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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乐镇

2015-11-17苏迅

太湖 2015年2期
关键词:小镇

苏迅

欢乐镇

苏迅

我生长于小镇。中年进城去谋生,每天穿行在城市与小镇之间,我始终是不属于城市的。在城市化过程中,小镇已经被城市硬生生吞噬下去,但是小镇也始终无法成为微缩的城市。城市人与乡镇人的区别,并不仅仅在于口音,关于这一点现代文明人都清楚。

——自题

【狂欢】

众神在聆听音乐会。

下面的世人开始低语,那吟唱曼妙,可以安神,对神同样也有磁性。前奏开始的时候,他们依然难以遮掩内心的惶惑,假借佛的名义,在口号声中忏悔所犯过错,清洗各自的灵魂。一片混沌的肉嗓声响之间,铜铃叮叮击奏,木鱼敲得梆梆,胆怯慌乱如世人的心。逐渐进入乐章,那是 《多心经》,反复歌唱,音乐的声量逐渐放大,广大善男子善女人以四大皆空的感悟,表达出跟以往岁月中所有的贪嗔痴妄彻底分割的决心,在佛性中慢慢寻找着人性的安宁。

村巷中央的开阔场地,三张八仙桌品字形垒起的神坛,这是村中最为漂亮结实也是最体面人家的正桌。鲜花、果品以及可爱的青白糯米团子、点着一点鲜红印记的白胖馒头,都让众神喜欢。音乐声中,他们用鼻管吮吸香味,享用供品——被吸尽香味的供品顷刻闪现神性的灵光。神坛上左右各安放着雪花白银纸锭堆叠起来的高耸玲珑宝塔,昭示出世人对于神道的尊崇。黄金字牌上众神名号以鲜红朱砂恭敬写就,则顿令众神心生欢喜,他们漫步四周,互相指认各自的名字,嘻嘻哈哈——众神居然也会玩世不恭,他们是被世俗社会所鼓惑,一时把持不住失了态——幸亏世人的俗眼无法看见。对于这样的音乐会,众神是满意的。

神坛四围,一圈一圈的板凳辐射开来,四乡赶到的善男子善女人安静坐上板凳,口宣佛号,跟随加入合唱的组合。靠近神坛的显要位置,安放几张桌子,与神最临近最为亲密的地位,正面安坐手持铜铃的今天合唱团的首席指挥,世人习惯称呼他为佛头,一位年轻却威信持重的男子,他能够熟练背诵各种佛家的经典篇目并民间的各种口宣宝卷 (一种劝善为乐、祷颂因果的民间唱本)。在一声长长的拖调,嗨——声后,他急速摇动清脆的铜铃,表示每一个段落的结煞。稍事停顿以后,他缓缓起声唱出第一句,后面合唱团成员们迅速跟上来,于是,随即开启了下一个乐章。能够围坐上桌面的信士,都是大众信服的德望高尚者或者唱工优秀者,这是一项荣誉也是一种认可。

音乐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中场休息,清点人数发现今天实到念经者超过了六七百,加上全村各家人众以及前来索要百家饭的熟人,中午吃饭的总人数要超过一千,主事之人赶紧安排人手去加蒸两百斤米饭。新鲜蔬菜、油豆腐、腐竹、豆腐、香菇、木耳、金针菜、笋干……可都是隔夜就安排妥当的,早晨九点前开始唱响头一声梵呗时,众人就开始忙碌起炒菜蒸饭了。

午后的音乐显然是亢奋的,高音与快板此起彼伏。伴随着歌声起落,村中各家男女都去佛台前忏拜,以头点地,叩至上百,多拜多诚,心中默念所求,愈诚愈灵。对于虔诚世人,围坐桌面上的信士代表众神报以嘉许眼光。

为了照顾远道赶来的老人们方便回家,下午三四点钟首席指挥就安排 “送神”。所有善男子善女人以及在场民众手掌合十,各持柱香跟随他围绕神坛且唱且走——全体演职员起身与观众握手谢幕,恭送今天纡贵光临现场的众神。又似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结束时刻,李谷一老师走下舞台唱响的 《难忘今宵》。

预先折叠好的巨量金银纸锭被分拆开来,以及各地善士随身带来的锡箔银锭、黄裱纸元宝等化器,汗漫堆积在广场,真是金山银山的样子。单调的铜铃声中,火焰升腾,一股青烟护送众神回归天庭,这些钱财足够他们打车或者乘坐舒适的高铁。

众神的来而复去,寄托着世人淡淡的希望与期盼。

小镇上的 “大家佛”,不是一家一姓的佛事。到了该日此村此巷皆是主人,前来参加或随喜者皆是亲朋,跪下可以磕头,坐下可以吃饭,天上与人间共同的狂欢。是集体主义价值观教育极好的范本。

这样念一次 “大家佛”,前后需要筹备数周或者更长时间。主持其事者数人,乃村巷中德高而望重者,需各家各户自愿将份子钱交到她手。操办者十数人乃至数十人不等,采购一应香烛供果斋食物品皆从公帐中支取,少见贪污揩油现象。这种佛事,只是祈求地方平安。

村巷上一旦开念 “大家佛”,需要连念三次算完成一个功德。两次之间,相隔三年。

【缺月】

我与妻子认识时,她家后门口原是有一潭池塘的。

她家屋东有一条笔直水泥小路,总有六七十步的长度,伸展在错落的民居中间。她家那排房屋后面,有两个池塘,小路从中穿过。东面那池塘圆,正对着她家世交毛家的后门,自家后面这个弯。我小的时候曾经走过那里,还是泥路,更窄,可以感觉得到这两潭池塘本是一家。或者是近几十年周围房子修造起来,逐渐拥堵了原来池边四通八达的路径,因此只好在水中央再开出一条捷径来。反正,在我的记忆里,那条道路是从来就存在,只是它在逐渐变阔增高而已,池塘是从来两个,一个圆,一个弯。

我与妻子婚后,我告诉她,这两潭池塘的风水真好。我是将喜欢的地方都看作了风水好。她问为什么,我说一个日一个月,是个大光明之彩头,哪有不好的道理。一条直道从中央穿过,是个中正之 “中”字,多少气派!多年之前从日月之间穿过,岳父那时在月畔还种得有两株桃花,春二三月,桃红柳绿都聚于此地灼灼有情,隔着水面看去,更是妙不可言。

女儿出世以后没几年工夫,大概这池塘由于久不清淤,再加上周围外来人口日众,生活污水倾倒过多,水就一日浑浊似一日起来。夏天蚊虫太多,黄梅季节尤其龌涩,岳父母都同意镇里的建设部门来把月池填平了,浇上了水泥地坪。东边的日池,有居民还需要洗畚箕、拖把和痰盂,要求保留。一天,工人拉来了抽水机,把池塘吸干了,又运来水泥,把池底浇糊严实,等水泥干透,重新输送放满清澈的自来水。岳母说,哪有这样弄的,只有把淤泥挑掉,水自然就干净了。现在倒好,浇了个水泥浑堂 (澡堂)嘛。岳父问她,河泥你去罱?她便也不好作声了。很快,水自然就发臭了,每天有扛着网兜的人来掏红虫——回去喂他的金鱼。

那面水泥地坪,现在晚上歇满了汽车。一株高大倾斜的杨树还在苦苦支撑。它原本是临水照花人,月池消失之后,镇里的人建议把杨树锯掉,因为它随时可能会倒掉,压损到四周房屋。杨树的主人,一对年愈古稀的老人坚持不从,因为民间的传统:树倒人也倒。他们宁愿请人辛苦搬运来厚大的麻石板,顶住即将倾倒的粗重树干。他们甚至选定了黄道吉日,请人把树修剪过,以减少台风刮倒大树的可能性。他们居然成功了,到目前为止他们老两口依然每天可以欣赏到门外曼妙的深青色大杨树。

现在我每天走过那里,心里忍不住别扭:居然有这么一个可怜的人,一只眼睛是瞎了,另一只还患上严重青光眼。那只瞎了的眼睛,原本是弯皎洁的月亮啊。我曾经在中秋的月夜从它身畔走过,它一晃一晃向池边的我泼撒出满满的银晖,像 《追鱼》里鲤鱼精往睡着的书生脸上洒几滴调皮的甘露,它的浩荡和光彩远远胜过天上的那枚小小遥月。

小镇上也有月食。孩子追问大人亮月哪里去了,那大人必定会告诉他被天狗吞吃了——那么,果真是有天狗的吧。

【桥南旅社】

桥南旅社早已经不复存在。

前几年原来的生产队长想把关闭多年的桥南旅社的房屋租下来,围墙都拆掉了,装修一下打算派什么用场,招致原来的村民们群起反对,闹将起来,连带着对于当年他当村长时的种种不满。原来的村长见状,就缩回去了,于是当年热火的桥南旅社就是以这样缺门少窗、屋顶塌陷的惨状,趴在那里。它至今属于 “集体资产”。

小镇的老街虽然悠长,解放以后直到 “文革”结束真正的城镇居民户却并不多。沿着老街有好几个生产队,栉比而居,其实房舍都纠结在一块,只是历史上的 “行政区划”把他们分成了各自小队。大桥以南有桥南、南巷、东巷、塘泗等小队,大桥以北则有直街、沿河、铁泗、周巷、站头等等小队。我父母工作的国有企业建在小镇上,我家在直街和铁泗都租过别人房子,后来企业造起职工福利房,征土也仍是在铁泗小队地块上。我妻子籍贯桥南小队人氏,我们结婚十年之后跟随她搬迁到桥南私宅中去止息。最近这二十年间,这些小队的土地全部被征完,所有人都从农村户口成为了城镇户口,所以原来的生产队概念成为历史话题。最近这十来年,拆迁之风盛行,小镇也无可幸免,人们的家被搬来搬去,原来那点局促的地域观念算是越发淡薄起来了。但是,由于这条老街的民居犬牙交错,人口众多,拆迁成本太高,所以反而不如农村那样得以拆迁,因此尽管农村户口已经被消灭,但大家有的时候还是依稀生活在原来的景况里。居民也可能转眼恢复老村民的身份说话,而老板也可能转瞬被指认做村长时候如何如何……

说起桥南旅社,要从 “文革”后期说起。那时各个生产队都属于集体经济,每个小队独立核算,纷纷用集体提留款实施各自的小队建设。当时最常见的项目,就是购买电视机,先是十二寸黑白,后来尺寸逐渐放大,色彩从黑白而彩色,到二十一寸彩色电视机出现在小队电视室里的时候,小镇家庭几乎都拥有了一台电视机,集体的公益电视室终于迅速走向湮灭。桥南小队地处小镇交通枢纽之地,沿马路有店面出租,经济实力强于一般生产队,八十年代初期他们修建起阔大的三开间三层大楼开始用作书场,也请人来唱过弹词,后来开作客栈,取名桥南旅社,在当时就算了不起的建设项目了,一楼大厅还购置了小镇最早的十七寸彩色电视机。其时,正是我的岳父亲自出任生产队长的职务。他在村里势单力薄,很快就识趣,主动让贤进国有企业当职工了。

为了安置庞大而宝贵的彩色电视机,他们特意制作了木质的高脚柜子,两扇门平时锁上,等到大吉时辰,先郑重开了锁再开电源。钥匙掌握在有责任心的人手里,保险永远不会遗失。我小的时候主要在铁泗和直街两处电视室观看节目,看了有 《铁臂阿童木》、《姿三四郎》以及末期的 《霍元甲》、《排球女将》。当年的桥南旅社也跟人进去看过一两回,比别处洁净舒服,印象里比其他生产队管理严格,好象必须熟人带着才不至于被驱逐。妻子告诉我,电视刚起用的时候,有次播放芭蕾舞,一只眼睛已经失明的锡良娘看不清爽,她把头钻到柜子下面去观察,想看清楚外国女人有没有穿着短裤——结果她没看着。

妻子的亲娘 (江南人对祖母的俗称)当时六十开外,在旅社任类似财务的职司,生意都是她们几个年纪相仿的妇女操持。1981年刚开张的时候,有5张床的房间,也有3张、2张床铺一间的,还有2间是最高级的单人间。最便宜的床位收费2角,一般5角左右。因为已经开始改革开放,跑市场的业务员多起来,桥南旅社经济实惠又收拾得干净,生意一度很好。所以电视室里除了招待住客和村里人之外,是不太欢迎外人进入的,揩桥南小队的油嘛。像这样的初春季节,旅社里就几乎要客满了,贩钢材的业务员,挑着一对竹笾卖鸡雏、鸭雏的农夫,挑担走街串巷卖灯草、锡箔的吴江人,还有推销牙刷、自行车配件的山东客商………那时人人感觉到社会有前途,生活有希望,只要肯劳动,不怕吃苦,共产主义好象马上就要实现!

旅社开了有20来年,老人们几乎都到了年届八旬,小本生意也在市场经济发展过程中沉寂下来,才决定关张。至今已经关闭了又有10年。

现在,我每天望得见这幢残破的楼房,它气喘吁吁而依然存在被觊觎的危机。它是中国村镇集体经济的缩影。

【金井台】

金井台者,我现今书斋之名号也。金者财也,井者水也,且夫金井者,有财有势之谓也。我宁愿当个小镇上小有财势的土财主也。人之所以会有梦想,是因为缺失,我无财无势,因此方立下这般宏愿巨誓,寄予人生伟大理想。

这间朝东三层小楼,是岳父母八十年代在工厂上班之余,今日一砖明日一板亲手建造起来的。我与妻子婚后十一年,我从了她搬迁进来,三楼上一间用作我的书房,栉比垒架安放我青年时期各处淘选来的书籍。楼下正对一眼公井,双圈井栏,年龄比我大。每天清晨必有人在此吊水浣洗,铅筒碰撞井栏,发出清脆响动。我止息于井台之上,因此取了这么个名。我也因此把自己的一切居家行为,称之为 “坐井观天”,我把自己比喻成一只小小的青蛙,坐在三楼之上翻着白眼,自怜自艾。我甚至请一位艺术家朋友帮我刻过一件作品,把这一景象镌刻上去,自己还做了四句并不乘韵的诗:“屋畔有古井,枯坐井台上。惟慕霜雪色,青眼总向天。”后来才发现,这句子里的意思与我想当小财主的念头背道而驰。

我自搬上金井台,忽然发觉时空开始错乱,我总恍惚感觉自己人生的最近十年并未亲身得过,或者干脆这十年时光并不曾现实发生过。这期间的所有生活情节都成为了一片空白,我偶尔阅读到这十年间我还硬憋着写出的荒唐文字,才知道自己铁定是曾经亲身经历了这段光阴。可我总还是感觉今年我应该是29岁,而绝对并非是39岁。我甚至翻出十多年前的旧影,色彩已经暗淡的照片,上面那个带着笑意的青年,恍然就在昨天。

我离开了那幢囤身十余年的公寓楼,从此脚板可以安稳停留在大地,自我意识却伴随着对岁月的恐慌同时开始隐隐作痛,它们纠结着折磨我,但是我还是越来越分明觉察到,我自己与天地乃至与小镇开始息息相关起来,我看小镇的一切都会得喜欢起来。

金井台上日月之光游移,我重新感知到阴晴之变四时之序。雨声叮咚于三楼顶棚或者一楼遮阳棚上,我知道风向转移,雨从东边转过西边去了。听到井台嘈杂声响,不需要拉开窗帘,我也知道天快要放亮了……有时候我特意早早起身,赶着看朝晖从书房开始转动,等它到达南面房间时候就发育为阳光,它走到近午时分,便悄悄栖身在西南玻璃房里直到太阳完全落下山去。而下午四时之后,只要天气晴朗,夕照落晖也将再次造访书房,从西面的窗户,射到青花瓶里插着的腊梅芳香。一天的光阴,正是个圆圈。

我的手指跳动敲击着电脑键盘,可以从石瓢里倒出一注金黄的金骏眉,倾注进粉青色汝窑八方杯。点一支细细芽庄沉香,让那味道搅拌着严凤英凄美的 《小辞店》或者龚琳娜情绪变化多端的琴歌……这一切围绕在小镇的上空,与麻将的哗哗声响、大地上此起彼伏的耳语以及深夜里猫儿发出的吓人吼声,慢慢升腾……我在那里快乐地敲字,时时触摸到自己29岁时候的情致,写写与小镇有关或者无关的文字。此刻,我感觉到我是活着的,并且是如此单纯而快乐。

山西作家韩石山先生一直认为,大学是必须拥有阔大的所在的,这将会影响到学子性情与品格的养成。自来金井台上,一切皆宽绰有余,一切都各有其安排处,心境确然变得开阔简略,性格与笔下一意孤行起来。这样的挂碍省减,岁月坦荡让人满心欢喜。

天黑的时候,在小镇偏僻一角,有人的灵魂在那里得到了安稳。

【康康与点点】

岳父在国有企业做会计,一直做到退休,每个星期去梅园看梅花。现在每天多了一样工作,晚饭后手执细竹棒一竿,点点穿件红背心跑前跑后,跳上跃下,远远望去,像只玲珑的小猴子——这是只血统不太纯的吉娃娃。岳父每每呵斥几句,点点就乖乖就范,扭动屁股甩着尾巴跟上来。岳父在单位被人管了半辈子,现在也有生灵必须听命于他。

2011年6月14日傍晚,已经连续下了几天的雨,点点进入岳父家。那天早晨,还是这雨,叔丈人 (岳父的胞弟)出门的时候就发现汽车底盘下藏着只躲雨小狗,拳头大,看见人想凑上来,他怕是人家走失的宠物,心想主人必会找来,没敢抱它进屋,小狗又缩回汽车底下。傍晚叔丈人回来,看到小狗仍在,进去对岳父言说,岳父与岳母就去呼喊,小狗哆嗦着蹭进人手,气息奄奄。岳母捧在手里,它眼帘低迷,瑟瑟发抖——感冒很重。这样幼弱的生命患上感冒,实在是危险的事情。给他牛奶,拼命吮吸,饿得太久。一边吃一边发抖。

第二天叔丈人开车送岳父母去为小狗看病,兽医说这么小的狗不能用药,只能看它自身的抵抗力了……岳母向来不信医生的鬼话,在她的意识里,医生的话跟媒人的话一样靠不住,她拿自己吃的感冒消炎药片掰碎了拌在牛奶里,喂着服用,她说这么小的狗有什么抵抗力不给药吃肯定死。岳母拿秤来一约,一斤还不到。叔丈母过来说,只有一点点的小东西,就叫点点好了。于是它就有了自己的名。小狗颤抖的频率在降低,精神一日健旺似一日,没几天就懂得舔主人的手了,发出呜呜的声响。

叔丈人无事也经常过来逗弄一下点点,后来他说,那天早晨看见它就想抱回来,可是康康失踪之后,狗是不想再养了。

岳父家与叔丈人家是并排的两进楼房,天井中共用一眼井,都开着侧门,外面看是两家,里面其实还是一家。年过九旬而健铄善良的老亲娘住在小儿子那半边。

康康是妻子表妹在上海读大学时候班主任送予她的,血统纯粹的白色贵宾犬,带回家时也不过一个来月大小。叔丈人夫妇都不见得真喜欢,既然是老师送的,也不好意思拒绝就是。但是养了一阵,慢慢就会得有了感情了,儿子爸妈地叫唤着且不怕旁人笑话,岳父母背后还说,这下好了,老亲娘多出来个孙子。康康本来就是宠物犬,天性乖巧而神气,叔丈人夫妇又收拾得干净,经常送去护理店烫发修脚,就更招人怜爱。

一天叔丈人牵着康康在门口散步,只听见康康一声受惊的尖叫,他没回过神来,一辆摩托车从身后呼啸而去,而他手上只攥着半截割断的绳索了。他是法官,在法庭上是尊严的庭长,在他看来一切事实皆有依据,所有案发皆有原由,惟独对于自己的小狗没有任何被抢的理由。他很气愤,居然在光天化日,实行如此野蛮之抢劫犯罪。他从来刚正不阿,不愿意给地方官员增加麻烦,但这次他甚至直接找到派出所长要求调看巷口的监控录象,所长热情配合,但是录象却看不到!那只摄像头早就坏了,令人生畏的公务设施居然早就罢了工,公务员可以追究不作为,机器不可以,可恶!

叔丈人找到南禅寺狗市的店家,开出重金要求帮助寻找康康。隔了大概半个来月,消息终于来了,远在浙江宁波发现康康踪迹。叔丈人看发来的照片确认后,开车去宁波接回了康康,前后花费数千元之多,但家人认为值得。康康病得不轻,感染了肺炎,治疗了多日都没有完全复原。平时很少再带出门,用绳带在家里门厅的暖窝里。

一天早晨,亲娘开了防盗门去门口晾晒衣物,她人刚进门,只听康康惨叫一声,年迈老人以为自己踩到它的脚爪,人没回转过身,一个黑影一闪,跳上停在门外的摩托车扬长而去!只有被割断的绳索拴在桌腿上,康康居然被强盗又一次入室抢劫去了。叔丈人夫妇很气懑,不过这次他们却劝起母亲不要生气,也亏得眼神不好,否则与强盗争执起来,他手上是有着刀的……他们过来说起康康掉眼泪,不过,看来康康的身体也很难恢复了,也不再去寻找了,这就是它的命罢!他们似乎是在安慰着自己。叔丈人道,现在这么多的外来务工人员都找不着事做,世道怕是有得乱呢……

点点茁壮成长,现在它是个成年小伙了,差一点点就够六斤了,还有一点点鲜头。因着前者的教训,岳父母几乎不放它出门自由活动,每天带它放风有定量。小伙大了,向往防盗门以外的世界,它却无法预知其凶险。我向来不爱狗,怕与叔丈人一样的经历。但点点每天见我,总奔到脚边来讨好,跳前跳后一阵,回头看我没反应,就干脆扑到我小腿上,用爪子挠,它提示我该带它出门去散心。我难得理会它,但它从来不见气,也从来不放弃,见一次面必定如此亲热着。这善良的小东西。但岳父母提醒我,落雨天是打死它也不肯出门的,它怕雨,连大小便都要在家里。

今冬的雨水真多,从年前淅淅沥沥下过惊蛰尚自落不干净,地面上总是如此水光溏溏。我几次跟它开玩笑,开了门叫它出来,悦耳铃铛的声响伴随它跃动脚点休止,门槛边,一切欢乐都在脸上黯然消失,凝视水光——它望见了自己的童年?

于是,我不敢去爱它。

【喧嚣】

这是庞大一群蚂蚁,像古老森林里撒下一把把芝麻,躁动不安的蚂蚁。浓郁盘旋而起的特殊昆虫化学气味,泄露了它们之间信息交换的密集与频繁,用触角试探着、碰撞着、散布着种种不同寻常的情绪,惊讶、无奈、同情、侥幸、好奇,自然还会存在着掩饰在热烈表情之下的某些混沌乃至阴暗里的窃喜……他们的亢奋显而易见,整条老街已经塞满人了,还有四处的人们正在源源不断赶着来。而喧嚣的气息,却是从世人内心深处透出来。

浑身酸冷、怀揣着40度以上高烧体温挤过老街的中年男子,他受到了惊吓,他着实被集体性发情一样勃然的亢奋惊着了,他甚至有些恍惚,以为时光一不小心或许发生了错乱。这条有些蜿蜒的老街居然能够一下挤进这么多活生生的人,熟悉的以及陌生的面孔、潮湿的喘息以及嘈杂的私语都被重合在了一起,这情景让他联想到春运期间一列开往老区的普快车厢,或者是还没被抽真空封口的凤尾鱼罐头。所有的嘴唇都在翻动,交替着开阖,知情者反复讲述,无私奉献出点滴的宝贵信息,聆听者义无返顾接受着不同版本的述说,关于整个事件前后情状以及原委的各种告白或者推测。人性最深处高度一致的窥探天性被完全挤压出来,像砧板上刚剁开的新鲜猪肉,热气腾腾而血肉鲜红:早晨8:20分,装修,村里一幢公家楼房,坍塌,16人失踪,发现了4个,还有12个……

省里来人了,看派头官不小,这下事情弄大了。我亲眼看见市委书记陪着来的,昨天在电视上见过他的。挖掘机是推倒围墙才得进去,我家隔壁谁谁还压在下面,七点半的时候还看见他在新街香山面馆吃早面的。村委书记和主任都被关进派出所了,弄不好村里的经济问题都要翻出来。这个老板在村里包了这么多年工程,赚了这么多钱,这下可倒霉了。本来村委书记再过40分钟就正式宣布退休了,接班是他的亲外甥,镇里红头文件都看见了。他家门口去造个什么亭子,还叫什么龙亭,那个 “龙”字是你一个村委书记能叫的,你镇得住?那是看风水的大师给看了叫他这么造的,很多大领导都请他看……

那条五十米长的道路正对着衔接住老街中端,此刻早已经被警戒线两头封锁。从晨至昏人们拥堵在老街热烈议论,间或关切地探头张望——那实属枉然。坍塌的楼房在沿路一排楼房背后,道路上除了停满的警车与警察,挖掘机高耸的摇臂在空中划动,什么也看不到。有端着饭碗挤在人群中的居民潦草地拔着饭以及碗头简单的菜,生怕遗漏掉珍贵的新闻。

这样喧嚣的场面,这样发自人们内心的躁动不安,小镇自 “文革”结束以后,总共发生过有两次。之前的一次,发生在十五年前,也是夏天。起因是镇里张贴出了 “暂停兑付集资款”的公告,第二天就引发了数万人的冲突。镇里以高额利息在民间私自募集四亿资金,这笔钱按当年的价格水平小镇需要勒紧裤带还贷十年。当时各级政府的头脑被经济发展速度冲昏,“提前消费”在江南经济发达地区已经成为一种发展模式,不计后果的 “提前消费”甚至成为一种有胆魄有本事有改革意识的表现。各个乡镇都或多或少私下集资,发展快的镇多达四五亿,发展滞缓的镇一两亿,小镇上的那家国有企业也有近三亿的集资。到了上世纪最后两三年,大家都是屏住一口气,都是在盼望别家的资金链先断裂先挂出免兑牌先出洋相,这样 “政治影响”就会主要由第一家来承担。小镇不幸,集资勇猛,数额巨大,顶不住资金压力,又正巧新老书记交班,新的书记不愿意迁延时日以免责任尽数落在他一个人肩膀上,上任不久就捅破了这个马蜂窝,急噪起来的人们当天就抄了老书记的家,那自然是不管用的,人去楼空的几间房子而已,人们的怒火却被点燃,第二天就引发了那场著名的风波。

脆弱的中年男子,当初还是青年,他安静坐在小镇边一家大型国有企业的办公室里搞文字。早晨他看到上百个纪律严明的武警在保卫科长陪同下闪进了企业宽敞的会议室,科长朝他挤挤眼,今天镇上要出大事,各处隐蔽所在都安排了警力。当时,国有企业虽然已经在经济上被政府当作包袱所抛弃,但他依然是政治上值得信任的庶出儿子。企业党委对内宣布了纪律,不准离岗,不准参与群众非法活动。青年临窗可以望见镇上的交通要道——他看到了喧嚣。午后的时候,那喧嚣热浪一潮高过一潮了,他感觉到企业围墙外面全部是人了。傍晚,他走出企业的围墙,看到了被几万双脚板热烈踩踏过的马路与街市。满路冰棍纸与矿泉水空瓶,镇政府大门口五块牌子被丢弃在路边,小镇办公楼里一片狼籍。大门外只有卖冷饮的老人在点钱,三三两两的人进楼去参观,青年问他今天收入多少,他说有一千多了,前后去冰库批发了多次。青年说人家造反却作成你生意,照这样发财也快了,老人勃然大怒,指着那楼说血汗钱都被他们坑了,这几千块顶个屁用!老人是在大门口卖了一天冷饮,他说一大早群众聚拢来的时候,大楼里的人就早撤了,只留下个什么主任,想拦阻群众,刚说了句 “大家有话好好说。我代表镇党委和政府跟大家解释”,话音没落,就被一记拳头打飞了眼镜,群众说打的就是你党委和政府,一下就把牌子全扯下来打翻在地,潮水般涌进办公楼里去了。

青年走过影剧院的时候,碰见一位在派出所做事的熟人,那人现出怪怪的神情。青年跟他走进空无一人的剧场,走进后台,却在墙壁上看到一个一尺见方的孔,熟人眨眨眼,下午县长就是钻这个洞逃命的。很难想象这个号称全国经济实力最强县的首长,那圆胖的身子是如何从这样狭小的孔中出去的。几个工人正在拿砖头水泥补那个孔。熟人的话音里,影影绰绰还原了白天的情景:早晨群众占据了镇政府办公楼,他们一部分人带着拖拉机去山脚下拉黄泥,堵断了小镇外围的所有道路,一部分人拉来液化汽钢瓶在镇内交通要道堆起隔离墙,小镇到近午时分就已经成为孤岛。国道被阻引起的交通堵塞信息越过县市直接上报到省里,惊动了上面……县委指定县长亲自到现场处理事件,在国道上他被群众辨认出来,县长答应给群众一个说法,群众请他从小轿车里出来,步行着去小镇会场跟群众见面。小镇道路已经设卡,有车也无法动弹,县长在数千群众以及警察护卫下步行了四五十分钟终于走到镇中心,穿着黑色短袖衬衫,满面油汗,一路喧哗着。县长走上剧场的舞台,干警挽住手臂组成人墙,生怕下面黑压压的群众冲击舞台造成人员伤亡。县长苦口婆心劝群众谅解党委和政府,要坚定信念相信党和政府一定能够处理好集资问题,没说上几句话,年纪老迈的农村妇女们开始挤到台前辱骂,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子哗哗开始落到台上,焦躁的群众开始骚动,县长被堵在剧场里了!幸亏派出所领导经历过 “文革”场面,在保卫县长上台的时候,命令干警随身携带一柄大铁锤跟随,眼看形势失控,干警迅猛在后台围墙上砸出一个孔,让县长得以顺利脱险。

小镇迅速出了名,后来国外回来的人说在报纸上都看到了新闻以及现场的卫星照片。小镇风波引发了剧烈的连锁反应,许多乡镇以及大型国有企业纷纷闹出事来。就在小镇旁边的另外一个县,据说有个镇办公楼居然被群众占据了好几天,人们在楼里埋锅造饭…… “集资”成为那几年江南百姓使用频率最高的词眼。一切社会生活都被搅乱,尤其是人们身边的经济活动发生了剧烈的变动,既然有经济纠纷,就会有利益的争斗空间,那几年悄然兴起了一个围绕追讨与帮拒集资款而迅速形成的巨大隐型市场,财富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得到重新分割。大部分普通人在这样的波动中受损,但是也有些人在这个时期获得了机遇,他们在债权与债务这双重利益之间左右逢源,以非同寻常的方式完成了自身的原始资本积累,迅速改写了他们各自的人生轨迹……

垮塌的楼房是在次日才被清理结束的,据说死了9个,另外数名施工人员分散在全市各大医院抢救。首都来的记者却直奔火葬场,发现了11具遗体被冷藏在那里——超过10人死亡的重特大责任事故是需要上报到北京的。

围绕着事故的善后处理,小镇许多人都有所表现。那几个开着名牌轿车的小镇绅士为保护相关的官员不遗余力奔走帮忙,他们是保持着深厚交情的好朋友,患难时候伸出的援手体现了他们最诚挚的侠义肝肠。十五年之前,他们特殊的侠客特性就已经在小镇书写完成了……

【东观音堂】

这座桥创始于元朝,迭经历代重修,最近的一次在数年之前,水泥与花岗岩胶合的高大步行拱桥,但居民还是习惯叫它 “老桥”。走过老桥右转,沿河逶迤向东穿过重重新旧房屋,一条小河与运河十字相交,前面已无路可走,就到了东观音堂。门牌上写着:“桥北东沿河75号”。

运河流经小镇,东观音堂正对着的这一段最为宽阔,冬日晴和天光,河水浓厚黄绿色,由于两河交汇且水深,流速好像比别处急。斜对面原来是小镇的轮船码头,早已经废弃多年,只留下几十级宽大黄石台阶的遗迹,如果不是本镇老居民,断然再看不出那里曾经船来船往人声鼎沸。据说,旧时妇女遇事想不开,跳河自尽的悲剧一般都发生在这里。

大年初一,兄弟俩在街口小店十五块钱各买一副 “全家福”,去找东观音堂烧早香。往年都去梅园开元寺或者龙山脚下龙泉庵,昨天父母说天下庙宇都一家,意思到就够了,不用大清早赶着去远处,天冷。镇上东观音堂烧香也是一样,绕过老街就到。桥北沿河是父母年轻时候曾经租住过房子的,很熟悉,弟兄俩就约定去东观音堂。

他们没有在沿河走,而是穿过村巷民居抄小路,从东观音堂庙背后走到了河边,抬头看见了门楣上悬挂着的金红大匾 “慈航普渡”。他们依稀记得这里曾经是沿河生产队的仓库,常年大门紧锁,小的时候去小河里钓鱼反复从这里走过。有次兄弟俩鱼没钓到,却遇见装农药的水泥船翻船,那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农药,造成的 “河泛”居然对鱼没影响却全部浮出了河虾,兄弟俩用网兜捞了许多呆滞的虾,回家放进清水里,它们很快就恢复了灵敏,最终成为了餐桌上的菜。三开间平房,第二进是楼房,解放后被变为集体仓库的房舍,又恢复为佛堂。门口有安装着宝塔顶棚的铁香炉,上面密密麻麻铸刻着捐助者的姓名,旁边是插蜡烛的几大排铁烛台,也带有顶棚,都是为了方便雨雪天气前来的烧香者。佛堂里已经开始念佛,拥挤得水泄不通了,妇女居多,前面是年老的常年念佛者,后面几排都是四五十岁的妇女,弟兄俩依稀认识其中的几个,是附近国有企业提前退养在家的职工。她们平时是麻将健将,今天大年初一却一反常态,在佛前早早跪定虔诚参拜不起,似乎有改弦更张的意思。

兄弟俩早早走来,以为有机会烧得头香,而炉灰里埋着的层层叠叠的香与烛台上快要燃尽的蜡烛,都昭示出今早到过的诸多人众。那些中年妇女为了抢烧高香或者祈求好运而拼了一夜不睡,竟有在佛堂坐夜的毅力。一年也只这一次的虔诚与充满了希望,竟能感动神灵获得保佑也未可知。除了这一日,她们早就对毫无新意的现实不再心存幻想,过早地失去了工作,没有任何抗挣的资本,没有丝毫机会,而又不愿意去做她们向来看不起的外地人所做的卑贱工作,所以她们只有一天天在毫无生机中发霉,愈加丧失求生的本能……

兄弟俩点燃鲜红的蜡烛,水汪汪的蜡汁淌上已经冷却的蜡油,如同世人本质类似的生活,只因热量或者时间不同而呈现出的不同质感。哥哥在专注凑燃香束的时候,没有顾及脚下依然火热的蜡枝,新而且贵的名牌鞋子被烤得变了形,弟弟说看来今年要走鸿运了。谋生全靠这双不怕奔波的脚呢。哥哥也哈哈笑起来,他想挤进佛堂去跪拜几下,拥挤排列在门边的信徒并无分毫闪让的意思,她们大概怕挤进来的人越多,神灵垂顾自己的几率就会降低,存着竞争的心,所以要让后到者早早离去。

宽阔的河水对面,已经有多幢十几层的高楼矗立起来,影子倒浮在水光上,直指到东观音堂的门边了。

小镇原本应该庙多,老街南北两头原来分别是小学与中学,据说解放初期都是由大庙改建。这里既然叫做东观音堂,自然应该还存在着西观音堂了。如果这些房舍今天幸而犹在的话,是否也都会恢复成庙宇了呢?

【老陈】

老陈现在正式退休在家六年了,头发花白,照常乐呵呵逢人笑意满面,说到女儿即将完婚,一切都圆满,他更是快活。说他 “正式”退休,是因为在60岁之前,他早早就被企业剥夺职位、提前退养多年了。

有位青年进入那家全盛时期的大型国有企业的时候,老陈是管理着诸多部门的集团公司党委委员、纪委委员、党办主任兼人事处长。党办下辖组织科、宣传科、厂报、团委等科室,人事处下辖干部科、劳资科、保卫科、教育科、职校等科室,拥有尊荣与实权于一身,处于旁人想妒忌又不敢的地位。他是 “老三届”,恢复高考后的名牌大学生,拥有两个学士学位,高级工程师,长期在总师办从事科技工作,以为人勤勉而苛职著称。他与当时的集团公司董事长兼党委书记、总经理 (内部习惯叫 “老板”)是同一批进入企业,因此更受重用,被放置到这个关键岗位上。当时大型国有企业就是一个个独立的王国,它们拥有雄厚的经济实力,像这家企业五千多职工,当时的产值就相当于三四个乡镇的总和,在他们看来乡镇地方上人都是农民,哪里放在眼里。但是从内部来讲,可以说国有企业行政与党委两条线存在着先天的冲突,即使像这个单位,大权都集中于 “老板”一人,但是机构过于庞大人员众多,主持党委日常工作的副书记一系的根本权利他依然很难完全掌控,因此把自己亲信的老陈放到党委条线上成为仅次于副书记的人物,有随时监督与制衡副书记的意味在里面。好在企业是总经理负责制,“老板”支撑着他,许多事情副书记也无可奈何。

那个小有才情的青年,上面已经两代人为这家企业奉献过一切,青年偶然获得党委副书记赏识,欲破例提携他直接进入那幢繁忙着的管理大楼,但是他很顾虑:老陈那关需要做点工作。幸好青年的父亲与老陈的妻子同事,而老陈据说敬畏他的妻子,于是就找到他妻子,她知道这个青年,答应一定回家说说这事。

老陈坐在一张老式藤椅里,跟青年见第一面,他很和蔼,没有任何架子,观察青年的谈吐。他赞同了副书记的提议,破例开了绿灯,这事一时成为大楼里人们议论的话题。青年在党办做事,他的工资关系从消防队、保卫科转进宣传科,这个勤奋而得体的青年很快得到大家喜欢,他跟老陈很投缘。老陈一直确认他们之间属于 “同事”关系,其实那是上下级的关系。青年认为老陈是这幢大楼里难得的好人,他找到一个古典词语来形容他:“玉界尺”。温润,却有棱角,对待自己近于严苛,对待原则近于忠诚,不一定都说出来但心底都有数。

封闭、狂妄、自大、盲目、无序、错乱……伴随着企业过度快速的扩张,这架奔跑的机器发出浓烈腐朽的霉味,并且这种气息扩散得很快。市场经济体系的确立,对这样僵化而腐败的国有企业是致命的打击。分餐式又似围猎式的巨额投资项目失败,终于完全击溃这只庞然大物的免疫系统,巨额的亏损,企业转眼步履蹒跚。青年已经成功跨行,步入行政条线,在行政办当秘书,他看到办公会议上老陈与“老板”的龃龉。“老板”要求他拿出针对普通工人和职员的裁员计划,他则坚持企业兴旺时候普通职工并没有享受到成果,一旦进入艰难期不该由普通职工来承担。“老板”反问他,那你的意思要先把我们自己减员下来?他头一拧,反正针对普通职工的方案我拿不出来。“老板”真生了气,说出了带有威胁性的话:不换脑子就换人!他甩下一句,随你便。

青年那时与老陈已经是无话不谈的良友,他私下劝过他,至少不要硬顶,国有企业这种状况顶也是无济于事,他沉默了。很快,“老板”的意思就得到了贯彻,他的党委委员和纪委委员被罢黜,他的党办主任另有人接替,最后他的人事处长也被剥夺去,企业派他去集资兑付窗口,每天面对上门讨要集资款吵闹的群众。真正有本领的债主都聘请社会上强有力的人士直接找有处置权的 “老板”追讨,老实前来兑付窗口的都是走投无路的普通百姓,企业每天提供给窗口少得可怜的现金。青年去看老陈,憔悴了很多,抑制着自身满腔的愤懑,还需要面对着陌生和无辜的人去作着无谓的解释工作。这是封建帝王惯用的诛心术,人吃人的手段,对于这样的企业,青年一家三代人为之奉献了青春的企业,他的心那刻起就已经完全寒透。

后来青年离开了那家企业,虽然多年诸多不如意,但还算在这个凶险的世道里能够勉强维持着生计。这家国有企业最终走投无路,被一家乡镇企业转制成的私营企业所吞并,几代人四十余年的努力化为灰烬,数千人创造出来的集体成果完全被剥夺干净。换了 “老板”以后,老陈被调去项目组保管科技档案,一个高级工程师,自然能够胜任,青年特意回企业看过他。

有一年春天,已经逐步迈入中年的当初那位青年忽然想起老陈,打电话约他见面,却看见他一只手臂骨折吊着纱带犹奔波着上下班。他谈起女儿师范大学毕业,想进学校就业,那时教师岗位的择业竞争其实已经很激烈,这个与外界隔绝的老实人没有充分觉察到。当初的那位青年请一位当校长的朋友来商量,电话里这位校长获知是老陈的女儿就激动起来,当即表示只要是他的忙一定肯帮!校长是那家国有企业的家属,他对老陈的为人深为熟悉,这个社会里还是有好人,并且居然好人碰着了好人,老陈的女儿顺利成为了一名教师。人,进入老年,一切无非为儿为女。已经成为中年人的青年相信,老陈的晚年一定是无比幸福的。

这个社会里,像老陈这样的人,所有的幸福感都必须由他自身去获得。但他终究是会快乐的。

【结鬼缘】

街道两边全是哗哗滚动着的银锭子银元宝,还有更多的白花花的银子在泻落下来,偶尔夹杂着黄金元宝——象父亲年轻时候过春节的样子,将一整罐的彩色糖果倾泻在儿子的床上,哗,一道光彩亮闪划过,顷刻是满床的糖果——这么多的金银!几乎家家户户门口都堆叠起高达数层的锭子与元宝!并且,还在源源不断地倾泻着,交织成一条条黄白闪眼的细流,条条细流又汇合成大河,波涛翻滚。街道上、小巷里都成了欢乐的海洋,个个脸上洋溢着亢奋的笑容与健康的光彩。这是所有居住在城市里的家伙脸上永远看不到的表情,这种欢乐永远只属于小镇,在暮霭最终关闭了天幕以后,江南的小镇。

刚才还是空空如也,转眼间就金银堆积。就像魔法师的斗篷一抖,空旷的舞台上随即出现了庞大的物体。

他们欢呼着,雀跃着,抢夺着,奔跑着,也毫不吝惜地浪费着、随地抛洒着……今天,绝对是个好日子!但是,他们的举动也绝对暴露出他们的贪婪与浅薄本性,他们是李自成、张献忠的后裔?还是长毛、倭寇的后代?银子,有的是,你争什么夺什么作践什么?慌张成这样,成何体统?——有几位年长忠厚的,实在看不下去,别过了脸去。

有的抢夺了满满一大口袋锭子,扛也扛不动,呼哧呼哧直喘气。再走几步,口袋 “呲”地应声而破,锭子重新滚了一地……眼尖的凑近一看,发出几声讪笑:你怎么偏找的铁锭子铅锭子锡锭子抢啊,打算扛回去开铁匠铺吗?引来一阵轰笑。被嘲笑的无暇报复,嘟哝着嘴重新加入抢夺的大军……

七月半的夜晚,是肉眼看不见的世界里狂欢的节日。清初徐倬有诗道:“阴风淅沥纸钱飞,金山银山光闪红。”

江南的小镇上,几乎家家户户在门口以及十字路口焚化锡箔折成的纸锭或元宝。世人叫做 “结鬼缘”,算是给过路的陌生鬼魂的馈赠,跟他们打招呼,拉交情:得了我的好处,可不许来我家作祟胡闹!

折元宝的大锡箔今年120块一刀,折锭子的小锡箔40块一刀,近年假的锡箔越来越常见,价格是不到真货的一半。一刀据说该有一千张整。不过据我妻子九旬以上的亲娘 (小镇如此称呼祖母)说,没有,良心好的卖家给够850张就算足数。

真锡箔焚化以后,黄澄澄的。

假的,发黑。像某些世人的良心。

责任编辑/麦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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