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灵魂的“优雅写作”
——老藤小说论
2015-11-18刘广远
■ 刘广远 李 倩
安置灵魂的“优雅写作”
——老藤小说论
■ 刘广远 李 倩
写作者所进行的是康德所说的“无目的的合目的性”的工作,文字是他们最好的面孔。观察老藤的写作方式,是能够品出温度,品出气度的。老藤曾说过:“如何让熟地不撂荒,让余热保持温度,让拥趸者不散去,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坚持文学优雅的血统,摒弃那些转基因的播种。因为这些文学拥趸者以文学为品位、为高雅、为自豪,一旦文学改变了秉性,变得非驴非马起来,恐怕这些熟地也会一块块失守。”读他的作品,恰恰可以找到相似的痕迹,一是文学的优雅,我们称之为“优雅写作”,也即文学的风格与方式涵着理想的高贵、语言的风度;二是他的小说既是被读者选择,也是选择读者的。想起尼采说的话,“一个人著书立说,不仅希望被人理解,同样也希望不被人理解……当著作本身要表示自己的观点时,它的每一高贵的精神和情趣也在选择它的读者;与此同时,也就排除了‘其他的人’。”①其实,下面还有话,“一切更为高贵风格的规则均起源于此:拒人以远,造成隔阂,禁止‘进入’和了解——同时启迪那些通过他们的耳朵与我们关联的人的耳聪。”老藤显然在写作上是有“精神洁癖”的人,他宁可选择高山流水,知己三五,也不拉大旗作虎皮,也不随潮流逐浪波,可谓理想主义的坚守者。
一
小说中人物是非常重要的因素,而且常常是第一要素。无论外国小说中的人物,如堂吉诃德、简爱、安娜·卡列妮娜、约翰·克里斯朵夫等,还是中国近现代小说长廊中的阿Q、骆驼祥子、翠翠、方鸿渐等,同样令读者难以忘怀,久久提起。我们知道,常常被记住或者印象深刻的人物,或者人物形象、语言撼动人心,或者性格特征、心理刻画有独到之处,或者成长过程、个性命运跌宕起伏。老藤笔下的人物为什么给读者留下的印痕那么深?让人久久不能放下呢?
老藤笔下的人物既不惊天,亦不动地,基本是沿着现实主义的边缘行走在“江湖”之上,但是他们却如影随形地让读者难以忘怀,记忆深刻,我们仿佛跟着他们游走,游走在历史、现实与未来之间。
老藤主要描写两类人物,一类是小人物或“小知识分子”,如下派村官郑小毛(《熬鹰》)、民办教师冯国梅(《麻栎树》)、即将退休的干部吴根生(《留白》)、信访办主任科员老贾(《波澜不惊》)等,这一类人物基本属于底层、边缘、落寞的群体。文学长廊里似乎相仿的人物忙不迭地走来“欢迎”他们入队,志向高远、郁郁寡欢的涓生(《伤逝》)、从崛起走向没落的吕纬甫(《在酒楼上》)、陷于性的苦闷与生的苦闷的“留学生”(《沉沦》)、惶惶逃路而又兼顾教育的潘先生(《潘先生在难中》),他们在鲁迅、郁达夫、叶绍钧的笔下都挣扎过、努力过,然而最终是走向无奈而又落寞的路。而老藤似乎善于描摹“多余人”,似乎这些人物都是无助甚至于无奈,他们改变不了生活的本身和社会的残酷,他们的路也似乎如涓生、如吕纬甫、如“留学生”,走向迷惘、走向沉沦,但是,老藤的绝妙是“曲径通幽”、“暗度陈仓”,看似绝路却是自在之路、自由之路。被父亲逼迫考取公务员的郑小毛(《熬鹰》)被下派到偏远甚至公共汽车都不通的金花山村,被安排到70岁的老主任金兆天手下做副职。金兆天是一个传奇人物,擅长“熬鹰”的老爷子金兆天把右派老范“熬”成了大学校长;把被开除公职的老皮“熬”成了蒙特利尔的工程师;用喂饱的鹰谦让师长的鹰,把师长“熬”成部长。然而,“熬”郑小毛是最艰难的挑战,他准备带着郑小毛去猎鹰,结果被金雕“风鸢”剎了锐气,再不捕鹰,从此不再猎鹰、“熬”鹰。金兆天的退却,却激发了郑小毛拍摄鹰、保护鹰、保护金花山的劲头。挂职一年后,他辞去公职,跟他的父亲发短信说:我下山了,儿子在平地上能走得更远。郑小毛所行恰似“忠而见逐,情何以堪”的屈原,又似“内不愧心,外不负俗”的嵇康,他记住了老爷子的话,“熬鹰是一阵子,熬人却是一辈子。”郑小毛本是奔着吃官粮、开公饷而来,然而在熬过艰苦后,却挂“官”而去,他追求的是自主、卓越。他回答了世界对他的疑问——“小人物”如何挣扎得到自己要得到的权利和梦想?如何实现自己的“自主”权力和更好地自我生活?想起社会学家古尔纳德说过:
自主不仅是一种工作上或伦理上的需要,而且也是作为独特集团的新阶层(现代知识分子)的社会利益的表征。强调自主是某一阶层的意识形态仍然隶属于其他集团,但正在努力摆脱加诸于其身上的束缚……对自主的这种要求代表着自我管理的政治冲力。②
郑小毛作为“小人物”,也是有知识、有思想的人,他并没有屈服命运的安排,虽然,他委屈地按照父亲的旨愿考取公务员,委屈地被下放到偏远的金花山。但是,他经过“熬鹰”高手金兆天老爷子“熬”,“努力摆脱加诸于其身上的束缚”,熬成真正的“鹰”,而且,他是老爷子最后的心血“熬”制而成的。小说中写道,老爷子看完郑小毛拍摄的金花山美景,看到风鸢展翅高飞的特写,他与郑小毛有一段对话:
“你熬鹰比我强。”
“我哪里会比您老强。”郑小毛不好意思了。
“我熬鹰,把鹰熬下地,你熬鹰,把鹰熬上天。”
(《熬鹰》)
郑小毛作为时代的青年,勇于摆脱束缚,谋划未来,因为他发现蜷缩于体制窠臼中,可能无法实现个人抱负和个人理想,如果斗胆估测文本的延续,郑小毛的未来不管从事何种职业,他一定能成为自然生态的朋友,他一定拥有自由的气度和自主的权利。
民办教师冯国梅(《麻栎树》)的命运看起来多舛莫测,“从教几十年,一向与世无争”,命运似乎总是对她不公,然而正是“安静得像片麻栎树叶”的她在拼着全部精力保护着麻栎树,最后,在她被辞退的时候,这棵仅存的麻栎树被砍伐了。
“这一刻,她感觉自己是一头中箭的母豹,远看着领地被一群鬣狗践踏蹂躏却又无计可施,反抗的唯一武器只能是目光,是冷的能逼退酷暑的目光。”
目光——我们常常看到穿透苍穹的目光,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他的眼睛在说,“我是世界的光。跟从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走,必要得着生命的光。”(《约翰福音》8章12 节)普罗米修斯盗取了火,拯救了人类,他却被绑在高加索山的巨岩上,目光犹如他盗取的火,明亮而灼热,即使无助,仍蕴含着反抗和不屈。被欺凌、被损害的冯国梅的目光呢?是“中箭的母豹”的目光,所以,冯国梅并没有倒下,她想起那首熟悉的旋律《好大一棵树》:“头顶一个天,脚踏一方土,风雨中你昂起头,风雪压不服”。正如鲁迅所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药》里夏瑜坟上的“花环”就是孕育的希望,革命者的鲜血虽然被民众“吃掉”,但是有“花环”,就有希望,就有亮色。冯国梅无力再保护麻栎树,但是她的学生在她的教育下,已经成长起来,正如“愚公移山”,“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冯国梅是不屈不挠的“麻栎树”,倔强挺拔、宁折不弯,迎着生活的磨难,迎着人生的压力,一直前行。《波澜不惊》中的无职无权的主任科员老贾虽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但是依然一往直前,直面所有上访人员。这些“小人物”,可能无法解决人生的所有问题,但是无愧于内心,无愧于自我,他们比吕纬甫(《在酒楼上》)、魏连殳(《孤独者》)有希望、有亮色,甚至比觉新(《家》)、倪焕之(《倪焕之》)走得更明晰、更自由,虽然也常常处于自省、自责的境遇,但是自己的奋力、个体的拼争,能够隐约看到前方的光亮,望到遥遥的远峰。老藤正如鲁迅,给夏瑜(《药》)的坟上添上一个“花环”,他给予读者以希望、以微光。
另一类人物是“职衔低”或“近似无”的官员或者所谓官员,这里区分如此之细,目的并不是确认人物的谱系,而是我个人以为老藤的所谓“官场小说”,暗含意旨并不在小说类型,更主要的是借助其标签来观察人性。“职衔低”或“近似无”的小官员有都柿沟贫协主席兼武委会主任葛明仁(《萨满咒》)、无职无权的主任科员老贾(《波澜不惊》)、牛头坝村小学校长禇麻杆(《麻栎树》)等,所谓官员有蓝城市委人大主任郑远桥(《西施乳》)、七官营子镇党委书记孟庆有(《换届》)、退休的专员吴根生(《留白》)、合资公司工会主席老皮(《都市忧郁人》)等。通过称谓,可以发现这些人物名字的谐趣,葛明仁、禇麻杆、郑远桥、吴根生,这不是“革命人”、“郑板桥”、“无根生”、“杵麻杆”的谐音吗?这与晚清《官场现形记》中的区奉人(谐趋奉人)、贾筱芝(谐假孝子)、时筱仁(谐实小人)、刁迈彭(谐刁卖朋)、施步彤(谐实不通)等实有相似之路径,令人会心默契,晒然一笑。其他如“老贾”、“老范”、“老皮”等,不就是指代符号吗?犹如阿Q、K、小D等。也许老藤本无此用意,但分明有意无意之间,从表象上指代深刻的含义,人物身上已经印上“前文本”的文化烙印或者闪烁着经典文本的影子了。
老藤的所谓“官场小说”更多地具有独立性、现代性、反思性、批判性。品格之一是独立性、现代性。此类“官场小说”的所谓“官场”非常逼仄而缺少惯有的“官场文学”气息,没有满足窥私欲望,不能寻找“职场秘籍”,少有激烈权力倾轧,所以,已经非常不似惯常的“官场文学”的表达意趣,更多地看到“官员”闪烁着人性的本真良善、人性的率性单纯。牛头坝村小学校长禇麻杆(《麻栎树》)为了感谢冯国梅让给自己的“转正”恩情,一辈子都在努力为帮助冯国梅“转正”而做努力;合资公司工会主席老皮(《都市忧郁人》)作为原厂厂长,为日企工作,被日企利用“维护治安”,老皮不断为职工争利益、为女工护青春,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一次次失败让他无比沮丧。美女职工王梅找到自己哭诉,遭到性骚扰,老皮后来去找老板替王梅维权,而日本老板清水则哈哈大笑,对他说:“皮桑,你操错了心,是王梅要和我好,不是我要和王梅好,谁都知道王梅是个人才,难道你吃醋了吗?”老皮自己感到非常无助:
恍惚间,他看到了迎面的自己,自己是大门上的一张画,像小时候农村过年时家门上贴的画,画中人朱面飞须,披坚执锐,可是一阵风刮过就撕破了。(《都市忧郁人》)
如此形象的喻示,工会主席好似“朱面飞须”“披坚执锐”的“画中人”,“一阵风刮过”,就无情地被“撕破了”,他显得是那样的无力,甚至,他觉得都不如自己养的猫,可以流浪、可以奔跑、可以失踪。无职无权的信访办主任科员老贾(《波澜不惊》)头发稀疏,事事辛苦,然而好事永远轮不到他,艰难、困苦却总是需要他顶上去。虽然他经常为别人办事,可是最后自己二女儿入学的困难申请补助竟然——只是以花了3000元请客吃饭,最后获批3000元而已——简直就是荒谬的讽刺。他一直穷苦窘迫,压力巨大,却依然无怨无悔,小说最后写道,老贾面对访民上访时,镇定地说:一池静水,波澜不惊。蓝城市长郑远桥(《西施乳》)保持本心,注重名节,几次面对女色,心动身不动;七官营子镇党委书记孟庆有(《换届》)退回污染环境的造纸厂厂长二尿子行贿的两万元钱贿赂;金花山村老主任金兆天(《熬鹰》)为了保护金花山的自然生态,甚至有些偏执,一直保持通向村外的羊肠小道状态,而不修公路。观察这些人物,我们发现了人性中“善”的自由弥散,而不仅仅是丑陋的“官场百态”,因为人性是文学的最后原野和最美田园,人的极其丰富性和无限差异性存在于世间,是因为文学需要人性,从而为人类展示一副温情脉脉的信念,展示一种向善向美的精神。席勒在《审美教育书简》中曾经下了这样的判断:
人的发展可以分为三个不同状况或阶段,不管是个人还是全人类,如果要完成自我实现的全部过程,都必按照一定程序经历这三个阶段,……人在他的物质(身体)状态里,只服从自然的力量;在他的审美状态里,他摆脱掉自然的力量;在他的道德状态(即理性状态——原引者注)里,他控制着自然的力量。③
席勒在这里阐释的自然性与社会性对立而矛盾的现状,我认为也是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超我”另一种理解的演绎。人性是丰富而复杂的,而“官员”也是人,他们的智识、阅历、经验的获得机会应该多于普通民众,他们更早地从“服从自然”到“摆脱自然”,甚而达到“控制自然”,更好地向善、向美则是示范的方向。老藤的小说基本没有按照“官场小说”的“揭露”、“鞭挞”习惯来铺叙故事、描摹人物,而是“官员”回归人类本性,把人还原成自然之本,又改造自然之势。而且,并没有一味塑造哪些暴戾的倾轧争斗、描述哪些津津乐道的官场秘籍来引人入胜、吸引读者。恪守理念又思想超脱的老藤以自己“优雅”的方式来写作,来“使文学飞翔”,这既是冒险,也是一种胆识。
品格之二是反思性、批判性。老藤对人物虽然具有一种理想主义的期望,但具体到文本讨论,他以丰富的实践经验、渊博的学识素养对客观对象予以精准剖析——优劣共生、善恶并存才是人的复杂性、综合性、丰富性的本真体现。蓝城市人大主任郑远桥(《西施乳》)由市长不能升任市委书记,进而转任人大主任,颇感失落。他借着看病之机,四处游走,调整心态,想通过原任秘书李正打探一些消息而不得,因为“一朝天子一朝臣”,李正背后反水,竭力“切割”,想摆脱他的影子。结果是郑远桥在组织人大投票的时候,小小地“惩罚”了李正,使他官职悬置,进而边缘化。郑远桥虽然谐音“郑板桥”,闲职之后,边学金石之课,边品河鲀之鱼,其实,人性的游移和趋利避害,他是理解的,但是,从个体利益出发,他没有宽容李正的“背叛”。孟庆有(《换届》)主持镇党委换届工作,虽然显得客观、公允,但是从私心出发拿下人大主席老单、把爱学习的镇党委副书记小田放到“待分配”的位置,而提拔了与自己有暧昧关系的女组织委员小胡。一方面是私心作怪、打压异己,另一方面权性交易,提拔自己的下属兼“情人”,也属正常。略带讽刺的是,前一任正派、公正的老黄书记,却不被认可,大家对他的评价出奇一致——“装!”“众人皆醉我独醒”,要么被排挤出这个区域,要么同流合污,反讽和批判的意味很浓。老皮(《都市忧郁人》)寄生在日本企业,原来曾是厂长,现在是工会主席,然而只是享受着和总经理办公室一样大的办公室,却优哉游哉,无所事事。所谓工会主席只是形式上的“重要”,实际工作是应付会议、“维护稳定”,说的不好听一点,好似日本入侵时候的汉奸翻译。所以,老皮虽然总在自责、反省,却甘于这种“温吐吐的白开水,没个咸淡”的日子,生活显得苦涩又无奈。葛明仁(《萨满咒》)虽然保护了都柿沟的山山水水,但是,他鲁莽冲动地“革”了仗义疏财的地主刁世雷的命,酒醉后“强奸”了女巫兰姑,在荒唐的年代,他自主不自主地做了许多“不可饶恕”的荒唐事。无论郑远桥、孟庆有,还是葛明仁、老皮,他们既有社会性属性,又有自然性属性,他们的丑陋、卑劣、阴谋都属于复杂性的一面,他们不能完全恪守职业操守,他们也偶尔或经常、经意或不经意地触碰规则、法律——虽然如此,但是,故事里没有晚清谴责小说的那么阴毒、凶狠、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如《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描写的三类人,“第一种是蛇虫鼠奴;第二种是豺狼虎豹;第三种是魑魅魍魉”,而老藤小说人物都不是十恶不赦、罪大恶极之人,他们是现实中存在的“镜像式”的人物,是需要被拯救或者疗治的客观对象。正如罗振亚评价老藤《西施乳》时说:“这种悠闲其表、复杂其里、以静写动的感知与切入表现对象的方式,看似举重若轻,实质上却将灵魂的喧哗、情感的躁动传达得满爆而内敛,它为官场小说的书写开辟了另一种艺术可能性。”
观察老藤的叙述,显然不同于以往的“官场小说”,而是具有清新、雅致的气息。老藤笔下的这些人物,充满复杂性、矛盾性,具有善的本性,且是深层的善;又有恶的表征,但是浅表的恶,符合人性的普遍性特征。创作者并没有因袭固有的“官场小说”模式,把那些该谴责的、该控诉的、该指斥的,用夸饰、黑幕、秘籍的方式淋漓尽致地展现或者刻画,而是展现人性丑陋、阴暗部分的同时,更多地彰显人性中的善良、光亮的色泽,使文学体现文学性与社会性的统一,彰显文学审美性与道德归属性,体现文学的“救赎”功能。马克斯·韦伯的一种观点对我们有着重要的启发意义:
艺术变成了一个越来越自觉把握到的有独立价值的世界,这些价值本身就是存在的。不论怎么来解释,艺术都承担了一种世俗救赎功能。它提供了一种从日常生活的千篇一律中解脱出来的救赎,尤其是从理论的和实践的理性主义那不断增长的压力中解脱出来的救赎。④
世界变得理性而残酷,工具理性和机械文明逐步践踏着艺术。可以归为艺术范畴的文学,对世界的把握,提供一种“救赎”,是文学艺术应该具备的属性和承担的职能。老藤的小说从某种意义上说,与卡夫卡的《城堡》是类似的,描绘了世界充满无限可能性、现实的不可预测性,也承载着对人性的诠释和解读的功能。
二
小说中的叙述方式是小说的重要标志,而叙述中常常暗含着写作者的创作意图、精神思想,看似闲笔,胜似形式。老藤小说中的叙述手法,融合现代性与传统性,以“优雅”的姿势驻留,让读者久久难以忘怀,犹如空谷回音,余音绕梁。
老藤的小说耐磨、耐读、耐品,强大的隐喻功能,令读者沉迷其中,不能自拔。“西施乳”(《西施乳》)本身就是一个隐喻。隐喻什么呢?一则明喻美食如美人。既能引人迷醉,又能引君入瓮,郑远桥主要请两人吃“西施乳”,一次是省城主要领导戴老,一次是考核干部的乔老爷,这两个人都是对郑远桥的仕途能够起定夺作用之人,两次小吃都是越剧名角、美女老板王梅陪同,精妙绝伦的安排都取得预期效果,戴老边吃边吟:“河鲀好比西施乳,吴王当年未必尝”;乔老爷更是感觉这道菜鲜美无比,美妙绝伦,竟然喝了七瓶红酒,可谓尽兴,当然,郑远桥的仕途越走越顺,在乔的考核下,由副书记升任市长;在戴老的帮助下,曲折过后,由人大主任兼市委书记。二是暗喻人生犹如哲学的辩证法,“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虽然,戴老品尝“西施乳”赞叹不已,然而戴老中毒却为郑远桥所不知,所以,他本来由市长升任书记的步骤就转折了,转任人大主任。然而他善于退守,对省里下派的市长组织人大进行投票,竭力做好推举工作,以及王梅暗中从京城相助,竟然一年后,又从人大主任兼任市委书记,可谓一波三折、跌宕起伏。三则隐喻范蠡泊舟,功成隐退。郑远桥举荐了美女王梅,但是并没有借机占为己有,也恰恰如此,隐退不贪功,不图一时回报,王梅以退为进,嫁给京城高官,帮助郑远桥提升,以示报恩;同时,郑远桥也没有对“发小”美女郑小杰“下手”,这两个美女同时帮助“退隐”的他,他才能成功。当然,小说中郑远桥实属定力非凡,竟然对两个美女都能把持自我,可谓成大事者,隐忍能力超越常人。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毛泽东曾如此赞叹“鹰”。小说中的鹰乃浩瀚苍穹中自由翱翔之鸟,其隐喻之意不言而喻。《熬鹰》中的“鹰”,一种是被规训,一种是无法被规训。鹰经过“熬”,规训之后,从自然到归化,自然性消失,那么原始力、凶猛性也将消失;而不能规训的鹰,是真正的鹰,属于自然,属于天空。郑小毛的辞职,恰恰是金老爷子、金花山、鹰共同“熬”的结果——也是郑小毛要实现最大的生命意义和精神价值——即生命最本真、最自然、最充沛的状态。《麻栎树》中的冯国梅就是“麻栎树”的化身,麻栎树在她在,麻栎树不在她不在。麻栎树在牛头坝村头傲然挺立、遮沙避雨,然而抵挡不住村长的斧头。这里,麻栎树是故事的招风幡,树的存亡喻示主人公的命运,随着冯国梅被“卸磨杀驴”,麻栎树也被老村长砍伐去做寿材,但是,小说的结局是开放的,爷爷保护的松树还在,她教育的孩子还在,希望不还是在吗!《都市忧郁人》中有一只猫,这只猫陪伴着主人公老皮,“猫的目光从来没有丝毫的卑琐,……猫只能依偎亲近,这是因为猫有原则、有尊严,如果你深深地伤害了猫,猫就会与你永远保持距离。”猫是有原则的,宁自在为生,也不接受豢养。当老皮给日本人做工会主席,被熟人啐一口,而不得其故的时候:
尼姑慧云师傅说了一句偈语:生灵生灵,自在为生,率性为灵,豢养,有时候是一种摧残啊。(《都市忧郁人》)
后来,猫消失了,慧云说:猫是都市忧郁诗人,诗人的灵魂总是在流浪,你能拴住一个流浪的灵魂吗?以猫来讽喻老皮,以猫来点化老皮,猫尚能知道自在的生存、自由的可贵,何况人呢?弗莱在《批评的解剖》谈到这种创作模式,他说:
如果既不优越于别人,又不超越自己所处的环境,这样的主人公便仅是我们中间的一人:我们感受到主人公身上共同的人性,并要求诗人对可能发生的情节所推行的准则,与我们自己经验中的情况保持一致。这样便产生“低模仿”类型的主人公,常见于多数喜剧和现实主义小说。“高”和“低”并不意味着在价值观上有上下之分,而纯粹是概略的提法,正像《圣经》批评家或英国教徒所做的那样。……低模仿模式描写人类社会的方式恰好反映了华兹华斯的观念,即在诗人看来,人类的实际境遇是普遍的和典型的状况。……在低模仿作品中,花园让位与农场及人们挥锄辛苦地劳作。在哈代小说中,农夫或砍柴火的乡下人,便是人类自身的写照,“默默忍受,遭人鄙视”。⑤
弗莱的原型理论已经把小说的模式阐释得非常清晰,这种“低模仿”模式的主人公存在方式与普通人类相近,现代而“优雅”,他们的生存方式与周围的物象是具有相似性的,因而自然物与社会物能够共生共在。老藤小说采用这种模式,是原型范式的实践者和追随者,正如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霍桑的《玉石雕像》,都引起巨大反响和良久震动,令人久久痴迷。
互文性是老藤小说的另一属性。“在这个空间里,无论是吸收还是破坏,无论是肯定还是否定,无论是自我引用还是自我指涉,文本总是与某个或某些前文本纠缠在一起。同时,读者或批评家总能在作品中识别出文本与其特定先驱文本的交织关系。”⑥正如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之于菲尔丁的《约瑟夫·安德鲁斯》、荷马《奥德赛》之于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后文本总有前文本的痕迹,而且,乔伊斯的《青年艺术家的肖像》与《英雄史蒂芬》还形成“内文本”的自我指涉关系,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老藤小说中隐藏着自我引用和自我指涉,构成互文性。何香兰(《留白》)的“北京话”把吴根生引上革命的路。“何香兰说一口标准的北京话,字正腔圆、音色悦耳,仿佛有磁性。”吴根生着迷地跟着学,决意同自己的海蛎子味方言决裂,引来村民笑话。“牧羊城最有学问的乔二叔说:根生做的是官事,官事就要讲官话、带官腔,在衙门里坐堂满口海蛎子味成何体统!”乔二叔一锤定音,没人再议论。而《萨满咒》里演绎着同样的故事,“一身戎装的叶梅开口极富女性的柔媚,那口字正腔圆的京话让都柿沟的百姓如闻天籁,充满新奇”。于是,血气方刚的葛明仁被吸引了。
我们尝试着比较一下《萨满咒》与《留白》的相似片段:
她在开会讲话时,我总是专注地看她,我很喜欢她的声音,听她讲话就像听戏,能听出味道来,但我只是喜欢这种腔调,至于讲了什么我并不感兴趣。(《萨满咒》)
吴根生毫无怨言,他喜欢听何香兰讲话,他把每一次开会都当成一堂讲话课,仔细体会何香兰讲话的技巧、发音和语气。(《留白》)
葛明仁、吴根生分别因为喜欢听“北京话”,而走上“革命”道路,而且两个人后来都是“行署专员”。他们都是即将退休或者退休后,去看老领导,一个是想和老领导合影留念,一个去为老领导讨来一桶都柿酒。而两位离退的老“革命者”,当年无神论者叶梅开始吃素、打坐,而且终身未嫁,是“颠覆性的变化”;而何香兰不再说官方意义的“北京话”,而说自己方言“唐山话”,吴根生跟她学了一辈子“北京话”,最后,突然梦醒,觉得方言也不错,于是对不按规章猛骑摩托车人吼了粗重海蛎子味的方言:“你彪啊你!” 我们可以看到,非常吊诡的是,葛明仁、吴根生是因为“北京话”而走上“戴官帽”的路,他们是心中有自己远大的理想呢?还是偶然地走上这样的一条路呢?答案是显然的。“革命者”参加革命都是偶然的、随性的,那么革命的路线、方向一定是必然的、正确的、不容置疑的吗?小说留给读者无尽的思考和开阔的想象。
这样内文本关系(intratexuality)在老藤小说中大量弥漫。葛明仁(《萨满咒》)因为对兰姑一句承诺:看好樟子岭和蓝甸,把这些地方分别申报为国家级森林公园、湿地公园,为都柿沟留下了这片原始森林与原生态湿地。《熬鹰》中老爷子金兆天竭力保护原生态的金花山的树、野生动物,为此宁可拒绝修公路。《麻栎树》中祖辈两代人冯玄黄、冯国梅分别看护着牛头坝村的松树、麻栎树。自然是人生存之本,破坏还是养护?砍伐还是保护?小说揭示出工业文明与生态文明的相互矛盾,经济利益与自然存在的不易调和,体现出一种关注、一种焦虑。我们仿佛从一个文本读到另一个文本,从一个人物看到另一个人物,我们逐渐看到作家忧郁的神态和负重的思考,犹如鲁迅笔下人物都闪烁着“狂人”的影子,莫言笔下孩子都有“黑孩”(《透明的红萝卜》)的痕迹。
麻栎树(《麻栎树》)、西施乳(《西施乳》)弥漫的味道,让人迷醉、让人警醒;萨满咒(《萨满咒》)、西施乳(《西施乳》)是互相融合着彼此相似的神秘色彩的象征符号;被誉为“忧郁诗人”的流浪猫(《都市忧郁人》)、金雕“风鸢”(《熬鹰》)都是换上装束的神秘、神奇的寓言性动物;郑远桥(《西施乳》)、孟庆有(《换届》)都以退为进,步步为营,都获得自己想到达的目的,我们可以充分领悟到文本自我构成、相互指涉的关系、一以贯之、互相勾连的系统,作家的思维观念、精神意旨是一脉相承的,暗守着传统的秩序和现代逻辑。
阅读老藤的博客,看到一篇随笔《孤独的蛤蟆》,颇有感慨。而且这段文字的观察细致,相信读者会自有感悟。所以,不揣借用之嫌,大段贴出,以请察之。老藤写道:
经过数日观察,我摸到了这只蛤蟆鸣叫的规律。它的叫声大致可分为三个时段,清晨、黄昏和深夜。清晨,蛤蟆的叫声清脆高亢,少有咕咕之音,叫声中洋溢着一种青春的旋律。……黄昏,蛤蟆的叫声粗犷厚重,带着胸腔的共鸣,带着威震四夷的雄才大略……蛤蟆的声音持续不疲,急切而不失节奏,它在呼唤心中的伴侣,在渴望一群活跃的黛色的蝌蚪,那将是它的血脉,是延续生命的寄托。……深夜,蛤蟆的叫声变得短促而简洁,像不时响起的连发土枪,似充气有余的皮鼓,又如壮汉负重的短叹。此时的蛤蟆想必心情复杂,面对露重水凉、星冷月寒的际遇,鳏夫怨妇之情不可不发,孤枕难眠之苦不可不抒,所以,这叫声里带有几丝伤感,带有几分不平,也带有几种莫名的情绪。
根据记述,老藤经过三周观察,发现这只蛤蟆清晨、黄昏、深夜鸣叫,但是在白天是不叫的,为什么呢?他说:“我想明白了,蛤蟆是聪明和宽容的,如果白天黑夜都是它自己在吼,不但自己辛苦不说,百虫闻声而逃,蛤蟆捉不到食物,最终也会饿死。”不但细致观察,而且深刻领悟。老藤的小说已经破茧而出、独成格局,曲雅风清、高山流水,寓理于音、寓教于文,他的写作中的巧局、对话、哲思等等都值得慢慢品鉴,因为他的写作已经铺成一望无垠的枝繁叶茂的原生林,酿成醇香四溢的历久弥思的老窖酒,需要慢慢地游荡、慢慢地触摸,慢慢地吮吸、慢慢地品尝。想起《熬鹰》中的金老爷子说金雕“风鸢”:“不入陷阱,不入罗网,必是含仁怀义之兽,风鸢,捕不得”。的确,自然之神物,未来必将是主宰自然,思如是。
注 释:
① [德]尼采:《上帝死了:尼采文选》,戚仁译,上海:三联出版社,1997年,第4页。
② 转引自[美]舒衡哲:《中国启蒙运动——知识分子与五四遗产》,刘京建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年,第 34页。Alvin Gouldner,The Future of Intellectual sand the Rise of the New Class(New York,1979),p.34.
③[德]席勒:《审美教育书简》,第 24 封信。转引自朱光潜《西方美学史》(第 1 版,下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 年,第 452 页。
④ 转引自王萌:《新时期以来官场小说研究》,山东大学博士论文,2013年,第175页。Max Webber:Essays in Sociology,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46,p.342.
⑤[加]弗莱:《批评的解剖》,陈慧、袁宪军、吴伟仁 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46页、第220页。
⑥ 赵一凡、张中载、李德恩:《西方文论关键词》,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第213页。
(刘广远:渤海大学文学院教授;李倩:渤海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