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色”里的生命韵味
2015-11-16郑朝晖
郑朝晖
早晨出门的时候,我喜欢走清凉幽寂的便道,两边是落叶的乔木,或者有一些时令的花开着,是最好不过的。天气不必十分明媚,只要清爽就好,有一点点落寞——虽说是文人的恶癖,但因为内里有着生命的喟叹,料想大家也是不会见怪的。
花的美丽,有时候就在于少,花团锦簇,或者太过浓烈了。上野的樱花,据说是日本最好看的,我没有亲见,但是从一张照片上看,所有的建筑,都被一片粉红粉白的颜色笼罩了,在黄昏的日照里,居然有了一种恐怖与狰狞的感觉,而这主要是粉红粉白在这里显得太过霸道,成为了这个世间的主宰,它们摒除一切,自然就会令人感到恐怖了。这是我第一次感到樱花的恐怖。其实,不管是樱花,还是熏衣草都是这样,凡是天地间被一种颜色占据了,我都会觉得恐惧。
忽然想起了东坡,他的“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就有意味多了,有时候他的深情,真的让人无法抵抗。此句出自苏轼《望江南》。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一城花,当然是“满”的,但是有了“烟雨”作为底色,就有了一种深沉的意味了。烟雨的濡湿,就好比是国画中的渲染法,本来浓得化不开的艳丽,因为水的缘故,变得淡了,变得润了,变得模糊了,充满了水的氤氲的气氛。这是我觉得最有中国味道的地方。忽然想起宋代的瓷器,像汝窑的器物,什么都是淡淡的,仿佛用水淘洗过一样,留下的总是一种沉着的美。东坡有时候也会幽默滑稽,但是和日本的俳谐不一样,所不同的地方或许就在那“烟雨暗千家”的底子吧。
东坡人生里面有旷达的地方,但他的旷达也并不很放得开,比如这首《望江南》,“休对故人思故国”,其实还是故作旷达语,大凡“休说”“休对”其中必有苦涩味,这是一种特定的语用心理。这首词,实际上不妨看作作者的“自说自话”。“寒食后”一句是对于自己当时情状的描写,“休对”句则是基于当时情状的自我宽慰。作者咨嗟的是什么,从“休对故人思故国”里看得清清楚楚。所以,“诗酒趁年华”其实并不是一味的豪放,而是有一种“无可奈何”做了底子的,或许也因为有了这样的底子,“诗酒趁年华”才不至于陷入到放纵不羁的浪荡中去。
中国的美学史很注重那个“底子”的,中国的诗歌里常常有天高地迥的描写,如果将一个人的漂泊,放置到这样开阔的背景下面的时候,个体生命的渺小与短促,是不是就会有一种哲学的悲凉了呢?倪云林画的树,有一种萧瑟、苍凉的意味,是离不开背后那一带疏落寂寥的远山的。前些日子在一个商业中心,看见有艺术家用枯草做的插花,造型很具匠心,摆放也别具一格,但是因为背景就是商场各式炫目的橱窗,反而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滑稽感了。因为这个“底子”的存在,作品的主题就会发生微妙的变化,这大概也是东方审美中一个很有意思的方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