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皆有可能
2015-11-17储成剑
储成剑
一切皆有可能
储成剑
一
我是在日已西斜的时候回到故乡的。那个时候,整个村庄都笼罩在一层迷离的光晕中。这些年,每次回老家,我总是祥林嫂一般嘴里念念有词——变化太大,变化太快了!
虽然这样的慨叹单调而乏味,但事实的确如此。正如早些年回来的时候,我还惊讶于故乡的房舍就像打了激素的庄稼,眨眼间几乎全都 “疯长”成了小洋楼。而现在,那些小洋楼也已经被拆掉了,应运而生是一幢幢耸入云天的联体公寓。
除了河流、树木、庄稼依然保持着我初始记忆中的姿态,那些如雨后春笋般竞相涌现的工厂、超市、酒店、娱乐城鳞次栉比,很难区别和我居住的城市有什么大的差别。
道路更显霸气,四车道,六车道,八车道,沥青或者水泥的路面越来越宽阔。早些年回来的时候,妻子常常抱怨,说乡下的泥路、砂石路就是难走,坑坑洼洼的简直要把车子和人都一起颠散了架。因此每每年关将至,她就开始为要和我一起返乡忧心忡忡。而今年,刚刚进入腊月,她就在满心欢喜地做着回乡的准备了。只有女儿多年来一直兴致盎然,于她而言,不管村庄的面孔如何变换,她都能找到属于她的乐趣。
当然,遗憾总是存在的。譬如眼前的团结桥,因为架在我们蒋庄和刘庄之间,多年来两个村互相 “谦让”,至今还没有拓宽。我们上桥的时候,对面恰恰驶过来一辆黑色的 “奥迪”。这座已显老态的小桥显然无法容纳两部车会车,我赶紧按了按喇叭,提醒对面的车稍作等待。可是 “奥迪”毫不理会,依然大大咧咧地迎面驶来,与此同时还回击似的响了几声喇叭。
我有些恼火,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后退。都快到老家了,总不能在家门口为了这点破事搞坏了心情吧。若是在别的地方,保不准我会下车和对方理论一番。我忍气吞声地把车倒退到桥头靠一侧停下来,冷冷地看着对方过桥。令我意外的是,刚才还急吼吼的 “奥迪”过了桥却慢下性子,莫名其妙地贴着我们停了下来。我暗想,搞什么搞,这桥都让你先过去了,还要找茬吗?
“奥迪”车上下来一个人,“笃笃笃”敲响了我的车窗。我压住火气摇下车窗玻璃,面无表情,冷眼相向。
“咦?二,二小,是你?真的是,是你啊!”那个家伙忽然露出惊喜的神色,急促而结巴的声音熟悉而又遥远。
我不禁细细打量起眼前的人来——油头粉面,一身油黑皮装,就像舞台上的摇滚歌手。这不是……?我猛然反应过来,心里却不禁暗暗吃惊。我心慌意乱地问:“你——难道是——铁锅?”
“是啊!我,我,我是铁锅啊!”说话间,我的左肩已经挨了对方轻轻一拳。车窗外,“摇滚歌手”乐呵呵地站着说,“我,我刚听说了,二,二小,你,你,你小子混得不错啊!嘿嘿……”
我语无伦次地说:“哪有哪有,可别取笑我……”
这时候,我的脑子里已经轰然炸开。铁锅!居然是铁锅!这不是活见鬼吗?铁锅不是几年前就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遇见他呢?一时间,我就像小时候总是被铁锅的结巴 “传染”那样,我也情不自禁地结巴起来:“原来真是铁,铁锅啊,你这是来,来看你舅的吧?”
“嗯啊。”铁锅点点头说,“二小,你给,给,给我张名片,春节后,我,我,我请你喝酒。”
说着他自己先掏出一张烫金的名片塞给我,然后不容商量地在我面前摊开了手掌。我赶紧也从随身小包里翻出一张名片拍到他的掌心里。
后面响起了急促的喇叭声,又来车了。铁锅的脑袋离开我的车窗,他回头望了望,轻轻骂了声 “操”,这才无可奈何地冲我摆摆手钻到他的 “奥迪”里去了。坐到车上,他还摇下车窗,夸张地向我敬了个军礼,这才一踩油门走了。
我瞥了一眼铁锅的那张名片:周大凯,西安凯立网络工程公司董事长、总经理。我不禁摇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铁锅是我的儿时玩伴。他的家其实住在外村,小时候他之所以频繁出没于我们庄上,并和我结为死党,是因为他外婆家和我家挨得很近。
童年的铁锅相貌俊秀,虽然说起话来结结巴巴,但整日里一张小嘴甜得就跟抹了蜜似的。乡下有句俗语叫做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大约就是专指铁锅这样的人。有一次,我和铁锅同到村里的一户人家做客。那户人家优越的家境本就令我炫目,再加上一屋子宾客,我一进屋便窘迫得几乎要找个角落藏起来。铁锅却从容淡定,叔叔婶婶姨妈姨父……一口气硬是将一屋子人挨个儿叫了个遍。
也不知道最初的消息是从哪儿传出来的。四五年前,很多人都有鼻子有眼地说铁锅已经死了,死在了上海。那时候,铁锅的外公外婆已经去世,他的舅舅对这样的说法也丝毫没有疑议,甚至还补充说铁锅死得悄无声息,连尸首也没见着。由此,铁锅之死似乎已成定论,关于他的一切也俨然成为我们蒋庄人茶余饭后的一声叹息。
而现在,我却在团结桥上和已经死去多年的铁锅不期而遇,这不是见了鬼么?
二
老家的那幢二层小楼两年前就拆迁了。去年回来的时候安置公寓还没有交付,一大家子人只能临时住在大哥的厂子里。如今,新房子已经到手,也精心装修过了,再不用呆在厂子里过年了。
蒋庄原属于东湖镇,可是东湖镇五年前就被撤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令村里人陌生、恐慌又有些好奇和兴奋的名称——东湖工业园区。虽然新迁入的安置公寓距离我家老宅不过咫尺之遥,复式结构的新房子比老房子还要宽敞,可父母自打搬过来就总是觉得哪里不得劲,他们絮絮叨叨翻来覆去就是觉得还是住在老宅里舒坦。大哥说,父母之所以对老宅念念不忘,其实是舍不得离开那点自留地,舍不得离开那几间猪舍蚕室鸡窝,舍不得离开那条可以养鹅养鸭的拐子河。
搬进公寓的老家完全变了样,但终究还是老家。侄儿在楼下迎接我们,欢呼雀跃地在前面引路。到了家门口时,一抬头瞥见那些在微风中轻轻飘动的大红喜笺,铁锅的影子又从我脑海中跳了出来。回想童年,我也是刻过喜笺的。那时候,是铁锅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刻喜笺,然后把我、根子、秀兰几个玩伴统统都带会了。冬日暖阳之下,一把刻刀,一只垫盘,一叠红纸,我们几个聚在一起刻喜笺,那是多么幸福开心的时刻。自家的、亲戚家的喜笺,再不必跑到集市上买了。招财进宝,年年有余,五谷丰登……要什么有什么。虽然 “年”还远着,然而过年的喜悦早早地就充溢在我们小小胸膛里了。
新房子的装潢虽算不上十分豪华,但也挺时尚现代的了。电视机换了48英寸的 “背投”,冰箱和洗衣机都是进口品牌的,每个房间还新装了空调。所有的一切新鲜得令人恍惚,记忆中的老家渐行渐远,似乎已经成为一种虚幻的存在。
晚上吃年夜饭时,父亲呷了口酒之后忽然对我说:“老二啊,现在公家的饭不好吃啊,你要稳稳当当的才好。”
我抬起头,茫然地看看父亲。母亲却接过话来:“你爸现在没什么事,一天到晚看电视,这一看电视吧,就会念叨你,说你在外面什么依的靠的都没有,怪可怜的。”
可怜?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这真是我没有想到的。这些年来,不管怎么说,我一路走来还算是比较顺当的吧。大学毕业,留城,进机关,买了城里的房子,找了做教师的妻子,孩子健康活泼,自己去年还被提拔为处长……一直以来,我想自己都是父亲眼里的骄傲,怎么忽然就可怜起来?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女儿抢先说了:“我爸可怜?哎呀呀,朝九晚五,开会出差,我们家就他最舒服了。可是我,上不完的课,做不完的题,那才叫可怜好吧!”
大家都被逗乐了。我和大哥本都是寡言少语的人,几杯酒下肚,话也活泛起来。大哥比我长五岁,原来是镇上红旗机械厂的工人。十多年前,红旗机械厂改制,厂里的许多工人都从厂里跳出来单干了,由此一下子涌现出数量众多的机械厂来,剪板机、折弯机、渔网机……东湖这地方俨然已经成为一个蜚声国内的“机床之乡”了。
“要是一直在红旗机械厂干到现在,恐怕吃饭都成问题了。”大哥一脸侥幸地说,“幸亏当初还是出来了!”
大哥性格上有些保守,从红旗机械厂里出来得晚些。他的厂子不算大,也就二三十个工人,不过效益一直不错。这些年,这个小厂稳打稳扎,也已经有了相当的资本积累。父母亲跟着大哥他们一起生活,物质条件自然也跟着越来越好了。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以前对大哥总是不满的,不是埋怨他学习不用心,就是说他做事不活络。但现在,父亲对大哥处处维护,那架势,似乎只要是大哥说的都是真理,倒是对我越来越不放心了。
我把在桥上遇见铁锅的一幕说出来,纳闷地问父亲和大哥究竟怎么回事。他们显然也很意外。大哥缩回夹菜的筷子,两只眼睛瞪得溜圆。父亲沉默了片刻,问我:“你没看错?”
“怎么会看错?我们小时候可是形影不离的,能看错嘛!”我不容置疑地说。
父亲把杯子里的酒全倒进了嘴里,叹了口气说:“也没什么,不就是死而复生么,你看电视里,眼下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没有?唉,不奇怪。”
大嫂叫起来:“你们别吓人好不好!什么死而复生,人死了还能复生?可别说了,这大过年的,怪吓人。”
大嫂是从外乡里嫁过来的,对铁锅自然毫无概念。大哥张开嘴几番想说什么,看见大嫂一副惊怕的样子,也就不做声了。他换了个话题问我:“你还没见到根子吧?”
“没有。”我说。本来我还想补充一句“这一路就碰上铁锅了”,话到嘴边也咽回去了。
“根子当村长了。”大哥说,“蒋庄的村长现在是根子了。”
“根子当村长?”我又觉得惊奇了,“他就是个老好人。”
“老好人当村长有什么不好?”母亲插话说,“莫不是只有弄个坏人当村长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根子有些滥好人,怕得罪人,这当农村干部的咋能不得罪人呢?”我一边解释,一边回想关于根子的点点滴滴。我就觉得根子这人脾气特别好,仿佛从来没有对人说过半个 “不”字,不管什么人跟他说什么事,他永远都是回应 “好的”。
“不一样了。”大哥笑笑说,“你们不懂,现在根子可不一样了,有主意,也有脾气了,我们蒋庄拆迁这么快,为啥呢?上头都表扬根子有办法呢。”
三
正月初二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哥兴致很高,和我干了一杯又一杯 “蓝色经典”。他说,看来新年运气还不错,已经接连接到几张订单了。
我也有些醉意,午饭后便躺下休息。可是还没合眼,手机就响了,我一接,竟是铁锅打来的。他好像结巴得更厉害了:“那个二、二、二小啊,晚上请,请,请你和老、老、老婆、孩子吃饭,喝,喝,喝酒!”
我说:“改天吧,铁锅,我今天中午喝多了,正要休息呢!”
“休,休,休什么息啊!我中,中,中午比,比,比你喝得多!你别,别,别不给面子,我把,把,把酒店和包,包,包厢发,发给你。”铁锅亮着嗓门几乎在喊,“说好了,六,六点钟,不,不,不许不来。”
听那语气,我知道推辞也是徒劳,索性不再坚持了。
撂了电话,我却睡不着了。关于铁锅,关于童年的一些片段又在脑海里浮现出来。那个时候,我总是觉得铁锅聪明过人,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读书方面却少了根筋。小学毕业后,铁锅就无心继续念书,从而过早地离开校园,走向了社会。
最初,铁锅跟着他的瓦匠父亲学手艺,到外地搞建筑,据说收入还不错的。但干了两年铁锅就不愿意再干了。他说工地太辛苦又没意思,于是回来转入一家车行学修自行车。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中学生。我偶尔路过他的车行,看铁锅老气横秋地坐在那里修车,心里总不是滋味。
年轻的车行老板并没有把他的修车事业进行下去,而是很快调整了方向。我考上大学的那年,铁锅转行成了一位理发师。说实话,铁锅那样一双巧手,修补车胎的确是有些委屈了。转身理发行业后,他的 “头顶功夫”很快就得到了人们的认可,也不过两三年的光景,他的理发店在东湖已经声名鹊起。
再后来,铁锅就娶了老婆。铁锅的老婆挺漂亮的,也是从事理发行当的。结婚不久,他们就添了一个女儿。他们不再满足于在小镇上小打小闹,夫妻双双奔赴上海,开创 “美容”事业。那阵子,我也大学毕业留在城里的一家政府机关,就此几乎和铁锅失去了联系。
再见到铁锅时,他的孩子已经会走路了。那次见面也是在老家,也是在年关岁底。我们只是短暂地寒暄了几句。那时候我隐隐觉得,铁锅那张俊朗的脸上分明写满了阴郁、不安和焦灼。
这些年里,我只是偶尔从老家的亲戚朋友口中,得到一些关于他的只鳞片爪的信息,大意是说铁锅夫妇抵达上海之后,所谓的 “美容”事业立即陷于困顿,到后来可谓举步维艰。
再后来,又听说铁锅染上了毒品,欠下了一屁股的债务,他的女人凭借姿色另攀了高枝,最终弃铁锅、孩子而去。直到有一天,有人忽然告诉我,铁锅已经永远地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生活实在无可理喻。现在,这个叫铁锅的童年玩伴不仅忽然出现了,还要邀请我共进晚餐,我真的不知今夕何夕了。
我忽然想去泡个澡。小时候过年之前,父亲总会带我到澡堂子里泡个澡。每次从澡堂子出来,我都觉得格外神清气爽。澡堂子里那种雾气蒸腾的感觉,那种笑语喧哗的热闹和喜气,那是在家里的浴室无法体验的。
然而等我寻遍老家的这个 “工业园区”,形形色色的 “大浴场”随处可见,而印记里的那种老式传统的澡堂子是再也找不到了。最后,我只得踏进一家叫做 “大浪淘沙”的浴场。
毕竟才过年,洗浴的人不多。大池子里的水清澈碧蓝,我把身体沉进去,闭上眼,耳朵里充斥着搓澡工 “噼里啪啦”的敲背声。这样的声音似乎具有天然的催眠效果,一会儿功夫,我几乎就要睡着了。
“搓背吗?要搓背吗?”
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想起。我睁开眼,一张浓眉大眼、棱角分明的脸出现在我面前,脸上布满谦恭的微笑。我不禁睁大了眼睛,惊奇地问:“你不是秀兰的姐夫志勇吗?”
“唔,是,是,是。原来是建明啊。回来过年?”志勇直起身子,抬手用绑在腕上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水珠,不好意思地笑了,“你看我这眼睛够钝的,还是建明你的眼睛尖啊。”
“你……在这里……搓背?”我狐疑地问。
“是啊,不过也就是冬天来做一阵子,平时在厂子里打点零工。”志勇边说便兜了一盆水将搓澡台冲冲干净,说 “来吧,建明,我帮你搓一下,免费服务。”
我从水池里跳出来,在搓澡台上躺下,再次闭上了眼睛。
志勇搓澡的技术还真不错,手上的力道恰到好处。这双搓澡的手,曾经让我们多么崇拜啊。那个时候,东湖既不叫 “工业园区”,也不叫 “镇”,而是叫做“人民公社”;那个时候,公社有一支生气勃勃的文艺宣传队;那个时候我、铁锅、根子、秀玲总是追着宣传队跑,从蒋庄追到刘庄,从刘庄又追到顾庄……我们就像宣传队甩不掉的影子;那个时候,志勇不仅演戏演得活灵活现,二胡也拉得宛转悠扬,让我们如痴如醉。
秀玲更是 “志勇”的铁杆 “粉丝”。那时候,她就信誓旦旦地说,等她长大了就要嫁给志勇。可是她还没有来得及长大,她的姐姐秀玲就捷足先登成了志勇的妻子,这让秀玲伤心了好一阵子。
可是现在,那双凝结着我们多少崇拜目光的手居然揣着搓澡布,在我的身体上反反复复地游走!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啃噬了一下,情不自禁呻吟了一声。
“下手重了吧?”志勇体恤地问我,手上的力道立即轻缓了一些。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于是没话找话地向他打听秀玲的近况。
“那个丫头啊,去毛里求斯了。”志勇告诉我,“秀玲离婚后就去了毛里求斯,在一家服装厂打工,收入还可以。”
毛里求斯在哪里?我不知道。反正遥不可及。我想。
“听说你当官了?管什么?”志勇问,“能不能在城里帮我找个活儿干干?”
“我就管写材料,算什么官啊!”我笑着说,“我留意看看,有合适的活儿就联系你。”
“谢谢,谢谢!”志勇已经在帮我敲背了,“噼噼啪啪”极富节奏,好似舞台上欢快的鼓点。
四
妻子要看连续剧,不肯陪我赴宴。女儿要和哥哥玩更不想去。我只得一个人去了铁锅约定的 “赤岸会所”。
一进包厢,铁锅就叫起来:“嫂,嫂,嫂子和侄,侄女怎么没来?”
我如实相告。铁锅点点头表示谅解,然后不无自豪地说:“我,我,我老婆,我让她上,上,上哪儿,她,她就上哪儿。没,没,没有讨,讨价还价的。”
有个光头小胖子起哄说:“周总,你说你哪个老婆啊”
铁锅转过头去洋洋得意地说:“哪,哪,哪个老婆都是的。不信你,你,你问这个老,老婆。佩,佩仪,你,你说是,是不是?”
顺着铁锅手指的方向,我看见包厢的沙发上坐着一位女子,三十多岁的样子,打扮入时,容貌姣好。这个叫佩仪的女子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对着铁锅白了一眼说:“谁是你老婆啊?你看你,酒还没喝就开始说胡话了!”
铁锅 “咯咯咯咯”自顾开心地笑。
一只胳膊重重地搭到我的肩上,我扭头一看——嗬,是根子。我忽然想起大哥说他当了村长了,于是赶紧说:“啊,是村长啊,我们的蒋村长,父母官啊!”
“去去去!”根子推了我一把说,“市里的大处长可别取笑我们这些下里巴人。快坐,快坐。”
大家纷纷入座,我被铁锅安排在主宾位。座上还有几个大大小小的企业老板,几个地方上的头头脑脑。
“斟酒斟酒,一个不拉,全都满上。”根子拎着一瓶已经打开的剑南春,嗓门敞亮地招呼着。
“我少点吧,中午和我大哥喝多了。”我连忙告饶。
“那,那,那怎么行?和你,你大哥能喝多,和,和我们也,也不能少,少喝!”铁锅抢过根子手上的酒瓶,第一个就将我面前的酒杯斟满了。
等大家的酒杯也纷纷被满上后,铁锅端起酒杯,站起来说:“各,各,各位兄弟,十,十,十多年,没,没有回老家了。今天喊,喊大,大家来,来聚一聚,必须喝,喝,喝个痛快。”
“喝!喝!喝!”大家纷纷举杯,一饮而尽。
席间,我渐渐弄清楚,铁锅这次从西安回来,除了过年探亲,他正计划着在东湖工业园区投资一家纺织企业。而那个叫佩仪的女子就是他的助理,这方面的筹备工作已经由她在负责打理。这个女子不仅长相漂亮,气质高雅,据铁锅介绍,她还是上海交大毕业的高材生,其家庭背景也非同一般。
几杯酒下肚,铁锅的话匣子就关不住了。他先是说自己当年在上海如何潦倒悲催,再说自己怎么绝处逢生在西安立足生根 ,然后又说自己怎么逢上贵人事业发达……磕磕绊绊的人生故事在他的嘴里也叙述得磕磕绊绊,但因为情真意切,倒也让大家听得入神,且不停地跟着唏嘘感叹。
“你,你们都知道,我周大凯,是什么文,文化程度?我,我,我就一小学毕业生。可是,我手,手下,像佩、佩仪这样的大学生,人才,多,多去了。”铁锅摇晃着脑袋笑吟吟地说,“哥哥我,我,我玩的可是高,高,高科技呢!你们能想,想,想到不?哈哈……”
根子端起酒杯站起来,指了指我对铁锅说:“周总啊,说了你别生气,要说建明处长有这么大的出息我还不算太意外,你这忽然整成一土豪,我一时还真拐不过弯来呢!”
“哈哈——是,是,是啊!”铁锅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我自己有,有时候都怀疑,这,这一切是,是不是真的。对了,根子,我,我先帮,帮蒋庄,也是帮,帮自己做件好事。”
“什么?”根子瞪大了眼睛,“还有什么好事啊?”
“你再,再喝一杯,我,我告诉你。”铁锅偏过脑袋抿着嘴笑。
“你先说,如果真还有好事,别说一杯,我连干三杯。怎么样?”根子豪气冲天。看来,当了村长的根子真不是从前那个只会说 “好的”的根子了。
“好,一,一言为定!”铁锅眯着眼睛说,“我,我,我想先,先,先把团结桥给修了。”
“啊……”众人惊叹之中七嘴八舌地说,“这可是大事!蒋村长必须喝酒,必须喝!”
根子愣了一下,二话不说,果真连喝了三杯。
“唉——”闹腾了一会儿,铁锅忽然长叹一声,一副神伤的样子。
根子捏着空酒杯在空中划了一道弧,不满地说:“周总啊,我连干三杯,你还有意见吗?”
“不,不,不,不是的。”铁锅摇摇头说,“这些年,老,老家很多人都,都以为我死了。根子,你信吗?”
根子稍作迟疑,随即说:“信个鸟啊!我就想这指定是扯蛋呢。”
铁锅又把目光投向我,“二小,不,建,建明,你信吗?”
我也跟着坚决地摇头说:“不信不信,铁锅嘛就是铁打的,哪有那么脆弱!”
铁锅点点头笑了,随即指令他的助理佩仪说:“老,老婆,快帮我敬,敬酒,都是好,好兄弟!”
“我可当不了你老婆。”佩仪落落大方地站起来,边敬大家的酒边驳斥铁锅说,“周总,我可是亲耳听你说过的,你要再找老婆也得找个范冰冰、章子怡那样的。不是吗?”
铁锅佯装咳嗽了几声,随即笑容满面地说:“范冰冰,章子怡,我,我的个天啊,那能,能行吗?”
“谁说不行?”大家纷纷应答,笑作一团。
众声喧哗声里,我猛然想起父亲的话来——眼下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没有?不奇怪。
是啊,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太神奇了。
一切皆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