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球迷

华德荣

伪球迷

华德荣

深夜两点钟。

看起来，整个小区好像全都沉浸在酣睡中，极其安静，其实不然。你可以看到偶尔还有两三家人家的窗户透出淡淡的光亮，这种亮度说明室内并未开大灯，而只是开着并不刺眼的床头台灯，或者是低度数的长明小夜灯，或者，这只是电视机发出的光亮。

是的，这些人家的电视机都开着。北京时间今天夜里两点十分，中央电视台现场直播一场顶级的欧洲足球比赛。近十个小时的时差，让可怜的中国球迷熬红了眼，非得半夜三更挑灯夜战。有句俗话是怎么说的？“宁可三岁死娘，不肯半夜起床。”阿魏想到这句俗话，不由得轻轻叹息了一句：“半夜起床，作孽啊。惨无人道的欧洲人。”

抱怨归抱怨，今夜这场球赛是万万不能错过的，谁让自己是铁杆球迷呢？不过他这个球迷，圈子里很多人都不承认的，说他是 “伪球迷”。因为他姓魏，人家嘴里说喊他的姓，其实是喊绰号 “阿伪”，反正你也听不出来。阿魏心里明白这一点，所以很不爽。他不服气：你们算是真球迷，只不过是嘴里会吹几句足球术语罢了，像我这样踏踏实实半夜三更爬起来看现场直播，你们有几个做得到？你们才是伪球迷呢！

阿魏被人家冠以 “伪球迷”，自然就被孤立于大众球迷圈子之外，这实在是件很痛苦的事情。他看足球电视直播，从来是孤身一人，看得兴起，总想发发议论，宣泄一番，却常常苦于无人可诉，知音难觅。因为半夜三更看直播的人本来就少，何况他又不是 “八路”，是 “伪军”，现场找谁侃去？

其实，就在此刻，就在阿魏家里，还真有一位球迷知音站在阿魏面前，距阿魏仅仅两米多远，可是阿魏却浑然不知。

这位喜爱足球的不速之客是个小偷，他就躲在笨重的电视机柜子背后。

深夜一点五十五分，这位小偷用万能钥匙轻松地打开了阿魏家的大门，潜进门厅里。惨白的月光透过北面的大窗洒进厅内，房间里正好达到小偷最喜欢的亮度：不需要手电筒照明，却也能依稀看清屋内的陈设，月朦胧，鸟朦胧，好得很。他看到门厅北墙有一张简陋的双人沙发，沙发前的茶几上堆着啤酒瓶，花生米，还有猪头肉，等等。再过去就是一架电视机了，老式的那种，又大又黑又笨重，放在一个自制的很大很高的电视柜里。要说这柜子做得确实少见，像个大衣柜似的，居然有一人多高，一米多宽，分三层，电视机就放在中间那层。这个电视柜并不靠墙，它离墙还有半米左右的空隙，黑咕咙咚的，一时也看不清这点空隙派什么用场。

夜行客东张西望。他早就知道卧室里有一个男人在睡觉，那鼾声够响的，他一进门就听见了。他并不想进卧室行窃，只是想在门厅里，沙发上，找一找有没有随手扔在那里的挎包、衣服之类，这种单身男人往往很有钱，也很粗心，东西乱丢乱放。他想只要找到现金手机之类，捞一票马上就走。

他蹑手蹑脚，走到电视柜旁边。这时他发现，电视柜和墙之间的空隙，是用来堆放杂物的。前面是一个扁扁的柳条筐，里面好象是酒瓶之类的东西；空隙的尽头，最里面，是一个立式的木衣架，上面挂放着衣服、小包之类的东西。衣架要藏在这么深的地方，那挂着的一定是值钱的东西了。

他满心欢喜，正要侧身挤进去，忽然之间，叮呤呤！铃声大作，骤然而至的急促铃声，在寂静的深夜里，实在是显得太突兀太凄厉了，把他吓得猛地打了个冷战！

这是卧室里的闹钟响了。不到十秒钟，被唤醒的阿魏猛的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了起来。接下来不到四秒钟，他已经冲到沙发前，急急地抓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此时正好是：深夜两点。

“幸亏他没有开灯，不然我就完了。”夜行客已经急速地挤进了电视柜背后那黑黑的空隙里，沙发上的人是看不见他的。

在柜子背后，他能感受到电视机的亮光在房间里忽明忽暗的闪烁。可是，奇怪的是听不到电视节目的声音，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阿史，今晚这场球好看了。世界顶级球赛，多少人在盼着呢！”阿魏一边嚼花生米，一边用手机打电话，他已经完全从困乏中清醒过来，“基雅得，国际巨星哪！看他今晚大发神威吧！你对这场球的比分有何高见？”

“什么？是基雅得的球队在踢？”夜行客吃了一惊。基雅得是足球国际巨星，地球人都知道的呀！“是了，早就听说这几天有这么一场比赛，我怎么会怎么会忘记了呢！”夜行客恨恨地捶了自己一下，“唉，今晚不应该出来 ‘干活’的，不然在家里也可以舒舒服服看球。”他真的很后悔，不仅是因为此刻他进退维谷，还因为他也是个球迷，是基雅得的粉丝呢。

“喂，阿史，刚才怎么不接电话？”阿魏还在打电话，“睡过头了吧？哈哈！”

接电话的那个阿史显然说话声音很大，夜行客也听得见电话里的声音：“不要叫不要叫，才踢了五分钟嘛。今晚这场球，我估计主队很艰难，不容易获胜的。”

“主队有基雅得嘛，我们还怕什么？二比零！”阿魏信心满满。

“这个客队最擅长防守反击，速度太快了。二比零恐怕难。”

两人就这么侃起球来。这个阿史，也算是阿魏以球会友认识的宝贝。他们俩彼此不是一个单位的，两人的住家又相隔很远，于是，半夜电话侃球，成了两人最好的联络方式。阿史很自负，认为自己有整套的足球理论，是个业余足球天才，国家队不请他出山做教练，已然是铸成大错。不过他并没有因此看不起伪球迷，现场直播的时候，只要阿魏打电话跟他侃球，他一般也肯应付一下，略略指点一二。他看球时常常说一句 “出人命了”，你不要以为真的出了什么大事，其实这只是阿史表达紧张或喜悦的口头禅而已。

“四四二哪！这都是四四二站位的好处啊！”阿史在电话线那头无限感慨，“你不排四四二站位，中场怎么控制得住？没有了中场——哦，我忘了问你，你懂不懂什么叫 ‘四四二’？”

阿魏听了很气愤，你也太小看人了，“四四二，不就是场上除了守门员之外，十个队员的站位排列吗？这个连小孩子都知道的！”

“是呀，谁不知道四四二？太简单了。”夜行客心中也有同感。不过他仍然在牵挂：电视机怎么没有声音呢？

“小孩子都知道四四二，好，好。不过，这里头的奥妙，就不是人人都懂的呀！哎哟，这里面的学问大得很呐！比如后卫，并不是简单的平行站位，这里面——”电话线那头，阿史突然中断了议论，不说话了。阿魏也不说话。看到电视屏幕上，球队双方缠斗得令人窒息，两个看球人紧张得屏息静气，不言不语。

过了一会，才听见阿魏的声音：“十号，十号基雅得……传左路，哇呀，踩单车过人，绝技哪，简直像南美球员！冲，冲啊，已经到禁区前面了，甩开后卫——”

“快射门呀！”夜行客听着外边人的讲解，急得手心出汗。

“出人命了，要出人命了，哈哈！”电话又传来阿史亢奋的声音，他又叫又笑的，不知他说的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夜行客又看不到电视，如坠五里雾中，干着急。

“……摆脱了，又到禁区了……那个中后卫是只死虾子，不要怕他拦截，拦不住的……对，就这样……毕竟是国际巨星哪……快点呀，快起脚！怎么——”阿魏自言自语，叽哩咕噜。

“十二码……停球转身！哇，要死了，要出人命了呀！啊哈！”阿史也在自言自语。突然，阿史爆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杀猪般的尖叫：“哇阿噫……”

“怎么回事？”夜行客毛骨悚然，以为电话那边发生了凶杀案。

听到这声尖叫，电话线这头的阿魏也很激动。当然，他知道，喊 “出人命”的阿史并没有被杀掉，因为他与阿史同时在看球：两秒钟之前，主队十号基雅得进球了！“头球攻门，一比零！”阿魏与阿史同时为这个精彩进球叫好。不过阿魏的喝彩声远不像阿史那样恐怖，他的声音，那是一个成熟男子略带压抑的、正常的喉头音。

你如果观察一下，你就会发现在那个激动人心的进球之时，小区里零零散散的那些亮灯的或不亮灯的房间里，同时爆发出一阵短促的欢呼声，这声音合成在寂寥的深夜里，变成了一种含混不清的 “嗡……”的怪音，把小区巡夜的保安也吓了一跳。

“难怪呢，今晚有足球比赛。”保安自言自语嘀咕着，寻思着溜到哪里有电视机的地方去过过瘾。

为了庆贺主队进球，阿魏一口气喝光了第三瓶啤酒。他酒量很小，其实已经有点醉了，不过这种微醺的飘飘然让他很陶醉。进球了，要庆贺的，不然对不起我半夜起床呀。人家基雅得，毕竟是国际巨星啊，你看那个鱼跃冲顶，多漂亮！他人并不算高嘛，怎么就能顶到球？这就是门前的嗅觉哪！嗅觉，阿史你懂不懂？你未必比我懂，你只会 “出人命出人命”的乱叫，哈哈……

阿魏咬开第四瓶啤酒瓶的盖子，喝一大口，又抓了一把猪头肉塞进嘴里。今天这场球肯定赢了。阿魏在看到进球的那一刻，就兴奋得恨不得满地打滚、大喊大叫，但是不能，他得克制自己，不能像阿史那样发出恐怖的声音。

这里头有个缘故：因为丈母娘。

阿魏本是个 “圣斗士”级别的大龄 “剩男”（本人不承认），他几经成败、多次寻觅，现在总算有了一个称心的女朋友，而且还是在家门口拣的：女朋友家就在他家正对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阿魏的任何糗事，都逃不过丈母娘的眼睛，他哪里还敢胡作非为？女友家对阿魏倒也宽容，只是有一点：对女婿看球限制太严。丈母娘是个长年失眼之人，常常是白躺在床上、半夜三更还睡不着。“一只羊，两只羊……”数遍千只羊，依然是两眼放光，不肯进梦乡。这样的丈母娘，哪里容得对门电视声音骚扰？于是跟阿魏立法三章：若要抱得美人归，半夜球赛绝对禁声！后来考虑到阿魏半夜看球的实际情况，法外开恩，允许闹钟响一次，还允许小声打电话交流球事。阿魏感恩不尽，并发下毒誓：半夜看政治协商会议，保证电视机绝对放在静音上！若是违反丈母娘规定，天如何如何，地如何如何，总之是惨遭天地报应，变成死虾子一只！既已发誓，从此他看球格外小心。好在他和阿史手机通话可长期免费 （有协议），通电话聊球经，倒也乐在其中。阿史那边地处城乡结合部，整座大楼空关户太多，白天也冷清得像太平间，半夜更是声自半无，遇到有人看球喊几声，还能添点人气，无人会提意见。所以阿史尽管放开音量，毫无忌惮。对于阿史的看球环境，阿魏惟有羡慕嫉妒恨而已。

比赛仍在激烈进行，阿魏与阿史继续兴致勃勃地电话聊球。夜行客躲在柜子背后，既看不到画面，又听不到专业讲解员的声音，已经觉得十分凄惨，更糟糕的是，他突然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他想小便了，而且很急。

厕所很近，就在旁边，但是门是关着的。拉开厕所门，那完全在对方的视线之内，不可能成功。

大门呢？大门离他也只有两三米，但同样在他的视线之内，冲出去而不给他发现，那是不可能的。这个 “死虾子”，怎么就不离开沙发呢？哪怕进卧室转一圈也好哪！

小便是越来越急。不过，上半场马上就要结束了，到了中场休息时间，这个人还会赖在沙发上吗？应该不会吧。

可是阿魏还是喜孜孜地坐在沙发上啃凤瓜，嚼猪头肉。

上半场结束前的最后十秒钟，基雅得在对方禁区里一个倒挂金钩，球打在球门横梁上弹出，阿魏阿史看得同时尖叫起来。这时，上半场结束了。

“天哪，差一点球就进了，那就锁定胜局了啊！”阿魏一边摇头感叹运气差，一边又赞叹道：“基雅得把身体扔在半空中倒钩，这需要多大的腰腹力量哪！天才哪，几十年才出这么一个足球天才，年纪轻轻就成为国际巨星，他才二十三岁哪！”

“二十五岁。”躲在柜子背后的客人实在忍不住了，立即接上来纠正。

话一冲出口，夜行客就知道大事不好了。不能出声呀！平时养成的坏习惯，人前就喜欢多嘴多舌瞎逞能，现在眼看要暴露身份，他后悔得真想自打嘴巴。

听到声音不像是从电话里传出来的，阿魏果然有些奇怪。这不是阿史的声音，可是这声音又是从哪儿来的呢？想不明白，还是打电话问问。

“喂，阿史，你刚才没说话吧？”

“我没说什么了？”

“就是，说：基雅得到底是二十三岁还是二十五岁？”

“我根本懒得回答你。”阿史的回话很傲气，“你那些问题都属于小儿科。本人，真正的球迷，关心的是有关足球的发展战略，每场比赛的战术战法，这才叫高端大气上档次，你懂吗？”

“我不懂，你懂！”阿魏很不服气，“真正的一些具体问题，你未必知道，只会在那里瞎吹！”

“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到底什么具体问题？”

阿魏巴不得他这么一问，便急忙把满肚子知识一齐倒出来：“我来问你：基雅得参加过哪几个俱乐部？目前的年薪是多少？他是哪国人？他妈妈的国籍是哪里？还有他的现任女友，国籍又是在哪里？快回答！”

阿史那边不做声了，阿魏很得意：“说不出来了吧？闷掉了吧？告诉你，你现在碰到基雅得问题研究专家啦！”

阿魏哪里知道，房间里有一个人，已经对他的专业知识忍无可忍了。真正的专家在哪里？在电视柜背后！夜行客真想跳出来，站在沙发前当面告诉阿魏：“你那些问题我全能回答！我还想问问你：基雅得穿哪一家公司的鞋子？他爱喝哪一种品牌的咖啡？他现任女友的腰围是多少？——哈哈，你答不出来了吧？”夜行客想像着对方张口结舌的窘态，恨不得马上指着阿魏的鼻子宣布：“告诉你，我，真正的球迷，真正的专家，不幸被你们逼到柜子背后黑暗的角落里，所以暂时没有发言权。但我的水平放在这儿，不可以被埋没的！我容易吗我！”

可惜这一篇豪言壮语只是停留在他的喉咙口，到底没敢发出声来。苦啊，不能出声，谁让自己是这么个身份呢？

目前，夜行客更尴尬的还不是身份，而是身体。他觉得身体内的紧急状况越来越升级，眼看快要尿裤子了，不行了，我得马上采取行动了！我准备用冲刺速度跑到大门边，一把拉开门，飞奔下楼！沙发上这个人脑子里灌满了啤酒，已经糊涂了，拉不住我的。

夜行客脚下是一个柳条筐，里面乱七八糟放着酒瓶之类的杂物，只要跨过这个筐子，然后朝前猛地一窜，即可大功告成——

他正要抬腿，忽听阿魏趿着拖鞋，“叭哒叭哒”地走过来了。“他是要去卧室，还是进厕所？这样也好，更安全了。”

可恨这阿魏哪儿也没去，竟直奔电视柜背后来了！好在这背后的空隙很窄，人进来只能侧身，阿魏是脸朝外面、歪着脑袋、把手机夹在耳朵上挤进来的，他没有发现里面有人躲着。他放下手机，双手在黑暗中瞎摸索，几乎碰到夜行客的腿了。

“你要干什么？你有话就好好说嘛，不要动手动脚！”夜行客几乎要喊出声来，攥紧了双拳。

阿魏摸到了柳条筐，又摸到了里面的酒瓶。他拿起酒瓶提了提：份量轻的，是空瓶，不要，只取了两瓶有酒的瓶子，这才退回沙发。

阿魏的手机遗忘在柳条筐旁边，却仍然是接通的。估计阿史是把手机扔在电视机旁边，所以就把电视广告的声音传了过来，让旁边的客人听得格外清晰：

“你了解男人的痛苦吗？你知道前列腺炎是怎么回事吗？你有尿频尿急的症状吗？”

夜行客此时感同身受，被这则广告刺激得近乎抓狂：“我痛苦！我尿频尿急！我眼看要出人命了！”他本想咬咬牙熬过这一刻，却不料这广告播了一遍又一遍，似乎不想停下来，要永远 “尿”下去的意思。他实在忍不住了，对这手机狠狠地踢了一脚，那手机载着广告 “哧溜溜”地滑出了柜子背后。

阿魏已经听到手机的广告声，起身过来要拣回手机。正走到柜子边上，却眼睁睁地看见这闪着幽光的手机自己滑过来了！此情此景，难免令人联想到鬼魅作祟，顿时汗毛凛凛的。

好在阿魏迷迷糊糊，竟不知道害怕，只是疑惑不解，自言自语道：“咦，这手机怎么会自己移动？”

阿魏搔搔头皮，想了又想，终于想通了：“哦，我明白了。这是自己会移动的手机，难怪叫 ‘中国移动’。”

他握着手机退回沙发，正要坐下，忽然又轻声叫起来：“不对！我这个手机不是 ‘中国移动’，我是 ‘电信天翼’呀！天翼也会移动吗？”

他马上打电话向阿史求解：“喂，阿史，你的电话也是 ‘电信天翼’吗？”

“你废话！”阿史很不耐烦，“我俩若不是同一种电话，能免费通话吗？”

阿魏忙说：“现在不是免费通话的问题，现在是移动的问题——”

“不管是移动还是天翼，我劝你还是先看电视吧！你看，观众席上都搞起 ‘英格兰人浪’来了，一起一伏，都嗨翻啦！这些欧洲人，进了球场就像打了鸡血似的，怎么这么兴奋！哎，现在镜头又停在这几个女观众身上了……”

“哇，这几个美女是模特还是演员？”阿魏瞪圆了双眼，“天哪，没见过身材这么火爆的！”

“你声音轻点！”阿史及时提出警告，“当心把丈母娘引进门！”

阿魏听了，便不再吱声，专心看下半场比赛。

下半场，双方厮杀得异常激烈，两个看球人也像打了鸡血，越来越兴奋，你一言我一语，大呼小叫，通话一刻也未曾停下过。通过他们对比赛的描述，夜行客倒也能大致复原即时比赛的实况和球场的氛围，不致于太无聊。因为专注于比赛，无暇它顾，尿频尿急的状况似乎也减轻了一些，于是他把逃跑计划暂时放一放，专心听两人对话。

阿魏满头大汗，继续描述着比赛：“阿史阿史，你看见了没有？现在对方发疯了！那个七号，死虾子，他和基雅得并排狂奔，想把人挤开……死虾子太坏，双方搅成一团——”

“出人命了，要死了呀……”阿史在电话那头呻吟着，像在哭丧。

阿魏紧盯着电视屏幕，似乎眼珠都快弹出来了：“啊呀，带球过人，冲刺！基雅得，真是马拉多纳灵魂附体呀！冲，冲哇——”

“要出人命了……”阿史还在自顾自呻吟。

“怎么还和那个七号死虾子搅在一起？摆脱他，百米冲刺！并排狂奔！哇，基雅得一个飞铲——啊呀，哇啊噫……”

阿魏兴奋得叫起来。因为声音是被压抑的，所以他只好靠肢体语言来发泄内心的狂喜。他从沙发上蹦起来，手舞足蹈，“阿史，你看见没有，这就是门前的感觉，这就是杀手的本性！这种射门，经典的射门，应该载入教科书的！喂，喂！阿史你听见没有？怎么不说话？”

夜行客倒是听见了，却始终不得要领。他心痒难捺，不禁再次脱口叫道：“到底球进了没有？”

他这一声叫出口，才意识到又闯祸了。好在阿魏早已热昏了头，只以为声音是阿史传过来的，于是继续对着电话叫：

“当然是球进了！2比0！这种门前飞铲，怎么可能不进呢？奇怪，你怎么没看见？睡着了？哈哈！”

“我没睡着，是你睡着了。你真正是要出人命了！”电话传来阿史气咻咻的声音，“什么2 比0，你去死吧！你这个伪球迷！”

“哎，你怎么骂人？”阿魏有点恼了。

“是呀，怎么进了球反而骂人？这个阿史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啊？”夜行客暗喑自语，心中也觉不服。

“我警告你，不要瞎起哄！简直是存心要气死我！”阿史的声音有些颤抖，估计他已经气得吹胡子瞪眼了，“你瞪大眼睛看看清楚，刚才是个写龙球，十号基雅得为了解围，把球铲到自己的球门里去啦！现在是一比一，懂不懂？”

“这不对，不对！”阿魏急急地申辩道，“你看电视屏幕上，主队一直是从左往右攻嘛，基雅得朝右边的球门攻进一球，怎么是写龙球呢？”

“换边啦！下半场双方交换场地，他变成从右往左攻啦！哎呀，你真的是出人命了，看了半天，连换边都不知道！要死了，你丢脸丢到西伯利亚去了！”

阿魏被骂得狗血喷头，一时瞠目结舌，呆了。那边，阿史还不依不饶：“我说阿魏，你什么时候才能争气点，做个像样的球迷哇？”

“亲，我哪能跟你比哇！”阿魏欲哭无泪，低声倾诉：“你是知道其中缘故的。我的电视机不能出声，听不见讲解员的声音，所以搞错了。”

“以后不要搞错！”阿史还是得理不饶人，“男子汉大丈夫，你就跟丈母娘摊牌：宁可娶妻无门，也不能球赛无声！”

“呜哇，臣我做不到哇！”阿魏做出一脸幽怨的样子，居然还有心情装萌。

“这个家伙真有点二。”躲在柜子背后的客人这样评价阿魏。不过，客人心里也不是滋味。一则，自己崇拜的英雄进了乌龙球，自然是晦气；二则，只恨自己不能与房主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球，不然，阿魏也不至于犯这种令人羞愧的低级错误。

眼看比赛已到了最后关头，阿魏又叫起来了：“啊呀，越位！阿史你看见没有，对方九号越位了！他居然还能带着球继续往禁区里冲！裁判呢？怎么不吹？死虾子裁判，黑哨哪！”

“你自己去死吧！”阿史那边依旧在训斥，“攻方发界外手抛球，根本不存在越位问题，你连常识都不懂哇！阿伪同学，请淡定，淡定！”

这边，躲在柜子背后的客人也听不下去了。“这个阿魏，真是个伪球迷！”这人实在太窝囊，不值得陪他共度良宵。更要紧的问题是：腹腔内的尿液又奔腾汹涌起来，大有冲出体内、淹没裤子的危险，必须马上冲出去。

已经到补时阶段了，主队作最后一拼。对方禁区内，中后卫大脚解围，球见高不见远。基雅得见状飞速向前，脚下如同踩了风火轮，眼看要抢到皮球、单刀射门；对方后卫一看情况紧急，连忙迎面来堵。基雅得也急了，“哗”地一个飞铲，把个鞋底结结实实地踩到了对方的大腿上，双方人仰马翻。

阿魏急得要骂对方是死虾子，却听阿史在电话那头哀叹：“出人命了，基雅得亮鞋钉了，恐怕要吃牌啊！”

果然，裁判马上冲到基雅得面前，高高地举起了黄牌！基雅得背对着观众接受处罚，十号球衣，赫然在目。

阿魏瘫在沙发上，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也正是此时，夜行客一个箭步冲出柜子背后——他实在是憋不住了！三步两步，他闪电般地掠过沙发，“啪”地一下拧开门把手，刹那间便冲出了大门！紧接着是 “咚咚咚咚”狂乱的下楼梯的脚步声，声音很响，可以想见他连蹦带跳、一路飞窜的急相。

这一切把阿魏看呆了。他马上抄起手机叫道：“阿史，怎么回事？不是出黄牌吗？怎么把基雅得罚出场了？”

“没有啊！”阿史莫名其妙。

“怎么没有？”阿魏说得斩钉截铁，“我亲眼看见他罚出场的，就在我身边飞奔过去，我怎么会不知道？！”

“可是我真的没看见呀！”阿史也很着急，“让我看看，他还在不在场上？哦，一时还真找不见他……难道是 ‘两黄变一红’？可是，他总共只吃了这一张黄牌呀！到底怎么回事？”

“没说的了，死虾子裁判，吹黑哨！”阿魏气得直咬牙。

阿史还是很怀疑：“我一直盯着电视看的，我怎么没看见掏红牌？也没看见罚出场！这不可能，你看错了，胡说八道瞎讲！”

阿魏急得跳到电视机前，几乎要捶胸发誓：“天哪，明明白白我的心！我比窦娥还冤枉！我确确实实是亲眼看见的，他就在我身边飞奔过去，我还听见他 ‘咚咚咚’的楼梯声呢，很响的！”

阿史听了更觉奇怪：“什么 ‘咚咚咚’的楼梯声？怎么会有这种声音？”——这个事情太诡异，很伤脑筋的。这简直像一部带凶杀的推理剧，主角在证人的眼皮底下失踪了。只听见“咚咚咚”，眼看要出人命了……阿史很想弄明白，理出个头绪来。

阿魏想了想，也有点怀疑：“说得倒也是呀，怎么会有这种 ‘咚咚’的声音？好像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此时他只觉得脑子里是一盆浆糊，怎么也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正在这时，“死虾子”裁判吹响了终场哨，一比一。

比赛结束了，不去想它了，洗洗睡吧。

责任编辑/杜荣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