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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想象和回忆中怅望那场苦难的战争
——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专辑评论

2015-11-18汪树东

小说林 2015年5期
关键词:调酒师锦江抗战

在想象和回忆中怅望那场苦难的战争
——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专辑评论

抗日战争胜利转眼就70周年了。70年来,我们民族通过文学、电影、电视剧等不同的艺术形式不断地叙述着这场战争。我们曾经把日本人视为妖魔,诅咒他们,唾弃他们,仇恨他们,把这场战争视为我们民族的无妄之灾,把我们民族视为善良、淳朴的化身。我们也曾经把日本人视为我们民族最强大的对手,把这场战争视为对我们民族的一场锻炼,一次净化,一场让凤凰涅槃的大火。我们还曾经把日本人视为机械般的木偶,无能的小丑,把这场战争视为我们民族最终获胜的一次盛大游戏,把我们民族神化为天下无敌的超人。说到底,叙述这场战争,就是重新定义我们民族的自我形象。至今为止,我们民族的自我形象还是变幻不定的。抗战初期,郁达夫就曾说:“我想,反映着这一次民族战争的大小说,大叙事诗,将来一定会出现,非出现不可。不过在战争未结束以前,或正在进行的现在,却没有出现的可能。”放眼70年来的中国抗战文学,我们不得不为郁达夫善意的预言与希望感到悲哀,大小说、大叙事诗均没有出现,我们民族似乎至今尚缺乏足够的精神力量来真正汲取并反思这场战争。当然,虽然没有大师巨作,没有经典篇章,我们的作家、艺术家还在一直努力着。本期《小说林》中的诸多篇章,既有中篇小说《英雄》中的谍战风波,又有非虚构作品《昨日沧桑》中国军抗战老兵的沧桑背影;既有短篇小说《春风吹起的思忆》中的前苏联女英雄,又有微小说《娘的老母鸡》中华夏父母的良苦用心;既有学术随笔《林房雄:中日文化战场上的“变色龙”》对日本“笔部队”右翼作家的揭露,又有短篇纪实散文《神秘的东大营》对日本人遗留的废弃兵营的耐心打捞。文体各异,文风多样,思想和艺术的锐利程度也各不相同,但它们都围绕着抗战展开,在想象和回忆中怅望那场苦难的战争,都弥漫着浓郁的民族精神,值得读者再三吟味,反复诵读。

张艳荣的《英雄》无疑带有近年文坛流行的麦家谍战小说《暗算》《风声》那样的辛辣味道,也和似乎染有一点李安导演的电影《色·戒》的颓废气息。小说中,国民党中统特务锦江潜伏上海,从梦巴黎酒吧女调酒师那里获知日本女间谍川岛芳子要参加第二天在虹口公园的阅兵式,于是决定派人乘机暗杀她。锦江试图让共产党情报人员司马朔派人去刺杀,但司马朔说无人可派,除非亲自出马。无奈之下,锦江高价买通了上海滩杀手黑七,让他去暗杀。锦江原打算在黑七暗杀后,让他乘船出逃的,不过唯一的船票已给司马朔,让他暗送极有做特工潜质的、学无线电的女学生张爱敏到瑞金去。于是,锦江决定再雇杀手,在黑七完成任务后,再暗杀黑七,以免后患。第二天,黑七前往虹口公园暗杀川岛芳子,谁知司马朔的另外三个抗日学生,在张森的带领下,也到虹口公园去扔炸弹,要给日本人捣乱。由于没有辨认清楚,黑七只炸死了几名日本高官,匆忙逃窜。张森为了保护抗日英雄,开枪击中要对黑七下手的杀手,但黑七还是被川岛芳子抓住了。在狱中,黑七受到百般折磨,也没有泄密。随后,川岛芳子逮捕了酒吧女调酒师,原来她也是国民党中统特工。但在酷刑下,女调酒师也没有屈服。川岛芳子从黑七口袋中的一块口布上判断出幕后指使人所在的饭店,于是马上突袭锦江所在的饭店。幸好司马朔和张森及时赶到,把受伤的锦江救走。最终,黑七被当作共产党的抗日英雄,女调酒师被当作国民党的抗日英雄,双双被日本人处决。

首先需要指出的是,该小说带有很大的历史演义色彩。其最有特色的是叙事极为流利,悬念设置巧妙,让读者有一种欲罢不能的阅读快感。该小说所叙述的事件集中于两天时间,核心人物也不过是锦江、司马朔、黑七、张森、女调酒师寥寥数人,事件紧紧围绕着获得情报——物色杀手——虹口爆炸——黑七被捕——女调酒师被捕——锦江出逃——黑七、女调酒师被杀成为抗日英雄的线索展开,一环紧扣一环,毫不拖沓,犹如疾风快雨,飘洒过林,兴会淋漓。

其次,该小说较有特色的,是对抗战英雄的人性化书写策略上。该小说题为《英雄》,但这个英雄,已经不是那个被党派意识形态涂抹了过于浓重油彩的英雄,那样的英雄往往就是民族主义、爱国主义的概念化存在,没有多少人性气息。但该小说中的英雄,却是较为独特的文学上的“这一个”。黑七,就是较为独特的抗日英雄。他本是上海滩的一个杀手,纯粹是为了金钱才接受中统特务锦江的暗杀川岛芳子的生意。从动机上看,他只是把暗杀看作一桩生意,和民族抗战没有多少关系,因此也不可能成为什么英雄。刚从锦江那里接受暗杀生意,他曾说如果被日本人逮捕,自己扛不住了就自杀,言语间也流露出江湖义士的豪气。但在虹口公园门外,被川岛芳子和日本兵包围时,他又不敢自杀,贪生怕死了。这当然是软弱人性的自然流露。到了监狱里,黑七觉得受到了侮辱,于是又强硬起来,受尽酷刑也不泄密,显示了英雄本色。但在川岛芳子从那块口布上发现了锦江藏身之所后,黑七居然再次想着苟且求生,人性的软弱再次一泻无余。不过,最后他发现自己必死无疑,居然也能够坦然对待,和女调酒师从容赴死。黑七言行的跌宕起伏,表面上看是违背了英雄的生命逻辑,而实际上,恰恰是表现了人性的丰富性和复杂性。看黑七在作家笔下从一个上海滩好勇斗狠的杀手最终蜕变为一个临死不惧的抗日英雄,就仿佛是看见化学家从一堆废铜烂铁中慢慢地熬炼出一团纯赤精金一样神奇。

与黑七的人性化英雄形象相呼应的,还有女调酒师。在小说中,她连姓名都没有,接受过正式的特务训练,直接受锦江的指挥。她出没于梦巴黎酒吧那样的声色场所,表层生命早已被恶劣尘世侵蚀得斑驳陆离。但她却如此忠诚于工作,忠诚于抗战的民族重任,在川岛芳子的酷刑拷问下,毫不畏惧,显示了一个特工的优秀素质。最后小说写道:“一个恶贯满盈的杀手,一个只配做工作太太的女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也许从对方的身上找到了尊严和重要位置。在共赴黄泉的路上,他们只是普通的男人和女人,或相依为命的丈夫和妻子。从他们的神态,抑或抢在枪响的瞬间私订了终身。调酒师愿意做这个杀手的妻子,而不是某人的工作太太。”在这里,民族、国家等遮蔽性的宏大词语被推开了,人恢复了最朴实的人性诉求。这才是英雄的本色。而像锦江对女调酒师的感情,司马朔对张爱敏、张森的爱护之意,都展现了抗战英雄的人性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也使得他们的形象更为可信。

与张艳荣的《英雄》对抗战近于娱乐化、消费化的想象不同,戴洪龄的非虚构作品《昨日沧桑》却是一种深情的回忆,可以看作纷纭尘世中百姓家史的厚重一章。作者以饱含深情的跳跃笔触回顾了作为国军抗战老兵的父亲的一生。她的父亲叫戴志奎,1920年出生于四川成都穷困人家,十八岁就参加了国军,被编入新五军200师,后来还学会了开战车。父亲所在的军队,生活清苦,军纪严明,官兵平等,长官待人和善,还教他们这些士兵背诵孟子的千古名言和文天祥的《正气歌》。父亲还参加过最为惨烈的昆仑关大会战,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父亲在国民党军队里一直当了十年兵,直到1948年内战即将结束前,他才在上海落脚安家,随后终身在公交公司里当司机。1949年后,由于父亲曾经当过十年国军,身上留有备受歧视的政治胎记,父亲抗战的功绩被深深地遗忘,甚至成为全家担心、恐惧的根源,父亲也因为政治大环境不得不压抑自己,卑伏一生。

众所周知,长期以来,在大陆,由于政治意识形态的控制,对抗日战争的历史叙述存在着极大的偏颇;对国民党及其领袖的丑化、污名化,曾经是极其通行、政治正确的叙事策略。在这种巨型的政治意识形态话语下,普通人很难有超乎其上的反思能力,往往不是被其驯服,就是把反思抗议的语言压抑到狭隘的私人空间,而且还要谨小慎微、如履薄冰。该文曾经写道:“在我小的时候,社会上对国民党反动派的宣传是漫画式的,蒋介石的头像画得像个骷髅头,在电影或连环画里,国民党蒋匪帮也画得青面獠牙,多半是歪戴帽子斜瞪眼一类,一副十恶不赦的丑态,父亲看了,竟有些生气,他把连环画一扔:‘那不是我们部队。’父亲说:‘我们的部队,军纪何等严明!’”当然,父亲以过来人的真实体验和填膺义愤,戳穿了政治意识形态的虚假宣传。

该文还曾提及父亲生活中的一个细节,极有意味。那就是父亲专门有一个本子,用来记录警句、名言,其中空白的地方很多,却有一处用笔很粗重地写了几个字: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万岁!而前后都是空白的,翻过一页,在开首部位,只写了1970年11月16日,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作者后来了解到,原来那年秋天父亲公司里清理阶级队伍,父亲参加了学习班,被关了半个多月才放出来,而本子里记录的1970年11月16日正是他被放出来的日子。看来,父亲被无端的恐惧压倒,无法反思,只能感恩与颂圣,“当然,他似乎也不知道应该去感恩谁了。不过,既然是感恩,就唯有颂圣罢。这‘万岁’二字,看起来是颂圣,但‘万岁’的背后,恰恰是他的恐惧啊。”读到这个细节,笔者感慨万千。在那个疾风暴雨的政治化年代,像父亲这样的国军抗战老兵,沉沦到社会最底层,成为任人碾压的小蚂蚁般的微末存在,如果不被那些强悍的革命人物致以死地,他能够献出的只是感恩和颂圣。生命沉沦到如此境地,何其不堪啊!

最后,该文以无限沉重的语气点题道:“父亲就是无名者之一。就因为他籍籍无名,他的抗战打日本的经历,几乎是不被认可的。还因为国民党在内战中失败,国军为抗战所付出的一切,也在历史中沉默了很久。历史是不会安慰人的,历史也不会对无名者们说什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之类的空话废话。历史把他们遗忘了。等到历史再度记起他们,他们又大都不在了。”被政治意识形态主宰的历史向来不喜欢真理,不喜欢真实,它只关注被它剪裁出来的部分真实。像《昨日沧桑》中的父亲那样的无名小人物,只能被政治意识形态构筑的历史所屏蔽,但是,在大地深处的皱褶里,在不被关注的少数人的灵魂深处,无名小人物的微光还在如萤火般闪烁。

支援的短篇小说《春风吹起的思忆》曾经发表于1989年4月号的《满族文学》,如今选发于此,自然是对曾经在黑龙江这片土地上奋斗过的老作家遥致敬意,也是对曾经明丽诱人的黑土文学的一页的重温。该作品塑造的是哈尔滨反法西斯战争中的一个前苏联女英雄形象。那时哈尔滨还在日本人的控制下,支先生曾经写过思想进步的文章,被日本宪兵队找了个借口抓进监狱。在监狱里,他遇到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苏联女人,刚开始支先生对她的到来、行为都产生了怀疑,不信任她,但是她鼓励他不要屈服,不要向日本人透露任何消息。后来抗战结束,支先生再一次遇到这个苏联女人,从她的朋友那里知道,原来她名叫伊凡索娃,身世极为坎坷。日本宪兵队利用她当特务,放进监狱中,接近各种犯人,刺探情报,但她却利用这个身份,帮助被日本人迫害的各种人,成为他们心中苦难世界的救世主。最终支先生认识到,“她那身陷魔窟而不沾染血污的纯洁、善良的灵魂却十分令人神往。”但更为可悲的是,她却被苏联红军带走了,也许因为她曾经被日本人利用过又会再次遭难。该作品在结构上采用先抑后扬的方式,通过几个片段把伊凡索娃这位独特的抗战英雄塑造得很形象,很生动。中国人民的抗日抗战是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中极为重要的一环,苏联人、中国人都曾经并肩战斗过,像伊凡索娃这样的反法西斯英雄自然值得尊敬,值得纪念。而且从艺术性上看,那些驰骋战场、战斗在反法西斯战争的第一前线上的战斗英雄自然值得大肆书写,但像伊凡索娃这样置身晦暗的战线上,又能够保持着灵魂高洁的英雄,就尤其值得关注,因为他们更能够体现人性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如果拿捏得好,就更具有艺术性。

王龙的学术随笔《林房雄:中日文化战场上的“变色龙”》则以饱含民族义愤的笔触评述了日本右翼作家林房雄的人生轨迹和罪恶行径。林房雄原本出生于日本大分市的一个贫寒家庭里,年轻时曾经迷恋马克思主义,是日本文坛极为活跃的左翼普罗作家。但被捕入狱后,他的思想彻底右转,变成一个日本军国主义的鼓吹者。1937年后,他又以战地记者身份深入中国上海等地,采写战地通讯,创作鼓励战争的小说,美化日本侵略者。他甚至痴迷于战争,认为通过战争可以达到一种超越生死的爽快的境地。1944年前后,林房雄又以“文化使节”身份,到访北平,试图和周作人抢夺沦陷区文坛的领导权。1948年,因为他在战争期间创作了《上海战线》《战争侧影》《东洋的圆月》等多部鼓吹侵略的作品,林房雄受到美国占领军司令部的处分,被禁止发表作品。但不久,林房雄又重出江湖,推出了《大东亚战争肯定论》一书,神化大和民族、颠倒二战黑白、抵赖战争罪行,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国际影响。的确,对于像林房雄这样的日本右翼作家,无论是文学研究者,还是历史学家,都要不断地揭去其画皮,还原其丑陋的真相,这既是对于那些饱受侵略战争残害的人们的最好告慰,也是对那些爱好和平的世界人民的最好激励。

王志学的《神秘的东大营》是一篇纪实散文,记叙了日本关东军侵略中国东北时留下的一处废弃兵营的点点滴滴。该废弃兵营在北大荒黑龙江建设兵团第四师四十团一营四连所在地,当初日本人留下的军官家属房、战壕还有炸弹、炮弹尚斑斑可考,更有樱花树以血色的浪漫诉说着曾经走过这里的历史脚步。

而宋超的微小说《娘的老母鸡》写一对极其穷困的爹娘为了抗战,不但献出自己的儿子,而且两人互相瞒着对方,都当了党的地下交通员,娘临死前还不忘压抑个人的悲伤,让爹继续到交通站去贡献鸡蛋。应该说,中华民族就是依靠这种牺牲精神才熬到抗战的最终胜利的。

回顾本期的诸篇抗战文学作品,从艺术性、可读性上看,笔者以为张艳荣的中篇小说《英雄》最为优异;但从历史记忆的人文价值看,笔者以为戴洪龄的非虚构作品《昨日沧桑》最佳。不过,其余各篇也都各有胜场,值得关注。

汪树东,1974年出生,江西上饶人,文学博士,现为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出版学术专著《中国现代文学中的自然精神研究》《生态意识与中国当代文学》《超越的追寻:中国现代文学的价值分析》《黑土文学的人性风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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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1990,中国大学生文学刊物索引之《锦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