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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之巅

2015-11-17原著迟子建缩写东城

太湖 2015年2期
关键词:烟斗雪儿凸透镜

原著:迟子建  缩写:东城

群山之巅

原著:迟子建缩写:东城

龙盏镇的牲畜见着屠夫辛七杂,知道那是它们的末日太阳,都怕,虽说他腰上别着的不是屠刀,而是心爱的烟斗。

只要太阳好,无论冬夏,辛七杂抽烟斗是不用火柴的。他的两个裤兜,分别装着一面拳头般大的凸透镜,和一沓桦树皮。抽烟斗时他先摸出凸透镜,照向太阳,让阳光赶集似的簌簌聚拢过来,形成燃点,之后摸出一条薄如纸片的桦树皮,伸向凸透镜,引燃它,再点燃烟斗。当然,取天火不那么容易,阳光灿烂的夏日,凸透镜瞬间就把火给他盗来了,而隆冬时节,北风呼啸,太阳精气不足,火来得就慢。不过辛七杂也不怕慢,他说用太阳火烧的烟斗,有股子不寻常的芳香,值得等待。那面凸透镜在他身上,像他雇来的长工,被吆来喝去,尽兴使唤着。

除了烟斗和凸透镜,辛七杂的宝贝还有形形色色的屠刀——那是他赖以为生的家把什,他也不能不爱吧。但他的这种爱,却是牲畜们的恨!他在龙盏镇做了几十年屠夫,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对有着灵敏嗅觉的牲畜来讲,就是一条隐秘流淌的死亡之河,再熟悉不过了。所以他去江边,在岸边吃草的牛马羊见了他,不管身处的草地多么肥美,也要扬蹄奔向别处;他走在街巷中,晒太阳的猪见了他,趴着都哆嗦,有的甚至遗下尿来;而邻家的狗逢了他,不是缩头缩脑地溜回主人身边寻求庇护,就是讨好地凑向他,用舌头舔他的鞋子,好像在为自己争取永久的死亡豁免权。辛七杂不穿皮鞋,不然,他都不用擦皮鞋了。

辛七杂不宰也不吃家禽,说它们弱小无力,对它们下手下嘴太残忍,所以龙盏镇的鸡鸭鹅是不在乎他的。鸡看见他,照旧溜达它的;鸭子也敢晃着膀子与他并行;而那公主似的大白鹅觅食时,发现他的裤脚沾着牲畜的碎肉,会毫不客气地探出长脖子,取而食之。

辛七杂的屠宰用具齐全,杀猪刀,杀牛刀,宰羊刀,剔骨刀,刮毛刀,解牛刀等,大大小小,形制不同,但无一不是锋利的。他爱惜屠刀,从来都是自己磨刀。青灰的长方形磨刀石,摆在屠宰棚西北角,像块巨砚。他磨刀时,将方脚矮板凳放在磨刀石上,横跨着它,像在驯马。

这些手工打制的屠刀,都出自王铁匠之手。如今王铁匠还活着,可他的铁匠铺早就黄摊儿了。跟铁匠铺一样消失了的,还有供给制时期的供销社、粮店,以及弹棉花和锔缸锔碗的铺子。而这些店铺,在三十年前的龙盏镇,还是名角。

屠刀也得吃喝,也要睡觉,这是辛七杂一贯的说法。屠刀吃什么呢?在辛七杂眼里,它们最爱牲畜的油脂,所以屠刀越使越锋利,而放置久了,就会饿出锈来。屠刀睡觉时呢,跟人一样得盖被子,被子要轻便、隔潮、透气,不然它们会喘不过气来。辛七杂用过屠刀,擦拭干净后,会将它们依次摆放在屠宰棚南窗的松木条桌上,蒙上一块油渍渍的白麻布。南窗照见月亮,屠刀上的白麻布便透进月光了,辛七杂说月光是最好的擦刀布。

有两把刀,辛七杂近年是不碰的,一把是七寸长的杀猪刀,还有一把是斩马刀。辛七杂最初宰猪,都是百八十斤的,七寸的屠刀游刃有余。后来的猪呢,即便属于绿色养殖,买来的饲料中,也难免有各类添加剂,一头当年的猪,少说也能长到二百斤,用七寸刀结果它们,明显局促了。为了打制九寸杀猪刀,辛七杂还破费不少,给王铁匠买了一箱高粱烧酒,让他回到废弃的铁匠铺,重启烘炉。王铁匠的力气江河日下,拉风箱时气喘如牛,在铁砧上锻打烧得红通通的屠刀时,抡铁锤的胳膊像遭遇了狂风的树,颤抖不已。所幸他技艺未失,淬火回火恰到好处,那把九寸杀猪刀,形态大方,刀身厚薄适中,亮白如雪,刀尖弧度优美,锋利无比,为他续写着一个铁匠的传奇。九寸杀猪刀在握,辛七杂为它镶嵌上柞木刀柄后,又求绣娘镌刻花纹。

辛七杂使用的屠刀的木柄,为防滑而镌刻的花纹,均出自绣娘之手,这把九寸杀猪刀当然不能例外。为此,他给绣娘送去了两斤自制的牛肉干,一包花茶。辛七杂晒的牛肉干味道好,但是出名的难嚼。别看绣娘上年纪了,牙齿仍是冲锋陷阵的勇士,消受得起。绣娘也没白吃肉干和茶,她给这把杀猪刀,雕刻了两只展翅的鹰!鹰那刚健的羽翼,在刀柄留下细密幽深的纹理,华美,耐用。九寸杀猪刀出世后,七寸杀猪刀虽说还和其他屠刀一起摆在桌上,但已派不上用场了。

另一把闲置起来的屠刀是斩马刀,不过它不在屠宰棚,而是挂在辛七杂家厅堂的墙上。王铁匠说斩马刀是旧时步骑两用的战刀,杀人的兵器,杀马并不适用,所以当年辛七杂让他打制斩马刀时,他抵制过,说这样的刀命相不好。但最终他拗不过辛七杂,或者说抵御不了他接二连三奉上的酒肴,打制了这把刀。它形制如剑,一拃来宽,长约一米,水曲柳的刀柄上,镌刻的尽是天上奇迹:闪电纹和彩虹纹。为了试锋刃,辛七杂曾和王铁匠携其入林,砍向一片春天的红柳。刀起刀落之际,一片红柳倏然折腰,倒伏在林地上,宛如落霞。辛七杂将斩马刀磨得雪亮,挂在厅堂的墙上。那面墙从此就拥有了一道永恒的月光,从未黯淡过。辛七杂说,他手中的屠刀,没有不沾血迹的,他要拥有一把干干净净的屠刀,不然睡不踏实。

这把没沾过一滴血的斩马刀,那些年杀倒的,不是红柳,就是碧草,锋刃横溢着植物的清香气,好像他家吊着一只香水瓶。不过,自从辛七杂的父亲辛开溜说他在山中发现了一条白蛇后,辛七杂的老婆就不让他拿斩马刀出去了,说白蛇都是得道成仙的,万一伤及它,神灵降罪,家里就会遭殃。

松山地区最早开的花儿,是蓝白两色的白头翁。它开花时,山间的雪还未化尽。白色白头翁不像蓝色的,白色的要是开在残雪旁,纯色就模糊了,往往一开就牺牲,成了人脚下的冤魂。白头翁谢了,杜鹃就开了!杜鹃可不像白头翁冷色调,你没法忽略它,它开起来红红火火,蓬蓬勃勃,热热闹闹的。它能把山岭染红了,能把春水染出朝霞的颜色。龙盏镇人一到杜鹃盛开的时节,就从附近的山中采来花儿,插在家里。这花不仅鲜艳,叶片还有奇香,它们进了家,屋子就有好气息了。人们养花的器皿也不讲究,很少有用花瓶的。他们把杜鹃插在空的罐头瓶和酒瓶里,插在闲置的咸菜坛里,插在水桶里。腊月宰完猪,开春还没抓猪仔的人家,甚至把杜鹃插进了猪食槽!

在我们小城,有个卖菜的老头,我们家一直买他种的菜。有年春天他来我家,问我们想要多少土豆、白菜和萝卜做越冬蔬菜,他下种的时候,心里好有个数。他肤色黝黑,留着胡子,裤子和鞋上尽是泥,但面目洁净。那天太阳好,他站在院子里,说着说着话,忽然从腰间抽出烟斗,又从裤兜摸出一面凸透镜,照向太阳,然后从另一个裤兜抽出纸条,凑向凸透镜,瞬间就把太阳火引来了,点燃烟斗,怡然自得地抽着。我问他为什么不用打火机或是火柴,他撇着嘴,说天上有现成的火不用,花钱买火是傻瓜!再说了太阳火点的烟,味道好!

她终于盼来了一个美丽的早晨!阳光好得能看清蜘蛛在树间扯下来的细弱蛛丝。安雪儿过年似的,愉快的装扮起来。她洗脸梳头,擦了香喷喷的雪花膏,高高吊起马尾辫,别上唐眉送她的镶嵌着水钻的蝴蝶夹。在移库的取舍上,她颇费周折,它们显小了,但她没有更大的,只好迁就。她选择了一条蓝地白花的锥形裤,裤脚高吊着,那些花儿就给人飞翔之感。为了配裤子的颜色,她穿了一件大翻领的白衬衫。怕纽扣吃不住劲崩断露丑,她将胸前的两颗扣子剪掉,朝边缘处挪了挪,飞针走线地缝上。她换下拖鞋时,才发现自己的脚,比个头长得还猛,鞋架上的鞋子,成心跟她过不去似的,全撂脸子,给她小鞋穿,挤得她脚趾生疼,她只好趿拉着拖鞋出门了。她的脚趾本来芸豆般大小,现在却像芍药的蓓蕾,圆润可爱,粉红娇嫩。这样的脚趾当然值得炫耀了。

单夏抱着安雪儿,深深低下头,哆哆嗦嗦的将唇贴向她的唇。他那毛茸茸的小胡子,就像谁遗落的琴弦,要在这个时刻,演绎出动人的乐章。安雪儿躲闪着,使出全身力气,想挣脱他。但单夏是个成年小伙子了,力大无穷,她的挣扎有点蚂蚁想要征服雪山的意味,毫无作用,她动弹不得。安雪儿哭着向他乞求:“单夏快放开我,你不能欺负没爸的孩子的妈!再说土地老看着你呢,你不听话,他会生气的!你放开我,我给你买奶糖,买新衣,买皮鞋,买帽子,买自行车!你要是不听话,我就给你刻块碑,让阎王爷把你收了去!”

可单夏不听她的,终于吻住了她。他时而蜻蜓点水地浅浅地吻,时而惊涛拍岸地深深地吻,边吻边流泪,边呓语,边欢笑。

安雪儿只好在他不吻的间隙,大声呼救:“天呐,土地老爷睡着了,快来人啊,我要回家,毛边该睡醒了,快来人啊!”

一世界的鹅毛大雪,谁又能听见谁的呼唤!

责任编辑/陈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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