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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三外传

2015-11-17金峰

唐山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晶晶大院眼睛

金峰

1

庆三没有考上大学,他多少有点懊悔,不过也是意料之中事。这是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三年。

高考那天,当他拿到考卷一看就懵了,胡乱写了一通。交卷铃声响了,有人抓紧最后几秒时间再写点或检查一遍,庆三却早早发愣在那,他想什么呢,自己也不知道,脑子停顿白白一片。

走出考场,庆三上了公交车,上车转身就瘫软的坐在车门第一个座。他木讷看车窗外,感觉外面的一切都陌生了。楼房、商店、行人在眼前迅速闪过,像是躲猫猫似得瞬间不见了。车上人多了起来,这时挤上来一位大爷,售票员冲着庆三喊,给老人让个座。庆三没有反应,仍然呆呆看着车窗外,车开过三站地,那位大爷要下车,临下车踹了庆三一脚,甩了一句,不懂事的孩子。这一脚踹醒了庆三。

中学这几年,庆三在班里学习中等,最后冲刺那年,晶晶辅导他了小半年,晶晶是庆三的同学,又是楼上的邻居,远亲不如近邻,朋友不如同学。庆三不是不爱学习,前些年贪玩过了头,荒废了学业,基础差了,再想赶上来,就困难多了。

好在同学晶晶学习好,心也热,帮庆三一把是手到擒来的事。晶晶的家境不好,父亲前两年去世,姐姐在东北老家,只有晶晶和妈妈一起生活。晶晶妈妈原来在剧团唱戏的,文革时受到冲击,脑子坏了,疯疯癫癫的,天天围着大院来回转圈,每天不知走多少圈,一边走,一边唱,手还不停重复一个动作,从空中使劲抓上一把,使劲摔在地上,脚在使劲的跺跺,这动作是什么意思,只有晶晶妈妈自己知道,或她自己也不知道,或在她潜意识里一种精神解脱或释放吧。有时,大院里几个调皮孩子拿晶晶妈妈取乐,在她身后嬉戏着,喊着疯子唱一个,疯子唱一个,边喊边用土块投向晶晶妈妈。一次,庆三看见了,跑上前逮住两个使坏的孩子,用力把两个孩子脑袋往一起一撞,顿时两个孩子捂着头大哭起来,这两个孩子都听不到对方哭声,只见张嘴不出声。傍晚,两个孩子家长找庆三家说理,指着自己孩子说,耳朵被打聋了。庆三辩解说是他们自己撞的,家长气的拽着孩子到眼前指证,两个孩子听不清楚说什么,看看天花板,看看自己家长,只会啊啊的。

这事虽说有些过激,但让晶晶感动,住在大院这么多年,晶晶和庆三虽说不是青梅竹马,也算是两小无猜吧。庆三家有两个哥哥,庆三是老小,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下午第二节课上到半截就饿了,下课跑到水管那灌个水饱。放学回家翻遍厨房,也没有找到吃的。前胸贴后背的感觉让庆三难受,晶晶看到他灌了一肚子凉水,知道他一定是饿了,和他前后脚回到家,取来一个馒头下楼送给他,庆三二话没说,接过馒头便狼吞虎咽,还差点咬了自己手指头。晶晶有点心疼,忙说慢点慢点。庆三缓上来劲,长长出一口气,肚里有了底,他转身跑回自己家,从咸菜缸里捞出一大个疙瘩头,连汤带水塞给晶晶说,切成丝拌拌好吃那,吃完我再给你捞,缸里多那。晶晶噗呲笑了,这些年生活的压力让晶晶几乎没有笑容,她感觉眼前的庆三是那么可爱。

庆三妈妈腌咸菜是一把好手,芥菜疙瘩、白萝卜干、酸菜、雪里红都会做,庆三妈妈也不是天生就会,和大院里的广东人、东北人学的,尤其腌制萝卜干,广东人的做法就特别好吃,鲜萝卜切成条,搓盐后挂阴凉处晾干,不能太阳晒,反复搓盐三四遍,晾的没了水分,放入缸中盖好就得。庆三妈妈有创新,撒点五香粉花椒大料,适合北方人口味,一家人都爱吃。而且,每年都不会重样腌制。今年,庆三妈妈腌制了小半缸芥菜疙瘩,没有吃几顿,就感觉少了不少,庆三妈妈暗自落泪,猜想一定是孩子放学回来饿了,拿芥菜疙瘩当馒头充饥了。

2

发榜那天,庆三没有去学校看,他知道自己考不上。是晶晶回来告诉他差二十九分,晶晶自己超出分数线四十二分。晶晶还告诉他,准备报北京二外。庆三眼睛不再敢看晶晶,似乎眼前的晶晶陌生了许多,感觉遥不可及。庆三只说了声好,眼睛却游离到大院里国槐树上。

这棵最大的国槐树就在庆三家门前,炎热的夏季,繁茂的枝叶遮挡住似火骄阳,带给大院人丝丝凉意。叽叽咋咋鸟鸣声从国槐树深处传来,庆三努力听着看着,想弄清楚是几只鸟儿在那里呢,是筑窝的鸟,还是栖栖失群的鸟。

晶晶看到庆三心底处了,知道他在想什么,说些安慰话也太苍白了,同学十年,楼上楼下住着,晶晶能不知道他的心思吗。情窦初开的年龄,让晶晶心里开始想着庆三了。晶晶躺在床上闭上眼,那种涌动冲击着她,庆三的臂膀是厚实的。晶晶曾经透过窗户看到庆三去掉上衣,挥汗托煤坯情景,和好的煤面铲进模子里,敦实、刮平、使劲磕在地上,一块块打好煤坯整齐的排排列在墙根。晶晶想着想着,似乎一股强大力量迎面把她扑倒,她慢慢的抽动起来,传遍整个身体,像一支小船游到湖中央打起转,心慌起来,顿时出现一种摸不着边际感觉,她挣扎起来,但是身子柔软下来,似乎耗尽最后一点力气,那一刻,身体又仿佛在天空随意的,任意的,自由的飘浮着。

庆三对晶晶好感也是强烈的,甚至喜欢上她了。平日里他能分辨出是晶晶下楼的脚步声,那声音是平稳而均匀的,一下一下轻轻敲打着庆三,他心跳加快,使劲吞咽吐沫,压住强烈的心跳。

庆三自打知道晶晶考上大学以后,就没有睡踏实过,脑子里想着不日晶晶将要去北京了,要离开家,离开大院,离开这座城市。北京是什么样,庆三没有去过,但他知道那是首都,是毛主席呆过地方,那里有天安门、有故宫、还有人民英雄纪念碑,是全中国人民向往的地方。庆三想,晶晶去了还会回来吗,会给自己写信吗,会记得这个大院吗。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未知数,这让庆三苦闷,庆三想得脑仁痛。

庆三妈妈和爸爸都看出了他心思,知子莫如父。开始庆三妈妈没有往心里去,小孩子家家的,楼上楼下邻居,又是同学,平日里相互帮个忙,走动走动,能有什么事呢。虽说自家情况不算太好,但也比晶晶家境好的多,有个疯妈妈就把晶晶的家全都拖累了。

庆三爸爸是厂里正式工。庆三妈妈是临时工,在厂里食堂打扫卫生,每天工作完了以后,捎带着把剩菜剩饭收罗回家喂鸡,庆三家喂了七只鸡,个个鸡让庆三妈妈喂的体壮膘肥。庆三妈妈还盘算着,等到春节时把那只不生蛋的白鸡杀了过年。有一天,庆三妈妈从食堂回来,喂完了鸡,感觉有些不对劲,数了数,少了那只白鸡。四处找来了一圈没有,便站在家门口,大声问着屋里的孩子们,都说不知道。庆三爸爸把庆三妈妈拽到屋里说,别喊了,满大院都听到你瞎叫喊。庆三妈妈生气说,辛辛苦苦养了这久,等着过年吃那,现在可好,没了。庆三爸爸劝她说,让庆三出去再找找看。庆三出去转了一圈,就站在大院里看崩爆米花的了。傍晚,庆三回到家说没有找到。庆三爸爸说,算了,丢了就丢了吧,现在六只挺好,六六大顺。庆三爸爸是广东人信这个六字,庆三在一旁也急忙应和说,顺顺。庆三妈妈气更大说,好好,你们就顺吧,从今晚开始,你们就去厨房顺去吧。庆三妈妈不做饭,罢工了。

第二天,晶晶妈妈照旧疯疯癫癫围着大院转,手势没有变,不过,手里多个根鸡大腿,边吃边跳着。庆三妈妈纳闷,便跟着晶晶妈妈身后一起转,想看个究竟。邻居晾被子大妈说,庆三妈妈你怎么了,也疯了。庆三妈妈气冲冲说,去去,我是快疯了。

庆三妈妈好像心里有数了,和庆三爸爸说,看庆三这孩子是不是和楼上的好上了。庆三爸爸正看着刚从厂长那借来的《参考消息》,头也没有抬说,哪个楼上的。晶晶呀,庆三妈妈小声急促说。庆三爸爸随口说,不可能吧。庆三妈妈凑近庆三爸爸,说出了自己猜疑,还说立马把庆三叫来问个究竟。庆三妈妈性格直率,心里不装事。庆三爸爸放下报纸,哈哈大笑说,孩子们的事,你就别操心了,就是庆三送给晶晶家一只鸡,又怎么样,孤儿寡母的。庆三爸爸接着说,你认识我那年比庆三这个年龄也大不了几岁。庆三妈妈瞥了瞥嘴说,你到大方。

那年,庆三姥爷从村里给厂里食堂送菜,三来二去认识了在总务科工作庆三爸爸,庆三爸爸老实巴交,工作认认真真,又独身一人在市里,庆三姥爷把十九岁的大女儿,就是现在庆三妈妈介绍给了庆三爸爸。庆三妈妈生长在农村,人不懒,家里地里活样样都会,她年轻时就常说,人活着就要有个样。她有个愿望,就是成家找对象就要找大眼睛的,因为她自己眼睛小。见面时,庆三爸爸是大眼睛不说,还眍眍着,庆三妈妈二话没说就喜欢上了。结婚后每次亲热时,庆三妈妈都要开着灯,说是喜欢看庆三爸爸的大眼睛,庆三爸爸实在不习惯,哪有几家亲热时还开着灯呢。庆三爸爸在厂里做了个台灯,想着这样就不会太亮了,可是台灯还是太亮,便盖上报纸,有一次闻到了糊味,庆三爸爸要起身关上台灯,庆三妈妈不让,死死抱着庆三爸爸,直勾勾看着庆三爸爸大眼睛,就是不让他起身,完事后再看报纸,一段毛主席最高指示大标题被烤糊了,吓得庆三爸爸赶忙藏到床铺下面,这要让外人看到,会惹大麻烦的。后来,庆三爸爸让庆三去商店买个小瓦数灯泡,准备换下台灯的大灯泡。庆三说别换了,正好我学习用。庆三爸爸说,那可不行,这是你妈妈专用台灯。庆三一头雾水,难道妈妈天天也学习吗。换了小瓦数台灯后,庆三爸爸还是感觉亮,他便闭上眼睛,庆三妈妈不高兴说,你闭眼是不是不稀罕看咱了,庆三爸爸喘着粗气说,哪是呀,我以为你闭着眼那,我才闭眼的。打那以后,庆三爸爸睁只眼闭只眼,让庆三妈妈挑不出来理。

为庆三这孩子,庆三妈妈,操了不少心,心理也是复杂的。她知道晶晶是好孩子,懂礼貌,见到她,晶晶都叫她阿姨,有空时还帮着庆三复习功课。庆三妈妈是怕庆三和晶晶走的太近,容易出事,这个年龄孩子没准头,让大院里的人说闲话。再有,她嫌晶晶眼睛小,和自己眼睛差不多,这一点是庆三妈妈死结,她不希望自己孩子以后找个小眼睛对象,当然,这点想的过远了点。人就是这样,自己眼睛小,对外面人会说,小眼美人,小眼聚光,都是好听的词,对自己家里要求就不一样了。她有时对孩子们说,小眼八叉不好。庆三爸爸马上说,对对,小眼不好,闭着和睁着一样。庆三妈妈使劲睁着眼说,闭嘴。

3

夜色沉了,月光吐着亮,穿过国槐树,忽影忽现撒在地上。起了一阵风,凉爽了许多,这个夏季难得凉快夜晚,大院乘凉人们陆陆续续回家歇着了。大院东边的一片树林里,庆三和晶晶紧紧抱在一起,刚才庆三伸出手搂住晶晶那时,晶晶顺势倒向了庆三怀里,那一瞬间,晶晶是渴望的,顺应的,没有丝毫的心理阻碍,像是一朵昙花,哪管是一现,也要开花。自打晶晶记事以来,就不知道完整家的涵义是什么,家的概念离她很远,遥不可及。她只有在学校课堂里才能找到一点点慰藉,在家时,写完作业她爱趴在窗户边,看着楼下大院里出出进进一家人,幻想着那里面有自己、爸爸、妈妈、姐姐。

庆三问晶晶,还回来吗。说出这句话后,庆三感觉多余,她不可能回来了,但庆三还是想问,那种感觉让他心里没有着落,很不踏实,今天的相拥即将成为明天别离。晶晶哭了,再没有说话。庆三品尝到了晶晶泪水的滋味。

庆三把晶晶送到楼上,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庆三妈妈留着门,问他这晚干嘛去了,庆三含糊并支吾说,去同学家了。庆三妈妈看着他头发说,去同学家头发上怎么有鸟粑粑呢。

那一夜,庆三和晶晶都没有睡好。

晶晶要走了,去北京上学。晶晶姐姐从外地回来,照顾她们的疯妈妈。送别那天,庆三买了两支钢笔送给晶晶,告诉她一支学习用,一支留做纪念吧。出了大院到了马路上,这几步路让庆三感到着实的沉重,脚好像不是自己脚,手也不知道放到那儿合适。他看到晶晶眼睛红肿,眼睛更显小了,晶晶抱着行李坐在她姐姐自行车后座上,朝着火车站方向骑去,晶晶没有回头。庆三定格在路边,看着晶晶的身影远去,变小变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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