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苦岁月里,享受诗意的美好
2015-11-16冯伟
德国诗人荷尔德林在一首诗里说“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回忆我的中学时代,充满了生活与升学带来的许多压力和艰辛。但是,出现在我生命里的师长、朋友,却用自己的关爱,教会了我如何诗意地面对生活。
有一个场景,经常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寂静的夏夜,父亲穿着厚实的下水裤,背着沉重的打鱼电瓶,行走在我家门前的举水河的清流中。我提着鱼篓,打着手电筒,在水边的沙滩上一路相跟着。水不深,刚过膝盖;也不急,不紧不慢地流淌着。父亲双手紧握带着低压电和渔网的竹竿,不断地伸向水中,又不断地把电晕的小鱼捞起来,丢进我拎着的鱼篓里。鱼并不多,大多是小刁子鱼,白白嫩嫩,现在想来,那些鱼用姜葱好生煎焖,当是纯天然无污染的口感很好的下酒菜。可是那时这些鱼却不能吃,要在大清早拿到集市去卖掉,换我和弟弟妹妹学习生活的费用。那时农村是真的穷,东西卖不出好价钱,要买的东西却很贵,要交给国家的各种税费很高,家里要供我们兄妹三人读书,仅靠一点贫瘠的土地,相当地艰难。
那时我在读初中,那晚打鱼是在我再三要求下,父亲才答应带我一起去的。平常他都是把电瓶箱子背在身后,把鱼篓子挂在胸前。在土地上劳累了一天,吃过晚饭歇息一会儿就出发,在悠长的举水河里忽上忽下,忙到天快亮了才回家,把鱼清理好了就赶忙送到城里去卖。那晚天气闷热,收获不多,我跟在旁边显得悠闲而愉快。虫草低鸣,流水轻轻,伴随着电瓶偶尔通电的嗡嗡声,更显出夜的寂静。父亲忙活了半天,也没有电到几条鱼,身上的汗却不停地淌下。他终于停了下来,走上岸,卸下沉重的电瓶箱子,脱下厚实的下水裤,拿出香烟点上,坐在沙滩上,喘着粗气说:“歇会儿吧,太热了。”我看到汗水从他额头淌下,也打湿了他整个后背。父亲脱下衣服,挂在竹竿上,很舒服地抽着烟。
水草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萤火虫发出幽幽的微光,天空中一些星星坚定地闪亮,父亲悠闲地吸着烟,慢慢跟我讲起闲话。没有问我学习的情况,考试的名次,也没有给我讲生活的艰辛,读书的不易。放下沉重负担的父亲,跟我讲起这条举水河的流向,讲起远处白鸭山的传说,讲起下游月亮岩的典故,又讲起大集体时他和几个人开着手扶拖拉机到武汉去卖红薯,结果回来时下雨翻车了,一个和他关系非常好的大伯撞到一个月子大娘的坟上,回家后不久就病逝了。
一切似乎都很遥远,充满神秘的色彩,一切却又似乎近在眼前,充实着我们的生活。许多年过去了,我对那晚的场景仍然记忆犹新。我一直就知道,父亲和母亲用自己柔弱的肩膀,扛起了生活的大梁。不晓得要经历多少个这样的夜晚,才能攒够我们上学所需要的钱。而这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陪父亲打鱼,我感受到的不仅仅是生活的艰辛,更是父亲面对沉重的生活负担时,一种诗意的心态。对生活没有抱怨,对子女没有说教,沉重的负担下也能去享受生活的惬意与美好。
那个晚上之后,我更能理解父亲以前的一些做法。比如,即使是吃一碗面条,也要端坐在桌前,慢慢地品尝,甚至来一杯自以为味道很好的白酒;比如,在挑大粪的空闲,也可以坐着看一段时间的杂志;比如,在很忙的收割时节,也可以偷空给大家讲一个《故事会》里看来的笑话。这是一个只有高中学历的农民,对待生活的诗意态度,也是能让人在艰苦岁月里高昂起头产生不断前行的力量。
父亲挣的钱不多,却坚持买《故事会》看,也经常给钱让我去买课外书。印象中我拿到一笔零花钱后,兴奋地跑到新华书店去买自己喜欢的书。那时候消息闭塞,也没有读过多少书,却毫无理由地买了一本汪曾祺先生的散文集。那是我自己买的第一本书,也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一本书。我读着汪曾祺先生的散文,被他的文字吸引了,被他的思想吸引了,被他的气质吸引了。先生对生活惬意的享受,近似达观的随遇而安,让我感受到了他的纯真、善良,对生活的热爱,对家人和朋友的挚爱,这种士大夫式的生活态度,总是让我看到自己父亲的影子,而在父亲身上,我又看到了汪曾祺先生的气质。
直到今天,我仍然是那么狂热地喜欢着汪曾祺。课堂上,跟我的学生讲起汪曾祺总是特别有神;在饭桌上,跟朋友们聊起汪曾祺总能滔滔不绝,以至有朋友在逛书市时看到汪曾祺的新版书也会帮我买一本,家里的书柜里有几层都是汪曾祺各种版本的文集。
沉下心来想想,在今天喧嚣的教育天地里,各种升学压力、考核指标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却一直在坚守着语文课堂的从容,努力引导孩子们去关注生活的美好,淡定地欣赏语言的魅力。这份安定与闲适,想来也受了汪曾祺先生的影响。当然,还有父亲在我自小时的耳濡目染。
有一个本子,我一直保留到现在,那是我读高一时,在学校文学社的刊物上发表文章后,父亲送给我的纪念品。那时我刚进入高中,听说有几个人要创办文学社,并且要选拔社员,于是写了一首诗让班里的宣传委员交了上去。不久我就被通知选上了,和一些年轻、有着同样爱好的人聚集在教学楼中间的一个小房子里,开会,听讲座,选稿子。不出一个月,麻城一中旭日文学社文学刊物《旭日》创刊号正式出版了,我记得很清楚,创刊词《龟峰山麓旭日升》是我写的,斟酌了很多天,融汇了当时一起商定的许多栏目名称。文章写出来,小伙伴们都觉得好,就放在首页,作为发刊词了,那时候年轻,没有要找领导或大家来写发刊词的意识。创刊号还编入了我最初投的那首小诗《父亲》,现在读来,感觉文笔幼稚得很,也少有意境,但当时确实是父亲的形象冲击了我的情感闸门太久,才尝试着用笔书写下来的,感情应该是炙热滚烫的。
当时我把《旭日》创刊号带回家给父亲看,他没有大肆地表扬或夸张地赞叹,只是捧着书不断地翻来翻去。约摸一个小时过去了,父亲像做出了个什么决定似的,放下刊物,推车出门,再回来时,拿出了一个精美的软面抄本子,找出钢笔在扉页上写了两句话。十几年过去了,我还记得那些字的模样,更记得字的内容:“用文学滋养心灵,用勤奋书写人生——冯伟《旭日》创刊留念。”父亲的字并不漂亮,但我从这些字里读出了父亲对我的鼓励和欣赏。拿着这个本子,我在文学社里认真地做着各种讲座的笔记,也在阅读时摘录了许多的优美词句。高一时的文学社团活动,激励我读了更多的小说、散文,写了许多的日记、诗歌,后来慢慢尝试着创作散文、小说。我们的文学社实行匿名审稿,我把自己创作的一些小说、散文夹在文稿中,几乎每次都能通过几关的审稿而被录用。因为用稿多了,怕被别人议论,后来我干脆用“余星”这个笔名来发表作品。这个笔名,一直沿用到我读大学时在公开的刊物上发表作品,甚至工作后,发表一点文学类的小创作,我也喜欢用这个笔名。
读小说,搞创作,谈文学,似乎是我高一时最乐于做的事情。那时候学习基础好,似乎不用费太大的劲来搞学习,成绩也不会掉下来,高考好像还是遥远的事情,和小伙伴们一起沉浸在文学的世界里,有着许多美好的记忆。我是旭日文学社的创始成员之一,我们在一起办刊物,组织作文比赛,举办辩论赛,到各个班去做宣传,征稿,讨论文章,大家都风风火火地忙碌着,办公室里经常出现我们争辩的声音,或者朗读某篇佳作的声音,校广播台也经常播送我们文学社的文稿或活动报道,感觉高一高二很多班级都洋溢着文学的气息。后来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又捣鼓着一批人创办了一个报社,取名“晨曦”。当时晨曦报社也到处招兵买马,积极筹办报纸,马不停蹄地举办各种活动。一报一刊在麻城一中的校园里格外惹眼,得到了许多同学的支持和关注。很多年以后,我在外面偶遇高中校友,大家谈论起来,似乎都能从《旭日》和《晨曦》中找到许多共同的回忆。
的确,那时候的文学活动搞得轰轰烈烈,很多活动的策划、文案都跟我有关,我的高一生活漂浮在自己编织的文学城堡的泡沫里。高二后我进入了文科班,遇到了对我影响深远的班主任胡宗龙老师,他把我从泡沫里拉了出来,让我开始了脚踏实地的前行。胡老师现在是湖北省特级教师,湖北省名师,头衔很多,实力很强。做我们班主任时,我们并不了解这些,只是觉得这是一位很受人欢迎和敬重的老师,但对于我而言,这种敬重有着更深远的意义。
那时家里依然负担很重,而在麻城一中读书时自己不能再从家里带咸菜吃,必须花钱在学校食堂打菜买饭。这是一笔不小的花费,对于要供三个子女读书的农村家庭来说,是沉重的负担。有一次母亲到学校来给食堂送米换饭票,遇到了胡老师的爱人,发现她竟和我是一个村子的。母亲一番诉苦,师母和胡老师竟答应让我就在他们家吃饭。高中两年,我自此开始了与班主任一起吃饭的时光。这虽免除了家人每周愁钱买饭票的负担,却给师母的生活增添了许多的麻烦。现在想来,一日三餐,半大小伙的饭量当是不小,难为了师母日复一日的操劳。胡老师每天和我一同吃饭,却从不提要如何刻苦学习、怎样懂得感恩的话,而是经常聊一些时事话题,讲一些我从教科书上看不到的内容,似乎在与朋友交流,谈天,让人轻松,也给人带来许多的启迪。两年的饭桌时光,给我贫乏的内心注入了太多的阳光!
随着年岁渐长,我慢慢地体悟出,老师对学生的爱就是这样,不需要轰轰烈烈的张扬,却有润物无声的轻柔。胡老师是政治老师,做班主任充满了管理的智慧,有时又有诗人般的浪漫。高二的春天,当我们还沉浸在月考的压力中时,他却说:“武大的樱花开得正好,要不我们去看看?”我是班长,当然要组织大家做好分组等准备工作。春游在大家兴奋的期待中即将拉开帷幕,我和另一名同样家里贫困的同学悄悄跟胡老师说,春游我们就不去了,以后考上大学再去武大看樱花。哪知他一下就看穿了我们的担心,立即阻止我们说,集体活动大家都要参加,我们两个的费用,他来出。我已经不记得,那次春游每个人应该出多少钱,但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一笔让我作难的费用,最后却被老师悄悄垫付了。
那是我看到的最美的一次武大的樱花。没有如今这么多拥挤的人流,我们一个班级的同学,穿着最简单的衣服,用陌生的眼神打量着湖北最好的大学。胡老师还请来了他的一位老师,武汉大学非常著名的法学教授,给我们讲解武大的情况,带我们参观一些重要的场馆。武大的校园留下了我们的足迹,美丽的樱花树下留下了我们生涩的青春面庞,而武汉大学,也在我们许多人的心中生根,萌芽。高考后,我们这个班有十几名同学本科,或者硕士、博士阶段在这所著名的学府就读,我想,这与那次简单甚至寒碜的春游有着重要的关联。在那么紧张的学习岁月里,在普遍贫穷的现实面前,胡老师却带着我们去感受大学的气息,为闭塞的我们点亮了远方的一盏灯。
“走出去”让我们感受到了未来的美好,而“坐下来”是胡老师对我们学习的基本要求。他的课总是能让我们坐得住,因为在枯燥的政治原理之外,胡老师的课总是充满了鲜活的社会实例,再加上他独到的点评,适时组织的课堂辩论,总能让课堂闪现智慧的光芒,碰撞出思想的火花。很多同学在他的政治课上侃侃而谈,谈起来滔滔不绝,让我这个说话较慢的人总是羡慕不已。当年的那些活跃分子,大多选择了法学专业,如今在法庭或律师事务所继续发挥着自己的特长。
而我能走上教师岗位,在语文教学和班主任工作中如鱼得水,得心应手,与当年我做班长时胡老师给我提供的开放的锻炼平台密不可分。胡老师引导我每周上台做班务总结,任由我在台上扯东拉西地随意发挥,说得多了,表达的能力也提升了。有一次学校搞班会课展示,胡老师完全交给我们班干部来策划、主持和总结,记得我当时做的最后总结,获得了许多老师的好评。
现在想来,在那么沉重的升学压力之下,我们还能享受着如此开放的氛围去学习和生活,真是一种幸福。我们这个文科班,一直到高三还在坚持每晚收看半个小时的《新闻联播》,历史老师可以抛开教科书跟我们大谈一些现实的悲剧,数学老师在讲圆时跟我们聊起了足球的远射弧线,语文老师在讲课时跟我们聊了许多试卷以外的知识,甚至默许我们在课堂上偷偷地看各种小说……这段岁月里有排名起伏带来的担忧,有反复做题带来的烦躁,但在我的记忆深处,更多的却是大家读文学作品的快乐,看新闻的投入,踢球的激情,辩论的热烈。这些如黑暗中的光亮,让我们诗意地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岁月,我们那个文科班,在高考中创造了麻城一中文科的最好成绩。而我,也达到了自己最理想的分数,如愿进入了名牌师范高校。
有爱,诗意地存在。