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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内心的需要而写作
——谈民族歌舞剧《伴嫁歌》

2015-11-17胡笑蓓

艺海(剧本创作) 2015年3期
关键词:婆婆内心母亲

■胡笑蓓

我为内心的需要而写作
——谈民族歌舞剧《伴嫁歌》

■胡笑蓓

《伴嫁歌》中的幺妹,是我继歌剧《沥沥太阳雨》中的李桂花,京剧《广陵散》中的静女,《紫英》中的紫英,湘剧《亲亲社区》中的林爱仁,《明月渡》中的柳月英之后又一个戏剧中国女性。我们湖南的、美丽的湘西女子。

我的这些女主角,当她们一个一个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的心里真是充满了欢乐。尽管她们很多时候是忧伤的,愁苦的,委曲的,愤怒的,可她们最终给予我的是欢乐。因为她们是从我的内心走出来的,是我的写作欲望。从文学的角度,我更关心人的内心,欲望,也就是说,为人的欲望而写作。

内心让我真实地去了解自己,然后再真实地去了解世界。

一、关于叙述形式

我重视人物在戏剧中的位置,我又十分重视大自然在戏剧中的位置。空气、露水、森林、狗叫,蛙鸣……个个展示出生命的欲望。它们与戏剧人物组合一体,相互作用,从而展示出完整的欲望。

剧中,我用了一个当代女子声乐组合——“想你亲亲”,四个声乐女孩。她们是讲故事的人。这几个女孩子很时尚,很跳皮,穿着打扮精神气质与幺妹等上世纪初的人不一样。一样的是她们的内心,对生活的渴求,对爱情的向往,对大自然的热爱。她们站在高坡上,菜土旁,快乐地歌唱着:

清早的林子里空气多么清新,

落叶儿发出了咯吱咯吱响声,

小鸟儿转动着嘀溜嘀溜眼睛,

小溪水歌唱着甜蜜苦涩爱情。

唱伴嫁歌这种歌唱形式,湘西湘南都有,一唱就是上十天,待嫁的女孩从确定婚期之日起就不出门了,就有姐妹日夜陪着唱歌,哭嫁。

女 (唱)娘啊娘,我要走了啊,

再帮我娘梳把头。

曾记鬓发野花艳,

何时额头起了苦瓜皱?

……燕子齐毛离窝去,

我的娘哎,

衔泥何时得回头?

娘 (唱)女啊女,你要走了啊!

铜锣花轿催女走,

好多话儿没说够。

世上三年逢一闰,

为何不闰五更头?

儿去了啊,娘难留,

往后的日子你重开头。

……

民族歌舞剧《伴嫁歌》,说的是一个上世纪初的凄美爱情故事。湘西幺妹、山民细狗和游侠龙三之间的纠结故事。这天,幺妹去会细狗,她要嫁龙三了,出嫁之前最后一次去看心上人,“想你亲亲”唱起了古老的湘西民歌。

“正月里,去看郎,我郎想只仔鸡儿尝,罐罐儿提起人看见,荷叶儿包起又漏汤,可怜呢,造孽啦……”

这首歌我是在多年前赶桑植民歌会时,听当地一位姓戴的女民歌手唱的。她围着兰花土布头帕,个子小小的,不说话,只唱歌,她的声音那样悠长而哀婉,唱到中间偶尔朝我们笑一笑,她要说的话都在歌里。我至今记得她的那个样子和声音。

我在戏中用了青浪滩的纤夫号子:

“伙计们咧,呵嗬!

听我言啦,呵罗嗬!

听我从头,呵嗬!

发个言啦,呵罗嗬!

伙计们咧,呵嗬!

加把劲啦,呵罗嗬!

冲过激流,呵嗬!

好飙滩啦,呵罗嗬!”

滚滚的大河,惊天的险滩号子,诉说着我们生命的欢乐与哀伤,呈现着人和自然的伟力。“哭嫁”也好,“号子”也好,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形式和风格,它生植于作者的内心,与人物的内心渴望融合,在戏剧中行走,构成一个特有的戏剧磁场,让人心旷神怡。

戏剧的叙述形式不应该是固定的,它应该是开放的,允许选择,永远有待完成。

在我的幺妹即将面世的时候,我想说说我生命中至关重要的几位亲人。

二、我的婆婆、我的母亲

我婆婆92岁辞世,我进谢家的时候,她已经有些老了,可她的那种喜形于色,让我觉得年轻。

我大女儿是在醴陵婆家生的。正值文革,我的父亲被打成反革命,娘家回不得。夫妻两地工作,先生又老出差,我便来到年迈的婆婆身边生孩子。小孩子怀着的时候,我的境遇很不好,总是哭,我的宝宝生下来便老是叹气,晚上哭通晚。我婆婆半夜起来在地上烧一把稻草,脱了宝宝的衣服查看是不是有头发丝之类缠着手。我的公爹用毛笔写许多红纸条子:“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光。” 贴到巷子里的墙壁上,屋外的树上,让过路的行人念。

我的母亲从湘潭花石来了,她是来看毛毛,做外婆的。母亲那样子我至今记得……家里没吃的,提着的一只鸡婆都是骨瘦如柴。

我的父亲是一位老实语文教师,又教美术,写得一手好魏碑。文革中,他因应邀为外语组写了一幅“打破框框,大胆革命”的对联,在对联中贴了一张领袖像,为了突出这张像,又自作主张加了一个框,以此获罪,判刑劳改。

母亲听说父亲劳改这天要从花石过,心想这一去不知能否再有人回,要弟弟拿几件衣服到路上去等,看能否见上一面。随后得到的消息是监外执行,也就是回家劳改。父亲回来了,是公社干部送回来的,干部一走,我的父亲站在坪里泪雨滂沱。我母亲一把接着父亲:“回来好,回来了就好!”刹时间来了许多乡亲,我的善良的乡亲们,在以后的日子里,但凡有批斗四类分子的场合,总是以父亲坐骨神经疼为理由,一次也没有斗过我的父亲。

我做梦也没想到,就在我母亲到达醴陵的第二天,花石来了外调的人调查我母亲的行踪。街道办事处的干部对我爱人的姐姐说:“你老弟的前途怎么得了啊……”我公爹当即硬硬地回了一句:“啥里啊?有咯多反革命不是?”

我婆婆的妹夫是烈士,大革命时被国民党反动派枪杀在醴陵状元洲,是我的公爹连夜去收的尸……这些我都是后来知道的。在我父亲被打成反革命,我娘家最困难的日子里,我的公婆对我和我父母都非常好。我妈返家的时候,打发了瓷器,还特地到供销社买了一块兰灯芯绒,厚厚的一捆,在当时,那是很珍贵的,我妈妈会做衣,非常喜欢,可她临走的时候硬是将灯芯绒塞到我的床头,拿被子遮掩着,没肯带走,她觉得自己家里太穷带来的礼物太少,不能受这么重的回礼。她只肯要了一筒菜碗。母亲回去的时候我还在月子里,头上扎着一条防风的手巾,我母亲提着那筒碗,不断地朝我挥手:“回去,别吹了风!”那样子我至今记得。

我那婆婆,硬是和我的公爹一道,将那一捆灯芯绒邮寄到了我的娘家。两位老人一步一颠地走往邮政所寄东西,那样子我至今记得。

三、关于幺妹、关于赶尸

婆婆和公爹走了多年,父亲和母亲也先后走了。他们生活在一个多么艰难的年代,留下了多么宝贵的友情。

我每每提笔写戏的时候,写一个又一个的女主角的时候,从没有想过要以我的婆婆和我的母亲作原型,也没有写过她们遭遇的那些艰难困苦事,也没有请他们看过我写的戏。可她们又实实在在地在我的笔端,在我的心里,在遥不可及的天国的某一个地方,笑眯眯地看着我。

她们对凄苦的承受和超越,给我留下了多么好的精神力量。

《伴嫁歌》 写什么?写幺妹作为一个女人生的不易和死的艰难,她的隐忍,她的承受!她心里有两个男人,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是儿时的玩伴,曾经的恋人。一个为了护国讨袁,客死它乡;一个侠肝义胆,为朋友离去。

幺幺苦立苦行。

之前有这样一个情节,龙三死后,细狗不顾幺幺的反对帮着去接,赶尸而回。幺幺因毛毛未满月,随后赶到。她赶到时的场面是很让我动容的,我在剧本中这样描述:

激昂的“打溜子”音乐。幺幺背着儿子出现在山道上。她唱着:

我来了,接我的夫君!

云山雾海踉跄独行。

夫啊,我为你剪一头齐耳短发,

我为你穿一身素衣白裙,

我是你心中追逐的热梦,

我是你梦里永远的爱人。

为什么?龙三心里有个什么热梦?梦里有个什么人?龙三心里确实有个解不开的结——幺幺很像一个人,一个曾经在“翻竹片杀人”时救了他的“神女”。那神女“一头短发,白衣白裙,双枪双击,口呼革命!”这是一种隐喻。民国初年,革命尚在襁褓,混沌初开,龙三心里有一种灼热的感觉,躁动的追求。这种感觉、这种追求附着在了那个救他的女人身上,于是不顾一切!他将这个秘密,这种对幺幺不公的、几分内疚、几分得意事,一个具体的人告诉幺幺,幺幺哭了,她以为他心里有个不着地的女人,这女人像自己,就这么简单!她委曲而顺从地:“我愿意为你圆梦,我听你的。”“嫁了他就和他好好将日子过到头”。

她也曾有过激烈行动,她要替细狗滚刀坑,细狗变卦,她拿剪刀绞碎了亲手为细狗做的鞋!

戏的结尾,幺幺对儿子说了这样一段话:“我小的时候,你外婆就对我说,女人来到世间是受苦的。为你的父亲,你的细狗叔叔吃苦,为你和后人吃苦,我很快乐!”“你们要唱伴嫁歌送我,要欢喜,不要哭。”

这就是幺幺。

赶尸是一个古老的传说。亲人死在外乡,家里人是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将他接回来的。怎么接?那时的交通那样困难。于是生出了这样一个奇特的方式。这个方式到底有没有过?我无法考究,我看重的是这种念想,这种牵挂,吃尽万千愁苦的疼!我在电影《狼图腾》中看到蒙古人死后,家人用白布将尸体包裹着,放在山上让动物叼食,回报自然。藏族的天葬也是如此,让鹰叼食,叼食得越干净越好! 天人合一,让人敬畏!而我们不是这样,我们的传统印象中,尸体是很恐怖的,赶尸是很瘆人的。每每有人劝我去掉这个情节,我就急,去不了,这是戏的高潮,十分悲壮的情境,是转折。是十分困扰我的一个节点。怎么办?我在一天早上醒来突然眼睛一亮!我的眼前出现了这样一个场景:

《想你亲亲》唱着:

“山路上有一支神秘的队伍,

他是我湘籍护国军人。

云山挡不住冲天的豪气,

雾海遮不了威武的面容。

……”

细狗高喊着:“一个战士,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沈从文语)。

在激昂的“打溜子”音乐中,一队护国军军旗飘飘走过!

写意、象征的手法,符号式的手法,隐喻赶尸。此时此地、护国军军人!

当我脑海里那队护国军的旗帜在青浪滩栈道高高飘起的时候,我觉得,这个关——过了!

有人说:“艺术家是为了虚无而创作……他们唯一可以感受的是来自精神的力量,”

写作者源源不断的生命力在于真实。人生的真实,自然的真实,内心的真实。我总是努力去找寻真实,连接过去和将来,穿越了现在的真实,不是观点和看法,是真实的人和事,真实的内心。这样,我们才能找到高尚,找到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

伴嫁歌、民间传说、沈从文先生的书、我的婆婆、我的母亲……。我幺幺就孕育在她们的怀抱里。她们是那维系胎儿生命的羊水,人类生命的起始之源。供给她蛋白质、叶酸、维生素、铁和钙,为她催生。

我怀着深深的敬意感谢他们,还有多年来一直关注我的《伴嫁歌》,关心我幺妹的各位老师,各位同仁和亲友。

【责任编辑:李薇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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