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 别
2015-11-17台湾章缘
文/(台湾)章缘
艾丽斯挎着香奈儿新款黑方包,穿着轻软的驼色滚毛边短外套,黑色过膝羊皮长靴,提一盒糕点,在新天地地铁站闸口轻刷一下巴宝莉钥匙包出站,包里有上海交通卡和自家公寓的门卡。这卡还是昨天小何提醒她放进去的。太太,明天车子保养,要记得带上交通卡。
从地铁站到珊蒂在新天地的公寓,要走过两条街口,站在地铁出口的艾丽斯,有点不确定该往哪个方向走。这就是有家庭司机的缺点。在上海这么多年,还是不辨方向。她脸上化着淡妆,微卷的深粟色短发拢在耳后,露出红宝石的耳钉,肤色在定期保养和微整下,长年保持白净,只是这几年俏皮的角度圆了,轮廓开始不明晰,像习画者抖着手炭笔白纸勾出的线条,还垂着一块松垮的颈肉。幸而双腿依旧修长笔直,穿靴子有种中年女人不可多得的帅气,踩起高跟鞋更是赏心悦目。经年累月炫耀一双美腿,过了五十岁才知道膝盖受寒的厉害,发作起来走路都有问题。
一阵风来,黄叶落尽的梧桐枯枝打着哆嗦。在屋里和车里,从不感到冷,小何总是提早把车热好,在门口等她,今天自己走出来搭地铁,才真的感受到摄氏零度是什么滋味。昨天早上阿姨把一块五花猪肉从冻箱里拿出来搁在流理台上解冻,到了傍晚,肉还冻着,没有一丝软化的迹象,厨房是不开暖气的。艾丽斯现在也像块冻肉,她怀念起上个月在北海道小樽泡的温泉浴。冷肤入水时的刺痛很快转化成一种热情的拥抱,心跳加快,面红耳赤。同行的日本朋友,把一块白毛巾打湿了盖在头顶,她想到留学东京帝大的外公,晚年住在台湾南部的嘉义,每回在关仔岭泡温泉时也是如此。殖民时期,山径纵横的关仔岭曾是极受欢迎的温泉乡,说那里像日本的温泉乡箱根。她从小就得外公疼爱,上小学前总是跟着外公到处吃到处玩,在温泉里把手指泡得发白起皱。外公秃顶上盖着白毛巾,暖热的大手,轻抚她的脸,“这囡仔命好哦,有得吃,有得玩。”就像一句预言,五十年前,外公就看到她一生的轨迹,世界玩遍吃遍。但是外公有没有看出其他的呢?艾丽斯额头渗出汗水,望向窗外终年白雪覆盖山头的富士山,静谧永恒。
外公在睡梦中过世时,她才刚飞抵美国,打电话报平安,妈妈听到她的声音就哭了。外公的葬礼,子孙辈里只有最受疼爱的她缺席了。当时她深愧自己的不孝,后来发现,因为没有参加外公的葬礼,感觉中他还在嘉义那个老宅好端端地活着,仍然拿一根木梳子把几根抹了油的发丝往脑后梳去,盖住秃顶,仍然喝他的浓茶,抽他的烟斗,偶尔打打麻将,批评时政,时不时要清清嗓子吐痰。外公会一直活着,就像富士山一样,不让她道别,是外公对她的疼爱。
艾丽斯打开手机上的百度地图,这也是小何帮她安装的。太太,你走遍世界,哪能一点方向感也没?她戴上老花眼镜,输入珊蒂的地址。其实打车很方便的,但是她想走路,不只是从一个建筑物到另一个建筑物,她想在上海市街走走路,散散心。心中那种闷,没法说,人家会说你无病呻吟。艾丽斯往前开步走,梧桐在寒风中赤着青白的躯干,两旁新盖的现代大楼拔地而起,庞大的长方体傲慢地俯视着你,以高度和体积警告你保持距离。完全无法想象里头住了人,看不到一点生活的痕迹。早年常见那些窄马路边低矮的旧房子,厨房窗户对着街,黑洞里传出油烟和菜香,衣裤不晾在探出来的竹竿上,就搭在马路的晾衣绳上,两棵梧桐树上尼龙绳打了死结。天气好时,棉被也拿出来搭在栏杆上,房子里的人不在那窄獈的房里坐,而是拿了板凳出来坐在门口,瞪着一双眼睛毫不客气地打量你,反正他什么也都让你看了。这些房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一整片一整片消失了,老居民搬到郊居去,可能也住进新盖的高层公寓,从高高的窗洞往下看,再也不接地气了。就像别人看艾丽斯在上海的生活,仙气飘飘足不沾地。
珊蒂所住的小区,围墙一米厚三米高,挡住过路人好奇的眼光。艾丽斯通过大门警卫、大楼保安几道客气的盘问,在电梯间请主人遥控操作,好容易才进到珊蒂的家。珊蒂接过糕点,作出惊喜状,“哦,犁记的,听说上海又开了一家?”
她套上羊绒软鞋,熟门熟路往客厅去,那里欢声笑语人气蒸腾,帮佣阿姨正端了红豆莲子汤出来,一碗碗冒着热气,茶几上梅花五瓣大果盘里摆着牛肉干、绿豆糕、凤梨酥、牛轧糖和竹炭花生等台湾零食。台湾点心在上海小资圈中挺受欢迎,以前是台湾朋友专属的伴手礼,后来分店一家家开了,有的人更直接从台湾邮购,既原厂又新鲜。换句话说,不稀罕了。她笑着跟大家招呼,一面打量朋友们是否别来无恙,老了?胖了?女人到中年比的就是谁不老,谁苗条。
“艾丽斯,怎么现在才来,又掉进兔子洞了?”艾丽斯的兔子洞,她们总这样打趣。有时她自己都怀疑真的有这么一个洞,不时会掉进去,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光怪陆离,看不懂进不去,出来后时间消蚀了一大段,什么都没法累聚。
在座的几位,有的熟有的不熟,大多是美国学校的家长。像她这样从美国公司外派到中国的家庭,社交圈都是从美国学校开始建立,先认识孩子的同学,然后是同学的父母,透过各种家长会活动,彼此的关系越来越紧密。两年前,小儿子也去美国读大学了,她跟家长会的朋友们倒还保持联系,交换孩子在国外读书、约会,找工作的经验。
珊蒂不太一样,四十出头,是资深人力管理顾问,单亲妈妈。她对孩子不沾不黏,孩子也跟她一样从小就很独立。当艾丽斯在家准备晚餐,督促孩子功课、练琴,照拂应酬醉酒的先生时,她在酒吧里寻欢,在剧院里流连,上品酒课和瑜珈课,到尼泊尔那种遥远的地方旅行。艾丽斯跟她在一个公益讲座上认识,聊得投机,那时刚空巢,亟需新生活、新角色。
今天的主客是海伦,儿子在英国读书,先生今年退休,最近刚卖掉房子,就要回台湾去了。大家问着回去的安排,在哪里置房,七嘴八舌,中英文并用。来来去去,是这个圈子的常态,一踏上逐工作而居的轨道,越洋搬家便是家常便饭了。在上海定居,短则三、五年,长则十或十五年,一旦工作告一段落,便连根拔起,迁往下一个地点,而那往往便是养老送终的地方,可能是老家,也可能是第二故乡。上个月,艾丽斯参加了插花班一个同学的送别会,他们是北京人,举家迁回曾住了十年的加拿大,因为孩子还未成人,不通中文。
“回去要住公寓了。”海伦说,他们住的原是美商公司在虹桥别墅区代租的房子,四百多平方米,回到地小人稠的台北,可没这种居住条件了。“住公寓没什么,我们就两个人,最麻烦的是没阿姨,没司机!”大家纷纷点头称是。有人问起海伦家的司机,好不好,可以转介吗?
“有艾丽斯的司机那么好吗?”
艾丽斯不防珊蒂当众提到小何,有点不乐意,笑笑没接腔。大家却好奇了,怎么个好法?
“有方向感呗!”她只好说。
大家笑,司机没方向感哪行?
艾丽斯解释,她说的方向感却不单是识得东南西北。小何是上海人,对上海固然是知根知底,他还有一种讲求实际沉稳的个性,办什么事都像台湾话里说的“老神在在”,让她很放心。他准点出现,无论是接送孩子上下学,或是接送她购物、约会,从不误事。他还不啰嗦,除非她开口问。在车里她常有一种独处的错觉,手机里说什么都不避讳。朋友们大多是一说到敏感话题,例如政治和金钱,便改用英文或台语,避开司机耳目。
那时他们才刚来上海,手里有些钱要作投资,志雄早出晚归忙得不见人影,交给她全权处理。她想买房,人生地不熟,在车里跟中介讲电话,拿不定主意。最后拍板的竟然是小何,他说那个地段很有潜力,上海人喜欢。果然一年后脱手,赚了两百万,她的第一桶金。尝了甜头,她对投资房地产兴趣大了,常让小何载着她到处看。无论她买在哪里,钱潮一波波向她涌来,赚得她都怕了。不可能一直走运吧?反高潮随时会来,卷她堕入破产的深渊吧?于是匆匆收手。其实那时不过是赶上上海房地产的浪头,一直往上冲,理性上如此分析,但感性上,她感谢这个陪着她到处看房产的人。
“那时应该跟着你们一起投资,早就可以退休了。”海伦说。大家听了都笑。
大家到上海的时间不一样,进场也有早晚,闯将赌徒型的立刻出手,像海伦则观望到房价涨到政府调控了才买,这时房价早就被炒到天高,上涨的空间有限,后悔来不及。但人生没有后悔药,一条路走上去,只能走到底。
饭厅桌上摆着咖啡机,杯盘汤匙一套套,奶精和黄糖齐备。艾丽斯老花看不清,随意挑了个金色的咖啡胶囊,轰一下子煮好,在骨瓷杯里冒着泡,味道偏苦,配上甜甜的绿豆糕正好。珊蒂过来悄声说:“周五晚上去吗?外滩,朋友开的新店,band一流。”
她笑笑,不置可否。
“能玩就玩,趁现在!”
现在,现在如何?空巢了,孩子走了,先生也……“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喃喃自问,突然有点激动,“我在干什么?”
“嘘,亲爱的,”珊蒂凑近,身上散发出迪奥的“真我”浓香,“那个Jack,也会去。”
胖子,秃头,是珊蒂的客户,也是个海归,初次见面就邀她去他的私人酒窖参观。
“不知道耶!”
“哎呀!”珊蒂翻个白眼,很看不上她犹豫的模样,玩玩罢了,别动真感情就好。
阿姨捧出专门订制的黑白巧克力方形慕思蛋糕,一块块取出装盘,水果盘也端上桌。主人取出早就冻好的法国香槟,砰一声开瓶,玻珀色的玉液倾进一只只细长的水晶杯,倒满八杯。“八仙过海!”珊蒂喊,大家哄地笑开,什么八仙过海,土死了。
“怎么不是,过太平洋,过台湾海峡呀!”珊蒂也笑,酒未入喉,已经两颊酡红,“祝海伦一路顺风,有缘再见啰!”众人举杯跟进,匡匡互碰。
香槟饮尽,饯行会也进入尾声,妈妈们要回家等孩子,准备晚餐,纷纷起身告辞。艾丽斯去上洗手间,门一关,松了口气。洗手间很宽敞,镶金边的洗手台和水龙头,架上有花,墙上有画,玫瑰花香从一只精致的香精陶瓶里渗出。外头的热闹更显里头的宁静。艾丽斯用温水缓缓洗手,从方形长窗俯瞰,看到一弯水池,池边散步和阶梯上闲坐的人影,她现在终于比较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中共一大会址应该就在……这时,有人轻轻敲门。
开门,是海伦。艾丽斯抱歉地说:“唉,今天还没跟你说到话,你都要走了。”
“没关系的,台湾见,我们在淡水,再见哦,再见!”海伦急急关上门。
台湾,淡水,仿佛这就是明白不过的地址。每年都因旅游或探望亲友,在世界各地跑来跑去,这世界不过就是几条常飞的航线连成的几个点,爸妈住的台北,女儿在波士顿,儿子在洛杉矶,他们长住过的圣荷西,最常去度假的巴黎……轻易可以到达,也轻易可以离开。一路顺风吧!艾丽斯没有一丝离情,她知道门后的海伦也不会有,大家都是过客,相濡以沫,相忘于江湖。
有人要给她便车,她婉拒了,说想走走,地铁站很近的。看朋友的车子一部部开走,她又想起小何。
她记得那时快到中秋节,到处飘着桂花香,金桂银桂四季桂,一轮轮开着,她在桂花香里半梦半醒,然后有一天,小区的桂花开尽,花香没有了,她很是惆怅。小何跟她说,太太,附近有个小区桂花开得老好的,要不要去看看?车子开进小区,果然闻到浓郁的花香,在小区兜了一圈,小何把车停好。太太,要不要下来看看,也许可以在这里买一间?
她笑,学上海人啐声“瞎讲八讲”,买楼真的像买菜?
她下车来,小何也下车,却不走。她觉得有点怪。顺着小何的眼光,看到旁边停着一部黑色奔驰,却是志雄的车。志雄不是在浦东上班……
太太,我载你回家吧。她在车上无声流着泪,小何一声不吭,只是放着她喜爱的潘越云。一卷光盘放完,小何还载着她,车速缓缓在街上绕。她擦干眼泪,看着小何的背影,头发理得很短,夹生着白发,白衬衫搭灰色毛线衫,松松垂下的手臂,他开车也是好脾气的,不急不徐。她从未好好地看过这个人,就是一个称职的帮手,一个值得信赖的背影。志雄外头有人,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她只是睁只眼闭只眼,逃避着。现在连司机都看不过去,为她抱不平,她感到很丢脸。
之后,她跟志雄捅破了那层纸,吵开了,原谅了,两人继续走下去。
她琢磨着,小何冒着被炒鱿鱼的危险来提醒她,是在输诚、同情,还是保护?后来就有交款的那档子事。
那时有时要用现金交易。有现金七十万,约好某日某时必须面交卖方,偏偏儿子打球骨折送到医院,她无人可以请托。就让小何送去吧,反正有中介陪同。那个时候,她已经把手上几套出租房交给小何打理了,水管维修、家具汰换,甚至找房客,都由他全权负责。上海人小何算盘比她打得精,应付刁钻的房客游刃有余,找工人装修,不劳她费一点心。
小何面对交款这么一个重任,沉默了。有问题吗?她问。太太,这不是一笔小数目。小何像在提醒她什么。这七十万他不吃不喝要赚上十年。头脑清楚的人,怎么会把七十万交给外人呢?地方新闻里,多的是为了几万元至亲反目成仇的故事。
她不想说什么信得过你的话,说了就有怀疑的嫌疑,只想把它当作一件寻常的事,就像给他钱去加油一样。当她把沉甸甸的钱袋交给他时,心里还是闪过一个念头,小何如果就此消失,人海茫茫,哪里找去?
她本来就有赌性,又有点宿命,只要是事关重大,脑子就停摆,一切凭感觉。嫁给志雄也如此。当初在美国有那么些个青年才俊在追她,比志雄优秀或帅气,她却脑门一热嫁给他。结婚后也着实恩爱,添了一儿一女,有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有一天,志雄问她,有机会派到中国,去不去?她笑,怎么可能舍下眼前的好日子?当晚作了个梦,一汪水塘,外公在教她打水漂儿,找扁平的小石子,朝水面击去,那小石子咚咚咚一路点着水过去了。轮到她,她学着外公的模样把石子平平掷出,石子却噗通一声入了水,外公抚着她的脸哈哈大笑。她醒来想了想,外公是笑着的,那就去吧!
约定的时间到了,中介打电话来,不见小何。她让他们再等等,也许路上耽搁了,上海的交通那时就不太顺畅了。过了一刻钟,中介电话又来催,她打给小何,关机。
七十万,她习惯性地换算成美金,相当于她在美国的年薪了。这一赌,兴许把年薪给赔上了。不仅如此,把一个好司机、好帮手也赔上了。
小何晚了半小时才到,抖着手把钱袋交上,一双眼睛红通通布满血丝。这是中介事后告诉她的。
小何通过考验了。她为什么要这样考验他?或者说,考验彼此?下个月,她给他加了薪。
艾丽斯边走边想,走了几个街口,没看到地铁站。路变小了,出现了一些服装店,水果摊,还有一家房地产公司,里头走出来四、五个人,有男有女,恨恨吐着烟圈,眼睛全朝马路的另一头看。那一头也是一家房地产公司,门口站了两排人,领导讲话,员工握着拳头喊口号,很有点拚命的意味。常见到美发院早上开门后,美发助理在马路边做操,或是办公大楼的保安,在门口排队立正听训,像这样两边对峙示威的倒没见过。
一个戴着兔耳毛线帽的少年,风一样从她身边跑过,完了完了,还是晚了晚了地嚷着,她的眼光跟随着少年飞跃的步伐,那球鞋的弹性似乎特别好,让他弹跳得老高,惊起窗台上打盹的大猫,直到他突然消失在巷弄里。
这时一辆出租车停下,走下来一个男人,穿一件旧垮垮的西装外套,手里捧着礼盒,一串鞭炮在寒天里零零落落响起,有人围过来看热闹。其实没什么可看,男人就这样进店去了,之后悄无声息。是下聘还是迎娶?就这么简单,她做什么都比这讲究。
问了路人,前头有个地铁站,她无意走回头路,便继续向前。前头更荒僻了,没有之前的时髦和热闹,只是光秃秃一条路,简陋的店面,卖桂林米粉,卖大饼生煎包,打钥匙配锁,一个卖毛线帽的地摊,各种昆虫造型的帽子,那个急急赶路的少年,现在蹲在摊子后头,拿着个彩色毛毛虫帽对她挥动。几个老人穿着厚棉衣傍着炭炉围坐,此时纷纷抬起探询的眼,口里吐出一个个烟圈。她的打扮在这里太显眼。天色渐暗,艾丽斯夹紧皮包,想打车,一辆车也没。
手机响了,看到小何的号码,她像见到救星。小何说车子好了,需要用车吗?她连忙要他来接。
艾丽斯的心定下来了,想到小何正在来的路上,就像缓缓浸入热水中,温暖而舒适。突然一声女人尖厉的叫声传来,四周一阵骚动,她往后缩缩身,只见几步路外一个男人扯着女人的头发往前,女人抗拒着,脚踢着蹭着,嘴里拼命喊:我不走,我不走啊!男人转过身就是两巴掌。男人要拖你去什么地方呢?可怜你没有小何来保护你。女人坐到地上哭起来,男人往她身上一脚踹去……大家只是看着,没人多说一句闲话。看男人打女人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总是坐在车里看,从未如此刻般接近现场,尖厉的哭叫声实实在在刮着她的耳膜,她的脚仿佛被黏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尽量弓起身子,把自己缩得更小,不引人注意。
艾丽斯?艾丽斯!
我怎么能变得更小呢?小到可以隐身,小到这个奇怪的世界看不到我。艾丽斯在温泉池里,捧起外公又厚又大的手掌,盖到自己的小脸蛋上。不见了,看不见外公,外公也看不见我。我怎么样能够随心所欲变大变小,跟四周的环境契合无间呢?外公?外公……
小何来了,银色七人座休旅车,亮着煌煌如兽眼的大灯,堵在路口如此庞然,所有人都盯着他们看,被打的女人也站起来抹眼泪,一时马路上安静下来,仿佛刚才不过是为她搬演的一出戏,此刻曲终人散。她很快上了车,车里暖如春天。小何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只是平稳地往前开去。不管她流落到哪里,小何都会把她安全送回家。
昨晚躺在床上,志雄说了,美国总公司最近半年动作频仍,既削减福利薪资,还派了个副总来揽事分权,他无心恋栈,也累了,是不是就退休了?“老婆,我们回家吧!”
回家?哪个家?有父母的台湾,还是有子女的美国?毁弃与重建,并非只是别墅和公寓的选择。关于迷路和寻回、冷和热的记忆写得密密麻麻,突然就要翻页,面对新一回合的空白。她暗自希望外公入梦来,给她一个暗示,一个预言,但外公没有来。玩遍吃遍,要付出什么代价,外公知道吗?
她又坐回舒适的车里,怔怔看向窗外,没有方向感。车子穿梭于车流中,天已经完全暗下来,城市的灯光辉耀得令人眼盲。小何……她想说点什么,分享点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他的眼光总是避免跟她在照后镜里交会。他那么拎得清,不越界不逾矩,她依赖他,却看不透他。既不知晓他的过去,也不会知晓他的未来,以至于无从猜测,在不久的将来,当她必须离开,两人会怎么样地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