作前沿,常常是作品发表的同时评论文章就出来了,但这种批评有很强的时限性,如果与报刊联系不太密切,一般人很难跟上。来自学院的评论大多面对已经过去的现象,离文坛现实较远,对文学现状少有影响。我把这种批评看作“三线批评”。我自己做不了及时跟踪的一线批评,也不愿做远离当下的三线批评,所以选择了“二线”,既关注文坛现状,又适当等待沉淀;既面对现实发言,又适当注意系统梳理和历史定位。因此,我的批评对象一般不是刚刚出现的作家作品,也不是已经过去的现象,而是已成气候的某种潮流,或具有较大普遍性的创作现象。
一旦做出这样的选择,就需要不断地对文学现状进行考察和回顾。当时的文坛是历史反思仍在继续,改革文学方兴未艾,而“寻根”等新潮已经兴起。无论考察还是回顾,都会发现许多问题。也许是时代使然,我们这代人都不愿把文学只当作“玩艺儿”欣赏,对艺术形式本身没有多少兴趣。我当时关心的主要是如下一些事:比如,改革文学从《乔厂长上任》开始,到当时正热的《新星》,塑造了一系列改革者形象:乔光朴、车蓬宽、陈抱帖、刘钊、李向南……这些形象可谓家喻户晓,成为时代的英雄。可是,作为批评家,能满足于为它的成功而欢呼吗?因为问题非常明显:我们在呼唤改革,我们在歌颂改革,但改革者作为时代的英雄,应该是具有“铁腕”的“家长”和“为民作主”的“青天”吗?我们的文学应该不应该继续巩固百姓对青天大老爷的渴望与依赖?我们的文学应该把颂歌献给什么样的领导人?乔光朴和李向南们都是不乏勇气和魄力的改革者,但他们却不是现代的领导人,而是传统的专制家长。我们承认这种专制家长是现实的产物,生活中可能更多的是这样的家长而少有现代管理者,但是,在一个应该告别专制而走向民主的时代,我们的文学却依然把希望寄托于为民做主的“青天”,把热情的赞颂无保留地献给了专制家长,这是不是很可悲?再比如,在刚刚兴起的“寻根”潮流中,一些作家超越政治而走向了文化,这本是很有意义的拓展,然而,有人投奔老庄,竭力张扬道家人生哲学;有人走向民间,去制作梦中的伊甸园;有人发出返归自然的呼唤,似乎文明发展的路上真的“回头是岸”……这是不是新的误区?为此,我写了《改革者形象塑造的危机》《评阿城创作的一种倾向》《论近几年小说创作中的原始崇慕》《关于寻根文学》《贫血与缺钙》《浮躁的超越》《大众化与化大众的冲突》等文章,其目的不过是想给文坛提个醒。这些文章大都发表于80年代中期和后期。今天看来,其中有不少遗憾,尤其是语言上的旧痕迹,一些流行的词汇,知道它非常虚假,却还没有找到它的替代物。
我为自己的批评确定了一个方针:不抬轿子,不打棍子;既有所挑剔,又有所寻求。有人说过,批评有两种言说方式,一是接着说,一是反着说。我对自己的要求是既要反着说,也要接着说。因为80年代的文学毕竟进步很大,贡献很多,我们的文学毕竟显示了新的思考,所以我不愿意只是盯着它的弱点,而是要同时展示它的光辉。为此,我写了《在鲁迅的道路上艰难迈进》《新时期文学的个性意识》《论新时期文学的历史观》《伟大的觉悟与艰难的自省》《新时期文学的爱情观念》……这大都是一些综合性的论文,着重总结的是文学展示的新变化。发现这些,有时也是出于某种抗衡的需要。比如,在文化回归成为热潮时,我一边对某些误识进行批评,一边就着手总结另一条路线:一些作家从政治反思进入文化反思,从政治批判走向文化批判,从而重新走上了鲁迅的道路。于是,就写了题为《在鲁迅的道路上艰难迈进》的长文。这篇文章发表于《当代文艺思潮》1987年的最后一期,也是该刊的终刊号。记得陈德宏先生曾经给我写过一封长信,作为编辑,在刊物停刊之际,他心情激动而感慨万千。没有想到的是,这篇文章发表之后,竟然是国内权威文摘刊物几乎都转载了它,许多报刊都做了摘要介绍。这种情况,真让人不知道风向哪个方向吹。文章走红还是碰壁,常常是一时的运气。
回忆80年代,我无法忘记一些报刊的朋友们,有的至今未曾谋面,但他们的支持和帮助令我感动。我无法忘记那些关心我爱护我的师长,天南海北,一封封书信,常常使我感到温暖。在我的心里,他们是一个长长的名单。
三
告别80年代,我也告别了青年时代,感觉自己一下子老了。在一个个长夜,我仍然面对着打开的书本,仍然面对着纸和笔,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更不知道哪些是应该首先做的。只有一个想法很强烈:写一部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史。书名已经想好:《风雨一百年》。但我知道,那是一件不急的事。
在那段日子里,我谈起了风月——先是与人合作编了一本《爱情新诗鉴赏辞典》,于1990年3月出版,接着又写了一本《爱神的重塑——新时期文学的情爱文化》,于1991年5月出版。除此之外,我主要在做两件事:
一是种菊。就在那个时候,学校分给我一套小三间的房子,在一楼,房前有个小院。我用竹竿扎起篱笆,沿篱笆用月季花栽成围墙。我至今怀念那特别的围墙,从春到秋,鲜花不断。院内种了一畦韭菜,一畦香菜,其他空地全种菊花。到了秋季,真是满院黄花,缕缕清香。我的生活似乎很悠闲,也很惬意,画过一些画,写过一些打油诗,而且常常跟着几个画家和书法家一起出去蹭酒饭。前几天找到一张当年的《齐鲁晚报》,上面保留了一首:“房前有地三尺三,半是蓬蒿半是砖,难植桑麻难栽竹,种下葫芦盛仙丹。”由此,我嗅到了自己当年的某种没落气息。我由自己而想到,文化复旧其实是容易的,什么老庄,什么陶渊明,本无须刻意追求,只要在无奈中一松劲儿,自然就是了。
二是抄书。不是抄在纸上,而是抄在木简上。我与妻子一起去木工厂,请人加工了一批木简。现代技术毕竟胜过古代,木简做得很漂亮,两端有花纹装饰,而且喷了淡淡的檀香。我开始在这些木简上用毛笔抄书,抄成了木简本的《大学》《中庸》《论语辑要》《孟子辑要》《老子》和《庄子辑要》。我想,这大概是我的藏书中最有特色的部分。抄完这套“中国古代思想辑要”,我又想做一套“中国现代思想辑要”。我想,现代思想,毛笔抄写,木简本,这样的书大概独一无二。于是,我动手节选陈独秀、胡适、鲁迅等人的著作。因为是制作木简,字数不能太多,我试图以最小的篇幅包容他们的基本思想,这就需要节选出那些最有代表性、也最为精彩的片断。
没有料到的是,“中国现代思想辑要”的编选使我开始了另一件事。面对陈独秀、胡适和鲁迅的著作,我很快忘记了初衷,放下了抄写木简的事。因为在阅读、节选和抄录的过程中,我的兴趣变了,开始大量写笔记。我的笔记用了对话的形式,直接与他们进行交谈。当我在一页稿纸上为阅读鲁迅的笔记写下一段“小引”的时候,我知道,它已经为整个阅读和写作定下了基调——
寂寞向我挤来,使我恐惧于无地可逃。
言说的欲望驱使我寻找对话者,——与其说是对话,不如说是倾诉。
经过久久的沉默,我走向你。先生,我们相隔半个多世纪,在你去世之后近20年,我才来到人间,在时间的隧道里,我们离得太远。然而,在心理的感觉上,我们离得很近……
这段小引写于1991年的除夕夜。就这样,我开始重读鲁迅,接着是胡适和陈独秀,写下了《愧对鲁迅》《走近胡适》《叩问陈独秀》三本对话体的书。在我看来,他们三人无法分开,也无法相互取代,对于知识分子来说,三种性格,三种选择,缺一不可。正是在这个基础上,才有了后来的《重申五四精神》。
在与先驱对话的同时,我又开始做关于文坛和学界的观察笔记。笔记是一直在做的,但过去一般是为写文章准备材料,最终写不成文章的,或者写文章用不上的,就扔掉了。进入90年代,因为大量笔记都没有写成文章发表,又舍不得扔,于是干脆留着。也许与电脑有关,自从1992年用电脑之后,写了东西就打印出来,整齐美观,常常发生一种错觉,以为事情已经完了,往往想不到它还没有发表。写作,打印,成了全过程,没有了过去那种发表的紧迫感。观察笔记开始是放在一起的,统称“文坛观察笔记”,但做着做着,却发现早已跑了题,关于思想和学术的笔记越来越多,于是分出去,另建一个“学界观察笔记”文件夹。这就是后来的《走过荒原》和《穿越迷雾》两本关于1990年代的观察笔记。
三本对话与两本笔记,是我90年代前期做的主要工作。
四
在世纪末的中国,文坛和学界出现了一些新的思潮,艰难生长的现代性面临来自各方面的挑战,可谓四面楚歌。新保守主义、后现代主义、民族主义和伺机而动的左倾思潮形成一种合力,使知识分子、启蒙、现代性、五四都成了很不光彩的符号,而且被涂抹得面目全非。
面对这样的滚滚潮流,我总是固执地想:当现代性面临前后夹攻的时候,应该有人理直气壮地守护现代性;在启蒙被反省和告别的时候,应该有人坚守启蒙立场;在后现代与前现代一起瓦解知识分子主体性的时刻,应该有人坚守知识分子的精神营地;在文学的知识分子话语面临种种危机的时候,应该有人致力于知识分子话语的守护与建设。然而,环顾四周,却是满眼降旗,守护者也已后退三十里安营扎寨。
我知道自己不合时宜,也知道有点自不量力,但为了心安,一些事不能不做。我的工作从两个侧面展开:
首先是从知识分子自身的角度反思20世纪中国文学史,清理知识分子话语的兴衰浮沉,总结经验和教训。过去的文学史说到底是权威话语的文学史,所以看不到知识分子话语在20世纪浮沉与挣扎的过程。有人试图从民间的角度重写文学史,这对于冲破权威话语的垄断很有意义,但是,民间虽然与权威有差异,也有矛盾,但在更多的时候是与权威话语相一致的。新文学是与现代知识分子一起崛起的,从知识分子自身的角度进行研究,才更容易认识它所经历的艰难和曲折。从知识分子的角度对百年文学进行总结,我的计划很简单:写一本《20世纪中国文学的知识分子话语》。从1997年到1998年,我陆续写出了一些章节,它们是《时代裂变中的辉煌崛起》《双重挤压下的艰难发展》《硝烟中的迷失》《早春天气里的突围之梦》……可是,此后就忙别的去了,至今没有完成。这个过程产生了另一组文章,就是《百年中国的文学遗憾》《中国现代文学主题的三重变奏》《国民革命与新文学环境的恶化》《20世纪中国文学民间化历程反思》和《迷失的代价》等。
其次是试图抵抗各种冲击,守护现代文化基地。如果说反思与清理主要是面对历史,抵抗与守护主要是面对现实。面对世纪末中国文坛和学界各种思潮对现代性的抵抗与消解,面对知识分子的种种妥协和位移,我陆续写了《走出民间的沼泽》《警惕自我批判的陷阱》《招魂的尴尬》《面对世纪末思潮对鲁迅的挑战》等文,主要的想法就是守护和重建现代文化基地。与此同时,我还写过十来篇总题为“知识分子话语建设备忘录”的短文。我以为知识分子没有理由放弃启蒙立场,不必依附于权威,也不必依附于民间,应该努力建设自己的话语空间。而要建设这个空间,就需要知识分子人格的独立,需要重新认识走过的道路,也需要警惕种种误区。此事进行得很不顺利,文章发表了没几篇,就给办报的朋友带来了麻烦,那家报纸也终于消失。于是,我的备忘录也就没有继续写。
进入90年代,各种力量开始联手攻击现代性,而作为中国文化的现代性标志,首先就是五四新文化。因此,如何评价五四,如何看待新文化运动,如何看待鲁迅、胡适、陈独秀等人的选择,成为非常重要的问题。而且,虽然人们常说“五四”,但五四的精神到底是什么,却一直缺少系统的梳理和准确的回答。在过去的半个多世纪,五四常常被描绘得光彩夺目,但众所周知,它因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在这种情况下,有必要重申五四精神。重申五四精神,就要洗去涂在它身上的油彩或泥污,就要重申当年做出的选择,就要重新论证它的意义。于是,就有了《重申五四精神》的写作。从1998年起,断断续续,进度很慢,至今没有完成。
我就是这样,铺开一些摊子,却迟迟不能完成。常常为了一些插曲,就把事情放下了,目标的实现往往很慢。比如,《时代裂变中的辉煌崛起》是《20世纪中国文学的知识分子话语》中的第一篇,发表之后,却把我引向了鲁迅研究。我一直在读鲁迅,但除大学毕业前夕发表过一篇研究鲁迅的论文之外,从1982年到1998年,在这16年中,我没有写过研究鲁迅的文章。在《时代裂变中的辉煌崛起》一文中,我写到了鲁迅,但只是几百字。《鲁迅研究月刊》的王世家先生在杂志上看了那段话之后,几经转折找到了我,希望我把那段话扩展为一篇文章。我欣然从命,结果却写了一篇五万字的长文《鲁迅:中国现代知识分子话语的基石》。《鲁迅研究月刊》1998年分四期连载。写完之后,感觉意犹未尽,我又写了《鲁迅人学思想论纲》,仍然是五万字,《鲁迅研究月刊》又在1999年分三期连载。结果,我就开始了鲁迅研究。说到这里,我又想起河南人民出版社的蔡瑛先生。他从人大复印资料看到了我的文章,就给我写了信,可是,他的信到达曲阜之日,我已从曲阜到了长春。蔡瑛先生很快去了长春,在他的盛情督促之下,就有了一本《鲁迅的选择》。对我来说,这都是一些插曲,但我很重视这些插曲,因为早晚是要做的。如果没有王世家先生,我可能要晚几年才涉足鲁迅研究;如果没有蔡瑛先生,就没有《鲁迅的选择》这本书。
回首二十多年走过的路,我很幸运,又很不顺。幸运者总是遇到一些很好的老师和朋友;不顺者一些想法总是迟迟难以实现。好在我有点韧性,而且不焦不躁。文章有人要就写,没人要就不写。书能出版就出版,不能出版就放着。我很散漫,也很顽固,缺少现代人应有的紧迫感,不喜欢快节奏的生活,更不喜欢快节奏的工作,但我有点自信:沿着既定的路往前走,无论有多少停顿,多少节外生枝,只要不轻易改弦易辙,就不会与目标越来越远。
五
写下上面的文字,转眼又是10年。进入新世纪之后的这些年,我做了些什么?外人看来,也许做事不少,而自己的感觉,却仍然是心事浩茫。
说来惭愧:我仍然不能专心致志,而且离本来的专业越来越远。
我的心态大概比同龄人老一些。“跨世纪”那年,我45岁。这个年纪,在许多人那里正是朝气蓬勃、大展宏图的时候,而我却开始考虑养老,而且老是忘不了“人过四十天过午”这句话。我想,根据家族中历代先人的寿命,只要平平安安,我也许能活90岁,但即使那样,45岁也到了生命抛物线的顶点。如果人的一辈子是在下一盘棋,到了这时,就不宜继续飞子布局,而是应该考虑做活、收官。
生于这样的年代,该做的事很多,能做的事却有限。以个人的生命长度和力度,能够做成的事更没有多少。年轻时总有许多计划,但那真是好高骛远,有许多是注定达不到的。就在20世纪结束之际,我进行了一系列清点,也为自己算了一笔账:已经开始的工作,如果全部完成,至少需要再活200年!这使我意识到一个问题:必需收缩战线。不但不能继续拓展,而且进行中的事也要筛选,可做可不做的不再做,别人能做而且愿做的不再做,只做那些该做而别人不愿做的。可是,许多该做的事,却一直少有人做。
众所周知,进入新世纪之后,我们的学术环境再次发生了变化。国家富了,政府有了足够的钱。有了钱,不仅可以造航母,可以“高薪养廉”,还可以“扶持学术”。有人说:几块骨头就可以引领一群饿狗。从贫困中走来的中国学者、教授们,我们有几个不是饿狗?当津贴的数额有了千元、万元、数十万元的差别时,当文史研究普通项目的立项经费也到了十几万、几十万时,当评教授、当博导主要不是看成果而是看项目经费时,谁能拒绝它的诱惑?众所周知,好处不是白得的,想获取就要遵守规范,就要把有关部门制订的评价标准作为自己的目标。无论什么时候,与饭碗有关的力量总是大的。体制内的学者,只要还想晋升,只要还想得到更多,就不能不理睬那些评价标准,比如刊物的权威与非权威、核心与非核心之别,比如评奖,比如立项,比如各种荣誉和头衔。国家的钱不会白花,自然是大有成效,所以学术出现了新的跃进景观,成果数字直线上升,学者们进入空前的奔忙状态。这时候,谁再独坐书斋去做政府规划之外的自选课题,显然是傻透了。
然而,我却无法改弦易辙,不能去加入时代的大合唱。所以,我做好了提前退休的准备,想拿自己做试验,看看环境的弹性,也看看自己是否有力量坚持。感谢单位领导,他们没用那些硬性标准敲掉我的饭碗;感谢同事们,他们没有因为我的欠缺而羞于与我为伍。否则,我大概是连博士生也没有资格招收的。
抵抗各种诱惑,是为了专心致志,集中力量做点事。首先需要做的,就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百年历程。前面说过,这事1990年就开始了,最初拟定的书名是《风雨一百年》,开篇从1898年写起,截止到1998年。动笔时觉得时间很宽裕:8年时间,还写不完一本书吗?但在1998年到来的时候,我却真的没有写完,而且改变了计划。因为恰恰是在1998年前后,中国知识界出现了一系列新的分化和演变,值得关注的问题越来越多,不宜到此画上句号,于是就想继续写下去,扩展到新世纪。同时,篇幅也越来越大,由原来的1卷本变成4卷本。后来又发现前后篇幅严重失衡:前面的篇幅较小,后面的篇幅越来越大。于是回头调整补充,4卷又成了6卷,迟迟不能完稿。有出版界的朋友建议我先把前3卷出版,我却总想与后3卷一并完成。我也知道,如果一定坚持6卷同时出版,出版的时间是无法预计的。
如果能够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进度也许快一些,但我的毛病仍然无法改掉,常常被某个问题吸引而走向另外的工作。比如,要写中国知识分子在1912年至1928年的情况,就不得不关注民国初年的政治、经济和文化,这就钻进了五色旗下那段历史。那是一段被后来的教科书涂抹得一团灰暗的历史,直到今天,人们仍然习惯于称之为“北洋军阀统治时期”,而当时的政府也被称之为“北洋军阀政府”。可是,只要不带政治门户之见,客观地面对它,就不得不承认,那个时期,是结束帝制创建共和的伟大时期,而所谓“北洋军阀政府”,恰恰是仁人志士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民主共和国的合法政府。千辛万苦结束了专制帝制,创建了民主共和,中国从“帝国”变成了“民国”,但这个“民国”却只存活了十几年,最后终于夭折,取代它的是国民党人创建的党国,国号没有变,但国旗变了,国体事实上也变了。从家天下的帝国,到民天下的民国,再到党天下的党国,这条道路意味着什么?面对这样的历史,叫人无法不叹息。我在电脑里敲下了这样一段话:
1912年,历史悠久的专制帝国轰然倒塌,一个新的国家诞生了。东方第一个民主共和国,值得国人为之骄傲和自豪。然而,她是一个早产儿,历史没有为她准备下足够的条件:专制帝国不可能为现代国家准备下合格的国家公务员,也不可能准备下合格的公民。但是,这个营养不良的早产儿也曾显示过蓬勃生机和灿烂笑容,如果养护得当,未必是养不活的。不是没有人努力,包括蔡锷,包括陈独秀,都曾试图保卫共和,可惜的是,“民国”最后还是被“党国”取代了。民主宪政,曾经出现在地平线上,我们却与它擦肩而过。
我们在哪里错过了她?我们的政治家、思想家、军人、舆论界,都做了些什么?历史已经过去,责任无法追究,但功过得失不应是一笔糊涂账,应该总结的,是这个过程中的经验和教训。
写下这段话,我知道自己又要节外生枝写一本新书了。我为它拟定的书名是《1912-1927:摇篮里的共和国》。为了它,我花费了几年时间,却至今仍然没有定稿。
当然,节外生枝的得失并不容易估算。着力研究的成果难以问世,下脚料构成的副产品就成了聊胜于无的“成果”。《盗火者严复》《大梦谁先觉》《帝国的黄昏》几本书,其实都是副产品。如果没有这几本书和十几年前的旧讲稿印成的《突围与蜕变》等,我这几年就真的没什么成果了。没有研究成果,还怎么混下去?
在此期间,计划之外的事还做了几件:一是应夏中义兄之约,与丁东、谢泳、王彬彬、邵建等朋友一起编了《大学人文读本》。之所以放下手中的事而去编那套书,除了友情因素之外,还因为它本身对我的诱惑力。那是我一直想做而没有能力做的,有了夏中义兄的筹划,有了诸位友人的参与,这事终于可以做了。编一套读本,看上去工作量并不大,但那两年中,我几乎是全部投入,思考的问题也是中国大学教育的缺失以及各种病态。二是应北京大学历史人物研究中心之邀,与周海婴先生一起主编《鲁迅大全集》。对于编全集,我的兴趣本来不大,但能够重编鲁迅的全集,重写注释,无论后果如何,这机会不可多得。于是,我与几十位朋友一起忙活了几年。
(责任编辑:田振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