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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密(短篇小说)

2015-11-17text陈继平

南方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工区专案组保密

text_陈继平

保密(短篇小说)

text_陈继平

张默驮着单车回到家的时候,已是凌晨1点了。

往常,张默下班回家,一般是晚上八九点钟,那时候镇上的国营店铺已经关门,四周灯火隐约,行人稀少。张默在一个叫109工区的保密单位上班,离家有三个多小时的单车路程。去上班,张默也得在黑不见指的夜色中出门。

这么说,张默今晚一定有什么急着回家的事?

张默的单位因为保密的缘故,坐落在远离人群的荒僻地方,单位门口日夜有人轮值保卫,平时一般人很少来。因为路远且保密工作容不得半点疏忽,张默一般半月才回家一趟。张默的老婆秋芬在镇上一所小学教语文,小两口新婚不久,耐不住寂寞,电话又打不到那里去(镇上电话要到邮电所打),就只有写信了。信是早上寄出的,寄往一个叫109工区地方,收信人当然叫张默。在秋芬眼里,109工区更像一个神秘的与外界隔绝的工厂,那里的工人们整天蒙着脸,一言不发,生产着一种神秘的足以把人瞬间摧毁的武器。秋芬到现在还不知道张默在从事什么工作,张默也从没在秋芬面前透露过,因为这是铁的纪律所规定的。因此镇上的人更谈不上知道内情,他们看到的是在沉沉夜色中,一个叫张默的人驮着单车,怪兽般突然出现。张默像夜色一样让人看不清摸不着,感觉似有若无,却让令人顿生敬畏。

信是28日早上寄出的,到下午五时张默就已收到。信里除了问好和鼓励张默做好工作外,最后有一行让张默心跳不已的字:“28日来那事。”张默正当壮年,男女的事是少不了的,往往回家返身就把门闩上,空着肚子,连澡也不洗就压住老婆。秋芬也盼着张默的压。两人总把那事做得轰轰烈烈的。

作为保密人员,除非假日休息,是绝不允许擅自脱岗的。张默自己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从后门溜走。那扇铁做的小后门由一个大锁头锁着,置于单位边角,在树林的掩映下并不显眼。他计算好:三个多小时的路程争取压减一半,回家把“岩浆”喷发后再回单位,离天亮还早着呢!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主意打定,张默偷偷推上单车,趁着夜色,轻脚轻手打开后门,翻身上车,凭着火山爆发前的巨大能量,张默像突然长出一双大翅膀,在路上狂飞,风是顺风,车子的轮胎快乐地弹跳着,张默感觉巨大的兴奋正在陡然上升。

凌晨1点,张默按计划回家。夜已经很静了,只听到落叶的声音,想轻轻推门进去,门却闩着,张默感到有些意外,但又一想,可能是秋芬等久了,自己关门睡觉去了。张默轻轻叩门,一下,两下,门还是不开;急了,便重重擂门,依然不开;寂静的夜晚,敲门声回响在镇上的街衢巷道,已经有狗在吠了。张默只好潜到窗口,对着玻璃窗敲:“秋芬!秋芬!”良久,里面终于有了回应。得知敲窗的是丈夫张默,秋芬终于把门打开。

“月都沉了,花都闭了,这么晚你还回家?”秋芬埋怨着。秋芬的语文教久了,讲究文采,隐喻明喻,有时喜欢的事,偏偏还嗔怨。张默也不言语,一如平时的做派,保密当久了,张默养成了不乱说话的习惯,即使说话,也像档案里的评语一样:简洁,准确,毫无感情色彩。

“你要干什么?别,别……”秋芬挣扎着,张默感觉老婆是来真的,不觉有气:“你,怎么?”秋芬说:“那个来了,不能做。”张默猛回过神来,暗叫一声不好,是撞红了!埋怨道:“不能做,还写信叫我来?”秋芬说:“我不是跟你说28日来那事吗?我是怕你来了不凑巧。”秋芬的意思是让张默延后回家。张默知道误会了,已经打开的阀门意外被阻,冲力没处发泄,把气撒到秋芬身上:“以后月经来便写月经来,什么这事那事,害得我白蹬了这么多路!”

遭受了意外挫折,张默一下子瘪了,脑子也醒了一半。想到自己是脱岗回家,也不敢再在家睡会儿,赶忙掉转车头,回单位去了。

偏偏张默脱岗几个小时,单位就出事了。

张默回到单位时候,也就是凌晨不到3点(张默的回程跟启程一样迫切),离天亮还远着,但张默推着车子钻进树丛来到小后门时,却惊呆了:后门竟撇开着!身为保密人员,竟然忘记上锁,天!

容不得多想,张默进门后,把门锁好(这下他检查了好几次),再蹑手蹑脚把单车放到原来的地方,轻轻打开房间钻进被窝里。工区依然沉睡在夜色中,只有大门口的灯光还亮着,那是夜班人员在轮值,工区在旷野,一到夜间只有虫子在欢叫,更显空旷悠远。张默却一直睡不着,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要闯大祸了!他的脑子里老摇摆着那个没有锁上的锁头,他怎么会疏忽到这个地步,出门竟忘了上锁,尤其是脱岗溜回家的关键时刻!

“我怎这么粗心呢!”张默狠狠地抓起床单揉作一团往床上掼,却又不敢掼出多大声。折腾了好一会,张默进入一种模糊混沌的状态,走在地上就像踩着一大堆棉花团一样软绵绵。有人告诉他,后门又没上锁了;又有人告诉他,锁是有人砸开的,与他无关;后来又有人对着他的房门狂擂,大喊:“张默,快起来,出事了!”

张默睁开眼时,天已大亮,但还未到上班时间。门外的人又一阵催促:“快起来,单位出事了!”

单位真的出事了:昨夜凌晨(现在还不能确定失窃的具体时间),有人从二楼(单位是二层楼结构,楼下住保密人员)潜入档案室,窃走一个存放档案的箱子。保密人员是在例行巡查中发现二楼的窗户异样,打开档案室,才发现有东西失窃的。

因为失窃的是档案,很快,很多公安来到109工区。

初步查明:失窃的2号箱存放的都是“绝密”级档案,共50个卷宗,总重量(连箱子计)约80斤。分析认为,犯罪分子应是青壮年男性,因为要驮走近百斤东西,绕过工区一大圈需要一定的体力。109工区除大门外,还有一后门(为紧急撤退用),后门大锁完好,没有外力撬动痕迹,且锁头是用目前最先进技术制造的一种保密锁,国内还没出现过被人破解的先例,应排除犯罪分子从后门潜入的可能;也没有在高高的插满玻璃片的围墙上,发现攀越的痕迹。唯一的可能是,轮值夜班人员失更,犯罪分子利用这个机会潜入作案。当即,昨夜几个轮值夜班的人员全部被带走。

事情正在变得越来越严重,失窃的2号箱属绝密最高等级,涉及档案都是在报纸经常出现的人物。109工区是南方片保密单位,保密档次为绝密、秘密、机密,每密级再分若干等次;一般绝密为重要人物,秘密为普通干部,机密为一般群众,几乎涉及所有人。因为所有的人都各自归属一个叫“单位”的地方,机关事业自不必说,国营厂、集体厂、民办厂也叫单位,甚至镇上绞花女人集中的地方,也是单位,叫“纱社”;蹬单车载客的,叫“单车社”。大大小小的单位都有“组织”,单位里的人经常学习,每隔一段时间还要进行自我鉴定,批评和自我批评,再由组织记录入档。互相监督的渠道不会只限于公开场合,这样,私下里总有人向组织举报,说某某平时发什么牢骚,说某某穿了什么花裙子,或者一家人突然吃上了红烧猪肉,等等。8分钱的邮票特别行销,南方片还到处设置检举箱,以方便人们及时向组织反映情况,再视其重要与否记录入档。当然,有人做好人不图表扬也会被群众雪亮的眼睛发现,同样也会入档。档案即伴随人的一生,它提供的文字记录影响着被记录者的升迁或降贬,或者在群众中的分类。

张默从事的就是这些档案的保密工作。隔三岔五的,就有一趟车把大量的档案卷宗运进109工区,张默和同事会按姓名(在场至少两人,互相监督,不允许细看具体内容)把这些档案分类或补充入档,并依等次盖上不同密级大章,贴上封条。每室则有三个锁头紧锁,也就是说,需要三人同时到场才能开门。109工区还有一个重要职能,时不时有神色严峻的外调人员怀揣着本单位的组织证明前来查阅档案,资格的审核十分严密,这是负责任的态度,外调人员乐于配合,因为这也在证明他们的等级。他们总会从浩如烟海的档案中扒出所需的证据。可以说,张默从事的工作是一件多么严肃、多么重要、多么高尚的事业。能够成为一名保密人员,理所当然就得政治过关,业务过硬,遵守纪律,作风正派。保密人员自身审查近于苛刻,连配偶也不例外。张默原来的未婚妻是农村姑娘,文化低,长相差(龅牙不好看)。张默当上干部后,有些嫌弃的意思,但又怕被人指谪为陈世美,到年龄大了,只得筹办婚事,临结婚时,经组织审查,张默的未婚妻的一个远亲成分有问题,由于组织不批准,张默的婚事就理所当然吹了。后来,张默重新找到镇上一所小学教语文的漂亮而有文化的秋芬,感觉就是不一样,张默打心眼里感谢组织,感谢审查。

因为秋芬的信,也因为张默自控力差,几个小时的脱岗以及小小环节的疏忽,导致单位出事,张默预感到专案组终有一天会把他叫去。

果然,张默被叫到专案组接受询问。

因为轮夜班人员的否认,公安暂时还不能确定是不是有人夜间打盹,也不能确定是谁夜间打盹(不能推断确切的作案时间)。怀疑的焦点转移到小后门,会不会有人与外界合伙作案,打开后门接应犯罪分子?尽管所有的保密人员政治都经过审查,但也不能说就绝对可靠,因此所有掌握有后门钥匙的人,都列入询问对象。

张默心里想着应该如实向组织交待,让公安有个破案方向,夜班轮值人员也可回到岗位。但到了专案室,张默就吓退了:屋子里有讲台,上面危坐着专案组长和记录员,被询问者坐在对面的一张椅子,木质的讲台外沿遍布鲜红的印泥迹,十分刺眼。不用说,那是被询问者按手印时顺手沾染上的,那阵势跟公安局审问犯人没有两样。特别是那个记录员,上面还摆放在一瓶英雄牌钢笔墨水,作为保密人员,张默深知用这种昂贵钢笔墨水的用途何在,它可以让字迹清晰流利,久不褪色,是永久保存文字资料的前提。也就是说,张默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变成每一个汉字,这些汉字如密密麻麻的小蜘蛛,在案卷里面生息繁殖,它吐出一种叫“英雄”的墨迹,结成一张巨大的网,网住你的一生,即使自己不在这个人世,这张网还一直挂着,网住你的儿子、孙子。这时候,张默犹豫了。

以下是提问笔录——

提问:28日夜你有没有离开单位?你有没有打开过后门的锁头?你有没有把钥匙借给什么人?你认为单位里谁最值得怀疑?你敢说你所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吗?等等。

张默一一作了“有”或“没有”的回答,还说出自己的看法:犯罪分子从大门潜入的可能最大。

像许多被询问者一样,张默也端端正正签上自己名字,然后在名字上面按了个手印,以示负责。所不同的是,张默没有像别的被询问者一样,顺带沾染神圣的讲台,这给专案组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所有的人都排查了,还是毫无头绪。张默做梦都希望这是一场虚惊,那个2号箱被突然发现存放在另一个地方;或者作案者被群众检举出来,档案完好无损。

案子就这样悬着,偏偏秋芬还来信,催问这么多天了,怎么还不回家?现在月经(因为误会,现直指)早停了。张默没好气,回一封比电报还短的信:忙,有便即回。

就在专案组焦头烂额的时候,案子终于出现柳暗花明的转折:出事后的第10天,有人发现失窃的2号箱被弃于一人迹罕到的荒郊。至于是不是犯罪分子是否为财而来(以为是金银财宝,失望后丢弃),还是有其他政治目的,暂时还不能下结论。现场箱子被撬开,卷宗散落在地,有的被人撕开封条,里面字迹明晰可辨,大约是:张三,男,某年某月生,家庭成分,何时在何地读书,何时何地入伍参加工作,何时任何职至今。让人吓了一跳的是,卷宗还记录了张三在一次单位防风时,出去买牛肉粿条时,途遇女同志,偷摸该女同志胸脯的事。还有群众检举,该同志曾把单位擦屁股用的手纸拿回家私用。等等。

在场的人惊呆了!张三是谁?张三不就是昨天还在台上讲用的先进人物,是学雷锋典型!卷宗的暴露无异于触动大众敏感的神经,办案人员马上封锁现场,封存2号箱,并把发现者叫回询问。所幸,经大队证明,发现者是个农民,大字不识一个(办案人员也作测试)。

2号箱的被撬,卷宗的外泄,让张默也大吃一惊:他完全不能想象风光十足的张三在“墨色的蜘蛛”里是如此龌龊,这样的人怎么还经常上报纸?怎么还是典型先进人物?难道提拔没有查阅张三的档案吗?张三不是经常谈如何细心地照顾毁容的妻子吗?不是经常不留名往灾区捐款吗?他觉得他原来巍峨矗立的精神大厦在倾斜、坍塌;他像突然迷失在旷野,找不出北。但又一想,这是多么悬啊,他保的就是这样的密!组织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自己,这么信任自己,自己竟然脱岗回家跟老婆亲热?他简直不是人,是头猪!不,猪养胖了还能贡献一身肥肉;他只能是条狗,一条不会吠不会守夜的狗,拉出的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尽管证实发现者是目不识丁的农民,从该人嘴里泄露张三卷宗秘密的可能性为零,但张三偷摸女同志胸脯和偷单位手纸的事还是不胫而走,张三再没脸在台上讲用了,张三不得不在公众场合消失。那些树张三为典型的人痛心疾首,他们说,由于放松思想警惕,把关不严,让一个道德败坏的人混进队伍,辜负组织云云。当然,他们所说的话又记录在案,随着下一趟车,补充到他们的卷宗里。

虽然出了这么大的变数,但不管怎么样,失物总算找到,可以松口气。专案组已作了破案小结,内容是经过排查,发动群众,掌握大量线索,犯罪分子迫于压力,不得不丢弃赃物,目前将循迹追查,终将犯罪分子绳之以法。专案组准备回撤了,小结会已经开了,单位会餐,加了平时很难见到的猪肚肉,喝酒时候,专案组长还拍着张默的肩头,说张默保密做得好(张默提供线索一直没外传)。张默真的高兴,因为单位已经恢复分批休假了,张默的“火山”压抑了这段时间,也快受不住了。

谁也没有料到,就在专案组的车子已经发动,109工区失窃案即将降下帷幕的时候,在独一清理2号箱卷宗时,发现该箱中的李四卷宗(当时已发现封条被撕,但里面卷宗齐整)散失一张“本人受过处分记录表”。李四是谁?李四就是一跺脚南方片的地皮还会抖一抖的人物!因为有张三这个又红又专的典型与卷宗里记录的强烈对比,人们完全有理由揣测丢失的那张表,它记录着是什么?为什么偏偏就丢了?如果传出去它会造成什么样的政治后果?109工区召开紧急会议,决定马上向上级汇报,并宣布封锁消息,加强保密,任何人不得外泄,不得私下议论(有什么情况直接向专案组反映),所有保密人员取消轮休。不用说,专案组的车子熄火了。

李四因为这件事,亲自来到109工区。李四不像上次巡查工区那样,春风满面地一一同保密人员握手,而是自始至终铁青着脸,见到张默时,似乎眼睛逼视着,有一种寒光穿透而至,张默心就更虚,汗也渗出来。张默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因为小小的疏忽,导致领导要亲自操心,并可能影响到领导的名誉,影响到一个地区的政治。张默的罪孽感越来越重,他觉得只有把事情说出来才能解脱,他愿意接受任何处分,他不配当一名保密人员。但当走到专案组的门口时,张默又退却了。他负不起这个后果,除了自己倒霉,秋芬也会因为贪图享乐的生活方式开除公职,在镇上人们会不时谈论,说秋芬是骚女人,整天想操,张默是色鬼,一对狗男女,整天想的是裤裆里的事。

随着李四的到来,109工区笼罩着一种紧张而诡谲的气氛。案子说破不破,赃物说得还失,109工区自身就是保密单位,竟然从这里失窃泄密,应了一句常挂在嘴上的话:堡垒最容易从内部突破。李四同志说:“这不仅仅是失职,是严重的政治性事件,我的历史是清白的,请组织审查,犯罪分子不是想搞垮我,是搞垮我们南方片的政治!搞垮我们的信仰!”李四的话给案子定了调子,109工区再度成为风暴中心,所有的人心头上都压着一块“政治”的大石。

张默感到空气很沉浊,浓得化不开,似乎一搅就如重重的黑幕。109工区的保密人员说话更少,甚至连平时打饭时说的“来四两饭,二毛菜”也简缩为“四两,二毛”。除了说话更准确、简洁和不具任何感情色彩外,同事们的行动变得越来越诡秘,有时候走路也回头看有没有盯梢,张默知道,他们是跑到专案组反映情况去了。

张默觉得自己也应该反映,如果人人都去反映情况,你却闭着一句也没有,说得过去吗?何况小结会上专案组长还表扬过张默。张默决定去专案组反映情况,尽管张默已经打消了向组织说出秘密的念头,但他觉得应该尽量开脱几个轮值夜班的同事,他们已被带走了好天时间了。

张默对专案组说:“我有情况。”组长说:“好,就等你这句话。”

张默说:“应该有重点。”组长表示赞同:“是,五个轮夜班的谁也不承认,你认为最值得怀疑的是谁?”

张默发觉自己的回答已经背离了他的初衷,他惊讶于自己正沿着组长铺设的路愈走愈远。他说:“是谁我不敢肯定,但有一个情况,轮凌晨4点班的人员(姑且叫4号人员),28日值夜班前一直睡不着。”

“这是一条重要的线索!”组长兴奋地叫起来,因为办案人员都知道,犯罪分子一般会利用凌晨四点这个时段作案,人在这个时候睡得最死。一整夜没睡,到了4点值班时打个盹是完全有可能的。“你说说,怎样叫他开口?”

“我……我能说吗?”

“应该说,必须说,这是一个保密人员应尽的义务。”

张默到了这个关口,就像高速行驶的车子,刹也刹不住。“他怕痒,脚底蚂蚁啃。”

张默走出专案组时,感到无法原谅自己,我怎么了?我不是要为他们开脱吗?我怎么还把他(们)往死里推?我心中真的藏着魔鬼吗?我还是人吗?

张默的话,让专案组豁然开朗,原来专案组沿用的是老一套手法:采用车轮战轮审。在审问室里用二百瓦灯泡强光照射,以图从生理和心理上摧毁被审讯者的精神防线,结果都无济于事,专案组长不得不佩服109工区保密人员过强的心理素质和承受能力。现在目标锁定,软胁暴露,还愁打不开缺口?专案组把4号人员四肢固定,不让其动弹,用蜂蜜涂抹在其脚底,然后把蚂蚁(用此法先行诱集蚂蚁)放在他的脚底上,谁也没想到,蚂蚁立功了!随着蚂蚁的走动,4号人员的脸扭曲着,蚂蚁在脚心上游动,像刀锋一样轻轻地剜割他的骨头,4号人员企图抖动四肢以缓解难以忍受的痒,但却是徒劳的,挣扎了一会,他吐出的第一句是:“我招……”

事情是这样:28日4号人员不知怎么的老睡不着,轮班时,已觉有些睡意,后来他终于抗不住,打了盹,并在恍惚间看到有人影出入。因为怕承担责任,所以一直不敢说出。

初战告捷,109工区一片欢呼,奔走相告。因为从那一刻开始,他们也一同洗脱清白,可以轮流回家休假了。专案组长专门找张默谈话,感谢他为专案组破案提供重要线索。说这只是阶段性胜利,接下来是深挖,因为不排除4号人员为达到某种政治目的与犯罪分子里应外合,希望张默同志随时配合。

张默无言。

秋芬自从收到张默的信,就一直在等张默回家。

秋芬早已习惯了张默回信的简约,一如秋芬习惯了张默那张档案似的脸,张默的脸真如档案封皮,刻板、划一,除了密字,是冷静和严肃的排列,秋芬一直不敢轻易打开,也无从窥视其中内容。只有当张默闩上门,用手乱扯的那一刻,张默的“档案”才打开,才有一个活生生的张默,一个七情六欲的张默,一个会快乐会沮丧的张默。完事后张默,会像小孩一样把秋芬的乳房玩上半天,在玩中睡去。秋芬跟张默谈恋爱的时候,一直被张默神秘的职业所吸引,她恍惚生活在《永不消逝的电波》里,跟一个负有重大使命的地下党接头、联络,好像随时都有危险。秋芬为自己有这样的体验和感受而兴奋,当张默说到要跟他结婚必须征得组织同意,她本人必须接受组织审查时,秋芬的心突然蹦了起来,一种幸福感和崇高感弥漫着她的身心。接受审查的那天,秋芬不知道穿什么衣服合适,穿裙子才花哨,穿列宁装有些呆滞,穿军装有些跳格,最后她决定穿蓝士林对排钮的衬衣,下配一条深褐色的西裤,这样显得既朴素得体,又大方沉着。谈吐上秋芬有问必答,答而得体,思路清晰,言辞流畅。给审查人员留下良好印象。审查通过了,审查人员的评语是政治没问题,只是语言有点文文绉绉,希以后改正。当组织通知她可以成为保密人员的爱人时,秋芬一时间被一种巨大的信任所击倒,这说明她不是一个普通群众,是一个有觉悟有文化的劳动者。秋芬忍不住搂着张默,口里说:“真的吗?真的吗?我是不是恍然在梦?”秋芬说话总带语文老师的文采。

跟张默生活在一起,秋芬就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比如张默来信说忙,自然涉及保密的事,是不该问。即使问,张默也不会说,不然他就不是一个保密人员了。但张默一连这么多天没回家休息,并且风传什么单位丢了档案,秋芬认定109工区是出事了。秋芬隐隐感到出事可能跟自己有关,因为她使用了“那事”的隐喻,让丈夫半夜里白跑一趟,会不会跟这个有关?

时间已是晚上九点,看来张默是不回家了,秋芬早早上床睡觉。尽管已习惯了长时间的孤眠独枕,寂寞的夜还是格外冷清,秋芬好几夜都梦见张默在她身上乱扯,她急着说:“不用扯,我已经换上直筒裙了!”张默还是扯,睡来时候,秋芬发觉身上的内裤被自己扯裂了。秋芬想,张默回家,一定叫他赔!

有那个心思,秋芬一时睡不着,突然隐约听到一阵叩门声,秋芬猛一愣,再听,又是叩门声,是张默回家!秋芬兴奋得叫起来,外衫也没披,便冲出去开门。

果然是张默回家。张默像往常一样,返身闩上门闩,却没动作,灯光下,秋芬只穿着一个裤头,张默竟无动于衷!已经一个多月时间没跟老婆亲热的张默竟无动于衷!

秋芬却忍不住,她一把抱住张默,嘴对嘴拱,丰满坚挺的乳房紧贴在张默的身上,终于,张默开始有了反应,也抱起秋芬……

往常,张默在秋芬身上忙活是一丝不苟的,现在秋芬感觉到张默纯粹是生理的条件反射,只一下,瘫倒,张默早泄了!

瘫倒的张默很快就要睡去,秋芬想了想,觉得以下问题可以问,就问:“怎比平时慢了一个钟头?你不是每次回家都插着翅膀飞吗?”张默懒洋洋地回答:“胎没气。”秋芬以为张默累着,一时无话,很快两人便睡着。

半夜里,突然张默大叫一声:“不是我!”整个身愣地坐起来发呆,秋芬想了想,问了句不该问的话:“是不是单位出事了?跟你有关吗?”张默依然毫无表情地说:“没。做噩梦了。”秋芬想,也真是,如果有点关联,张默还能回家休息吗?

这次张默回家休假两天。秋芬最喜欢让张默用单车载着去逛街,谁也不知道张默究竟在什么单位工作,只知道他是个干部,因为只有级别的干部才配有红车牌,一般的私人单车是黑牌的,能骑着红牌单车的人镇上还不多,秋芬当初跟张默谈恋爱就是一眼看上张默的红牌单车,这么说秋芬是免不了世俗,其实女人哪一个不世俗呢?秋芬坐在张默的单车上感觉就不一样,安全、稳当、独特,车铃一响,别的车都得回避。尤其是秋芬跟张默在一起,老想碰上熟人,熟人免不了打招呼,哦,回家休息了。又拉秋芬悄悄问:“你爱人究竟在什么单位上班?”秋芬就很响亮地回答:“保密!”秋芬的回答既模糊又清晰,张默在保密单位工作,所以要保密。秋芬觉得保密真好,它像一片雾,似有似无,给人蒙蔽的敬畏,让人在距离中产生一种摸不着、看不清、道不明的不实在感,镇上的人都对张默十分客气,生怕哪些地方得罪了张默。

若在平时,张默也喜欢用单车载着秋芬去逛街的,毕竟感受是双向的。张默觉得他能给予秋芬的虚荣,就只有逛街了。看着妻子的满足,张默也感到极大的荣誉,他会下意识地摇响车铃,让车子在一片避让的匆促中晃过。

现在张默再也不愿意跟秋芬出去逛街了,理由是累;第一次早泄后,张默再也提不起精神,理由也是累。张默竟一个人喝起闷酒来,而且一喝就半斤,吐了一地,秋芬失去了以往张默回家的那样兴奋,还有一天的休息时间,张默竟说:“我得回去,单位怕有事。”

张默走后,吐过的那个地方还一直残留着酒酸的馊味,秋芬一闻就反胃。

张默回到单位时候,单位并没出什么事。相反的,不断有好消息传来:专案组打开缺口后,乘胜追击,4号人员像挤牙膏似的一点点挤出,他确是与外面的犯罪分子配合,窃走李四卷宗的处分表,企图从表中获取绝密信息,从而达到丑化李四,制造政治混乱的目的。至于为什么选中李四,是因为眼馋李四的高工资待遇。而外面的作案分子是红旗公社丰收大队社员,名叫王五。办案人员马上调出王五的档案,里面果然写着:王五,曾因盗窃生产队种子被判刑,其后屡教不改,时常外出游荡,平时喜欢说怪话,有群众检举,该人曾说毛主席终有一天会死去……档案就是好,一查就什么都知道。专案组扑到丰收大队,但大队说,该人自两年外出未归,不知所踪。但专案组正加紧追查王五下落,因为这个危险分子自恃手中窍得李四同志的档案表,极可能会借此兴风作浪。目前还有疑问:王五会逃到什么地方?他与4号人员是什么关系?他们是怎么搭上线的?

张默主动放假休息日,回单位工作无疑是积极表现,鉴于张默在破案中的突出表现,专案组决定让张默加入,增加新鲜血液,加快案件的进展。这是组织的信任,是个人的政治进步。但张默谢绝了,张默的理由是他更合适从事保密工作,而且109工区也需要他。实际上张默怕看见4号人员,尤其张默怕见到他扭曲的脸。

4号人员是张默最要好的同事,张默的妻子秋芬就是他介绍的。保密单位提倡一种新型的同志关系,即一切从工作出发,不互通档案讯息,不传播谣言,不私下串通一气。张默觉得在109工区里,就好像生活在革命时代,有一种神秘和紧张感,充满着革命的浪漫主义色彩,似乎每个人都可能变节,敌人无处不在。当张默在电影《林海雪原》上看到1号首长时,感到无比亲切,首长编号,密保得好,叫起来神秘,听起来强大(有1号必有2号),也让敌人蒙在鼓里,不知如何下手。

4号人员给张默介绍女朋友,可以看出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多么铁,4号人员悄悄地告诉张默,如果真有一天他“被捕”了,不怕老虎凳、不怕火舌钳、不怕金钱美女、不怕杀头、不怕坐牢、不怕离婚,他说他有个怕,医生说他的脚底有一个奇怪的穴,这个穴最怕痒,一痒就直接触动身上的麻痹神经。如果给他动蚁刑,他的钢铁意志就会崩溃,嘴上的封条就会撕开,该说的还得吐出来。

张默夜里一直睡不着,现在好像有千万只细小的蚂蚁在啃噬着他的痛觉神经,他听得见咝咝的咀嚼声。为了保住自己的秘密,他就轻易泄了4号人员的秘密,而他也没想到,保自己的密竟是如此的痛苦难耐,它像一粒罂粟的种子,一旦在心里种下,就势不可挡地萌发,他想尽办法也不能抑制它,它长出了美丽的叶子和花朵,张默却不能说这是罂粟花。

张默不能说出自己的秘密,他在痛苦中捂住这个秘密。他想,现在要是有人怀疑他出事当晚脱岗,打开后门忘了上锁,那该多好啊,他是被人揪出来的,他就没有什么顾虑不顾虑,就对秋芬有个交代,对自己也无怨无悔,事情是自己引起的,承担后果理所当然。他就会马上把什么都说出来,然后就轻轻松松地美美睡上一觉,在被专案组带走之前,他会抽点时间跟秋芬逛一次街,向她表示歉意,说他不会责怪她写信的“隐喻”,只怪他自己,怪自己没把握好的根儿,怪自己粗心到不可原谅,他将尊重她的意愿,如果她愿意等他回家,就等(张默那时就做好了不能回家的准备)。但现在谁也没注意到那个已被封死的后门,注意到当夜可能有人脱岗,注意到有人从后门走出去后可能会忘了上锁。张默忍不住了,他提醒专案组说,也不能排除当夜有人脱岗,会不会问题出在后门上呢?但谁也没理睬张默,人们的兴奋点集中在从4号人员身上不断打开的缺口上。

专案组又传来好消息,4号人员又挤出一大“牙膏”,这意味着王五的下落将浮出水面,作案者归案,档案追回,胜利在望。但4号人员提出要求,允许他回到109工区宿舍,他想整理思路,并用书面交代与王五作案的来龙去脉。专案组认为已彻底地摧毁4号人员的精神防线,为让案情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经过缜密考虑,同意了。

事情就出在同意4号人员返回109工区宿舍的当天深夜。其安全考虑十分周全,专人贴身跟进,宿舍里连一根针也不允许存在,更不用说剪刀之类,但百密还有一疏,当晚,4号人员突然惊呼:“看,那边月亮怎有一个洞。”办案人员回首一望,被4号人员用力推出门外,门遂闩上,门是实木做的,门闩粗横,任如何叫喊,如何撞击也不开。事发突然,众人乱作一团,手中一时找不到家伙,只有一阵狂喊,但里面一点反应也没有,待找来铁钎将门撬开,发现4号人员换上洁白整齐的工作服,用一根铅线吊死在床头上(也不知他从哪儿得到)。可以看出,任凭外面一浪高过一浪的惊呼和撞门,4号人员是如此的从容,他的工作服扣得齐整,没地方挂铅线,他竟拴在床头上,再把脖子伸进去,然后用身子勒,铅线竟勒入脖子一寸深,血都渗出。他死了,他的眼睛却睁着,眼白几乎露出来,样子十分狰狞可怕。

4号人员死后的一个正午,阳光很凶猛地砸在109工区的水泥地面上,四周升腾着热气,这样的正午死一般的寂静,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哭,哭声像生锈的刀子一样钝,又像刀子一样快速地从磨石上碾过,带着浊重、阻滞,后来张默感觉到哭声越来越锋利,带着一股寒气在工区飘荡,它所到之处,树叶被纷纷击落、枯萎。张默看到4号人员的乡下老婆赶来收尸,她抚着丈夫的尸体像打开心头的闸一样,其悲其恸排山倒海。单位领导紧紧按住她,还没忘记对她说,4号人员不是工作事故,是犯罪!是自绝于人民!衣衫邋遢的农妇突然变得凶悍起来,她翻腾着身子,声嘶力竭地喊:“我不知道叫什么事故!什么叫犯罪!什么人民!我只知道我丈夫死得惨,叫他不来保密(单位)他偏偏来保密!保什么荒唐的密!保什么害人的密!”单位领导的脸沉了下来,说:“她疯了!马上送医院!”农妇被架走,边狂喊:“我没疯,你们才疯……”

4号的自杀让案情戛然而止,追缉王五的工作也变得遥遥无期。随着李四调离南方片,专案组撤出,人们渐渐淡忘了109工区失窃重要档案的事,单位又恢复了正常的秩序。

张默也跟往常一样,大约每半月回家休息两天,他已没有先前回家的那种冲动了,往往要等领导跟他说,张默才懒洋洋地骑车回家。他的翅膀没有了,轮胎也没打足气,车子像一头老牛,喘着粗气驮着他艰难地走,回家差不多要晚点1个小时。他也没有返身闩上门后猴急地抱起秋芬的冲动,有时还懒得敲门,竟在门外一直等着秋芬开。这方面,秋芬的理解是,新婚已经过去,男人对女人的新鲜感已经消失,何况年龄增大了,也不可能老那样猛。张默的性生活还进行着,只是自从发生那次早泄后,张默的男人病老治不好,秋芬并没有责怪的意思,让她感到不满的是,张默不喜欢跟她逛街了,张默以前陪她逛街,让他那刻板和档案似的脸有了些许光彩,让她感觉到张默作为一个人还生动鲜活地生活着,秋芬感到前所未有的压抑和沉闷,她第一次对张默发脾气:“你为什么不陪我(逛街)?你是不是进步了嫌我变丑八怪了?”张默说:“我闷,我怕你向别人说‘保密’!”

张默变得越来越寡言,他对工作的严谨发展到神经质的地步。比如锁门,他明明锁了,还不放心跑回检查,看了上锁,还要用手去摸锁扣有没有锁在匙眼上。比如归档,明明按姓名归入了,他还要查一下名字跟所属单位是否准确?再查查那个单位有没有重复的?张默的积极表现被树为单位年度标兵,作为政治奖励记录入档,但张默却不愿存入自己的档案,他说:“我不是什么态度,我是忍不住了。”领导说:“入不入档案是组织的事,希望你继续发扬下去。”

张默内心的秘密无人知晓,痛苦也就无法解脱了。他经常失眠,一闭上眼,眼前就浮现着4号人员临死时那双怨恨的眼死死地盯着他,盯着得浑身发冷;还有那刀锋一样的哭声,一直缭绕在心头,时不时会逸出来,缠绕着他……他变得越来越瘦,瘦得似乎一阵风便可把他吹起。

一个寂静的夜晚,张默潜伏了很久的性冲动突然间爆发出来,那根儿挺直着,铁般硬,钢般韧,张默觉得所有的痛苦都来自这条孽根,是它让他产生也不可遏止的冲动,让他打开后门,让他忘了上锁,让那双恐怖的眼盯着他,让凄厉的哭声缠着他,他觉得他必须付出,用自己的残缺来弥补内心的愧疚。他慢慢地拿起一把刀子,他终于想起几天前为什么要逛到镇上的供销社买刀子,那时候秋芬问他,买刀子回来干什么?他说,总是一天会用得着的。原来那一天,他已经在心里潜藏着心灵的了断,他抚弄着刀子,那是一把切水果用的刀,不锈钢做的,阴冷的月光照进来,张默翻转着刀子,刀子搅和着月光,便有满屋的寒意,让人心颤,突然他闪电般一挥,一道寒光掠过,红色的血光喷薄而出,像一朵朵盛开的梅花,在眼前灿烂,“啊——”的一声惨叫,他昏了过去……

109工区又出事了,初步认定,有人为了报复保密人员,潜入工区宿舍,戕割保密人员的下体。这是专案组又进入109工区后查勘现场的结论。

张默很快恢复,且恢复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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