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房雄:中日文化战场上的“变色龙”
2015-11-18◎王龙
◎王 龙
林房雄:中日文化战场上的“变色龙”
◎王 龙
今年是抗战胜利七十周年。很少有人知道,日本侵华战争不但在炮火纷飞的军事战场进行,同时也在另一个重大隐秘的文化战场展开。多年来描写日本对华军事侵略的著作汗牛充栋,但却极大忽略了日本对中国发动的“文化战争”。其中由日本作家组成的特殊“笔部队”,一直冲锋在侵华战争的第一线。他们蘸血为墨,以笔助战,大肆为侵华战争摇旗呐喊、推波助澜,炮制了大量蘸满鲜血的战争谎言。直到今天,继承了“笔部队”遗风的日本极右势力,仍然在良知与罪责之间自欺欺人,抹杀真相,和亚洲受害国进行一场漫漫无期的“历史战”。
在这支历时悠久人数众多的“笔部队”中,林房雄显然是最有代表性的一位。他全程经历了侵华战争的各个阶段,其间变幻出斯芬克斯一般复杂斑驳的多重面孔:从三次入狱的“文学战士”,到幡然醒悟的“转向作家”;从出生入死的“战地记者”,到威风八面的“文化使节”;从开除公职的“战犯作家”,到怙恶不悛的“右翼宗师”……林房雄的人生轨迹简直如同翻滚的过山车一般令人眼花缭乱,不可思议。他那些南辕北辙、纵横交错的命运之旅,留下的是日本知识分子对侵华战争天人交战的微妙心结和延续至今闪烁暧昧的历史话题。
这本书,激怒了全亚洲!
时光倒退回五十年,中日关于历史问题爆发了战后最激烈的交锋。
1965年8月20日,《人民日报》在显著位置刊发一篇评论员文章,措辞严厉地谴责道:“日本军国主义势力正在利用日本投降二十周年的机会,采取各种方式,大肆进行军国主义宣传,煽动复仇主义情绪。”
最先点燃导火索的,是战后日本出现的第一本为侵略战争全面翻案的书《大东亚战争肯定论》,公然玩火者便是本书作者、老牌右翼旗手林房雄。熟悉他的中国人都知道,在中日关系任何重大转型期,林房雄都会不失时机地以“思想家”身份鸣锣登场,高调现身。这一次他更是有备而来,磨刀霍霍。
林房雄抛出的“重磅炸弹”就是他的《大东亚战争肯定论》一书。这是他战后多年潜心研究的“最新成果”,1964年刚刚出版就洛阳纸贵,不仅在日本甚至在全亚洲都引起了巨大反应。日本右翼势力视如珍宝,奉若圭臬;亚洲受害国则群情激愤,口诛笔伐。
林房雄写出的究竟是何等大作,居然引起如此轩然大波?
正如书名所言,林房雄在整部书中都在挖空心思地论证他臆想“发明”的一个核心概念——“大东亚百年战争”。在这部“天马行空”的著作中,林房雄充分发挥出作家的“敏锐直觉”,将三件混淆是非的“法宝”运用得出神入化,炉火纯青,那就是:神化大和民族、颠倒二战黑白、抵赖战争罪行。
林房雄摆出一副“大历史”研究家的气势,“堂堂正正”地将“大东亚战争”开始的时间延伸到美国“黑船”来到日本海岸的1853年。他认为日本通过明治维新增强了国力,才作为亚洲的“龙头老大”具有了和西洋抗衡的能力。而日本在日俄战争后的强大,逐步引起了美国的“恐日症”。日本为保卫亚洲顶着强大的国际压力,率先对西方列强进行“拼命的反击”。随着这种压力越来越大,最终爆发了太平洋战争,也使“大东亚百年战争”达到顶点。“日本看上去最终失败了,但目的却达到了”。在林房雄眼里,那是一场虽然没有取得最后胜利,“但也十分悲壮和光荣的战争”。
至于其间日本悍然实施“日韩合并”、扶植满洲“建国”等等,那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而“对华战争”则是对东亚殖民地化的反击;法西斯侵略理论的主要干将大川周明、石原莞尔等人非但不是战犯,反而是为了东亚“和平”与“解放”的“先驱者”……
既然林房雄认为所谓大东亚战争是一场“纵然失败却是无悔的战争”,那么战后联合国对日本战犯进行的“东京审判”,就更是站不住脚的“弱肉强食”了。林房雄甚至将之当作一场“虐杀俘虏”的战争。在已经没有了敌手的战场上,林房雄摆出了一副决斗到底的英勇相。这和一个醉鬼在深夜的大街上目空一切、撒泼捣乱有何区别?
明明是野蛮的侵略者,却自称是带领亚洲“抵抗侵略”的先锋。这种生拉硬扯的无稽之谈,如同一位不请自来的强盗闯进邻居家中胡作非为,却贼喊捉贼地声称自己是前来保护治安的警察。可见林房雄这等日本右翼文人已经堕落到何种强词夺理的地步!
林房雄试图全盘抹杀亚洲人民遭受的战争痛苦,用蘸满鲜血的谎言为日本侵略者树起一道“贞节牌坊”。这套原本漏洞百出、不值一驳的荒谬史观,却赢得日本右翼的满堂“喝彩”。他那些臭名昭著的荒谬“历史观”很快成为上风雾霾、源头污水,日本右翼学者受其鼓动,纷纷抛出了“美苏同罪论”“靖国史观论”“南京大屠杀虚构论”等种种翻案谬论,以蒙骗视听,混淆黑白,冲击干扰二战以来的战后国际秩序。
今天,这场亚洲受害国与日本右翼旷日持久的“历史战”仍在继续。但请不要忘记,点燃这场战火的始作俑者,就是那位死不悔改的老牌右翼分子林房雄。在一生与战争纠葛不清的历史舞台上,他如同一枚无法停止旋转的陀螺,在复杂变幻的思想漩涡中越滑越远。
“我为自己有罪而颤抖……”
谁能想得到,林房雄这样一个臭名昭著的右翼分子,从前却是一位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英勇无畏的“文学战士”?
林房雄(1903—1975)出生于日本大分市一个贫寒家庭,母亲含辛茹苦靠编草鞋,送他考入东京帝国大学法科。寒门终得出贵子,按理说林房雄应该一心只奔个锦绣前程。但贫苦的下层生活经历,却使他迷恋上马克思主义。林房雄初登文坛便一举成名,成为炙手可热的青年作家,日子过得富足惬意,他却主动放弃优裕生活,积极参加无产阶级民众运动,发起成立“日本无产阶级艺术家协会”,以勇猛的战士姿态冲锋在一线。为了躲避当局的检查和注意,他开始改用“林房雄”的笔名发表文章。
1930年,正当林房雄为革命文艺奔波奋斗时,被日本政府逮捕入狱,判处两年徒刑。这已经不是林房雄第一次入狱了。作为活跃在文坛的普罗作家,他已被多次检举入狱。一方面身为作家才华横溢,另一方面作为“战士”威武不屈,林房雄一时间成为偶像级人物,在中日两国左翼文学阵营中都颇具影响。鲁迅、郁达夫向中国读者推荐翻译他的小说,众多中国作家更视他为文学的灯塔,革命的先锋。
然而,“请不要再留恋哥,哥已经只是一个传说。”一直到抗战爆发,许多中国作家还不知道林房雄这位“超级偶像”早就改换门庭,“另嫁他人”了。
早在1930年被捕入狱时,林房雄的思想就开始向右转化,并参加了右翼团体。1936年,林房雄发表了《普罗文学作家歇业宣言》。在这部标志性的“从良宣言”中,林房雄宣称自己今后不再从事无产阶级文学创作,公开申明与无产阶级文学分道扬镳。林房雄彻底完成了第一次人生嬗变。
这种过于突然的转向,令许多人一头雾水。一位曾经那么坚定的左翼作家,怎么会蜕变为军国主义的忠实信徒?林房雄原本可以像很多日本左翼人士那样“屈膝不低头”,至少可以保持转向后的沉默状态。然而1943年7月,林房雄发表《勤皇之心》一文,除了表达对“误入歧途”的深刻忏悔,还完全匍匐在法西斯政权脚下:
我曾经是左翼,我为自己有罪而颤抖。回顾我的精神历程,我再三地问自己,究竟是什么原因,使我走向了左翼?……如此,误了青年,误了国家,如何赎此罪,又如何能赎此罪?
……
当我们寻着这天籁之声,跪在神和天皇面前,深感罪孽深重之时,从我胸、我腹、我四肢五体之中,如芦苇之嫩芽缓缓而生者,乃此心,乃勤皇之心。
无法想象,这些话竟是从一个三次入狱的“文化战士”嘴里说出来的!也无法想象,从左翼到右翼的一百八十度转弯中,林房雄是怎样做到如此狂热虔诚的?
二战时期日本左翼作家的大面积转向问题,一直是极端复杂的研究难题。在军国主义的残酷镇压下,绝大多数作家都像林房雄一样,主动脱离左翼文学阵营投向法西斯怀抱,为侵略战争呐喊加油,这在世界左翼文学史上都是十分罕见惊人的现象。许多作家自觉臣服于日本国家主义的立场,无视更高的人类自由和正义的价值观念,最终演变成以笔杀人、为虎作伥的冷血宣传机器。
但林房雄显然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随波逐流者。如果说其他日本作家是因为军部的政治欺骗和思想高压,不得不“沉寂”“失语”,进而扈从军国主义的话,那么林房雄转向后一再表白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则无疑是源自灵魂深处的深刻裂变了。
1941年发表的《谈转向》一文,是林房雄一份非常彻底的“灵魂自供状”。他表明仅仅“与马克思主义绝缘与脱离”是不够的,还宣称将坚决拥护“承诏必谨”的天皇制,并称颂太平洋战争为“圣战”,说他的“转向”是出于“对于国体的信仰和献身”。在林房雄看来,“马克思主义绝不是日本人心灵的永久性支柱。它只是十九世纪西洋的阶级社会中产生的一个理论论断,也许称得上是主义,却不是使人殉身的大义。”现在,他决心要从日本“三千年传统的必然结晶”中去重新寻找所谓的精神支柱了。
这个新的起跑线,就是他跪在天皇牌位面前,那颗竭力表白的“勤皇之心”。
林房雄本人对这种背叛,却从未感到过任何羞耻。在他后来的漫漫人生中,这只不过是他“走马灯”般不断变换面孔的起点而已。林房雄甚至毫不掩饰自己这个容易动摇的缺点,早在出狱之后的1932年,他就坦白地写道:
好! 重新工作吧! 诸君都知道,我是一个缺点很多的人,是一个时常动摇的人。但是缺点,动摇,每个人都会有的吧,这是不足耻的,最可耻的莫若怠工。
五年之后,正是带着这样不愿“怠工”的责任感,怀揣一颗崭新的“勤皇之心”,林房雄踏上了另外一个战场。
炮火下的“战地记者”
“呜——”地一声长鸣,尖厉的防空警报在半夜毫无防备地破空响起,林房雄神经质般扑灭了蜡烛,吓得摸索着爬到墙角瑟缩成一团。他拼命咬紧牙关,浑身仍忍不住剧烈颤动。
这是1937年“八一三”事变爆发半个多月后的一个夜晚。躲藏在上海江星宾馆中不断祈祷天皇护佑的林房雄,忽然间产生了深深的悔意:为什么偏偏要选在这个可怕的节骨眼上来中国呢?难道仅仅是为了那每篇高达五百日元的稿费?还是为了满足自己那虚荣慕名的“战地记者”情结?
1937年7月11日,就在日本发表出兵华北声明的当天,近卫首相召集各新闻通讯社的代表进行“恳谈”,要求他们“协力”战争;13日又召集日本几家著名的杂志《中央公论》《日本评论》《文艺春秋》的代表,向他们提出了同样的要求。各大报刊只好八仙过海,开出各种优厚待遇,专聘一些优秀作家作为“特派员”奔赴中国战场采访。于是一支阵容空前的民间“笔部队”浩浩荡荡杀向上海,活跃在硝烟弥漫的战场各地。
林房雄就在此时收到了中央公论社热情的邀请电报:“希望派遣你去上海,能否马上准备出发?”对方开出的条件是不问稿子篇幅大小、字数多寡,每篇一律支付五百日元的旅费。这在当时是非常罕见的优待,要知道一位大学毕业生的薪水才仅仅六十日元左右,五百日元相当于其八个多月的工资,可以盖十五六平方米左右的房子了。这对林房雄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诱惑,为了出发之前赶写出其他杂志的约稿,他废寝忘食地伏案工作。1937年8月28日搭乘长崎号船前往上海的途中,林房雄吃尽了苦头,他后来回忆“由于严重晕船肠子都要翻出来了。”
林房雄8月29日抵达上海,度过了难忘的三周战地时光。他先后访问了陆战队野战医院、机场、上海义勇军团、日本大队总部等机构。由于连日下雨,道路泥泞,无法开车,所以根本没有机会到前线采访。尽管如此,命悬一线的生死瞬间依然随处都会碰上。有一天夜晚,一颗榴霰弹在他居住的房顶正上方爆炸,屋顶上的瓦片被炸得粉碎。林房雄吓得趴在地上,半天缓不过神来。
然而置身危机四伏的战场,林房雄的心理如同化学反应一般发生了奇妙变化。当他目睹枪林弹雨中的日籍警察冒着生命危险维护治安,当他看到“领事馆的工作人员在工作,一位年仅十八岁的少女在工作!这就是战争!”当他亲自阅读一篇篇“阵亡陆战队员日记”,他渐渐感到自己的热血沸腾起来,自幼接受的那些军国主义“英雄观”一下苏醒过来,他浑身开始充满力量。
最初只是为追名逐利而来,现在却感到投身战争的崇高神圣;初临战场的恐惧不安,也转变为油然而生的英雄豪情。林房雄感到自己受到了灵魂深处的震撼洗礼。他回忆自己也曾因突然空袭吓得讲不出话来,也会偶尔滋生对战争瞬间的嫌恶或感伤,但当最初的恐惧慢慢散去,他开始满腔热情地鼓吹战争:
只要战争召唤我,我就会欢天喜地地出来迎接。我会悠然地拿起笔,为日本的光荣而战,直到祖国日本命令我放弃我的笔。
这种变化无疑是持续而深刻的。当林房雄置身于炮声隆隆、战火纷飞的上海前线时,他无时不期待着早点回国,心想回到日本该是多么令人欣喜啊!他那时一提起故国就心潮澎湃地憧憬着:“如果能够坐上日本的火车,如果能欣赏田园的景色,是多么让人高兴啊!如果能躺在镰仓书斋的地板上伸展四肢,多么惬意啊! ”
可是当他真正回到日本后,却又感到“根本高兴不起来”,“刚一回来,就又想去上海了。”在说明个中缘由时,他明确说道:“战争对我发生了作用!”这绝不仅仅是林房雄一个人的感受,和他一起同在上海战场采访又一起回到日本的作家榊山润,也同样感到“不知什么地方总觉得有些缺失。街道上稳定的灯火反而让人心情难以平静”,“我怀念起上海来”,其最后结论是“真想即刻回到上海,那硝烟四起的地方,有着难以抗拒的魅力”。
“爱憎分明”的文学创作
此时,在林房雄眼里的战争,已不再是那张着血盆大口的恶魔,曾把他吓得魂不附体,战争也不仅仅是顺利攻占敌国、掠夺领土那么简单。经历过上海战场的洗礼,林房雄已经陷入了迷狂状态,通过战争获得了一种昂然超脱的舍身精神,“超越生死的爽快的境地”。后来在谈到自己这一生的经历时,林房雄不无感触地说:“我生于日俄战争前夕,这辈子都处于战火之中。谁都不知道和平是什么,我们只经历过战争。”一直到六十岁那年,林房雄还从未经历过持续十年以上的和平时光。他在长长的战争中出生,也在漫无边际的战火中成长。“我们所认识的‘和平’,只不过是为下一次战斗做准备的‘中场休息’罢了。”
既然战火纷飞是日本国民不可逃避的宿命,林房雄开始和许多人一样,将战争视为一种无法避免的现实生活,并固化为一种基本的价值诉求,为日本军国主义的侵略宣传服务,也就顺其自然成为他内在的自觉动力了。
1937年,林房雄虽然只是在上海战场蜻蜓点水般走了一遭,可这并不妨碍他那支生花妙笔淋漓尽致地自由发挥。他笔下的日本军人,都是偶像的化身,神圣的代表。1937年11月1日,林房雄在《日本评论》11月号上发表战地小说《战斗间隙》。这篇作品很明显有着林房雄上海“战地纪行”的影子,它讲述日本从军记者一行参观一个刚竣工的海军机场时的亲身感受。作品虽然名为小说,更像一篇急欲直奔主题的散文。林房雄迫不及待地想证明前线日军是多么性情温和,像神佛一样崇高:
他们的表情超越了物欲,摆脱了世俗,一种奉献于更高境界的精神生活的喜悦溢于言表。日本人是神佑的,日本人的战争是圣战。
作者还讲了一个生动例子,当记者们请少佐队长讲话时,威严十足的少佐队长立刻腼腆起来,赶忙借口说来了电话,趁机逃离了现场。望着小个子队长的背影,作者喃喃自语:“我看到了神。”总之小说中的日军官兵都是那么可爱可亲,浑身散发着人性的光芒,完全看不到他们烧杀抢掠时的暴虐身影。
如果说这篇作品的叙事手法过于简单的话,那么从上海回来不久的同年十二月,林房雄出版的战地报告文学《战争的侧影》就更隐蔽老辣了。在这部报告文学中登场的中国人,几乎都没有名字,比如,与日本人性交时唯唯诺诺的“孩子”、桥上的“侦探”,作品只使用“敌国女人”“支那姑娘”来代称,中国人的形象整体呈现为灰暗丑陋、卑下混沌,他描绘中国人的笔触总带着强烈的厌恶仇恨,甚至把对战争的嫌恶转嫁为对中国的嫌恶:“不是厌恶战争,而是厌恶支那。”
爱憎分明之间,林房雄自然是要渲染突出日本人在战争中的英勇无畏,众志成城。作为最早表现中日战争的“战地报告文学”,林房雄在1937年10月发表的《上海战线》中,描写了他在上海看到战争造成的严重破坏,以及经历敌人炮火轰击的危险历程,他情不自禁发出战争警报:战争是恐怖的,事已至此,只有全体国民都紧急动员起来,坚持战斗到底!
林房雄这番“忧国忧民”的良苦用心,借日本侨民之口表达得紧迫尖锐:
“内地(指日本国内——作者)的情况怎么样?”侨民们都异口同声地询问。言外之意是“光景是不是太好了?是不是忘乎所以了?是不是不知道这里的军人和侨民有多苦,把自己看得了不得,还以为支那人好对付”?有人就公然讲出了这种话。
作品在讲述了上海的侨民们竟然只有拿着竹枪担任警备任务的危急情形之后,林房雄忍不住向日本国民振臂高呼:“不论是怎样的和平论者,事到如今,也都不得不拿起武器起来战斗吧?……侨民们在战斗,在战斗!”
有趣的是,即使这样一篇声嘶力竭卖力地为侵略战争加油打气的作品,在发表时仍然受到日本当局的检查删改,出现了很多空洞的铅字。例如连文中出现“瞬间的战争厌恶”这几个字,都没能通过检查而被一笔勾销了。(胡连成:《昭和史的证言》)
“文化使节”,还是“分化使节”?
1944年前后,一桩文坛官司彻底激怒了大汉奸周作人,一时间沦陷区的作家们明争暗斗,山雨欲来。
1944年4月13日,周作人在《中华日报》公开发表《文坛之分化》一文,痛揭其弟子沈启无沽名钓誉、欺师灭祖的“不赦之罪”,引发日伪统治下的沦陷区文坛一大公案。在这个重磅级声明中,周作人毫不客气地将矛头直指沈启无背后的日本靠山林房雄,斥责他并非什么“文化使节”,而是地道的“分化使节”。周作人一副“忧国忧民”之状,向日本主子痛心疾首地表明自己的忧虑:“用现今的方法做去,中国统一的文坛永不能成立,文人勾心斗角的相争,永无宁日。现今觉得非成功不可的中日文学家的提携联合必无希望。”
究竟是什么样的恩怨,竟然使林房雄卷入了和周作人这样一位大牌汉奸的激烈争斗呢?而对于林房雄这样的“日本主子”如此不给脸面,兴师动众大张挞伐,周作人想来也是气愤到了极点。
惹事的根源,来自于林房雄当时的一个特殊身份:“文化使节”。
1943年春,向来自视为“太上皇”的林房雄作为“文化使节”来北平访问。可对于这样一位缴械投降的“转向变节”作家,中国文学界对他似乎不大热情。早已大名鼎鼎的周作人,更没把他这个文学小字辈放在眼里,轻蔑谓之:“在北方的往日本留过学或是知道日本文学情形的中国人,对于某甲(按:指林房雄)都不大看得起,因此即使没有明白表示轻视,也总不能予以欢迎”。
就在林房雄倍感冷落之际,却只有沈启无一人“竭诚地招待他”。沈在北平中山公园召开文学茶话会,请林房雄大谈特谈文学创作论,给足了这位“文化使节”面子。一冷一热之间,林、周、沈三人之间“恩仇的形势已经很明了地立定了”。
沈启无其实正打着自己的如意小算盘。林房雄自称负有“日本文学者报国会”的使命,可以决定日伪文坛的生杀大权,沈启无这个超级官迷自然趋之若鹜,将林房雄视若神明。而林房雄对沈的谄媚之词和恭敬礼遇也投桃报李,与沈一时打得火热,并对他大加赞美,大谈与沈的“信赖和友情”,并竭力要与沈启无“共办文学杂志,促进中国南北文坛统一”。
沈启无为了筹办文学刊物,关键时刻去寻求老师周作人的支持合作,哪知却被断然拒绝。因为周作人发现,这个不安分的学生企图以日本“文化使节”林房雄为靠山,争夺华北文坛的主导权。沈启无偷鸡不成,恼羞成怒,开始伙同日本作家片冈铁兵对周作人这样的“反动老作家”指桑骂槐,横加攻击。周作人一怒之下,不仅将沈启无逐出师门,更撰文陈述其被沈启无、林房雄愚弄之经过,拿出要与日本“文学报国会”“断交”的姿态相要挟。
周作人毕竟是江湖老手,绍兴师爷的攻心手段可谓招招见肉,他既不敢真正得罪日本军部,同时又将所有罪因归结到“品格败坏”、沽名钓誉的沈启无头上,更倚老卖老毫不客气地直逼“幕后主使”林房雄。在周作人步步紧逼的反攻之下,日伪舆论终于倒向了“东亚文坛之权威”的周作人,沈启无被迫隐退,而林房雄也尝到了姜还是老的辣,他妄图全盘掌控中国沦陷区文坛的计划也就成为竹篮打水了。
尽管这场文坛官司以林房雄的失败而告终,但不可否认的是,林房雄确实不愧为日本当局一位忠心耿耿、手段高明的“文化使节”。
林房雄深知,“欲制中国,须先制知识阶级”。招安中国的知识界,是日本文化殖民的当务之急。而同样作为作家,他也深谙沦陷区文人并不是铁板一块,而是充满了天人交战的复杂矛盾:到底是选择坚守民族气节,宁肯饿死也“不食周粟”,还是见风使舵,投靠日本人在文坛上分一杯羹?林房雄如同一位胸有成竹的高明猎手,逐渐将这些文人的软肋摸得一清二楚。于是“胡萝卜加大棒”的对策被他运用得风生水起,恰到好处。
为了征服沦陷区作家,林房雄从1941年开始频繁来到中国。他积极呼吁中日双方增加互派留学生、加强文学翻译、扶助出版杂志等,通过组织文学社团、筹办文学刊物等手段,竭力拉拢沦陷区文坛的亲日分子,培养忠实于日本的文化走卒。
另一方面,林房雄对沦陷区的文人百态也洞若观火,毫不留情地撕去他们自以为是的遮羞布。比如他看到为了虚张声势,沦陷区但凡组织文学活动,邀集对象往往是官僚、政客、银行经理等无所不包,貌似名流如云、阵容强大,实则不过一帮乌合之众,只想骗取“官厅当局”的津贴补助而已。林房雄对此怒加鞭挞:“他们所以准备二重招牌……对文化既没有诚意,对政治也没有诚意。不仅欺骗中国知识阶级,而且欺骗日本方面的当局者。”
占领了道德制高点,林房雄加紧高挥鞭子,对那些装腔作势的沦陷区作家们穷追猛打。在《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偶感》一文中,他如同一位高明的侦探,自以为窥破掌握了对手的全部隐私,毫不留情地教训中国作家首先应端正对文学的认识,“文学运动可以产生志士,不会产生官僚”,中国文学应该表现中华民族精神的纯粹性,因此要远离政治,摆脱金钱的束缚等等。
这些冠冕堂皇的理论放之四海而皆准,林房雄似乎真是在为中国文学的健康发展而殚精竭虑、忧心忡忡。他所指出的沦陷区文坛乱象也多为实情,让那些心怀鬼胎的沦陷作家面红耳热,无地自容。林房雄要的正是这种效果:他必须全盘打掉这些清高文人仅剩的那点傲气,抽掉他们的精神脊梁,让他们匍匐在他这位“大主教”的脚下,恨不得想亲吻他的每一个脚趾头。
然而在大谈特谈一番中国文学的病症之后,林房雄开出的药方却一下就露了“馅”:他提出理想的中国文学家要具有大东亚文学精神,声称“现在日本国内及国外,均已醒悟用文学来解决中日两国问题为最好方法”。这显然与他所宣扬的文学的纯粹性自相矛盾。原来林房雄追求的,只是要让沦陷区文坛忠实执行殖民政策的“纯粹性”,把日本文化作为普遍价值标准,引诱中国作家追随仿效。
不过在很多中国作家眼里,林房雄确实是一位高高在上的日本“太上皇”。林房雄一生嗜酒善饮,不拘小节,颇有几分魏晋名士之风。他不亦乐乎地出现在沦陷区各种座谈会、茶话会和宴席上,显得精力充沛、豪放、坦率、真诚、机智,谈及文学创作时他总不乏理性深刻的思考。无论在哪种场合下,他的愤怒、温和、高傲、冷笑的表情都信手拈来,惟妙惟肖,一会儿可以咏叹深沉的生命忧伤,如降到地狱;一会儿又用假嗓高唱,把政治口号喊得跟撕裂一样。他的言谈举止,很容易使人想起《浮士德》中的魔鬼和《高老头》中伏脱冷的语言来。
天长日久,一帮意志软弱的沦陷区文人将林房雄奉若神明。当林房雄清醒地和他们交谈时,他们小心翼翼,噤若寒蝉;当林房雄酒气熏天肆无忌惮时,他们仍在一旁洗耳恭听,把这看作潇洒自如的“名士风范”。有的人肉麻地吹捧林房雄: “醉了的是他的结实的身子,他的慧眼没有醉,他的真诚没有醉。”还有个叫萧剑青的人作了“诗六章”《给林房雄君》,说林房雄有独特的见地,性格无邪率真,还把林房雄比喻成“闪烁的孤星”“云间的天使”,无耻地称颂他“危难中不忘同种……”
好在清醒者大有人在。1938年2月28日的《文摘战时旬刊》发表的林房雄的《东亚的和平》一文时,特称此文为“屁语”,说他是军阀的“走狗”。而郁达夫则更是尖锐地讥讽林房雄是“以走狗自甘的帮凶作家”,转向之后主动充当军部豢养的吹鼓手,“连日本的娼妇也不如”。
“战犯作家”的柳暗花明
战败投降后,日本国内掀起了追究战争责任的热潮。
作为一直为侵略战争冲锋呐喊的一名文学主将,林房雄自然难逃被惩处的命运。1948年3月,美国占领军司令部分两批公布了作为文学家受处分的十二人名单,林房雄作为协力战争的积极分子赫然出现在第一批“文笔家追放”名单中,理由是他在战争期间创作了《上海战线》《战争侧影》《东洋的圆月》等多部鼓吹侵略的作品。
受到惩处的日本作家被盟军禁止发表任何政治言论,禁止在权威刊物上发表文章。贴上了“战犯作家”标签的林房雄,文学生涯第一次受到打击,陷入停滞状态。不论是杂志社还是报社都不敢再刊用他的作品,即便是投稿给他自己创办的《文学界》杂志,左翼团体“记者联盟”也威胁要停止该刊的用纸配给,使林房雄的作品难以面世。这样一来,曾凭借一支妙笔横扫文坛的林房雄,突然间却成了过街老鼠,门前冷落。林房雄一家逐渐失去收入来源,无处为生,甚至陷入无米下锅、营养失调的窘境。
在这落花飘零的惨景下,受处分的作家有的垂头丧气,有的牢骚满腹,更多的则是对“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的昨日风光充满感伤悲叹之情。而林房雄再一次显现出了他贯有的“大将风度”。对于自己的战争责任,他不但没有丝毫愧疚反省之意,反而以桀骜不驯的嚣张面孔,在世人面前摆出一副顽抗到底的“英雄好汉”相。战后第十年,林房雄公然发表文章《被整肃也很愉快》,以轻松自如的态度对他战后受到的处分进行冷嘲热讽。文章一开篇他就得意洋洋地说:回想起当初遭到整肃也很快乐,每天都会想“那算什么”!
林房雄阐述自己这样做的心理支撑在于:无论当时还是现在,他都坚信亚洲决不能沦为欧洲的殖民地,“大东亚战争”仍然有其必然性与合理性。文中提起被占领军最高司令部整肃之前,日本共产党曾点名批评武者小路实笃、菊池宽、尾崎士郎等作家,林房雄对此气焰十足地反驳说:“这真是愚蠢至极!日本共产党有什么资格把我们指定为罪犯!”
一只蜗牛只有在壳中待久了,它才会长成蜗牛的形状。林房雄之所以仍然口气很硬,怙恶不悛,其实与战后那场追究文学家战争责任的运动突然风向陡转、半途而废是密切相关的。
正当那场声势浩大的战争责任问题讨论如火如荼之时,却被突如其来的力量意外地改变了方向,最终使得这场运动虎头蛇尾,不了了之。许多别有用心的日本文化人牢牢抓住“文学者的战争责任,首先是我们自身的问题”这句话,将重点转移到追究者本身的主体资格问题。他们坚持认为,即使是被普遍认为彻底反战的几位左翼作家如藏原惟人、宫本显治、宫本百合子,他们在战争期间还不是同样加入了“日本文学报国会”,“在这些人当中,对战争完全没有责任的人有吗”?
这样一来,既然所有的文学家几乎都有战争责任,也就是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追究别人的战争责任。其结果,谁都没有资格追究,就等于谁也不会受到追究;没有了追究者,也就没有了被追究者。这样一个逻辑怪圈,和当时的东久迩首相企图模糊战争责任的“一亿总忏悔”的意图恰好吻合。最终结果导致文学者之间互相揭发,相互追究,一场刚刚开始的文学者战争责任追究运动,就这样改变了正确方向,只在留下了互相攻击的负面影响。
“否认罪责就意味着重犯”
风起于青萍之末。战后围绕追究日本战争责任问题的复杂形势,远非这么简单。
日本投降后,亚洲一些受害国就紧接着进行独立战争,或者开打内战,或者面临分裂对峙的国际环境,无暇抽出更多精力顾及对日本战争责任的追究发落。而日本政府一开始就抱着“法不责众”的暧昧态度,提出了战争责任“人人有份”的“一亿总忏悔”论,率先在全体日本国民中营造“人人都有罪,就等于人人无罪”的氛围。
更关键的是,由于日本共产党战后的快速发展,以及在追究天皇和其他战犯战争责任中具有越来越大的影响力,引起了美国和日本政府的巨大恐慌。于是对于美国主人的意图心领神会的日本政府,开始采取一切措施,以“倒打一耙”的手段更加猛烈地追究日本共产党的战争责任。他们转身清算战时不少日本共党员“转向”协力战争的“旧账”,以及战后一些曾经协助战争的知识分子为寻求“免责”庇护而加入日共的“新账”。
于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出现在了:猫没有捉到老鼠,反而受到老鼠的集体围攻。到1956年前后,追究共产党人和进步知识分子的战争责任反而成为日本新的潮流,其结局就像中野重治所说的:“应该受处分的文学家们仍在耀武扬威,应该通过自我批判而鼓起勇气的文学家们却垂头丧气。”
在这样一种时代逆流中,“战犯作家”林房雄很快就挣脱了锁链。战后他虽然在发表或出版作品上遇到一些困难,那也不过是非常短暂的。刚刚进入1947年,林房雄、尾崎士郎、火野苇平、石川达三等为煽动战争不遗余力的作家们,几乎全部开始了创作活动。在确信日本政府不会积极追究他们的责任后,他们又开始招摇过市,亮相登台。石川达三甚至公然表示:“我不后悔,假定日本再打一次战争,我仍然极有可能再一次重复同样的错误”,以此嘲讽日本民主化这一重大课题。而当林房雄的作品无人问津的时候,评论家小林秀雄与他主持的《新夕刊》就主动给他提供发表平台,将他从生活的窘境中拯救出来。此外,林房雄还开始主持《朝日新闻》的“文艺时评”栏目,直到1965 年。
可以说无论是从法律手段还是思想意识上,美国占领军和日本文化界对林房雄这种战争协力作家的追究和处分,都完全不过是象征性而已。何况这些宽大的处分仅在几年后也被全部撤销,受到处分的作家在短时期搁笔观望后,一个个又重操文笔生涯,这就不难理解林房雄为何从不愿真正反省,甚至继续歪曲侵略战争历史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至今已结束七十年,林房雄这样一位“灵魂变色龙”的经历告诉我们,日本和亚洲受害国的历史和解虽然不等于历史观的绝对一致,但绝非打着学术旗号恶意宣传违背历史事实的谬论,借此误导民众,给东亚和平与互信带来麻烦。我们必须警惕,今天日本右翼里大大小小的林房雄们依然活跃在前台,他们篡改历史、美化侵略的手法与当年的“笔部队”如出一辙。要想真正化解仇恨,防止历史悲剧重演,就必须建立起超越国境的正义常识,牢记习近平主席在2014年南京大屠杀国家公祭日讲话中所庄严警示:“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否认罪责就意味着重犯。”
王龙,男,1976年生,成都军区政治部文艺创作室专业作家,《西南军事文学》杂志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历史散文集《天朝向左,世界向右》《国运拐点》《远去的身影》等书。先后获得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第七届四川文学奖、第十二届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第五届在场主义散文奖等。作品在香港、台湾、澳门和泰国等地出版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