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的红灯笼
2015-11-17王如
王如
大年三十的红灯笼
王如
一
腊月三十,我奶奶从仓房里取回了五角形的灯笼。
这个灯笼很简陋,去年糊上去的红纸七零八落、斑斑驳驳的。用木条构架的五角星上,依然沾着干了的糨子,经风吹日晒变得黑漆寥光的。
我奶奶坐在火盆旁边,把那些碎纸一点点撕下来,顺手扔进了火盆里,屋子里便缭绕起呛人的烟味。她又把抹布放在水盆里沾湿,慢慢地清理着粘在木条上的糨子。
我奶奶的神情很专注,专注得不像在做活计,而是雕琢一件艺术品,身心沉浸在艺术的感觉中。
我爹也坐在火盆旁边,伸着长满黑皴的小手烤火,还不眨眼地盯着我奶奶看。我奶奶微垂着眼睫毛,眼角里亮晶晶的,有泪水溢了出来。
我爹知道,我奶奶又想我大爷了。
三年前,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当那狂飙般的浪潮卷进了扎朗格屯时,安静的扎朗格屯像发情的狸猫一样,一些年轻人都躁动起来。当然,我大爷也不会例外。
我爹小,倒没受到啥波动。我大爷十七岁了,在杜尔伯特蒙古族自治县第一中学读高中。一中贴出第一张大字报后,这座小城里就风起云涌了,学校也放假了,大爷不上学了。他整天红头胀脸的,戴着红卫兵袖标要革人家的命,一连几天都见不着他的影。我爹不知道我大爷跑出去做啥,但那段时间,我爹看到我奶奶明显的瘦了,叹息的次数也多了。
十月的一天,我大爷穿着绿军装跑了回来,兴奋的对我奶奶说:“娘,我们要去北京大串联,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天安门城楼接见了红卫兵,那场面太激动人心了。”
我大爷那个兴奋的劲儿,就像刚接受毛主席检阅似的。
“不行!我不许你去!”我奶奶一向温和,这次她却发了火,而且态度十分坚决。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说不许去就不许去。”我奶奶态度是强硬的,浑身都透着一股凌厉,“不但我不同意,你爹也不会同意。”
我奶奶把我爷爷搬出来了,这对我大爷很管用。刚刚还像打了鸡血似的,现在一下就蔫巴了。他一脚踢翻了那个残腿凳子,气呼呼地跑到院子里生闷气。
晚上,我爷爷回来了,大爷没吱声,我奶奶也没吱声。我爹觉得这事儿挺有意思,就跟我爷爷嘚啵:“爹,我哥要去北京串联。”
我爷爷二话没说,把我大爷按在炕沿上,脱下鞋就是一顿胖揍。我爷爷轮圆了膀子,还一边打一边骂:“我让你不学好,我让你是非不辨。”
我大爷嗷嗷地叫着,还跟我爷爷犟嘴:“你们就是落后分子,你们阻止我革命,就是反对毛主席。”
我爷爷依然抡着膀子:“小兔崽子,你知道啥叫革命?学生不上课了,那就叫革命?老师不拿粉笔了,那就叫革命?工人不上工了,那就叫革命?农民不种地了,那就是革命?要是那样的话,你喝西北风啊?你穿树皮呀?你革命,你懂得啥叫革命啊?”
“我咋不懂?毛主席说:‘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你们这些落后的当权派保皇派,就该被打倒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让你们永世不得翻身。”我大爷边哭边嚷嚷。
“小王八羔子,我供你上学,反倒供出孽来了,你连天地人伦都忘了,看我怎么拾掇你!”
我爷爷被气得脸色发紫,转身跑到灶房去,抄起了扁担奔进屋里。我奶奶伸出双手,横站在我爷爷面前:“儿子,快跑啊。”
我大爷的哭声戛然而止,他起身窜出房门,飞快的向外边跑去……
我大爷不知躲哪儿去了,一连两天都没回家。
第三天,我爷爷和我奶奶去贺喜,家里就剩下我爹一个人。
我爹坐在炕上玩泥球,他把一个泥球放在炕上,右手食指擎着一个泥球,大拇指放在泥球后,像枪栓上的撞针一样,“啪”的一下把泥球弹出去,那泥球不偏不倚,正好撞在炕上那个泥球上。
我爹看到自个儿打中了,双腿跪在炕上,身子向上一耸一耸的,还拍着巴掌哈哈地笑。然后,又拿起一个泥球继续玩。那时,这是我爹最有趣的玩具了。雨天,我大爷就和泥,把泥团成一个个泥蛋蛋,放在窗台上晒干,就成了我爹的玩具了。
我爹弹了一会儿泥球儿,又用泥球摆家家。他把一个最大的泥球拿过来,首先摆在最前头:“这个是爹。”他又拿过来一个大的,并排摆放在最前头:“这个是娘。”接着,他又拿过来两个稍小的,摆放在稍后一点:“这个是大哥,这个就是我了。”
我爹正玩的起兴,突然有人唤我爹的名字:“牧仁。”
我爹命中缺水,我爷爷就给我爹起名叫牧仁,就是江河的意思。我大爷自小就特淘气,不是今儿个把手弄个口,就是明儿个把腿磕吐露皮了,(爷爷)就给我大爷起名叫阿木古郎,希望他平安成长。
我爹循声望去,看见后窗台下露出半个脑瓜,就连忙爬到窗台上,看到了蹲在后墙根的哥哥。
我大爷仰脸冲我爹挤眼,还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我爹不要吱声。我爹哈哈地笑了起来:“哈哈……爹娘都没在家。”
我大爷嗖地窜上来,从后窗翻进屋子里。
“爹一直在生气呢。”我爹如实相告。
“还不是因为你嘴欠。”我大爷气哼哼的,白了我爹一眼。
我爹也觉得愧对我大爷,就摸了摸我大爷的屁股:“哥,还疼吗?我再也不多嘴了。”
“嗯,这才是好弟弟。”我大爷来到被垛前,一把扯下苫布,从里面抽出自个的被子。
“哥,你这是干啥呀?”我爹感到惊讶,就急切地问。
“去串联,得自己带行李。”我大爷自顾忙着,铺开那块苫布,三下两下就把行李卷了起来。
我爹一下趴在行李卷上,抬脸望着我大爷说:“不行,娘不让你去,爹也不让你去。”
“起来!”我大爷没好气地说,还使劲儿拽我爹的胳臂。
“我不起来,我也不让你去。”我爹使劲儿把身体压向行李卷,态度十分的强硬。
我大爷看我爹态度坚决,就哄着我爹说:“好弟弟,让哥走吧,哥不去会后悔一辈子的。”
“有啥后悔的,又不是去吃席。”
我大爷一听就笑了,他拍了拍我爹的后背:“好弟弟,你让哥去吧,我从北京回来时,给你买奶糖吃。”
奶糖,对我爹来说是极具诱惑力的。我爹想了想又摇摇头:“你没钱,你买不了奶糖。”
我大爷从兜里掏出两张零钱,举到我爹眼皮底下:“你看,我有钱,这些钱都给你买奶糖。”
“我不信,你还得买车票呢。”
“傻弟弟,串联是免费的,别说是车票,就是吃饭都不要钱。各地都有串联接待处,他们会安排好一切的。”我大爷骄傲地说,“我们是革命小将,享受着特殊的待遇,你想都想不到吧?”
我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行,爹娘会生气的。”
“听话,好弟弟,我给你买糖,还给你买小人书。”我大爷懂我爹,小人书对我爹的诱惑力更大。
我奶奶会讲瞎话,我爹小的时候,我奶奶天天晚上都讲:孙悟空了,贾宝玉了,王宝钗了,穆桂英了,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像刻在我爹的心里一样。我爹对那些故事很痴迷,那是他生命里最大的快乐。最近几年,日子越来越难了,我奶奶讲瞎话的兴趣也淡了,而我爹对故事的渴望一点没变,他总是想方设法淘登小人书来看。屯子里谁家有啥小人书,我爹都一清二楚。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破四旧风越刮越烈,家家都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害怕牵连到自个,就连小人书都烧光了。我爹很久没看到小人书了。因此,他的内心不但渴望着,而且长满了荒芜的草。他多希望,我大爷能实现对自个的许诺呀。
我爹疑惑地看着我大爷。
我大爷举起拳头,像是宣誓地说:“哥绝不骗你,这些钱都买小人书。”
我爹终抵不过诱惑,他从行李卷上爬起来。
我大爷笑了,他摸了摸我爹的头。然后,他又找出衣裤等,和被子一块包了起来。
我大爷背起行李卷走了。
我爹坐在窗台上看着我大爷。
我大爷走了几步,又翻身回来,很郑重地嘱咐道:“弟弟,你过几天再告诉爹娘。还有,你要听爹娘的话。”
我爹点了点头。
我爹看着我大爷走进仓房,拎出这个红五星灯笼。灯笼上的红纸是新糊上去的。啥时候糊的,我爹不知道。只知道那灯笼红红的,映得我大爷的脸庞红润润的,显得特别有生气。
我大爷冲我爹举起红灯笼:“弟弟再见,我走了。”
我爹说:“哥,你拿灯笼干啥呀?”
我大爷说:“人太多,上不去火车,哥赶路时照亮。”
我爹说:“哥,这儿有蜡,你把它带上吧。”
我爹回转身,在一个抽屉里,拿出几根蜡烛,又跑出去交给我大爷。
我大爷说:“好弟弟,哥走了。”
我爹抬起手,对着我大爷摇了几下。
就这样,我爹在他七岁的时候,亲眼送我大爷走上了那条路,一条不知归期的串联路。
二
我奶奶把五角星灯框擦干净了,她到仓房端回点面,用水搅匀熬成糨子,又拿出一卷红纸和一把剪刀。
我奶奶开始糊灯笼了,她比划着裁剪红纸,再往木框上抹糨糊,最后把红纸细心地糊上。
五角星灯笼看似简单,其构造却比较复杂,整个灯笼的造型,都是用木条拼成的。因此,我奶奶糊得很慢,似乎要把自个的情感也糊进去。
除了五角星,其余的边角就需要一点点拼凑了。我奶奶坐在那儿鼓捣,半天才挑着红灯笼端详着。
我奶奶端详了半天,终于摇了摇头说:“又挂灯笼了,阿木古郎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说这话时,我奶奶的眼里含满了泪水。面对我奶奶的泪水,我爹不知道该说些啥,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就知道在地上转圈圈。
我奶奶又自话自说:“灯笼回来了,人却没回来,这人到底去哪儿了呢?”
我爹只能默默地听着,心里不免有点愧意。
我大爷走了以后,我奶奶发现我大爷拿走了行李,就问我爹说:“你大哥回来过了?”
我爹点头,却不吱声。
“他说去哪儿了吗?”
“造反。”我爹没说我大爷去北京了。所以,我奶奶还以为我大爷去了附近的乡镇,就摇摇头叹了口气说:“这孩子,越跑心越野了。”
到了八月节了,我大爷还没回来。我奶奶一点笑模样都没有,她一整天都坐卧不宁的,不时地走到路边去张望。
我爹也不安起来。
一天过去了,仍然不见我大爷的身影。那天晚上,我爷爷躺在炕头上想着心事。我奶奶坐在灯下纳鞋底儿,她纳着纳着眼睛就模糊了:“他爹,老大过节都没回来?会不会遇到啥危险?”
我爷爷闷声闷气地说:“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简直疯了。”
“还不是你打的,以前他咋没跑这么久哇?”
“唉……明天我托人打听打听吧,捎个信让他回来,我再也不打他了。”
听着我爷爷我奶奶唉声叹气的,我爹坐在那儿寻思半天,终于说出了我大爷的去处:“爹,娘,我哥说他去北京串联,不让我告诉你们。”
“啊!这个死孩崽子,咋就这么不听话呢?”我奶奶说着,又瞪着眼睛转向我爹,高高地举起了手臂:“你也是,咋不早说呢?”
我爹吓哭了,他边哭边说:“我哥不让我告密,说我告密就是叛徒。”
我爹一哭,我奶奶就收回了巴掌,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这孩子,咋就去北京了呢?那么远的路,又没有大人照顾,可千万别出啥事儿呀?”
“别哭了,哭有啥用?”我爷爷劝道。
第二天,我爷爷打听到了消息。我大爷是和他高中同学一起走的,其他几个同学都是附近乡镇的。
那以后,我奶奶一有时间就跑到路边张望,却始终没看见我大爷的影子。
冬天来了,下雪了,大地被冻得嘎巴直响。
我奶奶站在雪里等着我大爷,她的身上落满了雪。我爹趴在窗台上吹着窗玻璃,结满窗花的玻璃被吹化了,远远的我爹看着我奶奶的身影,我奶奶就像白色世界里的一尊雕像,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任凭她的思念飞向了远方,飞到了遥远的北京城。
我爹不知道,我远方的大爷,能感到我奶奶的牵挂吗?
我爹也想我大爷了,也想我大爷的糖果和小人书。
进入了腊月,天就更冷了。我奶奶脸上的忧郁,就像窗玻璃上的窗花,一天比一天浓烈起来。她经常自话自说,有时都听不清她说啥。更多的,是我奶奶一边忙着活计,一边还牵挂着我大爷:“天气这么冷了,他也没带棉衣,这冬该咋过呢?”
“过了腊月就是年了,这孩子咋就不惦记家呢?”
“唉,也不知道爹娘记挂着,就造反啊,串联啊,那比爹娘重要?”
我爷爷变得更加沉闷,他回到家吃了饭,就大头朝下躺在炕头,跟谁都不说一句话。
从此,这个家被愁云笼罩了。
这一天,我奶奶又站在路边等我大爷,我爹坐在窗前望着我奶奶的背影。忽然,我爹看到我奶奶向西跑去,她跑得很快,几次差点就被摔倒了。我爹连忙下地穿鞋,跑出去追赶我奶奶。
我爹终于看清了,西边走来两个半大小子。
其中一个男孩儿手里,就拎着这个五角星灯笼。我爹的心砰砰直跳,那是我大爷回来了吗?我爹揉了揉眼睛,那不是我大爷,只是两个陌生的男孩儿。
我大爷还是没回来,我爹定格在了那儿。
我奶奶从男孩儿手里,接过了五角星灯笼。男孩儿说的是啥,我爹一点没听见。一会儿,两个男孩儿挥手告别,转身走了。
我奶奶依旧站在那儿,呆呆地看着离去的男孩儿。
我爹跑了过去,伸手搀扶我奶奶,我奶奶才回过神来。我奶奶拎着红灯笼往家走,她走得那么慢,步伐也有些凌乱。我奶奶右手举着灯笼,左手托着灯笼底儿,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摔坏灯笼似的。
我爹想知道我大爷的消息,他搀着我奶奶进了屋,看到我奶奶眼睛红红的,就倒了一杯开水给我奶奶。
我爹急切地问:“娘,我哥呢。”
“有消息了,有消息了。你哥的同学说,在北京接受毛主席接见时,因为人太多了,他们被挤散了。接见结束后,没有找到你哥,就以为你哥先回来了。这灯笼啊,当时在他们手上,这不就送回来了嘛。”
我奶奶一口气说完。
我爹问:“那我哥呢?”
我奶奶愣了一下,举了举手里的灯笼说:“灯笼回来了,你哥也快回来了。”
我爹疑惑地说:“娘,我哥要是回不来怎么办?”
我奶奶又愣了一下,接着就朝地上呸呸吐了两口:“小孩子别胡说八道。咋会回不来呢?那两个同学说,他们只是挤散了。你哥又不是小孩子,他咋能回不来呢?”
我爹不再说话了。
我爷爷回来,我奶奶把灯笼给他看,也把我大爷同学的话说了一遍。我爷爷没说啥。不过,当我奶奶去做晚饭时,我爷爷一连叹了好几口气。
晚上,我奶奶坐在灯下糊灯笼,我爹纳闷:“娘,还没到三十呢,咋这么早就糊灯笼?”
“我把灯笼糊好了,挂在那儿红彤彤的,你哥要是晚上回来,也好有个照亮的不是?”
第二天晚上,我奶奶把灯笼挂起来了,那灯笼果然是红彤彤的,我们全家的思念也被挂在了明处。
冰天雪地的世界里,有那红灯笼映衬着,这冬天美丽起来了。红灯笼一直挂到年三十,那红色被风雪吹淡了,也没照见我大爷的影子。
第二年,我奶奶在年三十那天,又挂上了那个红灯笼。我奶奶依旧是叹着气说:“都两年了,这孩子该野够了,他不会忘了爹娘的,我不信他不回来。”
我爹和我奶奶一样,也盼着我大爷回来。
三
这个年,是我大爷离开家的第三个大年了。傍晚,我奶奶把灯笼挂在房门旁边的木橛子上,照得院子影影绰绰的。
我们这儿,过年要吃三顿饭:早晨一顿,下午三点一顿,另外一顿就是年夜饭了。
我爷爷吃完晚饭就出去了。这是个非常时期,啥稀奇的事儿都可能发生。作为大队书记,我爷爷尽心尽力地忙活着。自从我大爷没了消息,我爷爷就常常是默默无语,性格就越加孤僻了。除了吃饭,他所有的时间都在村里,或者四处奔波。我爹知道,我爷爷也在寻找我大爷。
我奶奶包完年夜饺子,就又站在灯笼下,久久地凝视着远方。
我奶奶在想儿子,我爹也在想哥哥,就陪着我奶奶站在红灯笼下。
院外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是从生产队方向传来的。生产队就在我爷爷家南边三百米处。脚步声越来越近,三个人影向我家跑过来。
会不会是我大爷?那一刻,我爹的心砰砰地跳起来。如果真是我大爷,对于我爷爷家来说,这真是最有意义的年三十了。
我奶奶的心思也会是这样吧?她微微张着嘴巴,眼睛瞪得大大的,双手曲伸出来,似乎要拥抱这个世界。她一步步向前走去。我爹看到我奶奶的手在抖,眼里满是亮晶晶的泪花儿。
那三个人跑过来,前面那个人噗通一声跪倒在我奶奶的面前,呜咽着叫了一声:“大婶,求求你。”
我爹一下愣住了,我奶奶也愣住了。我奶奶抬起胳膊,赶紧抹掉脸上的泪。
后面的人跟上来,气喘吁吁地说:“你这个二劳改,胆肥了?大年三十还敢乱跑?再跑,我就让基干民兵把你抓起来。”
我奶奶一看,原来是队部打更的刘老汉和值班干部李宝军。跪在地上的,是遣送到这儿接受改造的二劳改。我爹不知他叫啥,只知道大伙儿叫他二劳改。
二劳改是从大城市来的。据说,他是搞科学研究的,曾攻克了一项世界性的科学难题,为国家争得了荣誉。后来,有人说他的发明成果,给了某个敌对国家并用在了军事上。
这事儿被反映到造反组织那儿,他就成了里通外国、想专无产阶级政的敌特分子。因此,把他打成了反革命,是重点改造对象。
二老改来到扎朗格屯后,他很少说话,也很少与人交流,总是默默的完成队长给他的活计,像锄草了,种地了,拣粪了,起垄了,多苦多累的活儿,他都不吭一声,似乎他本就属于这个村庄,属于这片土地。
我奶奶问过我爷爷:“二劳改咋就那么能干呢?”
爷爷说:“一个人啊,当他的心里藏着某种难以割舍的东西,他就会看淡一切的。”
这个把一切都看淡的人,为了临终的亲人,跪在了我奶奶面前。
刘老汉和李宝军架起他,二劳改又挣脱开来,砰砰地冲我奶奶磕头:“大婶啊,我母亲病危,求你和巴根书记说说,让我回去看看母亲吧。”
“你一个二劳改,还知道有爹娘?你不好好改造,我让你永世不得翻身。”刘老汉一推搡,二劳改被搡了一个趔趄。
李宝军扎撒着手说:“这事闹的,我接到交换台的电话,说她母亲只剩下一口气,咋也闭不上眼,就盼着见他最后一面。我想生老病死是大事儿,也没多想就告诉他了。我忘了他是改造对象了。”
他满脸后悔的样子,似乎做了一件不可原谅的事儿。
我爹听明白了事由,我奶奶也听明白了事由:“哦,是他娘病危呀?谁都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都有自个的亲娘老子,不管犯了啥错误,尽孝道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大婶,求你帮帮我吧,让我见母亲最后一面。”二劳改望着我奶奶,那目光里满是祈求。
我奶奶说:“哪个儿女不惦记爹娘?又有哪个爹娘不惦记儿女呢?让他回去吧。”
我爹也很同情他,就使劲儿点点头。
刘老汉是贫农,自是根红苗正,就态度坚定地说:“巴根大嫂,他不是石头蹦的不假,可他里通外国。为了贫下中农不受二茬罪,我们对反革命分子不能有一丁点的同情心。同情他,就是与人民为敌。”
我奶奶不吱声了。
刘老汉对李宝军说:“都是你惹的祸,快帮我把他押回去,不然你吃不了兜着走。”
李宝军有点胆怯,就配合着刘老汉,连扯带拽的把二劳改弄走了。二劳改呜呜地哭着,一步一回头地喊着:“求求您,求求您,让我见母亲一面吧。”
我奶奶的眼泪掉下来了,我爹忿忿不平地哼着鼻子。
二老改依旧哭喊着:“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啦,让我见母亲最后一面吧,要不,我会遗憾终生的……”
那哀痛像电波,瞬间便漫过夜空。你看那寒星无语,悄悄遮掩起了光芒。
奶奶默默地流着泪,拉着我爹站在夜色里,很久,很久……
该吃年夜饭了。我奶奶煮了饺子,掂对了四个菜:一个皮冻,一个凉菜,一盘炸鱼,一个土豆丝。我爹帮我奶奶摆桌子,他摆上我爷爷的碗筷,我奶奶的碗筷,还有我爹自个的碗筷。我奶奶把饺子端上桌,她看了一眼桌上的碗筷,嗔怪地瞅了瞅我爹:“咋把你哥的碗筷忘了呢?”
我奶奶又拿来一副碗筷摆好。我爷爷开始喝酒,我爹也开始吃饺子,我奶奶夹了一个饺子放在我大爷的碗里:“这孩子,不知跑哪儿去了,心可够野的。”
我爷爷放下杯子,默默地望着那个饺子出神。
我奶奶又说:“过年都二十了,该立世了,可别满世界乱跑了。”
我爷爷的眉头皱了起来。
我奶奶继续说:“这大过年的,你能吃上饺子吗?傻孩子,快回家吧,家里有热腾腾的饺子吃呢。”
我爷爷眉毛一竖:“吃饭!”
我奶奶不再说话了,她也默默地吃饺子。
院子里又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民兵连长呼哧带喘地跑进来:“巴根书记,不好了,二劳改带着行李跑了!”
我爷爷 “啪”的把筷子拍在桌上:“啥,跑了?”
民兵连长说:“傍黑时,他家转来电话,说他娘病危。他知道了信儿,就闹着要回家,我就派小李和大宋看着。这两个没正六的,看二劳改消停了,他们就回家吃饺子去了。刚才,刘老汉去队里转悠,发现二劳改不见了,连他的行李也没了。”
我爷爷 “腾”地站起身:“这还了得,他是重点改造对象,还不组织民兵去追。”
“我这就去。”民兵连长擦了把汗,转身就往外跑。
“让大伙儿骑马去,多带两支枪。”我爷爷又叮嘱了一句。
民兵连长应了一声,人早就跑远了。我爷爷想了想,也戴上帽子和手焖子,急匆匆地向外走。
我奶奶问:“你去干啥?”
“我不放心,得带着他们去追呀。”
我奶奶的筷子啪啦掉在地上,她一下扑了上去,紧紧抱住我爷爷说:“他爹呀,谁没有家,谁没有娘啊?你就放他一马吧。”
“你不知道,二劳改跑了,上边得处分我。”我爷爷说。
我奶奶嘤嘤地哭了起来:“求求你了,我们盼老大,他爹娘不也盼他吗?二劳改也是人。这也错那也错,骨肉亲情有啥错啊?”
我爷爷站着没动,我奶奶又哀求着说:“求你,让他回去吧。”
我爷爷轻轻点了点头,我奶奶转身跑了出去。我爷爷跟着我奶奶,我爹跟在我爷爷身后,一同来到了房门外。
我奶奶站在凳子上,摘下红灯笼跳了下来,她把灯笼塞给我爷爷:“把灯笼带上,好给他照亮回家的路。”
我爷爷接过灯笼,匆匆忙忙地走了。
守岁的钟声敲响了,我爹和我奶奶一直等着我爷爷。黎明时分,我爷爷回来了,他手里的红灯笼不见了。
我奶奶笑了,她十分轻柔地说:“大年初一了,新的一年开始了,阿木古郎也该回来了。”
我爹和我爷爷都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